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執能夠睜開眼睛勉強思考的時候,是第二日淩晨五點。太陽擦著雲邊升起,天空是一派冷然的藍白色。桌椅邊角都包了軟塑料,還是讓他的膝蓋和小腿青一塊紫一塊,混著昨天打架的傷,看起來有些慘不忍睹。電量過低的手機掙紮著響起鈴聲,“方暢”的名字閃爍幾下,啪得黑下去。賀執伸手,酸麻頓時從手指尖向四處發散,努力將零零落落的骨架收攏起來。“別動。”周沉撈起充電線插上手機,遞給賀執。他的動作自然迅速,像謀劃了許久。賀執皺起眉,開機,撥號。“臥槽你接啦?你知道我給你打了多少個電話嗎!?”“什麽事?”方暢支吾了片刻,似乎找了片安靜的地方,遲疑著開口:“賀俊言讓我告訴你,賀慶鬆瘋了。”“他腦子本來就不正常。”“不是阿爾茨海默病那種。”方暢在醫院的走廊裏,探出腦袋,走廊上隱隱約約有叫罵打砸的聲音,“是真的瘋了。”賀執握著手機的手微頓,轉向周沉。趴在他胸口的男人仰起頭看向他,沒有絲毫詫異,那雙眸子漆黑一片,看不見底。隻一瞬,被纖細線繩捆綁,支配的毛骨悚然再次升起,傳至指尖,微微發抖。暖熱手掌倏然覆上,手機安然貼在耳邊,沒有滑落下去。賀執皺眉:“你和賀俊言現在在醫院?”“嗯……嗯。”“陪我揍完劉明德,又跑去醫院。你真忙啊。”“你以為我想的啊?”方暢欲哭無淚,陪前苦主打架鬥毆,送苦主回家。都還沒閉眼又被現老板抓去處理家事。他隻是個倒黴的打工人,哪裏堪此重任啊!方暢內心憤憤,嘴裏卻不輸:“你也沒比我好哪去,聽著像要被人做死了一樣。”賀執垂眼看看自己:“也不差多少了。”“……”方暢默默翻了個白眼,和賀小少爺比不要臉,他總是要輸幾分的,“不問我具體情況?”“我在等你說。”“賀慶鬆一看見賀俊言就發病了,胡言亂語的。罵得挺難聽的,什麽雜種,白眼狼,賠錢貨都出來了。賀俊言沒吱過聲,一直等到賀慶鬆罵完了才和他說了一句‘沒有你,俊深會更好’,然後賀慶鬆就又哭又笑的……不知道戳中他哪個痛點了。”賀執緩慢地眨眨眼,居然覺察出情緒裏的幾分譏諷和好笑。賀慶鬆一輩子把事業看得比什麽都重要,和他談親情,談報應,都沒有用。隻有事業的失敗才能在他冷漠的心上劃下幾道傷痕。堅硬也脆弱,複雜也簡單,這就是賀慶鬆。也是他們不稱職的父親。“賀俊言怎麽不直接和我說?”方暢從走廊裏出來,在病房外就著一方小窗戶看賀俊言,撇撇嘴:“他和我說了一聲‘通知賀執’就把我攆出來了。我覺得你哥是那個更瘋的人。到現在都在裏麵呆著,那鐵盤子好幾次都砸在他眼角了。”方暢歎口氣:“怎麽說呢,你哥平常溫文爾雅一個人,又搞藝術又做設計的。從來沒見他這個樣。像……呃,像小周導一樣。”“他隻是覺得不值得吧。”“啊?”“在腦海裏飄了一輩子的陰影實際上是個脆弱不堪的井底之蛙,隻是因為他占據著父親的位置,就能在羽翼未豐前隨意磋磨我們。他瘋了還是死了,都不能讓我們感到快慰。”周沉擠在他下巴處,耳朵微微豎起。賀執低頭,對方暢,也對周沉說:“隻有唏噓,和解脫。”淩晨的病房空空蕩蕩,方暢掛斷電話,“嘖”了一聲:“你們豪門真是複雜啊。”他的手機亮起,一條消息顯示在屏幕上。賀執:幫我謝謝賀俊言。第144章 賀執掛斷電話,目光停留在雪白吊頂。直到眼前白茫茫一片,再看不到其他色彩才嗤笑出聲。“你猜到賀俊言會去找賀慶鬆……不,是因為你算好了賀俊言會替你解決賀慶鬆,現在你才會在我這裏。”賀執手背抵住額頭,滾燙溫度立刻驅散皮膚的濕涼,握成拳頭的手勉強不再顫抖。他想擁進懷裏的是隻茹毛飲血的餓狼,周沉總是比他預想中更加崩壞一些。賀執空閑的手落在周沉脊背上,聲音裏帶著疲憊:“還有什麽我不知道的嗎?”周沉握著他的手將光潔額頭露出:“你發病了,好甜。”整晚都在飄溢的清甜因為溫度的回落而愈發明顯。熱愛的情緒好像與失望恐懼分離開來,上癮般掌控著身體機能,清醒著慢慢脫軌。這種矛盾的狀態令賀執有些許陌生。抑製劑是他對抗腺體的慣用手段。四散的信息素於賀執來說不代表任何繾綣的曖昧,那是綁縛他的枷鎖,也是他憑靠的才能。慢慢的服用抑製藥的目的從治療變成尋求心理安慰,藥品變作上癮的毒藥。外激素一旦出現,大腦就會本能地尋找抑製劑,如同巴浦洛夫的狗。春蟲尚且享用費洛蒙帶來的性衝動,他卻因此緊張,焦慮,發抖。不受控製,自然而然聖器的情欲太過奢侈,賀執的手指僵硬了幾分,才理清楚身上的熱潮因何而起。