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就少嘰嘰歪歪!”廖嘉宇拐杖一掃,不偏不倚砸在道具師的小腿骨上。道具師跟著廖嘉宇共事許久,合作了不少片子,一點不怕他。他嘿嘿一笑,衝燈光師擠了擠眼,溜之大吉。鄭元的戲份接近尾聲,攝像師已經引導他走向喜慶的舊祠堂。不遠處的簡易化妝間垂下的布簾子中,也伸出一段纖細的手臂。曾琳是指與拇指圈成圈,比了個“ok”的手勢。廖嘉宇舉起喇叭:“一會薑深推門,攝像直接往裏進,轉到平燁燭。盡量一條過!祠堂裏外,窗戶處的機位,機器電量都再確認一遍。完事就清場,收工,給你們小周導挪位置!晚上請你們吃火鍋,你們周導請客!”第113章 喧鬧人聲逐漸褪去。周沉掀開化妝間布簾,一派山景中隻留幾台運行中的攝像機和空蕩蕩的椅子。不遠處,老祠堂靜默佇立,斑駁牌匾上掛著紅綢,大紅燈籠一串一串地自門楣垂下,隨風飄蕩。雕花木門油漆已脫落大半,深淺不一。從殘破發黃的窗戶紙能瞥見一點內裏的光景。周沉將手放在木門上,一時有些恍惚。木門裏外是平燁燭和薑深。木門裏外還是賀執和周沉。周沉清楚,他入不了戲。即便曾琳的化妝功夫精妙絕倫,能將麵皮畫得豐滿年輕,他依舊不可能是薑深。越是純淨的溪流,越容易染上顏色;越是經曆少的演員,越好塑造角色。鄭元可以輕易地演出薑深的心境,他不行。他對劇本倒背如流,每一個人物都摸得無比透徹,可他還是無法成為薑深。名為周沉的靈魂藏著太多太多冗雜糾結的情緒。他想借著電影完成的事又太多太多,恰好,所有都與賀執息息相關。周沉在杳無人煙的拍攝場地呆站,臉上抹著的泥灰幾乎幹裂。他在心底盤算了許多可能發生的事,並一一為它們製定計劃,好將結果導向影片順利拍攝這一結局。攝像機屏幕上的時間讀數一秒一秒增加,天際烏雲層層疊疊地滾動,隨時要降下真的暴雨。周沉終於推動木門,修長的手進入鏡頭,生鏽合頁與木頭擠壓摩擦,發出長久的,令人牙酸的聲響。隨著這聲音,天光傾瀉而下,他得以見到這座傾注了鬼魂的祠堂內裏的真正模樣。祠堂裏沒有點燈,茫茫的黑暗與它的破敗相得益彰。楹聯上的字體已然模糊,高懸匾額上倒還能看出祖訓的模樣。四個字大方規整,寫的是“孝廉方正”。此時,筆鋒淩厲的字被鮮紅綢布纏著,在“廉”與“方”之間的正上方,一朵綢布疊成的紅花垂落著,宛如開春壓墜枝頭的繁花。大喜的裝扮與匾額格格不入,顯出些許荒唐,卻是這裏最完整最漂亮的物品。匾額下方,青石磚地上靜靜擺放著四方神龕。供奉的牌位七零八落,露出的木頭表麵皆浮著一層灰白塵土,顯然許久沒有人打理過。許許多多孫氏的幽魂徘徊在此,卻無子嗣可供他們庇佑。這座庇佑子孫萬代的祖祠儼然被後代遺忘,成為山間隱秘的廢墟。突然被想起時,上供者卻連簡單的打掃和修繕都懶得去做。沒有香燭,沒有貢品。空空茫茫,了無生機。“嗤”一點燭火亮起。大堂中央紅色做底,鏽金銀線的蒲團被照亮。上麵金線勾勒的鴛鴦成對,銀線描畫的仙鶴高飛,垂在地上的流蘇掛著銀質蝴蝶,或展翅,或停留,栩栩如生。這樣精致漂亮的軟墊上,落下星星點點的泥土,泥水滲透綢布,凝成幹硬的土塊。周沉的目光被那些晶亮的絲線吸引,又被出格的泥點指向上方,最終落在軟墊上,一個清瘦、高大的身影。新娘捧著喜燭,端坐。旋即,“他”身後亮起成片成片的喜燭,聚在楹柱底部,鋪散在神台各處,將淩亂牌位照得紅火。