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隻是被磋磨成了怪形怪樣罷了。柏雲陽等來了沈晗昱。平燁燭等來了薑深。那周沉,為什麽不能等來一個賀執呢反正,他們正好相配。賀執雙手環住周沉,下巴頂開周沉的額頭,將自己往下埋。他由眉心尋到鼻骨,鼻骨尋到人中,而後吻住涼薄的唇。周沉一滯,他感覺到賀執的吻直白而熱烈,蘊含著他無比熟悉的不顧一切。他們在失控。賀執直吻到大腦缺氧,喘不過氣,才堪堪挪開腦袋,朝周沉露出笑容,他問:“小周導,你是不是很喜歡這裏?”這裏,指喜事裝扮的祖祠,指鋪滿紅綢的棺槨,指角角落落裏的紅白紙人。一切與現實脫離,預示著死亡,陰暗離奇的虛幻場景周沉都喜歡:不是興趣愛好使然,是自心底生出的一種解脫與認同。他的世界早就崩塌,那些正常的溫馨場麵虛幻如刀鋒,隻有這些才能讓他腳踏實地,感到他仍活著。周沉一直將這些藏得很好,蕭正陽與蕭青知曉一二,但不是身處其中,就感覺不到那種從骨頭裏滋生出的恐懼。沒人會接受他,理解他。周沉抿著嘴,沒有回答,隻是低頭看著。賀執手上虛虛綁著的綢緞早就散落一旁,成為他們軟墊的一份子。那雙手沒有被綁著,也沒有被逼迫。他的賀執在他懷裏,安安穩穩,帶著他促狹而張揚的笑,不驚恐,也沒有退意。賀執沒聽到回答,可周沉注視著他的眼睛分明波濤洶湧。於是他的指尖夠上身下的柔軟紅布,沿著長長的緞帶尋到兩邊,將它們握起。緞帶被暖得發熱,因為祠堂的陰冷帶了些潮濕。賀執握著它們,隔著柔軟布料握住周沉的手。“我記得我很早就說過,我陪你玩。”賀執說。周沉心神晃動,被賀執塞進一段暖熱緞帶,手背被賀執的掌心牢牢包裹。那溫度帶著他蹭過青磚石,擦著舊棺槨,從賀執的後腦掠過,在頸窩處停下。賀執帶著他,貼著頸側將紅色緞帶繞在白皙的脖頸上,將蜿蜒在脖頸上的青筋攔腰斬斷,覆上一層秋水。碩大的紅花被向上拖動,鋪開在賀執的整顆頭顱下,就像腐爛花苞裏結出的黑紅露水。賀執的手掌驟然攥緊,周沉感受到他指尖的力度,隨著賀執一起攥緊紅綢。一點一點,一點一點地扯動,將脆弱的脖頸勾勒。周沉的呼吸頓住了,他垂下視線,賀執俊朗的麵容箭一樣射入瞳孔,沒入的尾羽還帶著毒。那張臉絕不妖媚,線條有著成年男性的硬朗,明眸皓齒,肆意張揚。被抹開了的朱砂自麵頰向旁邊暈染,隻覺得放蕩不羈。可這比惡魔還要讓周沉失神。寄居在他心底,名為賀執的鬼怪看著他,唇齒開啟,言語自腦中炸開:“你想這樣嗎,周沉。”如滴落平靜湖水的驟雨,周沉手腕與額頭青筋直露,手掌不自覺地覆在賀執的脖子上。這場冥婚是平燁燭對大山厭惡的具象化,也是周沉那些糾結縈繞的恨。這裏陰暗,這裏扭曲。喜慶與孤寂矛盾地結合著,如同他荒蕪混亂的人生。他想要擄掠來的財寶與這裏實在吻合,從衣著打扮到行為言語,都和他般配無比。賀執如他所願,超出預料地順從,抱著他甘願沉入這深淵。“我拍不出你想要的電影了。賀執。”周沉突然說。他的眼光甚至有一抹溫柔,與昔日夏日裏,那個有著無限未來的年輕導演,無比相似。時至今日,所有的苦難融合匯聚,扭曲成一個名為周沉的生物。他遙遙望著那些美好的過去,越是不可及,越是可惜;越是清醒,越是知道他站在何樣的泥潭裏,難以前行。“我的確更適應呆在這裏。”