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跟真理愛僵持後過了三十分鍾──


    大家決定換個心情來討論宣傳影片,話題才總算轉往有建設性的方向。


    在外頭嫌熱,因此所有人聚集到客廳,由哲彥負責主持。


    「幸好氣象預報說這三天都放晴。所以嘍,我是想在沙灘上拍宣傳影片。不過砂質太軟,要跳舞似乎很難站穩。我打算搭個簡便的舞台,有異議嗎?」


    這家夥還記得要確認砂質啊。


    這麽說也對,剛才走在沙灘時比想像中還要步履維艱,那樣連我要表演舞蹈都會覺得吃力。如此一來,姑且不提受過舞蹈訓練的真理愛,黑羽和白草應該就難辦了。


    「舞台你要怎麽張羅?」


    我舉手發問。


    「我會在今天之內張羅完。應該用不著照明,所以靠陽光就好。拍攝用的攝影機我剛才交給玲菜了,不過還要再租兩台,正式開拍時連我和末晴在內,預計要從三個地方取鏡並剪輯。同時我也借了一套音響設備。」


    「喂喂喂,隻拍攝跳舞的部分,聲音用後製的會不會比較好?」


    我們幾個是外行人,感覺連喇叭的角度要怎麽擺都搞不定。


    然而聲音用後製的話就不必在意音響。


    像音樂宣傳片也是用這套方式製作,之前迷幻蛇那部片就是先在錄音室錄歌,再跟影片合成到一塊。


    「我也有想過這樣的可行性,哎,多做幾種嚐試而已啦。音效好,跳起舞來才比較帶勁吧?反正唱歌也可以分現場收音版和後製版兩種,並不會白做工才對。」


    兩頭嚐試說起來是好聽,某方麵而言卻等於兩頭燒。哲彥說他求的是掌握以及提升同盟成員的水準,這次與其視為正式錄製,當成練習應該比較好。


    「布置場地的人員呢?」


    「預計由我、末晴、玲菜跟誌田的幾個妹妹處理……人手被誌田的讀書會分走就難過嘍。」


    「小蒼和朱音肯定會有空,不過你要認清她們是國一女生再派工作喔。重的東西要由我來搬吧?」


    「那還用說。」


    哎,哲彥對玲菜還是有他好心的一麵。畢竟來幫忙的是女生,他應該不會勉強她們做粗活。


    「關於讀書方麵得看誌田多帶勁了……明天我會看動工情形,假如舞台搭不好,就另外召集人手,趕在後天一大早完成。可以的話,我希望隻靠社團成員來出力,大致上是用這種方式靈活調度。」


    哲彥依舊對黑羽有顧慮耶。不過,他跟黑羽動真格吵架的話,我絕對無法勸阻,所以能這樣倒是謝天謝地。


    「對了,服裝要怎麽安排呢?」


    真理愛發問了。


    身為表演者自然會在意服裝吧。雖然說泳裝被打了回票,主事的仍是哲彥,誰曉得會被要求穿什麽。


    「由於有尺寸的問題,我還沒準備。服裝就請三個表演者明天去買。繪裏小姐,能麻煩你開車嗎?」


    「咦~~我明天不能喝酒嗎~~?」


    啊~~太陽都還高掛天上,繪裏小姐就已經喝茫了……


    「繪裏小姐要去接誌田家的姊妹,到時就請帶著可知與真理愛一起去,回來的途中再去買衣服,行程是這麽規劃的喲。」


    「懂了~~那我從下午就可以喝酒嘍~~沒問題沒問題~~」


    原來判斷的基準是能不能喝酒嗎……帶隊者這樣行不行啊……我總覺得擔心起來了耶……


    「另外要確認的是──你們倆舞步的熟練度吧。先跳一次給我看好嗎?」


    哲彥的目光轉向白草和真理愛。


    一瞬間,白草露出緊張的神色。真理愛大概看在眼裏,就率先站了起來。


    「那由人家先表演。」


    跳舞需要寬敞一點的場地,我們所有人就來到了露台。


    根據白草的說法,舉辦戶外派對時用的折疊椅和桌子都放在倉庫,露台現在隻有寬敞空間,沒擺任何東西。


    露台地板是混凝土,陽光這麽強難免會燙。


    我們穿了露台出入口備有的涼鞋所以不礙事,可是要跳舞當然隻能脫掉。


    我轉開出入口旁邊的水龍頭。這個水龍頭似乎是為了讓人從沙灘走上露台時能夠先洗腳而設置的。


    我使勁將桶子裏裝滿的水潑到露台。


    水分一口氣蒸發,地板便相對冷卻下來。


    潑一次水好像不夠,因此我重覆了幾遍。


    「怎麽樣,小桃?這樣行嗎?」


    「非常謝謝你,末晴哥哥。這樣就夠了。」


    哲彥則在這段期間操作手機,把樂曲備妥。


    戴上耳掛麥克風的真理愛脫掉涼鞋,站到露台中間。我們移動至屋簷下的蔭涼處,等著真理愛表演。


    咕嚕──我似乎聽見了口水吞咽聲。


    不愧是真理愛,明明隻是閉眼睛站著,卻有股氣勢。現在她一身泳裝外加透膚洋裝的可愛裝扮,現場卻彌漫緊張感,還無法移開目光。


    「那我要放音樂嘍。」


    哲彥說完就點擊手機。


    「~~~~」


    從前奏就聽得出是流行樂兼可愛曲風,稍有複古感的旋律及歌詞,據說是意識到懷舊主義者而寫的。正因如此,即使沒搭配影像也能讓「夏天」、「偶像」這些詞浮現於腦海,直擊人心的好曲子。


    這首曲子聽說是哲彥透過總一郎先生拿到的原創曲。


    有個三人偶像團體原本規劃要唱這首歌出道,連宣傳影片都製作好了,發表的前幾天卻在推特發現站中間位置的女生有男性交往問題,而且對象還是小有名氣的男偶像,風波鬧大就緊急停售而遭到封藏了──據說是這樣的一首問題之作。


    哲彥在廣告比賽當時,似乎跟總一郎先生要了能讓女成員表演唱歌跳舞的曲子。照哲彥的說法是:「聽完可知的戰略就覺得廣告比賽會贏,所以這隻是先安排下一步罷了。」


    然後,發掘出來的曲子就是這首《樂園sos》。


    歌詞唱的是少女來到夏日的海邊,接連認識了兩名帥氣男子,還被積極追求而猶豫不決到最後──


    『怎麽辦!夏天的戀愛要做出決定!s、o、s!樂園sos!』


    就接上這樣的副歌。


    還有,第一段和第二段歌詞是由不同的男性展開追求,主歌及導歌會唱出女生受到男性用各種方式獻殷勤而小鹿亂撞的心境。


    (該怎麽說呢,好有少女漫畫風味的歌詞……)


    因此,這首曲子和舞蹈的重點,一言以蔽之就是要可愛!