賀執將透紅的喜燭放在磚石地上,蠟淚便順著柱體而下,在塵土裏冷卻,凝聚,堆積成怪異鬆散的燭花。周沉停下腳步。他離那道紅影隻有兩步遠。賀執臉頰畫上了麵靨,身上穿著不合身的喜服,眉目間飄蕩著平燁燭的幽魂。【薑深進來時,沒有遇到平燁燭,隻與寄居山野,背負夙願的精怪打了個照麵。那隻精怪長了平燁燭的臉,妖冶淒冷,與山間小屋裏縮在篝火邊烤紅薯的年輕趕屍人相差甚遠。那隻精怪點紅燭,跪拜神台。他是那些綁著他的寨民,是要將他活埋配給孫鬼的長老,還是……薑深眨了眨眼,感到裏麵泛出滾燙的液體,將眼睛刺傷。那還是替他避陰魂的,他在大山裏的朋友。他就是平燁燭。冷汗浸透薑深的後背,四肢終於能動彈時,薑深近乎崩潰地撲在幽靈般的平燁燭身上。他撕扯著那些華貴精致的禮服,銀飾被撞得叮當響,紅燭被打翻在地,搖曳兩下後不甘地熄滅。他困獸一般在祠堂裏遊走,在看到一人高,鋪滿紅綢,四周擺放著昂貴銀飾的棺材後,徹底瘋狂。酥爛的木頭牌位在棺身上留下幾道細微痕跡,紅綢被扯碎,銀飾被砸爛。薑深抓著平燁燭的領子,大喊:“我要躺在這裏?還是你要躺在這裏?他媽的這裏都是一群瘋子,瘋子!”他害怕極了。因為平燁燭看起來與這裏太過相配,好像他一眨眼,就能變作舊祠堂裏被埋葬的一具屍體。】戲目清晰呈現在腦海中,周沉的雙腳卻幾乎沉入青磚地,挪動不了半分,他的思想翻騰著與平燁燭應和,與薑深應和。最終他得出一個和諧的結論賀執該是舊祠堂裏被埋葬的,葬在他身邊的屍體。賀執比他想象中還要適合平燁燭,那身喜服也比他想象中更貼身。現下的場景是匿名編劇為平燁燭編寫的歸宿,而周沉覺得,就連這也比想象中更適合賀執。“小周導,你沒入戲。”賀執的聲音突兀響起,“依照劇本,你應該砸碎那口棺材,踢翻燭台,把這些牌位都踩得稀碎。”賀執拽起自己的領口:“然後撲過來像這樣子拽著我,眼睛瞪圓,淚水淌得滿臉,然後……狠狠親我一口。”他的聲音喑啞,語調卻上挑,與一身服裝毫不相配。周沉闔眼,再睜開時屬於平燁燭的幽魂已然從賀執身上消失了,可回來的卻不止是賀執。賀執起身,甩掉嗦的喜袍,將一身髒汙丟棄在後。他嘴裏調侃著,嘴角沒有勾起半分。那份輕佻懶散就像是木門上搖搖欲墜的窗戶紙,薄而脆弱,隨意一戳,就能打破偽裝。賀執迎著光,微微眯起眼,看向周沉的目光裏,分明滿溢著複雜的情緒。校園時周沉在賀執身上讀到過喜愛與愉悅,重逢後他讀到過尷尬、愧疚、討好,乃至動情時的瘋狂。可現在,他沒能讀懂。“你怎麽沒入戲呢?”賀執歎息,他依舊是那副痞裏痞氣的模樣,身後喜燭飄搖著,將紅色映照在賀執的周身,像從墓地裏蘇醒,無所不知的鬼魂。周沉沉入其中,耳邊聽到囈語。“你是不是,在演你自己?”作者有話說:周沉:上癮第114章 自察覺到平燁燭與周沉微妙地相似起,賀執就再沒出過戲。那種迫切與沉溺新穎而令人著迷,他抽絲剝繭著平燁燭,從層層圍繞的絲線裏剝出一個蜷縮著的周沉。曾琳的確是業界頂尖的化妝師,她將平燁燭身上的柔軟與易碎變得可視,也讓賀執進一步探知匿名編劇在溫暖寬泛的故事後,隱藏的陰暗。平燁燭是薑深在大山偶遇的一抹光,神秘,強大,是薑深紀錄片中最出彩的角色。而薑深眼中的驚鴻一瞥,卻是平燁燭苦等經年,可遇不可求的眼睛。失去父母,失去夢想的平燁燭是漂浮的舟。他淺淺地紮根在大山深處破敗的木屋裏,隻等哪日化作黃土一,輕飄飄地結束一生。賀執一直覺得平燁燭是淡然灑脫的,他的沉悶來自他背負的故事,冷淡來自對生死離別的看慣。