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床上起來後,我覺得視野不對勁。


    「啊……」


    在我旁邊有不自然的隆起物。


    掀開羽絨被,就發現有個女生像冬眠的小熊那樣縮成一團。


    我忍不住笑了笑,於是她跟著醒了過來。


    「啊,早安~~桃仔。」


    玲菜同學邊揉眼睛邊說。


    「咦~~誌田學姊跟可知學姊呢~~?」


    「你忘了嗎?她們說人多或許會吵得睡不著,十點左右就回家了啊。現在她們當中應該有一個人去叫末晴哥哥起床了。」


    「啊~~對喔~~」


    玲菜一麵回答一麵把羽絨被拉到豐滿的胸脯前,然後又開始築巢冬眠了。


    望向時鍾,快要七點了。


    我怕吵醒玲菜同學,就離開自己的房間,到了客廳。


    「啊,真理愛,你起床啦。」


    「怎麽了嗎,姊姊?」


    姊姊難得站在廚房做菜。


    不愛早起的姊姊大多省略早餐。應該說,沒排第一節課的時候就百分之百不吃,也根本不會起床。


    「真理愛,今天是你正式表演的日子,我在想是不是偶爾該下廚替你做一頓早餐。」


    姊姊隻是懶而已,廚藝並不壞。畢竟教我做菜的人就是姊姊。


    「你去衝個澡清爽一下吧,洗完出來再幫忙叫醒玲菜。我想早餐到時候就好了。」


    「嗯。」


    準備去浴室的我回過頭。


    從材料來看,早餐會是法式土司與沙拉。


    在以往成天畏懼父母的那段日子,法式土司是我最愛吃的一道料理。乾巴巴的麵包經過姊姊烹調,就會變得跟奢侈的甜點一樣美味。過去我覺得那簡直像魔法。


    我感謝姊姊的體貼,然後進了浴室。


    將淋浴的水溫稍微調高,讓冷透的身體緩緩暖和。藉著熱水灑落肌膚帶來的刺激,可以曉得頭腦的運作速度正逐漸提升。


    (昨天,我承受的壓力超過了極限……)


    現在我就能理解。是痛苦壓抑我的思考,縮窄視野,侵蝕內心,讓我被情緒折騰得團團轉。


    「還好我有依靠末晴哥哥……」


    昨天,末晴哥哥說:


    『夠了,小桃,交給我處理。是你的話,就該知道當下照自己的想法行動會有多危險吧?』


    幸好他用了那種方式表達。


    假如隻有一句「交給我處理」,我或許會忍不住抵抗。因為我之前一直堅信這件事非得獨自想辦法解決。聽到「是你的話就該知道」,讓我察覺「換成平時的自己就會判斷要把事情交給哥哥處理」,所以我便乖乖地依靠他了。


    ……末晴哥哥這麽做,是經過算計的嗎?


