賀執和方暢同時沉默,嗅到了事態中的詭異氣息。目前圈子裏沒有人能輕而易舉地撼動劉明德。他向來會做生意,人情打點得當,手裏又握著資源,大多數人願意和他做生意夥伴而不是做對手。能讓劉明德不斷砍斷手腳的,隻有他自己。方暢的忙碌或許並不是因為劉明德幫助周沉而惹上了費國興,單純是因為他自己想要移除帶有病灶的部位,保存本體的完好。“我給周沉打個電話。”賀執站起身,走到陽台邊。電話鈴聲響了整整三十秒,客套的電子音出現,而後自然掛斷。賀執眯起眼睛,又撥了一遍號碼。這次電話顯示忙音,再次掛斷。賀執皺起眉,準備朝大門走去時,電話鈴聲響起。“有事?”周沉不緊不慢的聲音響起。“沒什麽,恭喜你《追凶》過審。”賀執倚靠陽台牆壁不知道如何開口。他和周沉的關係還不如陸文和他的金主那樣直白簡單。以成癮症為引子牽扯出來的聯係實在牽強脆弱。“最近圈子裏動蕩不小,你這片子過得這麽快,沒什麽問題?我還等著你的錢救命呢。費國興記得嗎?就是陸文背後的金主,我記得他和上麵有些關係,手裏很多敏感題材的片子說過就過,剪輯也很少……小周導,你可小心被人當魚釣了。”“聯係院線時,熱門院線欣然答應,但排期卻不盡人意。如果你是說這個的話,我並不在意。《追凶》不符合內陸的播出標準,話題度低並不是壞事。”周沉回答,“《追凶》不上映,也缺不了你的錢。”賀執隨便應了一句掛斷電話。他偏過頭,視線越過幹淨的玻璃窗,看外邊車水馬龍,喧鬧繁華。“發什麽呆呢?”方暢拿起茶幾上冷掉的水,一口氣喝幹。“沒什麽。”“考慮你和小周導的感情進展?”“還能說出這種天方夜譚的詞,看來劉明德給你的工作挺少。我在想費國興這老狐狸到底想幹什麽。”賀執瞥了一眼方暢,朝他伸出手,“抽根煙。”“用詞總得包裝,不然上不了台麵的事怎麽堂而皇之地說出口。”方暢拍開賀執,“戒了的東西就少碰。尼古丁活躍不了你的腦細胞。”“《追凶》有什麽問題?”方暢問。“院線刻意給了些刁鑽的排期。應該是被人動了手腳。輿論風向不太對,其餘的暫時看不出來。”“周沉這部電影內容敏感,立意和主流觀念也不沾邊。減少話題度反而是一種保護。”方暢說,“熱門檔期是不會給他的,院線也得考慮這些問題。”賀執揣起手機,躺回沙發,“劉明德的事,想明白了嗎?”“他的這筆生意算不清的,想把自己摘幹淨幾乎不可能。”方暢說。“在土地裏挖久了的雙手,想纖塵不染,不是做白日夢嗎。”賀執朝方暢揚起下巴,嘲笑他也嘲笑自己,“下回找商人把自己賣出去,可得眼睛放尖點。”方暢揉了揉額頭,說:“現在我想抽根煙了。”賀執擺手,示意他隨便。方暢點燃煙,背對著賀執吐了一口白霧,幾縷香煙氣息飄至賀執鼻腔裏,淡得好像幻覺。“媽的。”方暢罵了一聲,“當誰真想做這個拉皮條的生意呢。”劉明德沒有明說,但方暢現在的處境的確很微妙,從接手賀執開始,方暢打理其餘關係網的時間變少,手下也沒有再簽新的藝人。劉明德找上賀執時,方暢就在做這些事。披著經紀人的外皮,活的和青樓老鴇沒什麽兩樣。“其實我帶過一兩個正常的藝人。”方暢說,“剛進銳意的時候,劉明德眼裏壓根沒我這個人。那個小女孩多大來著?十八九吧,在酒桌上被人摸了屁股,回家哭了一晚上。改天她爸媽找來公司,跟我說小孩不想幹了,讓我退合同。合同違約金付不起,小女孩在路邊哭了半天,最後還是苦哈哈地繼續幹,沒有活,一個月一個月省吃儉用地攢違約金。”“還上了?”“呸。”方暢冷笑,“攢了兩年攢出來一半,最後砸了一個製作人一酒瓶,被雪藏了。後來轉行做正經工作了吧。”方暢把煙放在嘴邊,說:“你說說,這破圈子適合正常人活下去嗎?”