當看到鄭元扮演的薑深被一隻凶煞大鵝追著滿院子跑,手裏卻抱著相機不肯撒手時,他從心底感到了一抹屬於平燁燭的喜悅。那是一種幹枯的根係驟然舔舐到雨露的驚詫與激動。賀執才終於摸到廖嘉宇所說的“魂”,到底是個什麽東西。他不知道在稻城亞丁變賣手稿的編劇經曆了什麽,但他表麵的暮氣沉沉,與蓬勃的劇本混在一起,變成了平燁燭的模樣。平燁燭離開城市,蟄伏在他心底留有根係的家鄉,他渡著橫死的同胞,固執苦悶地守在這裏。是因為,他留有一抹單薄的、縹緲的希望。這份希望在薑深這裏生根發芽,兢兢戰戰地成長,卻被屬於大山的迷信打了個粉碎。賀執撩開婚轎的布簾,看到那張在城市裏嬌生慣養,此刻卻被山風吹得粗糙發紅的臉時,心底生出無限的怨懟。連帶著對貧窮,對際遇的不公,對親人的去世,捆成一團難以解開的亂麻將自己牢牢鎖在這處生養他的地方。他恨家鄉,他也喜歡家鄉。這是他割舍不掉的臍帶,是他逃離不開的厄運。賀執穿著斑駁喜服跪在蒲團上。那些淩亂的,被遺忘的神龕高高在上,仿佛山神現身,向他張開包容卻漆黑的擁抱。他睜著眼睛,直到酸脹發痛,因為他分明感覺到,跪在這裏的不是平燁燭,而是那個渾身傷疤,嘴唇永遠緊抿的周沉。不需要多加思索,賀執可以輕而易舉地列舉出周沉曾擁有的美好。難能可貴的靈氣,百折不撓的毅力,炙熱的愛情,和諧的家庭……周沉有大好的未來,卻被一塊一塊捏得粉碎。周沉悶著,因為能聽他訴說的親人並不理解他,並在一兩聲撞擊後變成城市邊緣一塊灰撲撲的墓碑。他就這麽活在世上,憋成了內裏腐爛的果子。這座破舊灰敗的冥婚堂,就是周沉在心底給自己找到的墓地。這裏麵放著平燁燭,放著柏雲陽,放著他自己,還放著賀執。他的呼救輕微而躊躇,藏得了無蹤跡。蕭青與蕭正陽花了這麽長時間治好了本,卻連根的影子都沒碰到。或許碰到了,也沒有用。賀執這麽等著,等到木門開啟,有人緩步而入。預料中的反應,台詞沒有出現,進來的不是平燁燭的薑深,是他的周沉。可賀執沒有一點窺破秘密的愉悅,他胡亂調侃,期望周沉能打斷他,帶著嘲諷的笑容告訴他,你想多了,我遠沒有那麽脆弱。周沉就那麽站著,身後是蕭瑟山景,幾台機器沉默地記錄。賀執的希望落空,答案已有,一切塵埃落地。於是賀執隻好甩掉礙事的喜服,從平燁燭變成賀執:“你是不是,在演你自己?”賀執起身,一瞬拉近本就隻有兩步遠的距離,失去水分的泥灰化作粉塵在兩人之間飛舞,土腥氣在鼻尖飄忽而過,所掩蓋的清淡的甜味後來居上,由一絲到一縷,由一縷到一片,像逐漸拉開的序幕。周沉抬起手臂,拇指摁壓在賀執的臉頰,將一側麵靨抹去,拉出一道猩紅的痕跡。他手勁極大,皮膚被凍得冷硬,粗暴行為將賀執的臉頰掐得凹陷,指甲劃過皮膚,帶著鈍痛。“周導,”賀執呲牙,伸手牢牢握住周沉的手腕,被捏著的臉頰因為擠壓鼓起,聲音模糊不清,“別想換話題。”“你說。”周沉鬆手,食指與拇指摩挲,直到把結塊的朱砂揉碎,融化成他指尖的血滴。“你……”賀執頓在原地,無數猜想擠在喉口,沒有一個能跳出狹窄口腔,率先打破他與周沉的死局。舌頭一動彈,他就會想起周沉曾描述過的,被父母壓著脊梁,為生計彎腰,眼睛如死潭的周沉。揭人傷疤,鮮血淋漓而出,灼傷的可能隻有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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