    滿難說的。天生少根筋的哥哥有時候就是能歪打正著,對我表示出的理解偶爾也會嚇到我。


    算不算計都有可能……反正我都接受。love。


    我試著緩緩握起手。


    ……有點沉重。身體狀況不太好,疲勞並沒有消除。


    腦袋運作比昨天好很多,但相較於狀況好的時候就顯得遲鈍。


    證據在於──


    「!」


    有股涼意從背脊冒了上來。


    並沒有發生什麽事情。


    ──這是因為我想起了父母的說話聲。


    在精神深處有著深植的恐懼。即使我拚命避免讓自己回想,「避免回想」這種做法就等於「忘不掉」。因此那些記憶會在猛一回神的瞬間閃現──使我瑟縮。


    「這種狀況要是出現在正式表演──」


    我就當不成演員。


    無關於戲裏的情節,恐懼將出現在臉上。那會讓我回歸本色,之後的演技看起來便會矯揉造作,一切應該就毀了。


    「是不是退出表演比較好呢……」


    與其給大家添增困擾,不管會受到多少指責,我退出或許還是比較好──現況讓我有這種想法。


    而且我有自覺。當我如此思考時,自己現在的演技就已經不行了。


    平時我根本不會想這些。我以為能隨心所欲發揮演技是很當然的事,甚至還有幫助其他人把戲演好的餘裕。當思緒一角存在逃避的想法時,就可以說已經不行了。


    「末晴哥哥……我……可不可以逃避呢……」


    不知道這麽說會讓哥哥有什麽反應。


    他大概會說可以,大概會說不行。


    兩者都有可能,兩者的用意都能理解。


    不過,會讓我排斥的是斥責。


    我很膽小,所以即使有其用意,我也不想遭到斥責。


    末晴哥哥曾說我是「完美主義者」,但我會追求完美是因為膽小。看末晴哥哥被周圍的人罵或輕視都不為所動,甚至讓我暗中憧憬他那份堅強。


    「必須在抵達大學以前做出決定……」


    淋浴太久會讓人覺得奇怪吧。


    我這麽想,關掉了蓮蓬頭。


    換完衣服回到客廳,姊姊做的早餐已經弄好八成了。有香草精的香味飄散開來。


    「對了,還要叫玲菜同學起床……」


    我想起有事情要做,就調頭回房。


    於是臥室的門一打開,就發現玲菜同學正在講電話。


    「……對,跟昨天相比,桃仔的臉色好很多了喲。隻是今天能不能上台就──」


    玲菜看見我的臉,就迅速把手機藏到腰後。


    「啊,桃仔,你剛才在衝澡嗎!」


    帶有粉飾調調的台詞。


    我大概知道跟她通話的人是誰了。


    「跟你講電話的人,是不是哲彥學長?」


    「沒有啦,呃,那個……」


    從她的模樣看來,我似乎猜對了。


    『喂,玲菜!這樣正好!你告訴我,真理愛的手機收到了多少訊息!』


    從藏起來的手機傳出了哲彥學長的聲音。


    「欸,阿哲學長!」


    玲菜同學轉身背對我,還低聲責怪對方。


    『反正你說就是了!』


    「可、可是……」


    「玲菜同學,請你回答他,不用介意。反正遲早會知道的。」


    我這麽一說,玲菜同學好像就認命了。


    她謹慎地編織出話語。


    「……我剛才瞄了一眼確認……該怎麽說呢……訊息內容簡直不堪入眼……傳來的數量也讓人起雞皮疙瘩……我看了都快要腦袋斷線了……」


    父母的身影忽然浮現在我的腦海。


    霎時間,呼吸梗住了。


    全身肌肉隨之僵硬,強烈的寒意從體內深處侵襲而來,引發了抽筋般的顫抖。


    「呼……呼……」


    氧氣稀薄。感覺再怎麽吸氣都無法呼吸。


    我又冷又怕,還懷疑呼吸會不會就此停止。


    死亡正在逼近。我這麽覺得。


    「桃仔!你沒事吧……!」


    「呼……我不……要緊……」


    不行。我本來想敷衍過去,嘴唇卻抖得沒辦法正常講話。


    「阿哲學長,我先掛斷了,還有事情的話,麻煩傳訊息告訴我!」


    玲菜同學把手機掛斷拋到一邊,然後蹲下來牽我的手。


    「桃仔!桃仔!」


    我有意識。可是將心靈與身體接起來的那條線不知道出了什麽狀況,使不出力氣。


    玲菜同學跑去叫姊姊。我茫然地聽著這些。


    *


    我被安置在床上躺著。雖然不困,身體卻不斷在發抖。


    「對不起,玲菜同學……」


    「不用介意喲。總之你再多休息一下。你姊姊正在煮湯,要喝喲。」


    這樣的互動從剛才就重複了好幾次。


    離出發到大學還有時間,但實在沒有餘裕再讓我睡一覺了。


    所以我想就算勉強,也要讓自己停止發抖比較好。


    「玲菜同學,能不能幫我拜托姊姊,請她在浴缸裏放熱水?」


    「桃仔,那樣絕對不好啦!」


    「但是不設法下一劑猛藥的話……」


    「與其用那種方式,還不如由我跟學長他們說你今天沒辦法上台表演。身體有狀況就沒辦法啊。」


    聽她這麽說,我鬆了一口氣。


    在不想去上學的日子量體溫以後,才發現真的發燒了……當時的心情就跟現在類似。


    不過──這樣真的好嗎──我心裏留有如此的猶豫。


    就在這時候……


    ──叮咚~~!


    門鈴響了。


    「啊……!」


    有反應的是玲菜同學。明明那是我們家的門鈴。


    她急忙起身,趕去玄關。


    我立刻搞懂了她會這樣的原因。


    「嗨,真理愛,我聽玲菜說了狀況,你後來好像倒下了。」


    「哲彥學長……」


    這樣啊,之前玲菜同學會說「總之多休息」,就是在等哲彥學長抵達這裏。她應該是認為哲彥學長肯定有什麽辦法吧。


    「好了,現在時間已經不多,我簡短說明我們這邊的狀況。接下來我要講的事情,坦白說,末晴有交代過不能說,但我認為應該毫不隱瞞地講明白。麻煩你先考量到這個前提條件,再仔細聽我說明。」


    哲彥學長道出的細節讓我無言以對。


    『末晴哥哥去找瞬老板談判,加碼了新的比賽條件。』


    『群青同盟獲勝之際,就可以取得父母恐嚇的證據。』


    『群青同盟落敗之際,末晴哥哥就要加入赫迪經紀公司。』


    『即使我棄演,也會找代演者繼續比賽。』


    事情的重大程度讓我眼花了。


    「怎、怎麽會!那沒辦法喲!桃仔都已經撐到極限了!」


    玲菜同學挺身想替我製止這件事。


    哲彥學長卻無視她,繼續說下去。


    「真理愛,末晴跟我提過。他說你要是在這時輸掉或逃避,或許就會變得跟他以前一樣。」


    「!──」


    我倒抽一口氣。


    「大大他……說了那種話啊……」


    玲菜露出意外的臉色,挺身而出的衝勁隨之泄了氣。


    「末晴會答應缺乏勝算的這一戰,是因為他覺得真理愛肯定不會放棄,還可以重振精神贏過對方。」


    「末晴哥哥……」


    明明這陣子我都隻有給哥哥添麻煩,他卻還是願意相信我……


    況且那並非口頭上相信而已。哥哥可以說是賭上了「一部分人生」。


    假如末晴哥哥加入赫迪經紀公司,人生必然會改變。至少他會落得忙碌到被迫高中輟學的下場吧。如此一來,群青同盟肯定也會跟著解散。賭的內容就是這麽嚴重。


    (除了家人以外,不知道有誰願意為我這麽做──)


    不,就算是家人,也會有像我父母那樣的人。即使縱觀我的人生,也幾乎沒有人願意如此信任我,還為我做到這種地步。


    名為信任的重量壓在背上。這讓我原本空虛的腳步得以穩踏實地。


    同時,心坎陣陣熱了起來。那種熱擴散到全身,溫暖了原本冰冷的指頭。


    話語出不來,淚珠從眼裏落了一滴。


    「如果要我說嘛,真理愛,老實說,我不像末晴那樣信任你。」


    「阿哲學長!有必要這麽說嗎!」


    玲菜同學肯袒護我,哲彥學長卻完全不留情。


    「你不懂就安靜,玲菜。」


    「阿哲學長!」


    「那是有必要說的,對吧。」


    雖然嘴唇還有些發抖,可是,我明確地表達出來了。


    肯定是拜末晴哥哥溫暖了我的心房所賜。


    「『驕縱』是慣出來的。團體裏起碼要有一個人敢說冷血的話。」


    「可是,阿哲學長你何必用那種語氣……」


    「斟酌字句就沒意義了。剛才哲彥學長說的話,我覺得剛好,因為聽了能觸怒人的情緒。」


    憤怒就像強心劑,用得少即可讓人拋開恐懼,恢複氣勢。


    「……不過──」


    自己真的能振作起來嗎?我仍感到不安。


    哲彥學長沒有漏看我的這份迷惘。


    「你還說『不過』……?真理愛,你開始覺得事態無法挽回了吧?唉,我也一樣。還有,末晴搞出來的飛機是他自作自受。有人耍笨想必就會把事情弄成這樣。不過呢,唯獨一點讓我感到不服氣。」