第69章 《追凶》的劇組群沉寂了大半個月,終於重新活躍起來。因為電影首映要來了。自從定檔後,《追凶》官方賬號就再沒發布過任何信息,低調的態度沒有讓話題熱度下落,反而引來更多雙眼睛的注視。輿論風向左右搖擺,也隻是影響了從未了解過承舟與《追凶》原著的大眾。承舟的書粉就和《追凶》官方賬號一樣,沉寂著等待。舉辦電影首映禮的消息來得突然,周沉沒有通知廣大媒體,甚至取消了紅毯環節,隻有上映院線收到了邀請函,其餘嘉賓全部來自出演人員的朋友。除了唐樂賢輩分高資曆深,有不少業內朋友外,《追凶》其餘主要演員的交際圈實在和娛樂圈沒什麽關係。鄭元剛出道,沒什麽正兒八經的朋友,他的經紀人行事嚴謹,性格嚴肅,鄭元每天都像在政教處主任眼皮子底下,出道到現在沒一個有私交的圈內友人。沈依依不過剛剛畢業,沒有邀請任何老師或者同學。孫博弘就更不用說了,從替身演員飛升成配角的經曆足夠他在替身圈子裏被嚼十年的舌根,原來的朋友大多數受不住苦轉行了,沒什麽要邀請的。於是,這場首映禮的嘉賓被兩部分人所占據唐樂賢綁架來的老藝術家和蕭正陽帶來的一群研究所醫生。據說蕭正陽把名額報給自己在醫院任職的哥哥後,一摞邀請函直接變成了研究所的團建活動,抵消了當月的購物卡。為此蕭正陽還被自己導師叫過去罵了半小時。周沉任由著蕭正陽在群裏顛倒黑白,哭訴賣慘,沒有戳穿他的真麵目。因為蕭正陽幫周沉偷了幾瓶處方藥,蕭青直接從研究所資金裏抵扣掉了相應數額,蕭正陽為了填這個坑,才騙著他那年近五十的導師一起來看懸疑片。首映一共分兩個廳,最內部是主演和嘉賓,外部則是放映院線的對接人員。由於沒有紅毯,閃光燈與話筒也無處可放。聞訊而來的記者堵在門外,也隻能偶爾捉到一些來參與首映禮的嘉賓的車子。周沉的特立獨行不是一次兩次,唐樂賢請來的都是圈子裏的老家夥,有的早已息影,有的改去開茶室,還有的就在屋外的院子裏拍拍花草,僅有一些仍在行業內的,也都是早年紅過,如今被提起時小年輕記不起名字的角兒。對於一個新銳導演的處女作來說,這個陣容不可謂不豪華。劇組成員坐在最前方的兩排。嚴苛的拍攝過程使得《追凶》需要後期補錄的片段和音頻極少,除了周沉和後期老師,沒有人看到過這部片子的成片。周沉走上台,他今日穿了一身暗灰色的西裝,裏麵配著黑色高領薄毛衣。西裝口袋上別了一隻形狀奇異的銀色胸針。“十分感謝各位蒞臨《追凶》的首映禮,影片即將開始播放,祝各位觀影愉快。”周沉微微鞠躬,做出展示的手勢,大廳裏燈光落下,大屏幕亮起。細密的雨落下,密布的烏雲將灰色的小鎮色調壓得更暗。少年舉著一把透明的傘在小巷裏穿梭,他踩過泥濘的小路,胡同巷裏有偷食的老鼠受到驚嚇,轉身躲進黑暗之中。他在小巷盡頭回望,鏡頭驟然拉近,巷道的景色映入他的瞳孔,而後崩壞,變作勾結的蛛網。白色蛛線織成一團,展示出最終的麵目《追凶》。《追凶》首映,正式開始。電影畫麵幾乎與拍攝時沒有差別,就連色調都是在周沉的精挑細選下提前鋪就的。年少時的明媚,變故時的陰沉,長大後的灰暗。對於主演來說,這些是他們真切經曆過的畫麵,沒有過多的修飾與填補,它顯得如此真實。沈晗昱被童婉微拉出封閉的廢墟,為宋天獻上那朵無力的、過期的喪花時,賀執聽到了大廳裏的第一聲抽泣。宋天的死,是沈晗昱與這個小鎮最後一根弦的崩斷。至此,電影擺脫了少年的青澀,小鎮上掩蓋的陰雲徹底化作雷雨砸下,將沈晗昱送至新的人生。“這家夥,不是一秒沒剪嗎……這下完啦。”賀執聽到一旁的蕭正陽小聲嘀咕,看了眼表,發現已經過去了兩個小時,而劇情才剛走到沈晗昱與柏雲陽的正麵交鋒。