周沉承認了他不敢直言的齷齪。他依舊冷靜,沉穩,敘述著別人故事一般。賀執嗤笑出聲:“我就說,我們的小周導厲害著呢。”周沉握緊那段紅綢,收緊的綢布堆疊擠壓,伸展出長長的溝壑,它們緊緊貼著賀執的皮肉,貪婪無比。盛開的紅花裏,賀執眯起眼睛,未盡的調侃如煙消散,留下一聲短促的氣喘。稀缺的空氣帶動血液流動,本能的危機與周沉難得流露出的欲望如湍急的河流般將他淹沒,思緒翻滾著沸騰。周沉在他耳邊低喃:“我想對你做的事,要比這些更過分。”掐住他脖頸的手掌冰涼如屍體,吐出的話像嘶鳴的蛇信。可賀執不甚在意。他早就知道周沉有些不尋常,當所有瘋癲都能在劇本裏,在周沉的回憶裏找到端倪時,賀執心底的防線就已為周沉打開了大半。更何況,他也半斤八兩。腺體抑製藥曾經幾乎日日夜夜地流淌在他的血液裏,他並不比周沉見過更多的美好世界。他維係著早已坍塌的親情,牢牢抓住他和賀慶鬆如薄冰的父子關係,自欺欺人地被劉明德利用,把自己當做值錢的商品,活得渾渾噩噩。他看《追凶》時,才萌生出久違的激蕩,後來被方暢稱之為人的生氣。周沉是賀家小少爺百無聊賴,無所事事時的一道光;也是賀執求生求死,茫然困惑時的一座塔。他們都破敗不堪,在海上飄飄蕩蕩。不知不覺間成為茫茫大海上隻可依靠彼此的兩隻小舟。“你盡管試試。”賀執側過頭,緊貼他耳廓的唇因他突然的動作沒來得及後撤,頓在原地。賀執感受柔軟的唇順著肌膚一路滑至他的唇角。他張開口,狠狠咬住那片軟肉,慢慢廝磨:“我可不是什麽質量不過關的破布娃娃。”第117章 墜壓的烏雲堆疊至頂峰,滾動著在天邊翻騰。空氣粘濕壓抑,呼吸間腔壁上好似要掛上水珠。大雨將落。陰冷祠堂裏一片狼藉,喜燭已經熄滅了,滴下的蠟淚在底端凝聚成醜陋的蠟塊,蠟芯燒灼後的碳灰如墨水一樣在淡粉色的蠟淚裏蔓延,有些滴落在神台下淩亂的緞子中,糾結一團。長長的綢緞從神台鋪到棺槨底部,緩慢地爬升。它們早已不在脖頸處纏繞,和那朵碩大紅花一起被胡亂塞在棺槨裏,與墊著的紅綢緞一起組成豔麗的軟墊。它們時不時抖動,間或能歇息片刻,又很快被卷攜進山雨欲來的狂風中。冷風從窗戶紙的裂口向祠堂裏吹,拂過倒地的喜燭,皺巴巴的綢緞,拐著彎在匾額上繞了兩圈,終於輕輕扶上一隻緊緊握著棺槨邊緣,指節勾起,皮膚潮濕的手。緊緊關閉的祠堂大門被不輕不重地敲了兩下。周沉從深木色的棺槨裏起身,如餮足的山鬼。他赤足上前,扯下門閘,將木門打開幾寸的口子。微弱的光爭先恐後擠入祠堂,匯合成一條長長的,纖細的路,恰巧在棺槨邊半截白皙手臂前停下,仿佛雷雨後的陽光照在荷塘自汙泥而出的第一朵蓮花花瓣上。“很像聊齋。”蕭青打量周沉,又舉起手裏的兩把油紙傘,麵無表情地評價,“但更像邪教。”周沉後腦酸脹,眼睛因為光線微微眯起:“出去說。”蕭青頷首。木門關閉,幾分鍾後,周沉穿著薑深的衣服走出來。藏匿在陰暗裏的鬼怪露出真容,蕭青皺起眉頭,終於捏了捏鼻梁,閉上眼睛:“你們真是,夠刺激的。”周沉側過頭,在已經黑屏了的攝像機屏幕裏看到了自己的模樣。上嘴唇有一個挺深的傷口,已經結出棕紅色的痂,脖子紅痕滿布,肩頸的位置還有大大小小的青黑。的確,看著有些慘不忍睹。“手臂,給我看看。”蕭青說。周沉身形一滯,表情有些發冷。“給我看看。”蕭青又說了一遍。