    哲彥學長咬牙切齒,牢牢握住拳頭。


    「照這樣下去,我的兄弟會變成那混帳的奴隸!唯有這口氣,我吞不下去!」


    哲彥學長眼冒血絲,並且揪住了我的胸口。


    「阿哲學長!」


    我被他硬是拉起上半身。盡管我換了輕便的衣服,被人揪住胸口仍使我呼吸困難。


    「反正你演就對了……不管是對父母有恨還是對我有氣,拿什麽當動力都行……贏就能一了百了,能贏就好……現在就是你人生的分歧點,別給我躺在床上,還裝得一副虛弱的樣子……」


    「阿哲學長你做什麽!」


    玲菜同學將哲彥學長撞開。


    拉扯的兩個人倒在一起,因為是在地毯上,看起來不會受太大的傷。


    「你很重耶,玲菜!小心我扁你!」


    「冷靜啦,阿哲學長!」


    「我很冷靜!臭罵一個不懂現實的白癡有什麽錯!至少別糟蹋了末晴的心意啊!假如你敢逃避,我就算拿繩子也會把你綁去劇場!」


    沒有被男人像這樣當麵痛罵過的我嚇了一跳。


    隻是,我不覺得恐懼。


    因為我覺得哲彥學長說得義正嚴詞,還感受到他與末晴哥哥的深厚友情。


    哲彥學長要是會演戲,我猜他應該會不惜自己出馬吧。從他緊握到幾乎要流血的拳頭可以體會這一點。


    而我──覺得惱火。


    我對末晴哥哥的感情甚至快輸給他們之間的友情了,我氣這樣的自己。


    末晴哥哥為我張羅了這麽多,我卻無法振作,我氣這樣的自己。


    即使玲菜同學再溫柔,我也不該耽溺於她對我的好,我氣這樣的自己。


    對了,氣自己就好。現在隻要能驅策這副身體,用什麽當原動力都好。


    我能說的隻有一件事。


    現在非得動起來。這不是為了別人,而是為了我最喜歡的末晴哥哥。


    「玲菜同學,我有事想拜托你。」


    「……什麽事?」


    「能不能請你幫忙買大量能提神的營養飲料過來?我打算泡一個地獄般的熱水澡,讓自己清醒。現在還有足夠的時間吧,哲彥學長?」


    哲彥學長看了我的眼神,因而睜大眼睛。接著他立刻看向手表,還揚起嘴唇一笑。


    「──勉強來得及,動作要快。」


    *


    如哲彥學長所說,我們搭的計程車相當勉強地趕到了大學。


    校慶已經開始,正門前顯得非常熱鬧。


    我則在哲彥學長、玲菜同學還有姊姊的保護下,一路跑到劇場。


    「我遲到了,對不起!」


    劇場裏有末晴哥哥、黑羽學姊、白草學姊、工作人員們──大家都已經到齊了。


    當然也包括瞬老板與雛菊小姐。


    「哎呀呀,桃阪小妹,你趕上了啊?我還在想你是不是夾著尾巴逃掉了,正跟他們討論找人來代演呢。幸好你有到場。」


    瞬老板依舊用他那一套來挑釁。以往明明在同一間經紀公司工作,卻毫不客氣。


    這個人會明確分辨敵我,哪怕以前共事過也都無所謂。因為我現在是敵人,他既會挑釁也會攻擊。這種絕情應該稱作瞬老板的一貫態度,因此在同一陣線時感覺並不壞。畢竟瞬老板會率先攻擊敵人,還肯將對手的仇恨都攬在自己身上。