大屏幕裏,柏雲陽在橙與紅交織的黃昏裏揚起頭,對沈晗昱說:“我想和你做個交易。”賀執恍然,理解了蕭正陽說的“一秒沒剪”是什麽意思。老房子裏的搪瓷花瓶很有年代感,碩大的牡丹紋在模糊聚焦下演變出曖昧的意義,是怒放的牡丹,也是垂敗的罌粟。沈晗昱跪在床沿,筆直的脊背與垂下的脖頸對比鮮明,令他看起來不太符合人類正常的形體,透著病態與即將崩潰的瘋狂。他緩慢地俯下身,手掌壓著柏雲陽的脊背,輕聲說:“你好,柏雲陽。”沈晗昱誠實地履行了柏雲陽索要的報酬。他鎖住柏雲陽的雙手、脖頸、腳踝,像侵略的豹子。積壓在他身上的謎題和痛苦肆無忌憚地宣泄,像劇情裏終於水落石出的真相一樣,好像這才是沈晗昱真正的樣子。影廳裏鴉雀無聲。賀執坐在位置上,冷汗流了一背。這些片段他沒有和蕭正陽拍攝過。在搪瓷牡丹花瓶的背後,是他和周沉。在熒幕上觀看自己親身參與的xing愛片段令賀執戰栗。模糊身影蜷起的手指,彎曲的腿部都能引起細致精確的回憶。片段僅持續了半分鍾,旖旎場麵一閃而過,在懸起的劇情中占據的地位實在太小,甚至還黏連著前後的因果關係。但它又真實而瘋狂,好像屏幕裏的柏雲陽和沈晗昱真實活著一般。賀執深吸兩口氣,感到心髒狂跳。不是因為害怕被戳穿,而是突如其來的震撼所導致的生理反應。周圍所有人對此一無所感,隻有他,隻有他和周沉,是唯二知情的親曆者。賀執徹底相信周沉患有精神疾病,他輕易地跨越道德倫常的邊界,是熟知社會規則的瘋子。很快,熒幕裏柏雲陽一躍而下,大廳裏傳來一陣抽氣聲。賀執打開手機,發送了一條短信:【你真是個瘋子。】很快,他收到了回複:【彼此彼此。】第70章 柏雲陽的死是耳語的落幕,也是新篇章的伊始。童婉微將柏雲陽畏罪自殺作為案件的終結,偵破大案,獲得上層嘉獎,自然而然升了職;而特別行動組則終於在大眾眼中有了名字,成為正義的守護者。警局盛滿了表彰與祝賀,唯有沈晗昱簽下病假條,攥著那張薄紙走出他離開小鎮後的第一個歸屬。他像片頭那隻逃竄著偷食的老鼠,也像迷惘在大雨裏,舉著傘的少年。老舊的房屋空空如也,樓棟上下看不到半點燈光,死寂如那天從樓上躍下的柏雲陽。沈晗昱打開電腦,看到了柏雲陽留給他的視頻。清越溫潤的嗓音在空屋裏響徹,宛如不死的幽靈,他說:“再見,沈晗昱。”沈晗昱根據視頻裏的指示從窩在角落裏的衣服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條,那是一張被揉起來的相片,相片上的地點是市中心醫院。沈晗昱根據照片找到齊宏,那個輪椅上的老人如今已經臥病在床,渾身插滿了管子。他穿著精致的襯衫西裝,布料被儀器折騰得滿是褶皺。體麵和狼狽在他身上並存。“疾病是難以抗拒的事情。”齊宏幽幽說道,“柏雲陽與我約定的日子就是今天,看來他賭贏了。”“你們究竟在謀劃什麽?”“人的善惡難以辯駁。如果隻靠耳朵和眼睛,就會被欺騙。當三維空間中增加時間這一維度時,許多事情就變得顯而易見。”齊宏微微抬手,手背上的針管顫動,“這個病,十年前我就知道了。能夠再活十年是很不錯的治療結果,可惜還是太短了……”“柏雲陽允諾給你的真相,我會告訴你。”齊宏翻過手掌,向柏雲陽發出邀請,“至於我需要的報酬,相信你願意給予。”沈晗昱喉頭攢動,將手放在了那隻枯瘦的,棕黃的手掌心上。“第一個真相。”眼前的黑暗消散,慢慢凝聚成劉老師的背影,她佝僂著身子,肩膀聳起,手掌間掐著一個白發老人的脖子,被壓迫的皮膚由紅變白。沈晗昱眼瞳驟縮,衝上前去查看,發現老人早已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