    深陷戀愛而心慌意亂的女生怎麽可能不可愛。


    以這點來說,真理愛──發揮得高妙無比。


    『怎麽辦!夏天的戀愛要在此決定!s、o、s!樂園sos!』


    目前唱到第二段的副歌,她真的很懂。


    瞧,比如這個雙手湊到臉頰上的慌亂舉動,有夠會的!啊,揮手一笑是她臨場做的隨興發揮,居然還拋媚眼!


    真理愛完全是在計算怎麽表演看起來才可愛。計算過了頭,甚至有獻媚的感覺。


    惺惺作態到這種地步,應該會有受女性反感的危險,不過相對地就能討好男性。真理愛是在權衡兩者以後,計算出這首歌要強調做作的舉止比較合拍才這麽表演,所以她斷然沒錯。


    歌唱實力當然也在水準之上,唱得可愛優先於唱得好。我還覺得這是用耳機聽了會讓人心醉神迷的唱腔。


    有理解譜曲者的意圖,提供所需的表演。這正是職業風範。


    「……讓各位見笑了。」


    歌曲結束後,真理愛便提起洋裝裙襬行禮。


    「「「噢噢噢噢噢噢!」」」


    我們鼓掌回應她那無可挑剔的表現。


    「不愧是小桃,才幾天就能達到這樣的完成度!有一套!」


    「好厲害!我第一次實際體會到,桃仔是個女演員!」


    「沒什麽好修正耶,反倒是整體成員的平衡比較有問題。」


    「真理愛!你是世上最可愛的喔!」


    觀眾這邊掀起讚不絕口的喝采,真理愛則理所當然似的一派優雅。


    回禮的她並沒有洋洋得意就來到蔭涼處。


    「那麽,接下來換可知。」


    「…………」


    白草她──臉色蒼白。


    雖然說是在蔭涼處,明明有蘊藏熱氣的濃濃海風吹拂……她卻在發抖。


    「小白……你沒事吧?」


    她似乎聽到我的聲音才回過神來。


    話雖如此,光是應一聲「嗯」好像就讓她費盡心力。


    「哲彥,急著要她在小桃後麵表演,會不會太苛刻?」


    白草會發抖也難怪。


    剛才真理愛的歌藝和舞藝都是職業等級,外行人接在後麵表演會非常難受。


    「……哎,這倒也是。」


    哲彥意外爽快地答應了我的提議。


    「那大家去遊個泳改換心情吧。還有,可知先在我跟玲菜麵前表演就好──」


    「──我可以!」


    白草信誓旦旦地打斷哲彥說的話。


    可是……剛才那種口氣不太妙,聽就曉得她沒有信心卻在勉強鼓舞自己。


    不過白草遲早要表演,即使延後也有可能加重壓力。


    擔心歸擔心,我也沒辦法反對,隻好靜觀其變。


    白草站到露台中間。於是──音樂開始了。


    「~~~~」


    我們默默看著白草表演歌舞。


    「唔……!」


    她在緊張,嗓音生硬,動作也生硬。緊張傳染過來,甚至連觀眾都覺得難受。


    不過她的歌與舞步都記得很熟,明明緊張,卻沒有半點失誤。


    白草平時表現得像無所不能,但我認為她的本質是一絲不苟的努力者。


    然而──那種一絲不苟的認真態度,現在卻成了最大的缺點。


    歌曲結束。


    大家拍了手,卻多少散發出遲疑,應該是因為每個人都發現有問題。


    「可知。」


    「……怎樣?」


    「你啊,表演得不可愛。」


    「唔──」


    哲彥這家夥依舊不留情麵。


    但是──他說得對。盡管令人同情,事實正如他所言。


    拍這部宣傳片的先決條件是可愛。倒不如說,就算歌藝差一點或舞步有錯,隻要跳得可愛就無妨。


    白草唱歌相當精確,舞步也是。就連稍微擺脫生硬感的後半段,那種「精確感」也傳達給我了。


    然而要命的是,那並不可愛。


    與其用可愛來形容白草,她的外貌和體型本來就稱得上美女。或許是過去受到霸淩的關係,不留破綻的身段和舉止讓她習以為常,使得她既俐落又酷。那處在跟可愛相反的另一個極端,怎麽看都會變成帥氣。


