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韓峰俯首候在一邊觀察,上司向來喜怒不形於色,所以隻是手腕僵了僵,眼神很冷,外表還看不出什麽。但他揣摩了半輩子政遲的心思,所以能多少體覺出來。屋子裏空氣凝得像片死海,陳韓峰咽了咽幹裂的喉嚨。“這、這照片上的人……”他抖著聲,放低了聲音,打起十萬分的謹慎,小心翼翼道。“這照片上的人……不是殷姚吧。”第14章 有個人和你長得特別像“查到了。就是個小網紅,去大都會蹭紅毯的,根本就沒有被邀請,連門都沒進去。”年輕文員又將手機舉起來,湊到陳韓峰麵前,“這應該就是不小心拍進去的,當時評論有眼尖的也看著了問這人是誰,博主沒回答,沒過多久這條就刪除了,據說當時這小網紅還和評論吵了一架,有人說他刪了是因為評論都誇背景裏……”陳韓峰蹙眉,“說重點。”“是是,不好意思。”文員清了清嗓子,“再沒有別的了,這照片刪的幹淨,就這兩張還是黑料池子裏翻出來的,畫質最好也隻有這幾張,水印都包漿了……咳,陳總,這人是誰啊?”見陳韓峰不說話,文員咬了下自己的舌頭,將那幾張打印出來的截圖收納好,再遞給自己的上司。陳韓峰沒有接,讓他直接處理掉,便一言不發地去了7樓。他和越遙當初也算同僚,但私下交互並不太多,至於政遲和越遙二人之間的糾葛,看似情深義重,實則清淡如水;那兩人都不是情緒外放的性子,再者政遲有意藏著越遙,明麵上點到位置一君一臣公私分明,暗地裏連自己都提防著。這一點,和對待殷姚是不一樣的。也並不是政遲刻意將殷姚放任眾矢之的隻是確實沒那麽珍惜。當年在公海上,越遙出事前陳韓峰就中了埋伏,被人捆在燃油艙裏,隻有政遲親眼看見越遙身中兩槍掉進海裏屍骨無存。外人猜的沒錯,那時候在船上伏擊他們的,確實是政遲的大哥政馭。自那以後已經過去了這麽多年,越遙和政馭消失的都很幹淨,隻不過一個死得壯烈,一個逃得狼狽。愛人死在眼前,一起長大的兄弟反露虎牙。這兩起痛事同一天發生在政遲身上,按理說他該痛心,該崩潰,該頹敗不起性情大變。但沒有,僥幸活下來之後,政遲幹的第一件事是剿幹淨政馭的遺留,翻新洗血;第二件事才是痛定思痛,平複傷痕。這牽連其中的,不乏跟了他們兄弟二人一輩子的老部下,隻因為站了他大哥的隊,說清理也就清理了。政遲的冷漠體現在他處理遺舊的雷厲手段上,更是事後對往事不置一詞,於所有執權者而言,背叛都是天理難容的大忌諱,親兄弟尚能斷這麽幹脆……陳韓峰深歎口氣,電梯到達了7樓。7樓是政藥臨床實驗運營與質保質控的樓層,現在是夜裏十點半,早過了下班的時間,平層幾個部門數組燈火通明,偶有幾句言簡意賅的交談聲。本也是藥企常態,但崗位各職工臉上除了憔悴,還帶著不少陰霾怨氣。長時間連軸轉的加班,臉色都十分難看。卻不全是因為加班。政藥是老百姓耳熟能詳的百年族企,誰家老人幼時沒抓過政鋪的藥材。它一步步隨著發展蓬勃至今,做西藥的年頭能同港商比長短。誰也沒想到能出這種重大事故。一個月前換了包裝新產的一批安定類藥品,被舉報說劑量有誤,這是處方藥,一片1mg的規格,有人遵醫囑吃結果吃出問題,覺察出不對勁找醫院的麻煩。醫院把藥送去檢驗,竟然發現原藥含量超出足足十倍,患者遵醫囑服用2mg劑量,2片足足20mg,人吃下去昏睡了快二十個小時。