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姚沒有回頭,“我很快就回來,我哪裏都不去。”政遲默了默,“殷姚。”這次的咬字很清晰。殷姚聽見了,停住腳步,站在原地,有些呆滯地轉過身。像是沒聽清楚,他不敢置信地反問,“……你叫誰?”政遲從來都沒有在喝醉的時候喊他的名字。一次都沒有。政遲意味不明地看著他,見殷姚滿臉失措,突然低笑出聲。“姚姚,過來。”第16章 “很快的,政遲。”“你之前怎麽回事。”啊。沒喝醉啊。殷姚回過神來,在心裏自歎可笑地搖了搖頭,聽話地走了過去。“真的是睡蒙了,你不信嗎。”這話他已經和心理醫生說了很多遍,和政遲也說了很多遍。政遲看自下而上地看著他,身上騰起帶著苦藥辛氣的熱霧,繞在殷姚鼻子裏,像火燒的薄荷葉。他們很少這樣對視過,多數都是政遲俯視著他,用難懂的眼神,像尊層層鐵網挾護的石像,殷姚總是看不明白他在想什麽。庇護時也有溫情的時候,但如果殷姚想要再進一步,隻會被那硬殼撞得稀碎。政遲說過,說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是他不自量力,放下身段撲過去的。像是自己永遠都不明白,有些東西不是想要就一定會有的。政遲笑笑,低下了頭,“這有什麽不信的。”……雖然沒有喝醉,但也不像是正常時候他的樣子,以政遲的量,鮮少會有似醉非醉的情況出現。殷姚總感覺哪裏不對勁,那股薄荷辛味越來越重,不像是他幻想出來的,反倒是像真實存在。“……”殷姚摸了摸政遲的額頭,臉色微變,“你發燒了?”許是殷姚的掌心軟而冰涼,觸在一起實在是舒服,政遲閉上眼,有意識地將臉貼著皮膚解熱,“嗯。”冷峻而鋒利的下顎冒起些胡茬,殷姚蹙著眉,雙手捧著政遲的臉,將有些沉重的頭抬了起來。雖然傷風燒熱,但從前政遲喝醉的時候雖然認不清人,也是麵不改色心不跳的,如今在手裏看著居然有些血色,可見溫度不低。……也有時間沒有這麽近距離地看他了,人到中年再如何精神健壯,長時間高強度的操勞瑣事,疲色也是掩蓋不住的。從前總覺得這人做什麽都一副遊刃有餘的模樣,更沒見他得什麽病,也會有這副模樣啊……殷姚手掌被他拱的溫熱,不自然地想要縮回來,沒怎麽用力道地輕輕一抽,政遲也就放開了。殷姚默道,“……醒酒湯就不煮了,我去給你找藥。”正要走,手腕被抓住,不容拒絕地扯了回去。這一抓力道不小,掌心又燙,疼得他猝不及防,喊出聲來。政遲反應有些慢,聽見殷姚喊疼,頓了頓,鬆開手,歎道,“真是個少爺。”殷姚撫著自己的手腕,咬著下唇,一言不發。偶有打雷閃電的時候,殷姚都會比以前要纏人許多,他不愛聽雷聲,睡覺更是一堆被家裏慣出來的毛病,糾纏著要政遲抱他。政遲問他是不是怕雷雨天,殷姚就說是,又問政遲,那他呢?越遙……越遙怕不怕?漫不經心的語氣中帶有能被輕易察覺的敵意,自從越遙的存在不是秘密之後,挑釁也好,窺問也罷,在政遲憶起過去的時候,臉上都會短暫地凝著層平時看不到的惘然。他陷進回憶裏很久,才回答道。“不,他最喜歡潮濕的雨水味道。”殷姚說他討厭下雨,這座城市梅雨季就沒有晴朗的時候,雨天去哪都不方便。政遲半晌,笑著指他,真是個少爺。是,他和越遙不一樣,毛病多,被家裏養廢了,也不耐疼,政遲總是能輕而易舉的弄痛他,身上痕跡總是還沒消掉就又印上了新的。雖然並非他故意造勢,但確實皮肉上容易帶著累累傷痕。不喜歡潮濕的雨水味道,沒有耐心培育花植。品質也不高潔,容易喊累,動不動就哭,吃不了多少苦。不值得被珍視對待,他知道的。事到如今也不再哀怨,殷姚自己揉了揉手腕,什麽也沒說,安靜地站在原地。“很疼嗎。”殷姚搖搖頭。確實沒有多疼。政遲凝視他半晌,伸出手,殷姚有些不明就以,但還是聽話地將手放在他掌心。委委屈屈的,像小狗一樣。政遲並沒有查看他手腕的那道痕,而是張開他的手心,“他的手很粗糙,全是火器磨出來的槍繭。”他雖然沒醉,但也喝了不少酒,熏笑著自言自語,“不像,確實不像。”殷姚很安靜,安靜到讓人覺得奇異,政遲抬起頭,發現殷姚在掉眼淚。不是哭,是單純的掉眼淚。他沒什麽表情,甚至眼睛也不是很紅,但確實在哭沒有皺眉,沒有翕動鼻翼,哭得像個死物似的,流著控製不住的、生理性的淚水。從前殷姚也不是沒有哭過,他經常哭,但今天不同。也不是故意要哭,是他今天過得不太好。最近過得都不太好。對疾病的畏懼不受控製地衝上頂峰,第一次恐慌發作讓他手足無措,沉浸在所有記憶將要消失的臆想中。