“我很久不吃抑製藥了。”賀執說。他的成癮症好了。“嗯。”周沉淺淺地回答。抑製藥不存在任何依賴的副作用,賀執的成癮症究其根本是心理障礙。他問周沉還瞞了他什麽時,做好了猛虎撲過來扯下血肉的準備,卻沒想到是這麽柔軟,這麽令他無奈的回複。“有計劃嗎?”賀執的手指在周沉脊背上打圈,帶著些漫不經心。周沉埋在他胸前,細碎頭發在皮膚上留下摩擦的觸感,有些麻癢。他的鼻子被壓出皺紋,熱氣在胸前徘徊:“有。”“在你的其他三十一本小周導人生規劃小本本裏?”埋在胸膛的毛球頓了頓,似乎不太適應那個過於可愛的名字。“三十本二十八頁。”賀執有些發愣,靜謐的空間隻有兩個人的呼吸起起伏伏,絲絲冷意從縫隙裏鑽入,更多的還是肌膚相貼的溫暖。而後賀執笑出了聲。毛骨悚然,但還是持續的低聲笑著。低啞的氣音在空蕩蕩的屋子裏回蕩,盤旋,聽久了好像烏鴉的戚鳴。“哈哈……咳,咳!”賀執手指勾起,扣住周沉,“總感覺我會不知不覺間被你殺掉。”“很有可能,害怕嗎?”周沉從他胸膛往上攀,鼻腔的熱意像一道逆流的溪水,從胸腔底端向上,一直流向側頸,再到耳骨。冷白色的天空已經泛起溫熱橘紅,太陽撥開雲霧,初見端倪。賀執眯起眼睛,他渾身酸痛,但大腦內的神經雀躍著跳動,迫不及待地想要征討。他推開周沉,看著陰鬱的臉陷進柔軟沙發靠背,少得可憐的臉頰肉被擠壓,像隻營養不良的小倉鼠。“……”賀執屏息了幾秒,雙腿上鉤,輕巧地將周沉壓在身下,跨坐上去,“艸,真的和上癮了一樣。”“你剛剛問我害怕不害怕?”他雙手摁在周沉的胸膛上,手掌下是不斷跳動的心髒。輕微的掌控感令賀執愉悅沉溺,他將自己壓在周沉身上,如纏骨的蟒蛇,“害怕,但是也挺刺激。”“……哎哎!嘶!”吐著信子的毒蛇一陣慘叫,側腰鐵夾子一樣的手穩準狠,恰恰好好摁在賀執酸痛處。賀小少爺撐起的架勢瞬間分崩離析,被周沉一把摁在自己懷裏。“不做了,怕你死了。”“……”賀執側臉貼著濕熱的皮膚,感覺溫度瞬時騰起,燒得他有些暈暈乎乎,“誰死不一定啊周沉。”悶悶的笑聲若有若無,順著骨頭傳進耳朵,像驟然敲響的大鼓。“不做導演後我有過別的工作,很多個。”周沉突然說,“我去過便利店,從店員做到店長,在超市做理貨員,被經理看上希望培養我。甚至還應聘上一家私企的宣傳工作,如果順利,晉升後薪資不會低。我有很多機遇。”賀執趴在周沉身上,等待著那個但是。“無論我做出什麽打算,我父母都不認可。從小我就喜歡拍東拍西,於是家裏人認準了我要走這條路。他們拚得不是我的前程,是我們家這幾十年來的麵子和一口氣。”“到最後,我們都瘋了。”“他們去我的新公司哭鬧,扒著電話簿去找娛樂圈的關係……”周沉頓了頓,有些迷茫,“一個工人家庭,哪能和這種紙醉金迷的圈子掛得上關係?”“周沉……”“他們找得人五花八門,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送出的禮幾乎掏空家底,卻沒有一條康莊大道出現在我們麵前。當我開始抗拒去求情,並且試圖向他們證明我可以重新來過,不做導演我的生活也不會怎麽樣的時候。他們說我懦弱,說我不懂事,說我的夢想隻是玩玩。我重振旗鼓的勇氣一次次被消磨,最後精疲力盡。”“我累了。”周沉看向賀執,他眼尾彎著,淡然又疲累,“我累了,賀執。”“我那時候恨他們,後來們出了車禍,我就不配恨他們了。他們的作用隻是模糊了愛恨的邊界,然後摧毀我。我死過一次了。我分不清自己的感情,就像是一團解不開的夢魘,得不到答案。”“我覺得我們是一樣的。”周沉說。他眉眼始終彎著,慣常的陰鬱裏帶著隱晦的期許。血緣親情是斬不斷的鎖鏈,抽不幹身體裏流的血,換不掉支撐生命的骨架,家庭是筆算不清的爛賬,於是隻能在失望和迷茫裏單薄如煙塵,逐漸麻木。壓抑的悶痛慢慢平緩,賀執在那雙眼睛裏突然清醒。周沉繞了這麽些圈子,隻是在和他確認賀慶鬆出了事,他是不是會難過,會生氣。笨拙,且彎彎繞繞。賀執好心情的直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周沉:“你的預判還算準確。小周導人生規劃小本本裏還有什麽埋好了線但沒告訴我的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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