    我本身是覺得像這樣挑釁有欠格調,從以前就難以欣賞。其實那也是讓我決定離開赫迪經紀公司,並向末晴哥哥靠攏的原因之一。


    然而他現在成了敵人,煩躁度就非同小可了。


    「瞬老板,我才想請教你回去有沒有做好輸掉時的準備呢。關於我父母的物證……之前你一直說弄丟了,這次是不是事先找出來了呢?」


    瞬老板的太陽穴隨之抽搐。


    「啊,那得說聲抱歉了。因為我萬萬沒想過會輸,所以還沒有找。不做無謂之舉是我信奉的主義。」


    「那麽,你最好是立刻回去找,瞬老板。」


    末晴哥哥從舞台走下來。


    「……我很期待你們在戲裏的表現。」


    瞬老板隻有回答這一句就移動到牆際。他似乎在跟廣告研究會的人確認舞台表演的播映地點與時程。


    「你還好吧,小桃?」


    末晴哥哥向我搭話。他已經穿上王子的戲服,讓我覺得像是真正的王子。


    「末晴哥哥……對不起。你為了我,答應那種沒道理的條件──」


    「!」


    末晴哥哥的臉色變了。


    「是哲彥說的嗎!」


    「那沒有關係,我很慶幸知道這件事。」


    「可是,你知道就會有多餘的壓力──」


    「──末晴哥哥。」


    我緩緩說出內心的意念。


    「這次舞台表演,我一直抱著不想輸的念頭在練習。無論是瞬老板,或者父母,兩邊我都絕不想輸。但我決定停止那樣的想法。」


    「咦?你要停止?」


    「是的。因為我發現還有更重要的事。」


    為了救我,末晴哥哥賭上了人生。


    末晴哥哥輸掉的話就要加入赫迪經紀公司,群青同盟恐怕也會跟著解散。


    哲彥學長會對我發火是當然的。末晴哥哥加上的條件,風險就是這麽高。


    ──但是,那卻讓我高興得不得了。


    末晴哥哥正是因為重視我,才不惜背負風險也要伸出援手。


    明明大家都在擔心,又麵臨重重危機,或許我有這種想法是不應該的。盡管心裏明白這一點,我還是覺得欣喜無比。


    我想回報末晴哥哥對我付出的溫柔。


    那就是我發現的比贏得比賽更重要的事。


    「末晴哥哥……萬一這場比賽輸掉……我也會加入赫迪經紀公司。」


    「小桃?」


    「雖然不知道對方願不願意讓我加入,但是任何條件我都會接受。然後我將盡全力支援末晴哥哥。因為末晴哥哥會加入赫迪經紀公司,都是我害的。」


    「小桃,比賽沒有包含那樣的條件,你何必那麽做……」


    「我說的是萬一。當然我絲毫沒有輸掉的打算。」


    末晴哥哥沉默了。聽我斷言自己沒有輸掉的打算,他似乎插不了嘴。


    「不管贏還是輸,我都會跟末晴哥哥在一起。而且我要將這次的舞台表演獻給你……末晴哥哥。」


    「小桃……」


    「啊──我現在懂了。原來這就是『利他』的心意。」


    我一麵移動到後台換衣服一麵思索。


    換成現在就可以了解,之前我為什麽沒辦法演好人魚公主。


    我不想輸給父母,不想輸給瞬老板,排練都是抱著這樣的心理。當然我也一直有意去配合人魚公主的心境,卻無法盡掩自己心底的想法,以至於破壞了人魚公主的美好。


    但是,我現在明白錯在哪裏了。換成現在,我就能理解人魚公主所做的自我奉獻。


    我本身的輸贏根本無關緊要。


    受怕畏縮而作繭自縛的我是次要的。我想回報對我溫柔得不惜賭上自己人生的末晴哥哥,我想為他盡心盡力。


    沒錯,這正是人魚公主的心境,末晴哥哥之前提過的「利他」心意。


    「真理愛前輩,看來總算能見識你認真的演技了。我非常期待。」


    雛菊小姐過來跟我搭話。


    換完戲服的她更顯耀眼動人,充滿自信的模樣簡直閃亮得讓人懷疑是否超越了真正的公主。


    不過──那跟我已經沒關係了。


    「我呢,隻是想為末晴哥哥奉獻心力而已。」


    我如此回答後,便離開了後台。


    *


    玲菜在安排給相關人員的最前排座位上祈禱。


    「桃仔,不會有事的喲……雖然大大那樣看不出多厲害,但是他上了舞台就會把戲演好……再說阿哲學長好像也有什麽打算……你要冷靜,照平常發揮就沒問題了……」


    她這些話並沒有在對任何人說。那是聲量細微,為了讓自己鎮定才說出口的安慰之詞。


    「謝謝你,這麽努力為真理愛祈禱。」


    繪裏輕輕地摸了玲菜的肩膀。


    「真理愛有你這樣的女生陪伴,是她的福分。」


    「當然的啊,我跟桃仔是朋友嘛。」


    繪裏眨了眨眼,然後緩緩地綻開笑容。


    「真理愛果然很聰明。聽她說要離開經紀公司去上學的時候,我曾經擔心過,但是她確實有找到自己重視的事物。」


    「原來桃仔處事那麽靈活,親人看了也還是會擔心……」


    繪裏把食指湊在下巴,並且仰望天花板。


    「嗯~~真理愛處事的確很靈活,不過往往也有笨拙而固執的時候。像這次的事情也一樣。她太堅持要獨力解決問題,才會把自己逼得這麽緊。」


    「……哎,就是啊。」


    「所以她有你這樣的朋友實在讓我鬆了口氣。往後還請你繼續當真理愛的朋友。」


    繪裏投以微笑,玲菜就拍了自己豐滿的胸脯。


    「感覺這反而是我要拜托她的喲。」


    *


    黑羽刻意不坐最前排安排給相關人員的座位,而是在劇場後方望著觀眾入場。


    她想起方才哲彥托她做的事。


    『誌田跟可知能不能幫忙到劇場外巡視?可以的話,我希望你們去看看副會場以及主舞台轉播表演的情形。還有,有狀況隨時通知我。』


    『我想知道觀眾的反應,因為我想預測比賽是輸是贏。假如演到一半已成定局,我就會表示不用再觀察,之後你們可以任意行動。』


    『先聲明,我拜托你們這麽做,跟形勢不利時要采取的最後手段有關聯。假如你們不希望毫無作為地把末晴交給臭老板,就要幫到這個忙。』


    黑羽歎了氣。


    「你看得出哲彥同學托我們這麽做的意圖是什麽嗎?」


    站在旁邊的白草交抱雙臂,視線朝向舞台。


    「我怎麽可能曉得。誰知道像他那樣的男生在想什麽。」


    「啊,你依舊跟哲彥同學處不來喔。」


    「別說依舊,往後也一樣。」


    「是嗎?」


    「他似乎又有什麽盤算……既然是為了救小末,這個忙不得不幫。」


    「說得對。」


    「先不管他那邊了,我倒想說──」


    白草側眼瞥向黑羽。


    「你真的很安分,都沒有動作。」


    「聽你這麽說……是在懷疑我撒謊嘍?」


    「就是啊,我認為可能性各半。重要的是,你差不多該講明了吧?」


    「講明什麽?」


    「你讓小末陪桃阪學妹上下學的理由。對於這件事,我可是到現在都還沒服氣。」


    黑羽望著舞台,淡然回答對方。


    「──『假如他是會對小桃學妹見死不救的那種人,我就不會喜歡了』。」


    白草的嘴才張開一半──就把話吞了回去。


    「小桃學妹麵臨危機是無庸置疑,況且背後的隱情與其說令人不忍……有那樣的背景,即使陪伴身旁的不是小晴,也肯定會想幫助她。」


    「……也對。」


    「親近的人有困難就會全力幫忙是小晴的優點,所以你阻止他也沒用。阻止的話反而隻會證明自己心胸狹小。」


    「……原來如此。」


    「當然我也有想過,如果小晴隻會出全力幫我就好了,可是呢,我認為這是小晴的長處。那我就不應該礙事,而是要聲援。即使這樣會對情敵有利,我也能接受。這是我的『矜持』。」