這事一出,當時的醫院也不算糊塗,盡力壓了下來,但那是家二線小城的三甲,層層手續繁瑣,消息傳過來的時候已經壓不住了,患者把事件發布到網上,很快各地接二連三的事故,全部都是這一批安定劑量出了問題。現在報上來的事故已經有十七起,十三起全部都是急性安定中毒,剩下都是老年肝病患者,情況實在算不上好。這一個月政藥的樓燈徹夜地亮,陳韓峰本來就這事兒心裏憔悴,結果一扭頭,又出了‘越遙’照片的事,他是兩頭忙活。數據等到了她要的郵件,連忙拍了拍桌麵,將報告答應出來,正匆匆準備送去給自己的上級,見有人擋路,蹙眉道,“請讓讓……總經理?”陳韓峰點頭,“報告出來了?”“嗯。”她點頭,也不廢話,利落道。“這是二期臨床驗證的報告,早上來的章,這會兒已經寫完了,我拿去給上麵看一下格式問題,順利的話我聯係藥監那邊備案快速準備三期臨床。”陳韓峰一目十行掠過手裏的表格,輕聲道,“和我預想的差不多。”“陳總,再檢測一百遍都是這個結果,它不是新藥,成分就在那裏,劑量就在那裏。”數據員咬咬唇,幹澀地說,“我知道這話說起來沒什麽分寸,但自我接過來已經在崗位上和各位同僚共事六年,知道輕重,從沒有出過任何紕漏,做了一輩子檢驗,出什麽錯都不可能出劑量的錯。”部門的同事因為近期的事情已經陪著熬了半個月,精神狀態都很差,她不免有些激動,呼吸幾下,又穩聲說,“改的這批安定當初上市前也是我去送的臨床,如果是我們的疏漏,那確實萬死難辭其咎。但……到底問題出在哪裏,必須得弄個清楚明確。大家都是這個態度,都是出來工作養家糊口的,誰也不樂意做別人的替死鬼。左右都是要……”“行了,越說越不像話。知道自己資曆就別那麽焦躁。”陳韓峰將報告還給她,平靜道,“做好你們本職工作,現在事情已經見報,誰的責任現在是重點嗎?藥品召回損失算幹淨也不是你們來賠,替上麵操什麽心。”見辦公室數十雙眼睛或憂心或惶恐地窺探過來,陳韓峰又軟了軟語氣,“這也是政藥十年難一遇的事故,決策也在陪著一起加班熬點,十分理解各位辛苦,這件事要查明白需要時間,先將三期報告等出來,這是目前最要緊事。”說罷,轉身離開了。講來講去,也就是這些說辭。這辦公室裏都是幹了多年的,聞言隻是心中一緊,卻也明白,他們7樓拿不出報告結果來,這件事,誰都無法脫身。“您休息會兒吧。”陳韓峰歎了口氣。按理說這位性格他是了解的,但要論起來也不是小年輕了,兩天多沒合眼,還撐著忙公務。政遲還在看藥監那邊送來的材料,手邊擱著濃茶,旁邊有三個封起來的牛皮紙袋子,裏麵裝著的,八成就是最近的官司。“查出什麽沒有。”陳韓峰一下子不知道他是問哪件事,思慮了下, 斟酌著說,“沒有。”政遲放下手裏的文件。陳韓峰忙說,“隻有這兩張照片。那社交場合我也沒有去過不太了解性質,我老婆倒是知道一些。晚宴賓客大都是名流,要挨個去盤問不太現實,我看了當天宴會的賓客名單,其他行當的不太了解,倒是有個熟人……”陳韓峰看政遲的表情,應該是讓他繼續往下說的意思,便清了清嗓子,“殷姚的母親,就那位殷總,殷時。”良久,在陳韓峰感覺是要坐不住的時候,政遲發了話。“這晚宴今年讚助是誰,你知道嗎。”“知道,但不是……”“我知道不是殷時。”政遲笑了笑,“那雖然本質是個外國明星的社交派對,也不要太過於小覷它的規格。”陳韓峰謙道,“年紀大了,對這些確實是不太了解。據我所知,今年讚助是白……”正要說下去,陳韓峰的神情卻突然嚴肅起來。又不知想到什麽,臉上血色很快褪去。