    「!──真抱歉,我就是表演得不好!」


    白草撂下近似死心的台詞,反觀哲彥則是一臉淡然。


    「錯了。我不是嫌你表演得不好,而是說你表演得不可愛。」


    「真抱歉,我就是不可愛!」


    「跟你說過我不是那個意思了吧。」


    這樣不行,加上白草不信任哲彥,讓她的倔脾氣產生了負麵效應。


    所以我插話了。


    「小白,哲彥要表達的意思,是希望你能將歌曲和舞步表演得讓人覺得可愛。」


    「……小末。」


    「你是個美女,隻要是我們學校的人都明白這一點。你還把歌與舞步都記得很熟,明明你對雙方麵應該都不熟悉,才幾天就能練成這樣,我認為很厲害。」


    「……是、是嗎?」


    哦,她的心情似乎稍微好轉了。


    臉上有恢複神采。


    「看了小桃的歌舞,你不認為那是裝出來的嗎?」


    「……我認為是。」


    「考量到這次的歌曲,她那樣表演才是對的。或許你會不好意思,但我認為表演出那種感覺是必要的。」


    「原、原來如此……」


    白草嘴裏喃喃有詞,正在動腦思考。


    老實說要表現得可愛,我認為舍棄自尊心是最能接近正確解答的路──然而每個人對此都會有自己的一套,所以我說不出口。


    哲彥看了手表。


    「現在是三點,撥一個小時在海邊玩,從四點開始練習好了。末晴和真理愛要留在客廳念書,拜托你們多提升學力,討誌田歡心,讓自己獲得自由的時間。玲菜,今天由你陪讀。」


    「沒辦法嘍。」


    「……嗯?」


    我偏過頭。


    「玲菜是一年級吧,她怎麽可能教二年級的功課?」


    「要說的話,沒學過的部分玲菜當然教不了你,但是你的程度必須從一年級的範圍開始複習。還有我先聲明,玲菜的學力鐵定比你高喔。」


    「我並不是對玲菜有意見啦……原來她腦袋很好嗎?」


    「她可是從入學以來就始終位居全年級第一,畢竟是特殊優待生。」


    提到會特別優待進我們學校的學生,據說學力要在全年級十名以內。


    「真的假的!欸,不會吧?玲菜,哲彥是在唬人對不對?」


    「大大,難道你把我當成傻瓜了?」


    「你跟我屬於同類吧?」


    「不好意思,被大大當成同類真的讓人受不了,請不要講這種話。」


    「你~~這~~個~~人~~喔~~!」


    我擰了玲菜的臉頰。這個學妹,實在學不乖耶。


    不過……我懂了。


    我們學校基本上不允許打工,因為是升學取向的學校,課業第一。


    所以玲菜隻能靠包辦萬事這種詭異的方式來賺錢。特殊優待生在打工這種事要是被校方知道,應該就完全出局了。


    但是當包辦萬事的幫手,勉強還可以過關。


    ……嗯?這算勉強過關嗎?勉勉強強──不對,照樣會出局吧?


    說不定她有什麽理由,等安頓下來的時候再問問看好了。


    「說到這個,哲彥學長的成績好嗎?」


    我回答了真理愛的問題。


    「啊,這家夥一向維持在五十名內喔。跟小黑或小白比就位居後段了吧?」


    「畢竟我不太用功。」


    「那為什麽成績可以維持在前麵呢……?」


    哲彥不以為然地說:


    「我會摸索老師的思路來預測考題啊。嗯,大約可以猜中八成,所以雖然考不到榜首,名次也能維持在前麵。」


    「你為什麽不把這種才華用於幫助社會大眾啊……」


    「別蠢了,幫助社會大眾根本沒屁用。你自己想想,有哪個偉人的生平事跡稱得上聖人?人都是有能力自救又自甘墮落啦。」


    我聳聳肩,哲彥就把話題帶回去了。


    「那麽,我們五點開始煮晚餐,手邊有空的人就負責打掃,完畢。有異議嗎?」


    「無異議!去遊泳吧!」


    經過東拉西扯,我到現在都沒有好好遊個痛快。


    雖然不念書不行,又有宣傳影片要拍,但現在先忘掉一切,開心玩吧!


    「玲菜,你也不用顧著攝影,去玩啦。」


    「行嗎,阿哲學長?」


    「哎,反正有泳裝畫麵不能外流的禁令,你拍那些不能用的影片也沒意義吧。」


    「既然這樣,我就去玩嘍。」


    ……哲彥這家夥,對玲菜果然很好。


    「呀呼~~!」


    我率先下海遊泳以後,除了繪裏小姐以外的成員都聚集過來了。


    起初遲疑要不要脫掉上衣的成員也因為看到我跟哲彥遊泳就放開心胸了吧,大家一個接一個脫掉上衣進入海裏。


    我偷偷注意還沒看過泳裝的成員……也就是玲菜。


    而玲菜脫下t恤,解放出雄厚的實力。


    ……這樣啊,她是穿無肩帶比基尼嗎?盡管胸前的荷葉邊遮住了胸口……依然美不勝收。還有之前我都沒注意到,玲菜不隻上圍驚人,也意外地有腰身,就連屁股都──


    「嘿咻~~~~!」


    「唔呼──!」


    我挨中哲彥的金勾臂,從後腦杓摔到海裏。


    「哲彥!你這小子搞什麽啦!」


    「呃,我看你在發呆,是等著想挨打吧?是吧?」


    「要這樣解讀的話還有誰敢發呆啊~~!」


    我潛到海裏抓起哲彥的腳,把他整個人翻過來。


    「搞屁啊!」


    「那是我要說的台詞!」


    「我要幹掉你!」


    「那也是我要說的台詞!」


    「這兩個人真夠蠢的喲……」


    喂,學妹,我聽見嘍。之後再來修理你。


    哲彥把手勾到我的肩膀將脖子一勒,然後在我耳邊細語:


    「喂,你趁這個空檔先去安慰可知啦。」


    「啥?」


    「那女的失去自信了吧。末晴,以前是你讓可知從繭居族狀態振作起來的對不對?去幫她打氣啦。」


    這家夥並不是不懂得關心人耶,基本上他隻是不肯做。


    像現在,他大概也是因為白草沒精神會妨礙到之後練舞,才對我講這些話……平時自己多善待旁人就好了嘛。


    既然這次哲彥有理,我看就乖乖答應他好了。


    「知道啦。」


    我推開哲彥,然後遊到在岩塊附近潛水的白草那裏。


    「小白。」


    「……小末。」


    白草的長長黑發濕答答地沾在臉上。


    異於平時的氣質顯得新鮮、豔麗、嫵媚。


    怦然心動的我不禁緊張起來。


    「這、這個地方好棒耶!海水湛藍,還這麽有透明感!謝謝你帶大家來這裏!」


    白草睜大了眼睛,嚴肅的神情從臉上逐漸散去。


    「……嗯。過去我都在想要帶你來這裏……『長久以來』。」


    聽見白草說「長久以來」這句話,我心情一沉。


    化為文字,隻有區區四個字。


    可是這四個字不曉得累積了多少的心意和歲月。


    光想到這一點,我就湧上虧欠和惆悵的情緒,內心仿徨不安。


    白草凝望著我。


    水珠從下巴滴落,發絲和肌膚都泛著光澤。


    那實在太美,我也回望她的身影。


    心跳正在加速。明明有海水讓身體降溫──脈搏卻始終沒有放緩。


    但是這跟緊張不同。我不覺得害臊。


    我隻是──「被吸了過去」。


    麵對白草的純粹眼神,麵對她直率的情意,我──


    「末、末晴哥哥!」


    震耳喊聲傳來。


    回頭看去,真理愛正在海麵上掙紮。


    (……她溺水了!)


    環顧四周,距離最近的似乎是我。


    「等我過去!」


    我用自由式一口氣趕到真理愛身邊,把她抱了起來。


    「沒事吧,小桃!」


    等等,咦……?