    (插圖012)


    黑羽的臉仍朝向前方,隻有視線轉向白草那邊。


    「可知同學,結果你也跟我一樣沒去礙事。這是為什麽?」


    「我隻是覺得,趁對方有難,謀取漁翁之利的做法未免惡心。」


    「對呀。雖然我同情的程度可能跟小晴沒辦法比,但小桃學妹這次實在太可憐了,簡直無以複加。」


    「是啊,撇開小末的事情不談,身為同盟的夥伴,非幫幫她不可。」


    「當然了。」


    「喂,差不多了,能不能請你們去看看副會場?」


    哲彥過來這麽說道。


    黑羽和白草對彼此點頭,然後離開了劇場。


    *


    「……嗯,動向大致如我所料。」


    哲彥目送黑羽和白草離開以後,就嘀咕了一句。


    「關於那方麵,希望能聽你多談些細節。」


    哲彥被人從背後拍了肩膀。


    雖然有不好的預感,他總不能拔腿就逃。


    回頭望去,果然是那個「熟悉的男人」。


    「阿部學長,你真~~~~~~~~的很閑耶。」


    「哎呀,有這麽一場盛大的活動,我想說該把焦點放在哪裏,猶豫了好一陣子,但想到在你身邊能看的東西應該最多,其實我從剛才就隔了一點距離在聽你們說話。」


    「咦,那學長不就真的當起跟蹤狂了?我實在是不敢領教。」


    「要告我的話記得存證喔。沒證據會吃閉門羹的。」


    「我真的有事要忙,麻煩學長別來管我。」


    「……哎,就目前來看是這樣沒錯,不過我問一件事就好。『假如丸學弟和桃阪學妹快要輸了,你打算怎麽辦』?」


    「天曉得。」


    哲彥簡短答道,接著就把腰從原本靠著的牆壁挪開。


    「學長,那我要去後台的螢幕看表演。你難得來這裏,看現場是不是比較好?再說你是末晴的戲迷吧?」


    「話是這麽說沒錯。」


    「與其跟著我這種小角色,學長留在這裏會比較『有看頭』。『萬一我得祭出非常手段,也是以這座劇場為主』。」


    「喂,甲斐學弟──」


    劇場裏響起鈴聲──宣布開演的信號。


    阿部目睹哲彥從門口離去後就聳了聳肩,在預留的座位坐了下來。


    *


    我在舞台後聽著開演鈴聲。


    宣導的語音播放出來。


    『感謝各位今天蒞臨觀賞話劇社茶船二十周年紀念公演──《人魚公主》。開演前,有幾件事想懇請在場的觀眾們配合。手機鈴聲、鬧鍾功能等會發出聲音的物品將幹擾話劇演出,因此請事先關掉電源。在劇場內請勿飲食吸菸。』


    這部分是演任何戲都會先宣導的事項。


    不過接下來就略有差異了。


    『今天的公演將由社團請到的來賓一較演技高低。比賽雙方分別是代表群青同盟的丸末晴先生、桃阪真理愛小姐這對搭檔,與代表赫迪經紀公司參演的虹內雀思緹雛菊小姐,采二對一的特殊規則。投票券已經隨附於在大學正門發放的簡章當中,若是您的手邊沒有投票券,請在散場時向工作人員索取。此外,由於一人限投一票,要麻煩您在投票券寫上貴姓大名。無記名便不算在有效票之內,因此請務必填寫。』


    這段內容也有寫在投票券上麵。即使如此,要杜絕作票應該還是有困難,坦白說之後似乎隻能靠大家的良心了。


    『那麽,讓各位久候了。話劇社茶船二十周年紀念公演──《人魚公主》正式開演。』


    開演鈴聲再次響起。


    燈光逐漸轉暗。


    正式表演前的短暫漆黑,期待與緊張感彌漫。


    習慣以後就會對此「欲罷不能」。


    甚至讓我覺得自己正是為了體驗這一刻,才想要重登舞台。


    沒錯,這就是舞台,令人懷念的戰場。


    來,戲要開始了。


    舞台的照明一舉點亮。


    我睜開眼睛,並且衝上舞台。


    *


    校慶所用的大螢幕上有人魚公主的現場即時影像。


    當紅頂尖偶像虹內雀思緹雛菊參演,使得這場戲注目度驚人,讓校方硬是撥出三十分鍾讓大螢幕進行轉播。


    「原來小丸也能演王子啊。」


    「不過你想嘛,以前他那出child king也是身為小孩卻誌在稱王的戲啊。」


    「啊~~這樣一想,王子還比較接近他的戲路嘍。」


    「我上次看小丸演戲,都不記得是幾年前了。原來他長這麽大啦。」


    在大螢幕這邊,難免就無法像劇場那樣靜靜觀賞。


    不過,這樣掌握到的觀眾情緒也會相對直接。


    『或許你們無望過我這般優渥的生活,但是你們並沒有職責要背負一個國家,隻需盡到仆從的本分便不愁生活。非但如此,你們還可以找尋心儀的對象,與之結為連理。何者才是幸福的呢?希望你們多少能體諒我心中的羨慕之情。』


