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不聲嘶力竭,也不包含憤怒怨恨,輕得好似一種哀求。然而賀執沒能察覺到周沉細微的軟弱,他隻覺脖頸一片濡濕,雙腿發軟,神誌不清:“你……什麽意思?”周沉放開賀執,早已平靜:“賀小少爺這麽聰明,自己想想。”“是你父母……”賀執停住了,他不知道該如何把後麵的話說出口。周沉語氣偏冷地回答:“嗯,死了。”“怎麽死的。”“車禍。”賀執握住周沉的手臂,指尖陷進皮肉。他後悔深入這個問題了,但周沉沒有放過他。“死在去給校領導送禮賠罪的路上。”周沉的聲音放得很輕,好像親密情侶之間的囈語,“他們不信任我。培育多年的好苗子卻做出抄襲的爛事,敗壞名聲,我爸恨不得把我打死。但他們隻有我一個兒子,沒法放棄,所以買了最好的煙酒,四處賠罪。把我拽上酒桌,逼著我鞠躬,下跪,希望我能回去上學。我不願意去,他們就把我關在家裏,自己去跑關係。”周沉似乎回憶起了有趣的事情,輕笑出聲:“死的時候我媽手裏還攥著大幾萬的紅包。”“我嚐試過放棄攝影,我願意走出來,去找新的工作,過新的生活。可是他們不接受。也是,鋪好的陽光大道就此斬斷,就此平平無奇,做父母的一定氣得厲害。我們僵持了整整兩年,這個家庭好像陷入泥潭一樣無法脫險。我看著他們四處奔跑,家裏的錢流水一樣消失,就和我的時間一樣。人的勇氣是會消失的,所以我妥協了。我把舍棄可能的道路當作盡孝,參加各種酒局,去賠罪,維係關係,但是沒有任何起色……”“我接到電話的時候,甚至有些輕鬆。”周沉笑了,“陳酉萍的女兒沒有罪,但是我有。我甚至感激這場意外,欣喜若狂。”“周沉。”周沉在笑,賀執沒法去看他的笑,太刺眼。他始終被壓著,肩胛骨抵在牆壁上,腰部懸空,酸麻與疼痛從不同的位置傳來。但賀執無暇顧及,他緊緊抓著周沉,像渴水的魚。“我拿到他們的賠償金,想重新開始。但我總能看到俊深。你們的藝人,拍得片子,投資的綜藝……”周沉停下來,他的唇緊抿,片刻後又笑了。他將賀執抱起來,壓在牆壁上,手掌強有力地摁住肩膀,仿佛要把骨頭揉進木板牆。周沉的唇湊近賀執,開合間會掃過賀執的唇峰。麻癢令賀執不自覺地發抖,感覺好像被逗弄的獵物。“他們總說,如果我當初能抓住你的心,一定前途無量。”周沉的語氣裏帶著玩味與嘲諷。“對不起。”賀執閉起眼睛,沒能找到任何有意義的語言,他側頭枕在周沉的手腕與小臂處,脖頸因為牽扯而露出。周沉感覺到骨骼緊緊貼著賀執的側臉,鼻骨貼著臂彎,如同脆弱而無防備的鹿。連喉結的震動都會因為肌膚相貼而更加明顯。“對不起。”賀執說。第91章 賀執的眉微簇,神情中藏匿著局促不安。陳酉萍的離世是一個寫得太好的故事,無數苦難堆疊成了一具具屍體,在大山的無證麵包車裏沉寂死去,是注定的因果宿命。可它終究隻是故事。賀執沉溺其中,為其感慨,為其悲傷,卻遠不及周沉說告訴他的一分一毫。俊深破產後,賀執體驗過太多世態炎涼,他迅速的成長、成熟、而後腐壞。習慣在雜亂卑劣的談論裏生存,在是非顛倒的規則裏過活。他像一顆從果芯開始糜爛的蘋果,外表紅豔攝人,內裏千瘡百孔。他肆意而張揚,這是他的價碼,也是他的本性。生活於賀執來說是一灘混著灰塵苔蘚的死水,混雜著賀慶鬆扭曲的執念,等待太陽升起,曬幹升騰,最終不剩一分一毫。