    這裏踏得到底耶……


    「喂,小桃……」


    「騙你的」


    「…………」


    「…………」


    「……我扔。」


    我把真理愛拋到海裏。


    「末晴哥哥!」


    「我說真的,你別開這種玩笑喔!非要我講狼來了的故事嗎!要分清楚什麽事該做,什麽事不該做!」


    「因為~~人家想讓末晴哥哥過來嘛~~」


    真理愛又朝我摟了上來。


    纖瘦手臂勾在我的脖子上,柔軟的肌膚緊貼,雖說胸部尺寸小巧,觸感仍明確地抵在我的臂膀上。


    ……真理愛從以前就是情同妹妹的存在。就算她可愛得跟偶像一樣,哪怕她被稱作「理想之妹」而廣受大眾歡迎,我還是──


    「小末,你怎麽笑吟吟的……?」


    白草應該是擔心真理愛,從後麵跟了過來,看到我跟真理愛之間的互動──卻勃然大怒。


    「我沒有笑吟吟的啊。」


    「…………」


    「我沒有非分之想喔。」


    「你居然對這種身材單薄的女生也能起色心……!虧、虧你做得出這種放蕩的事……!」


    「等、等一下啦!這是誤解!」


    「白草學姊!能不能請你收回身材單薄那句話!等等,末晴哥哥,你說誤解是什麽意思!」


    「我就沒有那種意思啊~~!」


    「你們男生……!你們男生……!」


    「等、等一下……!唔啊~~!」


    甩耳光的聲音響起。


    我成了海麵上的漂浮物。


    *


    快樂的時光總是轉眼即逝。


    一回神已經四點,到了該念書的時間。


    我跟真理愛移動到客廳,翻開參考書和筆記,玲菜則在旁監督。繪裏小姐在沙發上熟睡。


    來到這裏第一次有了寧靜的時間,聽得見自動鉛筆劃過紙麵的聲音。


    老實講,由於我到現在一直情緒高昂,突然就覺得累了。


    說穿了就是困。有夠困。


    「玲菜。」


    「什麽事?」


    「付你錢的話,可以放過我打瞌睡嗎?」


    「唉~~!」


    玲菜發出了天大的歎息。


    「你還是這麽差勁,大大。」


    「嗯?這個學妹是怎樣?好囂張耶。」


    玲菜應該是以為臉頰會被擰,就立刻從椅子起身跟我保持距離。


    「大大,就算我放過你,你遲早還是得念書喲。用功多少,成績就會進步多少喲。要是我放過你,成績隻會退步耶,你懂不懂啊?」


    「不是啦,下海遊泳後會困嘛。感覺即使非得用功,又何必挑現在呢?」


    「大大,你是不是翻開教科書就會突然想看漫畫的那種人?」


    「驚!」


    這女的是怎麽搞的,難道她觀察過我的房間?


    「先跟你說明,我是有鬥誌要拚的!」


    「……哦~~」


    玲菜的視線冰冷。


    我大力主張:


    「我是有鬥誌要拚的!可是!我的腦袋在抗拒!它不想讀書!」


    「──大大,這種狀態就叫作『沒鬥誌』喲。」


    「啊,你說得是,對不起。」


    被學妹用完全就是在看待垃圾的眼神瞪會讓人灰心啦!


    「唉,真虧大大這樣考得上我們學校。」


    「因為我被小黑逼到差點連命都沒了……」


    對念書表示排斥的我曾經被魔鬼教官黑羽折磨過一番。多虧她嚴加惡補,才有現在的我。


    「唉~~大大,你要記得感謝誌田學姊喲。肯費盡千辛萬苦幫你到這種地步,她根本就是聖人喲。」


    「唔──」


    就是啊……果然,我都在給黑羽添麻煩……


    然而我卻跟她吵架了,心裏滿是罪惡感。


    「請大大要效法桃仔喲。」


    真理愛在專心寫數學習題。雖然還是國中生水準的題目……看自動鉛筆寫得這麽順,可以曉得她的學力正在飛快增長。


    「人家寫完了。玲菜同學,可以麻煩你批改嗎?」


    「當然喲。」


    趁玲菜確認答案的空檔,真理愛找我講話。


    「末晴哥哥,記得你背劇本算快的,對不對?」


    「啊~~對啦,沒有被嫌慢過。」


    我得到角色就會好奇內容而馬上讀劇本。然後,在我對角色左思右想反覆讀劇本的過程中,就把內容記起來了。


    「劇本的話,我不刻意記也還是記得住耶。」


    「表示你的記憶力並不差啊。問題出在心理層麵的抗拒吧?……人家覺得,他們那邊大概也有類似的狀況。」


    「…………」


    真理愛望向露台。


    哲彥跟白草正在露台做舞蹈特訓,有說話聲和音樂聲流到這裏。


    『跟你說過這樣表演不對吧!瞪我是要怎樣!』


    『我、我沒有瞪你啊!』


    『總之你放輕鬆,還有起碼要笑得自然一點,乾脆當成在獻媚也可以。』


    『我、我認為自己有做到啊……』


    『鏡頭拍到的畫麵是這樣,你看。』


    『唔……』


    正是如此。


    哲彥從剛才就毫不留情地糾正,白草跳舞卻沒有改進的跡象。


    哲彥糾正起來一針見血。換成我,大概也會點出類似的問題。


    笑容,要笑到有獻媚的調調,要可愛,要放輕鬆──


    這些字眼全都跟白草原本的走向相反。


    要說的話,白草屬於冰山美人,冷漠、俐落、帥氣、美麗、高雅。


    應該是因為這樣,跟我抗拒念書一樣,白草對《樂園sos》也有排斥反應。


    這……不好受耶……


    我忍不住起身。


    「抱歉,給我五分鍾就好。」


    「末晴哥哥?」


    「大大?」


    大概是因為我語氣認真,她們倆沒有阻止我去露台。


    「哲彥,雖然不知道能不能當示範,我也跳一次看看可以嗎?」


    好歹我在劇團時代舞蹈方麵也有受過不少訓練。既然我把經驗運用在表演《child star》了,說起來我對跳舞算是有自信。


    我想白草到目前為止參考的是「出道前解散的偶像團體宣傳片」與「真理愛的舞」,假如這樣行不通,做其他嚐試應該比較好。


    所以嘍,我才想到要自己跳一遍看看。


    「可以是可以啦,不過你會嗎?這支舞你沒練過吧?」


    「我想說大概幫得上忙,起碼整套舞步都練會了。歌我就不唱了,隻跳舞而已。」


    「嗯,行啊。你試試。」


    「好。」


    我對白草投以笑容,白草明顯鬆了口氣。


    她應該是慶幸在我跳的期間至少可以喘口氣。被哲彥接連挑毛病,她的心裏似乎也累了。


    我代替白草站到露台中間。感興趣的真理愛和玲菜也來到露台。


    於是──樂曲開始了。


    「~~~~」


    沒錯,這首歌是少女沉浸於戀愛的故事。


    對還不曉得戀愛之苦的少女來說,戀愛是至高的喜悅!未知的歡愉!