    王子鮮明生動的自白似乎引起了共鳴,觀眾們熱絡地聊起劇情。


    「要說的話~~就算貴為王子~~被迫跟不認識的人結婚還是滿淒慘的吧~~照他這樣,假如女方不是自己喜歡的類型要怎麽辦?」


    「私下開後宮不就好了?」


    「那樣行嗎?後宮是以伊斯蘭文化圈的一夫多妻製為基底吧?」


    「哎,中世紀歐洲的國王好像也沒留下多少開後宮的事跡啦。感覺頂多有情婦就是了。」


    「還有,能過奢侈的日子固然好,非得扛起一整個國家就不是那麽快活了。」


    「就是啊,我才不想負責任。」


    黑羽一邊望著這幕景象一邊輸入訊息。


    『開頭反應不錯。小晴演的王子在大螢幕這邊有充分受到觀眾接納。』


    訊息寄出──就在這時候。


    「咦,那不是群青同盟的誌田嗎……」


    為避免引起注目,黑羽是從後方偷偷觀察,但她的知名度果然已經大幅上升了。


    黑羽深深戴上帽子,並且用中指推了推墨鏡,然後離開現場。


    *


    「喔喔喔喔,真理愛!」


    「她好可愛……」


    「果然是心目中的理想妹妹……」


    至於副會場這邊──單純將影像投映在講堂的螢幕──則是因為人魚公主真理愛登場而群情鼎沸。


    這種熱烈度,末晴出場時到底是不能比。可愛的女生登場,無論在電影或者任何媒體都是炒熱情緒的一大重點。


    『不行……那一位,是陸上國度的王子……他跟我居住的地方不同……但──』


    真理愛墜入愛河的眼神讓觀眾看得失了魂,四處都有感歎傳出。


    「她好美……」


    連女性都吐露出這樣的聲音。


    演技明顯與昨天以前不同──白草是這麽看的。


    (到昨天為止都還帶著像男性的剛毅或堅強。但是,今天的她演得既婉約又純粹──)


    不知道自己初戀時是否也有過這種眼神……劇中人之惆悵情思,讓白草有了這種想法。


    白草在無意識間被真理愛的演技吸引住了。


    *


    『咦……?請問,有人在嗎……?』


    終於──輪到虹內雀思緹雛菊登場了。


    在後台用螢幕觀劇的哲彥感受到了劇場裏擴散開來的震撼。


    (原來這女的站上舞台更亮眼……!)


    本就醒目的容貌、體態、氣質,全非常人所能及的境界。


    進一步打扮,配上照明,擺出優美身段。


    裝點至此,綻放的光彩便能超脫現實──


    (是啊,這女的平常光是待在那裏就可愛得任誰都要回首一顧,卻又天真浪漫到完全不會賣弄姿色……)


    「可愛純真的奇才」──這便是哲彥對她的印象。


    但是在舞台上加入了演技,就變得更加洗煉,美得精湛。


    天資與技術的融合,正可謂理想的體現。


    (這就是赫迪瞬心目中能與世界爭冠的明星嗎──)


    或許她的演技確實還在成長途中。


    跟末晴、真理愛兩人比較,就能看出這一點。


    可是──她散發出來的氣息足以讓觀眾將演技優劣拋諸腦後。


    『不好了……!這個人呼吸微弱……!』


    她不經意的動作讓男性看得內心飄飄然。


    (要說的話,這種過人的外表當然比演技更能勾住男人眼光。)


    哲彥感覺到原本靠真理愛的演技帶來的優勢,已經完全被對方搶去了風頭。


    *


    人魚公主訴說的心聲,會用聚光燈打在她身上來演出。


    『(明明救王子一命的是我……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呢……)』


    喜愛的王子有心儀對象,而他的戀慕之情是源自於誤認救命恩人。察覺這一點使得人魚公主成天哀歎。


    如今,真理愛很能理解那種心情。


    (大家都覺得我很靈巧,我對戀愛這方麵卻是格外不開竅。)


    真理愛一邊演,內心就一邊與人魚公主逐漸同調了。


    (試著設想就知道,我完全「落於人後」。)


    「末晴哥哥的初戀」被白草學姊搶走了。


    「幫助末晴哥哥從創傷中振作」則是被黑羽學姊搶走了。


    那些事結束了以後,我才跟哥哥重逢。完全落於人後。


    ──所以,我並沒有被末晴哥哥當成戀愛對象看待。


    『哥哥很厲害!哥哥是人家的英雄!哥哥才不可能變得無法演戲!畢竟哥哥會等著人家在演藝圈趕上你,對吧!』


    我把事情怪到了末晴哥哥身上。我害怕被他討厭,「還為了顧全自己而逃避」。


    工作忙碌根本是藉口。末晴哥哥又沒有搬到地球的另一側去住,想見麵的話,機會多得是。


    哥哥拯救我脫離照不到光的深沼,我還把哥哥當成真命天子──我真是不爭氣又忘恩負義。


    假如當下有辦法回到過去,我會立刻找末晴哥哥道歉。而且我會陪在他身旁,好讓他振作起來。如果末晴哥哥感到難受,我就會悄悄地扶持他。為了成為他戀愛的對象,我要一點一滴慢慢表現。這樣的話,無論「末晴哥哥的初戀」或「幫助哥哥從創傷中振作」都有可能落到我手裏。


    現在末晴哥哥對黑羽學姊及白草學姊有戀愛感情,對我卻沒有──這種局麵是我自作自受。


    我心裏都明白,明白歸明白,要難過還是會難過。


    情非得已;時機不巧;缺乏機運。


    或許是這樣沒錯,但現實就是現實。


    (「這放在人魚公主身上也通」。)