而周沉,是一場太急太大的暴雨。在與周沉的一切事物上,賀執慣用的伎倆都是無效的。周沉的每一個遭遇,都是一記悶棍,直敲打在賀執頭上,是遲來多年的罪狀。電影,賀執可以用盡全力去演,去拍。愛情,賀執也可以舍棄尊嚴地彌補。而親人的離世,與終日的彷徨與恐懼,賀執找不到一個方法能將周沉拉出來。周沉對上賀執的眼睛,突然又聞到了清雅恬淡的香味。比香薰更細膩,更難以拒絕。他陡然鬆開手,拉開椅子,木質凳腿與地板撞擊發出悲鳴,刺耳且駭人。“你忘了吃藥。”周沉說。“嗯。”賀執摸了把口袋,裏麵空空如也,什麽也沒有,反而是鈴鐺騷動,發出沉悶的聲響。“藥在你那兒。”賀執說。周沉的口袋同樣是空的。阻斷劑在他與賀執的屋子裏。而蕭青給他的藥早就吃到了臨界點,不能再吃了。周沉是個難纏的病人,卻不是求死的傻子。他足夠清醒,所以壓根沒把藥放在身邊。周沉仰起頭,手指沒入發絲。雜亂的頭發在月光下顯得蒼白細瘦,本就幹瘦的手指更是白得宛如幾截枯骨。他緊緊閉上眼睛,指尖微微發顫。他張口呼吸,在月光下,氣息化作遊動的灰塵噴出,擴散,又緩緩消失。凝聚又彌散過程如同周沉的欲望。賀執的所有反抗、落魄與示弱都令他感到興奮。恨意與失望重疊在一起組成更複雜的疾病,不受本人抑製的在胸腔徘徊。周沉和蕭青蕭正陽都清楚,那不是情欲這樣簡單的玩意。周沉猶記得他對蕭青說過“他在痊愈”,可事到如今,他依舊是個病入膏肓的病人。他被無數過去綁縛,像魔鬼一樣拖拽著賀執,希望他們能一同墮入深淵。賀執察覺到周沉的狀態,呼出一口氣,說:“我不適合做你的藥,我治不好你。”他維持著仰頭的姿勢,衣服滿是褶皺,發絲淩亂,在昏暗的環境中透露出一種頹喪的痞氣。周沉沒有說話,他透過稀碎的發絲注視著賀執。看他散亂領口之中露出的脖頸與鎖骨,看他緊抿的泛白的唇,還看他半垂著猶如死物的眼睛。“藥給出的建議,可不能算作醫囑。”周沉說。“……”賀執沉默片刻,說,“說得也是”賀執撐著膝蓋站起身,雙手撐住椅背,低下頭俯視周沉,他的腿與腰都壓在周沉身上,重量就這麽落下,似自甘墜落的羽毛,:“我不知道要怎麽醫治你,周沉。但是這顆藥可以整顆喂給你。”賀執抿著嘴,輕蔑與自嘲通通消失,眉眼間沒有絲毫笑意。周沉的手掌落在賀執腰際,因為緊貼牆壁,皮膚粗糙而冰冷。像燥熱火焰中得以慰藉的一捧清泉。重逢的第一天,周沉就看到了賀執的懶散與冷漠。他們兩個就像丟棄在垃圾桶的破娃娃,縫縫補補之後擺在二手玩具店裏,無人問津。周沉沉默少言,賀執隨意不著調。和令他緬懷又痛恨的過去絲毫不相似。此刻出言輕佻,神情認真嚴肅的賀執,讓周沉有一瞬的恍惚。周沉在剛交往時總會下意識地省出生活費,好帶賀執去最貴的餐廳,或送出一份印著簡約標誌的昂貴禮物。街邊滾燙酥脆的油條是周沉的生活,是賀執的情趣。周沉費勁心思地討好情人,公孔雀一樣用漂亮閃爍的飾品來裝扮自己,好做出一種與賀家小少爺門當戶對的假象。賀執不動聲色地照單全收。直至周沉生日這天,賀執在擠滿的玫瑰花束當中放了一張銀行卡和一卷膠帶。他說:“藝術無價,我也無價。把這卷膠帶拍滿,我就富可敵國了。”說這話的賀執十分真誠,他將花束塞進周沉懷裏,越過朵朵盛放的玫瑰貼在周沉耳邊說:“單子我下了,小周導什麽時候上工?”