周沉抬起手臂,將袖子向上折起,伸出小臂。手腕處一圈皮膚發白,隱約能看出有什麽人緊緊握住過這裏,再往上斑駁舊傷間偶爾夾雜一塊小小淤青。蕭青拽住周沉的胳膊,壓在那些發青的傷口上。周沉沉悶一哼,被蕭青不容置疑地扯過身子,從他口袋裏摸出一把雜物來。鋁箔紙被擠壓發出無序的刺耳聲響,蕭青攤開手掌,幾板藥品和密封的注射針在他手掌上鋪開來。“興奮劑,麻醉藥,抑製藥,鎮定劑……蕭正陽真是給你偷了不少東西。”蕭青麵色陰沉,“如果賀執的反應不如你所料……”“在我的預想裏,我會留下他……”周沉把折起的袖子整理好,沒有任何遮掩,“用這些東西。”“不是所有事情都會在你的掌控中。”蕭青說,“傷害後再修補不屬於精神正常的人會想出的方式。周沉,你的思維不正常。”“蕭青,你知道我。”周沉說,“我不會再留有任何錯漏。”所以,也不會有後備之需。蕭青了解周沉的心結。趨利避害是人之常情,遭逢突變的人會下意識築起高牆。周沉多疑,謹慎,他被撕扯出的傷疤在他的一言一行裏活著,將周圍的一切標紅,畫上警示圖標。病情好轉後,周沉的性格還是被影響了。他走的每一步棋都經過計算,他必須運籌帷幄,才能讓現在這個縫縫補補後的木偶走出一步。周沉的意思是:這些藥和針劑本應該是空的。“需要問診嗎?”蕭青看看天,“在雨降下之前。”周沉點頭。兩人在供導演休息的小馬紮上坐下,蕭青拿出便攜本子:“服藥的情況?”“可控。”“百分之多少?”“……七十。”“手背上的劃傷什麽時候的,原因,後續情緒恢複程度。”周沉看了眼手背上已經變成淺粉色的傷痕:“因為信息素上癮,賀執恰好在我身邊。”“我以為你們在進行脫敏治療?”指尖圓珠筆翻轉,蕭青用筆的後端戳本子紙麵。與周沉的問診通常效率極高,周沉對自己的狀況和病情掌握清晰,能夠迅速準確地給出答案。如有遲疑,證明這個問題在他自己百般思索後仍然沒有結果。“上次你沒能答上我的問題是在我問你,你的電影想要表達什麽時。”蕭青從善如流,結束了基本問診,“比我想象中要快。你的成癮症出現了病症變化,對嗎?”“布朗尼腎衰竭的時候你沒有把它送去醫院,支開我和蕭正陽,私自注射了過量的藥劑試圖救它。我和蕭正陽趕往最近的寵物醫院卻沒有查到你提供的病房號,立刻察覺不對。趕去療養別墅時,你抱著布朗尼,袋子裏的藥劑卻沒有使用。這是我們第一次誤認為你的病情在好轉,直到你和布朗尼的骨灰同床而眠,還在食盆裏添水與狗糧……”蕭青適當地停下描述,問,“周沉,這次的症狀和當時有多少相似?”周沉垂頭看向他手臂上的斑駁痕跡,有些沉鬱地回答:“百分之……百。”蕭青總是敏銳而正確。周沉需要周密的算計保護他前行,一旦行為出現偏差,那代表著他為自己建造的防線正在崩塌。他正在慢慢滑向所有精神失常症患者應有的心理狀態。“布朗尼的壽命有限,你我肉體凡胎,不能醫死人活白骨。那賀執呢,是什麽讓你有了如此嚴重的危機感?賀小少爺正值盛年,沒有嚴重的病症,理應長命百歲。”蕭青打量著周沉,又問,“又是什麽讓你願意與我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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