    人魚公主從一名仆從口中得知了實情。


    『王子大人年幼時失去了一位王妹,那位王妹長得就跟你一模一樣。』


    她還聽王子說出了這樣的想法。


    『與鄰國公主成親之事已經說定了。明明我愛的是修道院的那名少女,但是她身為修道院之人,根本就不能結婚吧……』


    人魚公主暗自潸然淚下。


    (與其受這種苦,哪怕種族不同,哪怕長著尾巴,早知道自己就應該在救回王子時守在他身邊。)


    真理愛不禁這麽心想。


    (或許會嚇到對方,或許會讓對方感到害怕,或許會被對方討厭。)


    即使如此,她還是該好好說明,講清楚自己「是受了吸引而救你一命」。


    ──「若沒有為了顧全自己而逃避,


    也就不用眼睜睜看著心愛的人被別人吸引了」。


    我和人魚公主是一樣的。


    傷心不已,淚水停不下來。


    但是──即使如此,愛慕之情仍會從內心源源湧出。


    有句話說,真正的友情是不求回報的。


    那愛情呢?


    真正的愛情,是否也一樣不求回報?


    (就算得不到回報──)


    我仍想奉獻自己。


    我想成為你喜樂的一部分。


    我願你幸福。


    哪怕此身將消亡於悲慘的命運之中,我就是愛你──


    *


    飾演王子的我一邊與真理愛對戲,同時也震懾於那股好似要吞沒會場的氣勢。


    (小桃的演技性質與以往全然不同──)


    基本上,以往真理愛的演技都是在配合旁人。


    精確判讀導演的用意或腳本裏蘊藏的訊息,因時因地改換演技,並與合演的演員們取得協調。這是她無可取代的能力。


    現在的真理愛卻沒有打算與人協調。


    人魚公主的哀傷正如漣漪般擴散,掩蓋了劇場。觀眾們對真理愛的哀傷產生共鳴,可以聽見有人在啜泣。


    彷佛先宣泄出自己的情緒,再逼人屈服的演技。


    再讓她這樣演下去,觀眾隻會對人魚公主的哀傷留下印象。


    獨秀是不行的。


    (要跟上小桃的演技──不,我會靠相輔相成的效果進一步提升這出戲──!)


    凝煉感官,提高檔位。用皮膚感受整座劇場的氣息。


    開關已經切下去了?那就多準備一顆開關吧。我仍身處演技深淵的表層。


    過去我認為隻要自己將演技發揮到極致就行了。


    不過在這六年之間,我從戲棚外見識了形形色色的作品。我更體會到現在的自己是靠著身邊眾人支持造就出來的。


    多虧如此才點醒了我。


    我本身將演技發揮到極致,並不會讓作品裏的演技提升到極致境界。作品裏的演技要提升到極致境界,得靠其他部分。


    「我必須一麵出風頭一麵拉抬身旁的演員進行調和」。


    這句話聽似矛盾,卻可以成立。


    靠現在的陣容──應該能辦到。


    於是,我踏進了新的境界。


    *


    (這兩個人……!)


    最靠近末晴與真理愛的雛菊看了他們的演技,難掩內心動搖。


    真理愛的演技感覺幾近失控,末晴受其影響而逐步轉變──兩者都是雛菊以往未曾體驗過的發展。


    明明分開看待也很精彩,台詞的互動卻讓情緒互相反射,並且互相升華。兩人之間營造的氣氛將劇場吞沒,蠱惑了觀眾。


    『王子……請問那女孩是誰?』


    糟糕,自己被氣勢吞沒,嗓音不小心僵掉了──


    雛菊察覺到失誤,但舞台表演隻有一次機會,無法挽回。


    然而臉上顯露出動搖就會造成更多失誤。


    雛菊立刻取回了冷靜,不過她知道自己望著人魚公主的眼神是僵硬的。


    『似乎讓你擔心了。沒事的。』


    『──!』


    王子伸手搭在公主的肩膀上,溫柔地予以安撫。


    單單隻是這樣的一幕,雛菊卻感受到戰栗。


    (他用臨場的即興演出替我打了圓場──)


    末晴順著劇情鼓勵了雛菊。他看雛菊因為動搖而表情僵硬,就幫忙修正劇情走向,好讓觀眾覺得雛菊的表情並沒有演錯。


    『這女孩跟我情同兄妹。下次碰麵時,我希望能介紹你們認識。』


    下一句台詞就是照劇本演出……局麵完全被末晴救了回來。


    (──厲害。)


    有專業風範的演技,狀況全掌握在手上。


    『不過,我現在想感謝能與你重逢的命運。可以的話,你是否願意跟我一起去見父親呢?』


    演員的視線有其意義。在舞台上是用視線來展現情景。


    但是剛才雙方交會的視線有著與那不同的含意。


    (你還跟得上嗎?)


    雛菊正確地接收到了末晴如此詢問的眼色。


    (前輩這麽問,我怎麽可能回答跟不上嘛──)


    她瞬間以眼神回答。


    雖然雛菊演話劇的經驗遠遠不如末晴,舞台表演的經驗倒是自認不會輸。


    她以偶像身分上過數不清的舞台,所以在正式演出時要即興發揮,她有自信贏過對方。


    (可是要我在接受幫助、接受引導以後,就這樣讓你們領著演戲是不可能的──)


    雛菊如此囑咐自己,並且露出最燦爛的笑容回答:


    『……好的。我願意追隨你,因為我希望與你長相左右。』


    *


    王子與公主訂了婚約,兩人的婚禮正開始籌備。


    人魚公主陷入絕望,因而繭居不出。


    姊姊來到了成天悲歎的人魚公主麵前,還遞出跟海之魔女要來的短劍。


    『淋到王子濺出的鮮血便能回歸人魚之身。』


    據聞海之魔女是這麽說的。


    『(殺了王子……我就可以變回人魚……)』


    『你愛錯了人。將王子殺掉,然後跟我一起回到海裏吧。王子沒有選擇你,他不是你的真命天子。那殺了他又有何妨?你的真命天子,往後自然會出現。』


    戀情破滅的人魚公主在傷感中受了姊姊慫恿,忍不住動心。


    於是──到了婚禮前一天。


    人魚公主潛入王子的寢室,朝睡著的王子舉起了短劍。


    『(隻要殺了你……我就可以……!我就可以……!)』


    將短劍往胸口揮下便能讓王子絕命,一切都會結束。


    可是──她揮不下去。


    人魚公主的雙眼滴下淚水。


    王子的睡臉越是安詳,美好的回憶越是曆曆在目,讓淚水湧上。


    『……公主。』


    『!』


    王子的夢話讓人魚公主回神過來。


    她望著短劍,對自己原本準備做的事感到驚愕。


    『(我這是在做什麽──)』


    人魚公主讓短劍脫了手,並陷入絕望。


    『(啊啊,連在夢中,我都不會被你呼喚呢……)』


    淚水乾不了。過度傷悲使得胸口好似要被壓碎。


    『(但是──即使如此──我依然愛著你。)』


    繼續待在一起隻會帶來痛苦。我隻會妨礙到心愛的你。


    所以──


    人魚公主從露台丟掉了短劍,並且以發不出聲的嗓音細語:


    『(王子,請你要過得幸福。)』


    一顆鬥大的淚珠從眼睛沿著臉頰滴落。


    人魚公主懷著所有感情告訴王子:


    『(──我愛你。)』


    隨後,人魚公主便投身入海。


    *


    觀眾席到處傳出啜泣聲。


    飾演王子的我聽著那些聲音,想起了自己以往對真理愛說過的話。


    『我覺得王子真的很笨。呃,因為挑著國家的重擔,他對於婚事所做的決斷是有道理,但隻要他察覺,人魚公主在戲裏就可以得到回報了吧?這種解讀比以前更接近快樂結局,就會讓我有股「趕快察覺啦!」的情緒。』


    我演這場戲是以「王子幾乎已經發現人魚公主才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以及心儀對象」為前提。


    因此真理愛打動人的熱烈演技讓我無法自已。


    這段故事太令人哀傷,得不到回報的人魚公主太令人難過。


    『恭喜王子!』


    『恭喜公主!』


    婚禮上,王子與公主收到了身旁眾人的祝賀而幸福洋溢。


    (多麽滑稽啊──)


    我拚命演出幸福的笑容,內心卻充滿了哀傷。


    這是真理愛的演技所導致。真理愛演出人魚公主的哀傷,改變了我演王子的心境。


    我受了牽引。不過──我並不覺得這樣有錯。


    人魚公主的意念是活的,所以我身為王子的感情也必須是活的。


    王子與公主的婚禮上,突然飛來了謎樣的泡泡。


    因為變成泡沫的人魚公主轉生為風之精靈,來到了現場。


    成為精靈的人魚公主,身影沒人能看見;聲音也沒人能聽到。


    即使如此,她仍為了祝福而專程出現。


    『(王子,祝你幸福──)』


    人魚公主就這麽消失,王子忽然想起了人魚公主的事。


    王子對她在不知不覺間消失一事感到惋惜,公主開口安慰:『往後有我陪伴著你。』故事到此結束。


    原本應該是這樣演的──


    我卻忍不住牽起準備從舞台消失的真理愛的手。


    『咦……?』


    『這是──』


    我從舞台兩旁與觀眾席感受到了動搖的情緒。了解腳本的成員被我違背常理的脫序演出嚇到了。


    (──脫序?我知道啊。)


    但是,我現在的心境與王子合而為一了。真理愛的演技引導我變成了王子;而這樣的王子肯定會這麽做。


    『求你別走!』


    王子察覺到變成精靈的人魚公主是違背常理的。


    牽她的手更是荒謬絕倫,無視設定。即使如此,我也不能不挽留她。


    『我一直都覺得奇怪!內心一直牽掛著!而現在,我總算是明白了!你才是在我墜海時出手相救的恩人!』


    這又是違背常理的言行。人魚公主直到最後都沒有說出的真相,王子卻莫名其妙地察覺了。


    真理愛停下離去的腳步,回過頭。


    她那種眼神──是明白我有何意圖。


    『盡管我將公主誤認成救命恩人,我卻一直覺得不對勁!然而現在我就有把握了!我追求的是你!』


    看到這裏,連不清楚腳本的人都開始發現了。


    畢竟說到人魚公主,就是悲戀的代名詞。


    故事裏不會有所回報──理應如此才對。


    『謝謝你救了我!對不起,我之前一直沒能發現!』


    我緊緊擁抱真理愛,明確地告訴她:


    『──我愛你。「從很久以前,我愛的肯定就是你,隻是我沒有察覺」。』


    『啊啊啊……』


    真理愛待在我的臂彎中,眼裏盈上淚水,全身放鬆了力氣。


    『啊啊……啊啊啊啊……』


    她吐露的字句已經潰不成聲,大顆淚珠從雙眼不停落下。


    此時此刻,人魚公主首度得到了回報。


    『既然你成了風之精靈,我也願意成為精靈!以後請你永遠待在我身邊!難道不行嗎?』


    真理愛眼帶淚光,靜靜地,而又毅然地點了頭。


    『──好的,王子大人。我會永遠陪伴在你身邊。』


    真理愛將鼻尖湊到我的鼻尖,並且貼了上來。


    隻要再靠近一點似乎就會親吻到彼此的距離……卻像是孩童間嬉鬧的相互接觸。


    ──愛斯基摩式吻。


    那就像許諾彼此要永遠在一起的舉動。


    收幕曲播出。燈光收斂,而後逐漸轉暗。


    光源從舞台消失,全劇結束。


    隨後掀起的是轟動如雷的掌聲。


    (插圖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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