自那之後周沉帶著賀執穿梭在街巷裏,去尋最隱秘的中古店,吃最正宗的小吃。再也沒有為了虛幻的紙醉金迷而頭痛。因為他的愛人沒看上明碼標價的事物,卻對他手裏舉起的相機情有獨鍾。周沉微眯起眼睛,愈加重合的畫麵不可抑製的變得清晰。他搭在賀執腰際的手掌下意識握緊。賀執的承諾太過相似,不圖回報,傾囊相予,周沉總是這樣彌足深陷,而後……本能的喜悅僅僅盛開了一秒就倏然凋落。周沉瞳孔微縮,推開賀執。“真慷慨。”刻薄與諷刺不是本意,話音落下,周沉的臉色又沉了幾分。賀執撐起手臂,將自己推離周沉。空氣靜默了好一會,才響起一聲底氣不足的“嘖”。賀執踢在周沉小腿上。力度不大,足以宣泄不滿,遮掩尷尬,又不能造成任何疼痛與威脅。“周導,你可真會說話。”第92章 賀執訕訕離開,門縫漏進的一束光短暫地照亮周沉,又沉沉落下。小屋失去了光亮,失去了賀執,一切變得沉悶寂靜。周沉坐在木椅上,絲毫未動,直到太陽徹底消失在雲層,木門才發出吱呀聲響。蕭青輕輕關上門,環顧四周。家具還完好地站在原地,沒有任何物品的碎片,沒有血跡,周沉握緊的手指骨節上也沒有淤青。一切正常。“比我想象中和平得多。”蕭青拿出一支針劑和一袋白色藥片,放在木椅扶手上。周沉的目光快速掠過,又輕輕閉起。這代表他拒絕用藥。蕭青從善如流地收起。周沉是個難纏也省心的病人,蕭青在一次一次的拉鋸中摸到了周沉的底線。在周沉仍對電影有執念時,對身體就有足夠的把控。蕭青扯過另一把椅子,擺在周沉對麵,“需要冷靜,還是和我聊聊?”周沉吐出一口氣,緊繃的神經似乎終於對外界有了反應。蕭青向後倚靠,後背落在木質椅背。周沉的反應代表他同意交流,甚至是,他需要幫助。“和他說了什麽?”周沉沉默片刻,回答:“我父母的事。”蕭青皺眉:“趕在我告訴他之前?”周沉抬起頭,看向他,算作默認。蕭青絲毫不驚訝自己的意圖被周沉識破。也沒有任何的心虛。“藥吃了多少?”蕭青問。“這周內不會再吃了。”周沉回答。不會再吃,說明能吃的分量已經吃完了。蕭青對周沉的表達方式不陌生,隻是他已經有很久不需要連藥品的攝入劑量都需要嚴格詢問了。“你告訴我你在治愈時,我不知道你會好轉,還是會變回瘋子。”蕭青突然開口。周沉的手指蜷縮又放開,好似忍住了反駁的口。隻是說:“盼我點好。”“蕭正陽告訴我,《追凶》的每一場戲,都要你反複確認後才能過。累得他腰酸背疼,做了筆虧本買賣。”周沉笑了笑:“給他開的片酬可比市場價高了一倍。”“故事是魂,畫麵是骨,台詞是皮肉。得親手把多餘的骨頭鑿掉,把缺少的皮膚填補,才能無愧於這個故事。”蕭青看向周沉。周沉呼出一口氣,回應:“是我說的。”“你找回創作的感覺了,不依托於貧瘠的,將死的靈魂的靈感。”“算是吧。”蕭青點點頭:“那賀執呢。”周沉皺眉,沒有回答。“你,你的電影,還有賀執,是融在一起的東西。這是你告訴我的。”蕭青說,“所以你需要仔細地塑造電影裏的每一個細節,那令你感到活著。那麽同理,我很好奇你對賀執有怎樣的需求。”周沉靠著椅背,脊柱在僵硬,肌肉在放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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