    我要用全身來表現那種喜悅,還有心花怒放──!


    「……欸,他也跳得太到位了吧。」


    「……阿哲學長,我可以說句話嗎?」


    「……怎樣?」


    「……我心裏湧上了一股殺意耶。」


    「……同感。我也想把末晴幹掉。」


    「……怎麽說呢,我無法原諒自己心裏有那麽一瞬間覺得大大跳得很可愛。」


    「……回神以後發現視野裏冒出末晴的臉,會讓人有絕望的感覺。」


    「……就是啊就是啊。現在,我正在怨恨上天把才華交給了這樣的人喲。」


    他們如此對話,一旁的我則傾注全力,舞步和漸入佳境的樂曲一同邁向最高潮。


    接著當我擺出姿勢收尾──真理愛就鼓掌歡呼。


    「太精彩了,末晴哥哥!除了男性跳會覺得惡心以外都很完美!」


    「小桃,你這是在誇我還是虧我?」


    「人家在誇你啊。」


    以真理愛的狀況來講,她是真心表達感想,所以要回應會有點頭大。


    我試著問了縮在角落的白草。


    「怎麽樣,小白?」


    「……小末果然厲害。」


    雖然她沒說出口,我卻聽得出「厲害的是小末」、「但我辦不到」的弦外之音。


    (白草的心已經快要放棄了……)


    如此感覺到的我決定跟她談一談。


    「小白,你聽我說,我一直到前陣子不是都因為心裏有陰影而無法跳舞嗎?」


    「……嗯。」


    「但是我現在能跳了。當時讓我又能跳舞的契機,其實是很細微的一個念頭,那就是『自己為了誰而跳』。」


    「為了……誰……?」


    「小白,有沒有哪個人是你想展現舞藝的對象?有的話,你總不會繃著臉,而是會笑給對方看吧?」


    「啊……」


    白草睜大眼睛,靜靜地點了頭。


    「嗯,我會希望笑給他看。」


    太好了,白草似乎坦然接納了我的建議。


    「即使有空窗期,我本來就訓練了好幾年,所以表麵上還是設法拿出了成果。不過你以往頂多上過舞蹈課吧?」


    「說得是呢……」


    「那麽,跳不好是當然的,你根本不必贏過小桃。剩下一天多的時間,盡力而為就可以了。就算拿不出成果,要負責的也是這家夥。」


    我用拇指比向哲彥,他一臉不滿卻沒有回嘴。


    「──以上,就是練舞前輩給你的建議!那我要回去念書了!」


    其實我也想把白草教到會為止,不過每個人各有本分。我當過職業演員,對於堅守本分就有強烈的意識。


    這次的導演並不是我,所以在這個場合,我認為自己要點到輒止。


    「小末……謝謝。」


    (小白,你還是笑得出來嘛。)


    就是這樣,這樣就對嘍。跳舞時,希望能看到你這張笑容。


    不過當著大家麵前,我當然講不出這種做作的台詞,隻在心裏嘀咕後就吞了回去。


    我回到客廳,真理愛和玲菜就一起回來了。


    「大大,原來你也懂得教人耶……」


    「喂,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玲菜?」


    這個學妹,果然完全把我看扁了吧?是不是管教再嚴格一點比較好?


    哼哼──真理愛從鼻子發出得意的聲音。


    「末晴哥哥在演藝方麵就是無敵啊。」


    「為什麽是你在自豪?還有你聚焦演藝方麵,聽起來像是我做其他事就無能耶。」


    「畢竟,人家說的是實話啊!」


    「咦!哪部分是實話?有能的部分?無能的部分?還是兩者都有?」


    真理愛迅速挪開視線,然後歪頭露出可愛的微笑。


    「我是在叫你回答啦!用笑容可敷衍不了我!」


    而玲菜用眼角餘光看著我們歎了氣。


    「我稍微能理解桃仔為什麽會仰慕大大了喲……唉。」


    「你怎麽了,玲菜?」


    「我在想同樣是學妹,為什麽大大在我麵前就隻會展現蠢的那一麵。」


    「玲菜,人都有優點和缺點,你光是看缺點也不會有益處喔。」


    怎麽樣?我講的話不錯吧?這樣的回應有學長風範吧?