自暴自棄地認為忘了一切就能解脫,驚恐發作的時候才知道,他其實很害怕有一天自己真的會消失。不知為什麽,像是從沒有像今天這般切身體會到,他確實是孤身一人。vb:懶芽fofo他一個人很久了,太久太久了。突然一瞬間,這事實讓他無法不覺得恐懼。那種無人銘記的恐懼。和韓鈴電話的時候,心中隱秘的求救欲達到了頂峰,讓他隻想將自己的秘密傾訴給朋友,能得到哪怕一絲安慰也好,迫切地想聽到有人對他說,“別害怕,我會記得你的。”隻是韓鈴女兒的哭聲叫醒了他,三年前他尚不會因為自己一團亂麻的生活打擾朋友,幹脆利落地離開了家,如今又怎麽會。也沒錯,他被家裏護了一輩子,總覺得無論做什麽,都有人替他兜著。殷城替他兜著,殷時替他兜著,如今也該換過來了,他得自己學著承擔。殷姚揉了揉眼睛,像以前一樣習慣性摟著政遲的脖子,腰彎下來,又換成了政遲低頭俯視他。他的聲音也很平靜,聽不出來哭腔,湊在政遲耳邊,“是太不像了。我知道啊,我不是他,我知道的。”他們離得很近。政遲的身體滾熱且厚硬,氣息漸粗,給人的壓迫感還是那麽強勢;與殷姚低溫且柔軟的身體貼在一起,像是隻要他想,就能將殷姚扼死在手心。“如果有一天我變成越遙了,你會不會高興。”殷姚輕輕地問。問得比從前要真誠些。這句話他經常掛在嘴上,發瘋的時候說過,內耗的時候說過,心灰意冷的時候說過,但說完總是會巴巴地再一次追過來。政遲並沒有深究話中的意義,也不覺得與從前那些埋怨有什麽本質的不同,對此當然不置可否。隻是見他麵無表情的臉上,淚接連不斷地滾下來,收不住似的,見著觸目驚心。難說不漂亮。卻教人不知緣故地覺得礙眼。政遲蹙著眉想給他擦淚,殷姚卻笑了,冰涼的臉頰蹭了蹭他亦是布滿槍繭的右手,意味不明地說,“很快的,政遲。”殷姚情緒平穩,哭得安靜,膚色蒼白,連帶著那顆原本鮮妍的紅痣的似乎都變淡了些,像用拇指就能抹去的漬。…………殷姚精疲力盡的睡著了,他最近確實看起來不是很健康,呈出虛弱的病態,細軟的頭發很黯淡,甚至有些幹枯。從前雖然他身材纖細,但也是豐盈的,尤其腿上帶著從小富養出來的肉,肥軟柔嫩的大腿一把捏著,能從他手掌指縫骨節處鼓溢出來,腰很細,但坐著的時候也能看見小肚子飽滿渾圓的弧度。遠比現在健康太多。現在殷姚側臥的時候,甚至能隱隱看見連肋骨的形狀;下巴尖了,眼眶也比以前凹陷。從前睡再懷裏的時候實在算不上動靜安穩,要麽就是嫌窗外有聲音頻繁翻身,要麽就是搶完被子又蹬被子,睡得正香的時候還會噗噗地打著小呼。現在殷姚很安靜。他呼吸聲也很淺,更不怎麽動彈,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有了縮著睡覺的習慣,覺得冷了下意識往暖和的地方貼,卻不會再放肆地用胳膊把一床被子都卷在自己身邊。殷姚容易過敏,睡衣穿得越久就越舒服,因此貼身的衣服從不勤換,都是從西苑帶過去洗得又白又薄的舊睡衣。平時正合適的尺寸,如今像是鬆了兩個號,袖口都能將他攥起來的手掌包裹起來,仿佛穿了件寬大的袍子。政遲從未關注過殷姚吃飯的問題,家裏冰箱空空如也,隻有白菜牛奶生梨蜂蜜一類用來煮做醒酒湯的食材,其餘的他連外賣袋子都沒見過。他平時都在吃什麽?殷姚從前是做過餓著自己來吸引他注意這種荒唐事,但沒堅持兩天他就擺爛了,沒麵食和炸物他根本活不下去,至少在政遲眼裏,他吃東西的時候開心與喜悅都是表現在臉上的。……怎麽瘦成這樣?殷姚打了個噴嚏,又縮了縮。剛是政遲抱著他去洗澡的,浴池裏就昏睡過去了,政遲發著燒身上暖和,吹頭發的時候下意識抱著不鬆手,政遲沒辦法,隻能半幹著濕淋淋地拎了出來。政遲將被子給殷姚裹回去,調高了室氧與溫度,也覺得有些頭暈。海關那批人喝起來把人往死了灌,正待最近案子他處於弱勢,如何推辭不得,要不是對麵到底顧忌著,沒敢再把另一箱也啟開。巧的是藥箱就放在床頭櫃,他正待伸手去拿,卻看見殷姚的手機屏幕突然亮起來。一條接著一條的消息,對麵不知道是誰,傳來一堆[圖片],半晌,又連著彈出兩條文字。lin:抱歉,下午那會兒忙著照顧呦呦。lin:姚姚,你還好嗎……電話也沒接,看到了記得給我回個消息啊?lin:才想起來給你發照片lin:怎麽樣,是不是特別像!我悄悄拍了好多,沒經人家同意,你可別輕易往外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