政遲見他這樣,心中了然,將身體靠在椅背,閉上眼,疲憊地歎了口氣。“是白燮臨。”光說名字,可能一般人也不識得這是哪號人物,隻說政藥與其能在亞太相互競爭角逐多年,其地位不可小覷。此人身世不凡,行事作風詭譎,背景也很神秘。隻知道是混了洋血的,頂著一張亞洲皮相,藏著歐洲人的骨相,難說不優越。這個人,政遲與其接觸並不太多。到他們這一層很少直來直往地照麵。要說留給政遲什麽映像,便是這人像條白玉似的巨蟒,絕非等閑。打交道……反倒是政馭同那位來往多些。陳韓峰心中劇震,饒是他也無法安穩坐住,滿臉的不可置信,“是政馭……他……”政遲睜開眼,淡淡道,“讓質監那邊鬆口氣吧,責任不在7樓。去查物控,倉庫裏回收的所有問題藥品,取樣拿去與他們的同期比對檢測。”陳韓峰沉道,“要是政馭這兩年一直在白燮臨手底下,難不成越遙……”政遲揮了下手,推回了他要說的話,“先做你該做的事。”“……是。”他應承著,雖心中不安,卻總覺得有些奇怪。本以為,知道越遙可能還活著這件事,這位會有什麽極大的動靜。可看著不溫不火,像是上了心,又像是沒上心。雖說一直難摸政遲的心性,但這反應,屬實是太不同尋常了些。“殷姚怎麽樣了?”政遲突然問道。陳韓峰一愣,“殷先生沒聯係您?”這倒是稀奇事。從來那位都很上趕著,如今倒沉得住氣了,想起先前發生的事兒,陳韓峰不好問,隻說派人過去看看,是不是回去了。手邊有案子,還有公事分心,如今殷姚如何政遲並不十分在意,隻點點頭,並未再說什麽。殷姚在樓下畫畫。他沒和誰說,自己出了院,一個人回到江邊的房子,沒像以前那樣鬧騰,也沒有聯係政遲,安安靜靜的。“啊。”殷姚拿起震動的手機,上麵的號碼他並不認識。“姚姚。”電話裏傳來明快清亮的女聲,殷姚一時間反應不過來,像認識的人,他覺得很熟悉,卻怎麽都想不起來是誰。“不好意思,你是哪位?”“……說什麽?”她頓了頓,“我是哪位?”殷姚又看了眼手機屏幕上的號碼,他確實不認識,蹙眉道,“我不認識這個號碼, 你是不是打錯了。”“啊,這樣!”她的聲音又輕鬆了些,“怪不得。最近通告多,我沒有用自己號給你打。奇怪了……怎麽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殷姚聽她的聲音,確實沒什麽映像,隻覺得有點像昨天綜藝節目裏的某個女明星。但她很快又說,“這是飛彥的商務電話,你沒存嗎?”“飛彥……”殷姚如夢初醒,“韓、韓鈴?你是小鈴嗎?”韓鈴失笑,“什麽小鈴呀,都好幾年沒聽你這麽喊我了。”“……”殷姚默了默,輕輕說了句抱歉。她並未多想,直爽道,“這有什麽,愛聽,像回到大學那幾年一樣。”殷姚也笑起來,“真是好久沒見你了,感覺上一次見你還是,嗯……還是……”韓鈴聽得有些奇怪。殷姚吞吞吐吐的,既像是他們真的好久沒見了,又像是他想不起來。韓鈴奇道,“我們不是元旦才見過嗎?之前在加州拍廣告,回來之後就聯係的你,上周還通了電話呢……等等,你上次打電話也是這樣,怎麽回事啊?感覺你現在迷迷糊糊的。”殷姚隱隱約約地想起來,但還是覺得很模糊,像是有這回事兒,又像是沒有。“確實是最近忙迷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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