    我瞥了玲菜一眼,就發現她大剌剌地對我歎氣。


    「大大暗自得意的嘴臉太明顯了,我消受不起喲。何況那又沒有回答我的疑問。」


    「我~~說~~你~~喔~~」


    「反對暴力──!」


    東拉西扯就把念書的時間耗掉了。


    一回神已經五點。


    到了差不多該開始做飯的時間。


    哲彥環顧眾人,做出指示。


    「那麽,由於要較量廚藝,可知跟真理愛進廚房就位吧。」


    「好的,請大家期待人家的手藝!」


    「…………」


    「玲菜負責打掃浴室。」


    「我知道了喲!」


    「末晴負責客廳周遭的雜務,比如端盤子,還有協助烹飪。不過,她們姑且是在較量廚藝,你要保持中立。」


    「懂啦。」


    「我會去向可知的老爸報告。他有交代每天要報告一次。」


    「那我去準備酒嘍。」


    直到剛才還在沙發上呼呼大睡的繪裏小姐似乎恢複精神了,還打算喝更多的酒。


    「請繪裏小姐把酒收起來……!」


    「討厭啦~~哲彥小弟,發脾氣就浪費了你這張帥臉喔~~」


    「喂,末晴,來幫忙。我要把這個酒鬼從二樓推到海裏。」


    「難得聽你講這種話耶。」


    以哲彥的情況來說,一旦發飆就沒什麽好談,也沒在怕的,所以他一般是不會叫我幫忙。


    他會叫我幫忙是因為希望我出手阻止。換成平常,他應該會二話不說就把人扔到海裏。


    這就表示……


    「欸,難道你不擅長應付繪裏小姐這一型的人?」


    話說我以往都沒看過哲彥跟年長的豪爽大姊混在一起。


    「不會啊。」


    「哦~~」


    「欸,現在不是聊天的時候。夠了,趕快動起來,要不然會拖到開飯時間喔!」


    哲彥拍手催促大家。


    雖然感覺跟平時的氛圍不同,但哲彥很會掩飾表情。


    我沒有掌握到什麽要點,大家就各自散開了。


    因為我被分配留在客廳,就決定先從打掃環境(主要是回收繪裏小姐喝完亂放的酒)做起。


    「末晴哥哥,等那邊收拾告一段落,請過來幫人家。」


    「可以啊。我要幫什麽才好?」


    「──你隻要緊緊擁抱人家,不讓彼此分隔兩地就好。」


    「咦!你突然扯這什麽跟什麽啊!」


    毫無預警會嚇到我啦!


    「有一半是開玩笑的。因為要煮相撲火鍋,需要切蔬菜跟揉雞肉丸,人家需要幫手。」


    「嗯,我明白了,不過為什麽隻有一半是開玩笑?」


    「改說有一成是開玩笑比較好嗎?」


    「問題不在那裏啦~~~~!」


    真理愛這種無愧於心的態度依舊誇張。要吐槽的地方太多,我都覺得累了。


    想是這麽想,跟真理愛講話還是很愉快,她做人又討喜,相處起來自在輕鬆。畢竟真理愛清楚我的脾氣,即使用話術撩人也不會撩過頭,還有妙語如珠的智慧能讓我常保新鮮感。


    她似乎對我的反應感到滿意,就心情絕佳地把雞絞肉遞過來。


    「末晴哥哥……幫我揉」


    麵對聽起來倒也像在賣俏的要求,我聳聳肩,戴上烹飪備料用的手套。


    總覺得像這樣跟真理愛互動──好自然。


    我一邊讓思考運作一邊揉起雞絞肉。


    跟真理愛相隔六年重逢以後並沒有經過多久時間,我卻不覺得有隔閡,應該說彼此很快就找到了合適的定位。


    在我看來,真理愛同時具備「太有出息的妹妹」與「問題兒童」的定位。不過深入挖掘的話,也會有「搭檔」的感覺。


    這大概是同為演員的認知所致。


    無關於年長或年幼,我心裏就是把真理愛放在「戰友」兼「拍檔」的位置。


    換成黑羽,那就不同了。黑羽她──給我的感覺是「照顧者」。


    她會在不知不覺中把我的缺陷補回來,或者提供援助。因此我對於黑羽就有強烈的「恩情意識」。


    單純來講,我對強弱關係的認知是:「我=真理愛」、「我<黑羽」,無論對話或立場,我覺得都會自然感受到彼此是遵照這套強弱關係在互動。


    如此一想,我好像厘清為什麽自己跟黑羽這次吵架會拖久了。


    至少我認為這次錯在黑羽。從強弱關係而言,這就變成反過來了。


    以往有錯的幾乎都是我,所以黑羽才會站到優勢的立場。從關係來看跟平常一樣,所以我可以毫無心結地道歉,黑羽也能包容,然後和好如初,傷口很淺。


    既然跟平常相反,心裏總會不舒坦。錯在黑羽,立場上讓我占了優勢,彼此的關係就變得不自然。


    …………真是為難。


    思考至此,我忽然想到。


    那我跟白草的強弱關係又是如何?


    目前來看……算彼此對等?


    六年前的話是我比她強。不過讀高中以後,在發現她是阿白之前,傾心於她的我應該弱得一麵倒吧。


    經過這陣子的劇烈變化,我跟白草的立場仍未理出頭緒。


    我對白草的心意變成什麽樣了?初戀還保留著嗎?跟我對黑羽的心意是否兼容?跟黑羽吵架有造成影響嗎?


    要思考的事情可多了,卻每一項都曖昧不清,而且我也不覺得有必要厘清。


    我認為保持一團亂才是真誠的情緒。


    不過,正因如此──


    我該怎麽對待白草才好呢?


    「……呃,奇怪,小白人在哪裏?」


    明明我收拾空酒罐的時候她還在啊……


    「剛才白草學姊什麽都沒說就從玄關離開了耶。」


    「……?」


    明明要比廚藝,她是怎麽了?


    真理愛已經在逐步著手,我卻連白草的菜單是什麽都沒有聽聞。


    「我去找找。」


    「……末晴哥哥。」


    「怎樣?」


    「……對於比廚藝這種事,人家並沒有執著。」


    「嗯?怎麽事到如今跟我提這個?」


    「……不為什麽。」


    我不太懂她的意思,卻「噢」了一聲就從玄關離去。


    話雖如此,我對這附近的地理環境不熟。


    要提到有印象的地方,頂多就是白草穿泳裝給我看時──有石質長椅的那片沙灘。


    我想不出其他著落,就先到那裏看看。


    然後──她在。


    白草癱坐在沙灘上。


    「怎麽辦……」


    她完全沒有注意到我,好像喃喃自語在說些什麽。


    「怎麽辦……好不容易的機會……狐狸精不在,總算讓我掌握到這一天……明明我打算拚命展開攻勢的……」


    我聽不出白草在說什麽。試著靠近一點豎起耳朵吧。


    「好不容易問出小末喜歡吃什麽,我練習過才來的……可是,為什麽會變成煮火鍋呢……我根本不曉得火鍋要怎麽煮嘛……加水煮就好了嗎?煮過就行了嗎……?食譜太多,種類也太多……我到底要怎麽辦……」


    一開始不容易聽清楚,豎起耳朵就聽見了。


    不妙。從各方麵而言都大事不妙。


    最不妙的是白草的精神狀態。


    原本她就因為跳舞被哲彥折磨了一番,應該相當疲憊。


    接著還要不情願地比廚藝。而且我大略聽下來,白草對火鍋料理似乎不太熟悉。一般起碼都會在家裏看過煮火鍋的光景,或許她完全沒有那種經驗。


    仔細一想,白草是家境超級好的千金小姐。聽說她母親在生產時過世了,父親則是大企業董座。這樣的話,感覺她少有機會吃家常菜。


    既然如此,她到底為什麽會答應較量廚藝?還有,決定比火鍋時又為什麽不說自己不會做?這就是問題了。


    不過……白草大概是因為膽小和自尊心,沒辦法說出口吧……這我可以想像到。


    她不想示弱,她說不出自己辦不到。


    我就是了解這一點,才覺得自己非得伸出援手。


    「小白。」


    我從白草背後輕聲搭話,她回頭到一半就連忙打住,用針織衫的袖子擦拭臉頰一帶。


    想到白草或許是在哭,我就心痛。有意隱藏淚水的模樣令人憐愛。


    「什、什麽事,小末……我想要一個人獨處耶……」


    白草背對著我逞強,含淚的嗓音卻讓我悲痛,反而無法擱下她不管。


    「……小白,我問你喔,你在我麵前也要逞強才行嗎?」


    「…………」


    「你是因為不想對大家示弱才在逞強,我有說錯嗎?」


    白草默默不語。但是這時候不講話,跟點頭承認是一樣的。


    「我認識以前的你,那現在就沒必要對我隱藏吧?我知道喔,以前你連走出家門都會排斥,還因此哭過不是嗎?」


    繭居在家裏讓白草隻覺得外頭是座恐怖的迷宮。


    所以當我硬是想帶她出門時,她就在門邊怕得哭出來了。


    「……現在的我跟那時候不同了!」


    白草使勁抓起沙子。


    「我變堅強了!堅強得可以跟你並肩站在一起!」


    「……小白。」


    堅強的人並不會說自己堅強吧。


    何況白草用來舉證變堅強的事例是「可以跟我並肩站在一起」,令人心酸。可以明顯聽出她曾為了跟我並肩站在一起而努力,還下了工夫想變堅強。


    「……小白,我不會說堅強與否不重要,但我認為堅持過頭是不好的。」


    「小末……?」


    我的話大概令她感到意外吧。


    白草瞠目回過頭。


    「假如你會因為堅持過頭而受苦,那我就不希望你堅持。當然了,或許太軟弱也是不好的,可是還有比堅強更重要的事啊。」


    「小末,你想說什麽呢……?」


    「我認為坦率是重要的一件事。你無法對人坦率,在我看來就像自己勒緊了自己的脖子。」


    「…………」


    「小白,並不是塊頭大又有力氣就叫堅強吧?威迫別人,讓別人害怕,並不代表就是堅強吧?能承認自己有弱點並且坦率麵對,不也是一種堅強嗎……?」


    ……沒錯。我不想看到白草勉強自己。


    單純當同學時我並沒有發現,我以為她的個性就是又酷又具威迫感。


    然而不是的。知道她是以前跟我要好的阿白以後,因為距離再次拉近了,我就曉得她是在勉強。


    白草眼眶泛淚,好似用擠的才擠出聲音告訴我:


    「我明白你想表達的意思………………可是我會怕。」


    啊啊,總覺得她變得太漂亮一直讓我認不出來,但這副模樣就吻合多了。


    這就是我認識的阿白……不,小白。


    軟弱、膽小、固執。


    美麗容貌及身材、聰明的頭腦、堅強意誌與正經態度,生於超級富裕的家境。白草身上滿是令人羨慕的條件,卻總是膽小而笨拙。這並不協調,會讓人為了她提心吊膽,正因如此──我才無法放著她不管。


    「小白,你沒煮過火鍋吧?該不會就連火鍋怎麽煮都沒看過?」


    「!你怎麽知道……!」


    「剛才我聽見了一點。」


    白草滿臉通紅,同時也意氣消沉。


    「不行……我果然一點用都沒有……明明這一天是好不容易製造的機會……」


    「還有,你練習過煮我喜歡吃的菜才來衝繩的嗎?」


    「你、你連這個都聽見了?」


    「雖然斷斷續續的,但我有聽見。」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白草變得更加沮喪,還淚汪汪地趴在沙灘。


    「你在沮喪什麽?」


    「……我明明是想什麽也不說就露一手的。」


    白草似乎並不是在跟我講話。我隻能聽見細微的聲音,嘀咕的內容就聽不出來了。


    接著白草仍用聽不見的音量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語,我就背對她,並且毅然說道:


    「謝啦,小白!我很高興!」


    「……咦?」


    「你居然會為了我,練習過烹飪才來,我好高興!光是能吃到你做的菜就要感激了,你居然還為我練習,真的要感恩才行!務必要煮給我吃吃看喔!」


    「可、可是……明明要比煮火鍋……」


    「那種小事怎樣都應付得了啦!所以呢,你練了什麽樣的菜色?」


    白草忸忸怩怩地在胸前撥起手指頭。


    「…………炸雞塊。」


    「我最愛吃的菜!光吃火鍋八成不夠,熱烈歡迎肉類參戰!不然你負責做炸雞塊,小桃煮火鍋!就這樣說定嘍!有準備材料嗎?」


    「姑、姑且有在剛才那間購物中心先買好……」


    「那就沒問題啦!哲彥和小桃那邊,我會幫你找個合適的理由,你就不用放在心上,專注做料理吧!」


    我伸出手,白草就在擦過臉頰以後握住我的手。


    她起身拍掉屁股上的沙子,開口嘀咕:


    「……我做不到的事,小末總能輕易辦到呢。」


    「沒那種事啦,我可不像你會寫小說喔。」


    「你都會像這樣撇開自己的事,馬上就幫對方找到優點。小末,你總是能將莫大的勇氣和力量賜予固執、膽小又消極的我。」


    夕陽好漂亮……


    美麗大海、沙灘,還有目光純粹得近乎燦爛地望著我的白草。


    太合了,實在搭配得太過完美。


    這麽迷人的景象湊在一起,我無法不心動。


    「小末……」


    白草朝我這邊走過來一步。


    「小白……」


    我也不經意地朝她靠近一步。


    這樣我們倆之間的距離便隻剩一步。


    無法從白草的眼睛移開目光。


    又來了。「我又被吸引而去」。


    難不成這就是所謂的夏日魔法──


    ……嗯?


    我不禁回過神來。


    這個詞好像聽過。


    對了,之前提過夏日魔法──


    『呃,就是平時八字都沒一撇的男女去旅行後……頓時……就像被人施了魔法一樣……』


    『啊~~旅行時興致一來,就自然湊成對的那種現象嘛。』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就是小蒼說過的那回事嗎!


    原來!這就是旅行魔法嗎!


    厲害!太猛了,旅行魔法!我完全中招了!


    ……等等,後來小蒼是怎麽說的?


    『就是那樣!末晴哥你千萬要注意,別變成那樣比較好。假如發生那種事肯定會後悔的。』


    啊。


    不會吧~~~~~~~~


    ……後悔?我會嗎?


    後悔的話是要後悔什麽?


    ……這還用說,後悔自己沒有選擇小黑啊。


    現在我完全受了小白吸引,說不定這是因為我跟小黑吵架。當然,或許並不是那樣。


    假如在這麽糊裏糊塗的情況下決定對象,就會後悔──


    小蒼之前做出的結論便是如此。


    不過,這樣好嗎?


    明明小白離得這麽近,我卻──


    嗶鈴鈴鈴鈴鈴!


    有來電。真理愛打來的。


    「喂?」


    『末晴哥哥,你現在在哪裏?找到白草學姊了嗎?』


    「有、有啊,找到了!」


    白草似乎是覺得尷尬,就按著隨風飄逸的長長黑發,一邊用手指轉圈圈將頭發卷起來。


    『人家煮菜已經滿有進度了喔。請你快點回來,還有事情要麻煩你幫忙。』


    「我明白了!立刻就回去!」


    說完我就掛斷電話。


    「……你有聽見嗎,小白?」


    「……有。」


    「……我們回去吧。」


    「……嗯。」


    回程,我們不知怎地沉默了。


    但是並不會覺得不自在。


    以往跟白草兩人獨處時,話題聊完就會有些尷尬,因為白草會給我莫名的威迫感。


    現在卻不一樣。


    我走在前麵,白草跟在斜後方。


    白草什麽也沒說,揪著我的連帽衣下襬。


    (插圖011)


    (啊──)


    忽然間,「我覺得好融洽」。


    就是這樣。我走在一步之前,白草跟在後麵──這恐怕就是我跟白草適合的距離。


    我們在六年間變了許多,環境、外貌還有累積而來的經驗皆然。


    不過適合的距離──或許並未改變。


    透過連帽衣,從肩膀和背後可以感受到來自白草的信賴感,令我舒心。


    即使不講話也彼此了解。我們倆之間有確切的情誼。


    我懂了。以往白草肯定都是勉強要與我並肩齊步,或許反而造成了隔閡。


    前麵也好,後麵也好,當中並沒有分優劣強弱。


    就像縱使我在強弱關係上不如黑羽,也跟為人優劣無關。這兩者是一樣的。


    就隻是我們之間適用那樣的關係,如此而已。我隻在乎自在與否。


    這樣就夠了,肯定是的。


    關於廚藝較量被含糊帶過這件事,頂多就哲彥有些傻眼,其他成員完全沒有抱怨。


    而且我要求想吃炸雞塊,還說白草會做以後,大家反而都很高興。


    於是大家圍在一起享用的這頓晚餐吃得實在開心。


    真理愛煮的火鍋和白草做的炸雞塊都很美味,我們互相歡笑,互相戲弄消遣,時間一轉眼就過去了。


    後來,所有人都在浴室享受了白草推薦的星空美景。成員們各自完成就寢準備後,又來到客廳集合時,已經過了晚上十點。


    不過呢,晚上十點在旅行時可說是才剛入夜。


    何況隨行監督的大姊相當豪爽,倒不如說她已經喝得爛醉,別說監督我們,都醉到需要我們來照顧了。


    既然這樣,夜裏自然是越晚越熱鬧。


    「啊,末晴哥哥,人家胡牌了。」


    「啥!你聽那張喔!」


    「斷麽寶牌四,滿貫八千分。」


    「等等~~~~!寶牌四是怎麽來的~~~~!」


    「真奇妙,寶牌都會自己來找人家」


    「恐怖,桃仔超恐怖~~還以為是想靠吃牌斷麽趕人下莊,結果胡這麽大~~」


    「人家本身的最高紀錄有胡過寶牌十。」


    「呃!藝人運氣真不是普通地旺……」


    「呃~~斷麽是不是二~八湊成牌型就算數?咦,還是聽雙頭才叫斷麽?」


    「小白,那個叫平胡。」


    當我把點棒交給真理愛時,白草正在背後用手機學習牌型。


    後來,唯一沒打過麻將的白草代替輸掉的我上場,結果就大發神威了,不過無妨。


    總之我們玩得開心,玩得熱鬧,在歡笑間暢談了一番。


    「末晴哥哥~~……人家可不可以磨蹭你的臉……?」


    「這個女生在講什麽啊!離小末遠一點啦!」


    「討厭人家還要跟末晴哥哥撒嬌」


    「唔~~小桃,這樣好重~~話說我困了~~讓我睡啦~~」


    「那人家也要一起睡~~枕哥哥的手臂~~」


    「桃阪學妹……假如你還要繼續下去……」


    「啊~~可知學姊冷靜點喲~~!……是說我就覺得奇怪,桃仔好像搞錯,喝到酒了耶。」


    玲菜拿起真理愛旁邊的罐子確認。


    白草就把那個罐子抓到手裏,聞了聞味道,然後舔了一口。


    「桃阪學妹……雖然這是酒的罐子……不過,這裏麵是水吧?」


    「咦,桃仔……?」


    「……………………人家不懂你們在說什麽耶。」


    「桃阪學妹,你喔……!」


    「等等喲,學姊冷靜點~~!」


    「看人爭風吃醋,再用單邊耳機聽夠high的音樂,超有意思的。」


    「請阿哲學長不要用奇怪的方式找樂子啦!」


    「啊~~~~你們吵到我都睡不著了啦~~~~!」


    宴會就這樣持續到深夜,一回神都快天亮了。拖到這時候疲勞便一舉湧上,大家嫌回房間麻煩,都直接睡在沙發或地板上。


    ……所以嘍,即使到了早上,時間也已經要晚不晚,所有人還是在睡。


    因此都沒人察覺手機接到了大量來電。


    於是本來該去迎接的人沒去,不得已隻好搭計程車來別墅的她們從玄關進來後,我們才總算醒了。


    「哦~~你似乎玩得滿盡興的嘛,小晴……趁著我不在。」


    我揉揉乾澀的眼睛,揚起嘴角的黑羽就把臉湊過來。


    我有了這下子要死人的預感。


    旅行進入第二天──


    ──誌田四姊妹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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