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自 工口堂(.moeu</a>)


    1


    “看,好像雪一樣呢!”明裏這樣說道。


    那是十七年前,我們剛剛成為小學六年級學生時候的事。我們兩個人背著雙背帶書包,走在放學後的林蔭小路上。春季,道路兩旁開滿了數也數不清的櫻樹,漫天的櫻色花瓣無聲飄落,地麵也全都被櫻花覆蓋染成一片淡淡的白色。溫暖的天氣,天空好似被藍色的水彩浸透過一樣顯得清澈而空靈。雖然不遠處便是新幹線與小田高速路,但那邊的喧囂卻完全傳不到我們的所在,圍繞在我們身邊的隻有報春鳥兒那優美的鳴叫。這裏除了我們兩個之外便再沒有任何人。


    那是好似圖畫一樣的春季瞬間。


    是的,至少在我的記憶之中,對那一天的回憶好似畫麵一樣。或者說是像電影一樣。每當我回憶起以前事情的時候,我都會把那個時候的我們兩個人單獨拿出來,仔細品位一番。當時隻有十一歲的少年以及與少年身高相差無幾的十一歲少女。兩個人的背影被完全包容在那充滿光明的世界之中。畫麵中的二人,永遠都是那樣的背影。而且總是少女先一步向前跑去。直到現在我依然無法忘記在那一瞬間少年心中激蕩起來的寂寞,即便在已經長大成人的今天仍然能夠感覺到一絲悲寂。


    就是在那時,站在漫天飄落的櫻花之中,明裏說櫻花好似飛雪一樣。


    但是我卻並不那麽想。對於那個時候的我來說,櫻花就是櫻花,雪就是雪。


    “看,好像雪一樣呢!”


    “哎,是嗎?也許是吧……”


    “嗯……好吧。”明裏淡淡地說道,然後快步向前跑了兩步之後轉過身來。明裏栗色的頭發在陽光的照耀之下閃出華麗的光芒,接著說出了更加讓我迷惑的話語。


    “那,你知道秒速五厘米嗎?”


    “哎?什麽?”


    “你覺得是什麽呢?”


    “我不知道。”


    “至少你自己也要思考一下吧,貴樹。”


    可是即便她這麽說我依然找不到任何答案,於是隻好坦白說實在不知道。


    “是櫻花飄落的速度喲。秒速五厘米。”


    秒速五厘米。真是不可思議的話語,我真心地感慨道:“嗯……明裏知道的還滿多的嘛。”


    嗬嗬,明裏似乎很開心地笑了起來。??“還有好多呢。雨的速度是秒速五米,雲是秒速一厘米。”


    “雲?是說天上的雲嗎?”


    “天上的雲。”


    “雲也會掉落下來嗎?雲不是在天上浮著的嗎?”


    “雲也是會落下來的呀。不是浮著的。雲是很多小雨滴的集合體,因為雲太大了而且又在很高很遠的空中,所以看起來好像是浮著的一樣。雲滴是在漸漸下落的並且在下落的過程中逐漸變大,最後成為雨或者雪降落到地麵上。”


    “……嗯?”我不由得感慨著向天空望去,接著便看到滿天的櫻花。看似平凡的事情由明裏那可愛的少女聲音說出來之後,對我來說竟然成為了宇宙真理。秒速五厘米。


    “……嗯?”明裏忽然重複了一次我的話,然後繼續跑到前麵去了。


    “啊,等等我,明裏!”我慌忙從後麵追了上去。


    那個時候,在放學的路上互相交換從書中或者電視之中得到的在當時的我們看來非常重要的知識——比如說花瓣飄落的速度、宇宙的年齡、還有銀的熔點什麽的——是我和明裏最常做的一件事情,漸漸成為了習憤。我們兩個好似準備冬眠的鬆鼠在拚命收集食物一樣,或者說像準備遠洋的航海家牢記星座的位置一樣,努力積攢著散落在世界之中的各種各樣的知識。當時的我們很認真地把這些知識當作未來人生中所必須的東西而努力地記著。


    是的,那個時候的我和明裏,真的知道很多很多的事情。不但知道每個季節星座的位置,還知道木星從哪個位置哪個時間才能夠看到。天空為什麽是藍色的,地球為什麽有季節的變換,尼安德特人滅絕的時期,甚至寒武紀中捎失的物種的名字我們都知道。我們憧憬一切與我們相隔遙遠的東西。雖然那些東西對於現在的我來說基本都已經記不起來了。但是我依然記得,當年的自己清楚地知道這些事情。


    2


    與明裏的相會到與她的分別—小學四年級到六年級經過了三年的時間。在這段時間內,我和明裏是非常相似的夥伴。我們兩個人都因為父親的工作關係而轉學,先後都轉到東京的學校。三年級的時候我從長野轉學到東京,四年級的時候明裏從靜岡轉學到和我同一班級。明裏轉學到我們班級的時候,站在黑板前麵那因為緊張而顯得有些僵硬的表情,直到今天依然清晰地浮現在我的眼前。身著淡粉色連衣裙雙手交叉在身前的少女,從教室的窗戶之中照射進來的春光將她的身體從肩部以下籠罩了起來,而肩部以上的部分則被隱藏在影子之中。少女的臉頰因為緊張而顯得有些微紅,嘴唇也緊緊地閉著,大大的雙眸隻盯著眼前的一點。一年前的自己一定也和這名少女現在的樣子一樣吧。這樣想著,不由得對眼前的少女產生了一些親切的感覺。所以,不由自主地主動過去和她搭汕,很快我們便成為了好朋友。


    在世田穀長大的同班同學看上去顯得太成熟,車站的人太多,擠得呼吸困難,自來水的味道喝起來相當難喝,像這些原本隻有自己才在意的事情,現在有明裏一起分擔。因為我們兩個人顯得比較矮小同時又體弱多病,所以比起在操場上麵運動我們更加喜歡在圖書館裏麵消磨時光,體育課對於我們來說是最痛苦的。對於我和明裏來說,與其與很多人一起在操場上麵玩,倒不如兩個人靜靜地聊天或者自己安靜地看書更加舒服。我當時住在父親工作的銀行提供的職工宿舍之中,明裏的家也在他父親公司提供的職工宿舍內,於是我們兩個人放學所走的路基本上是一樣的。所以我們很自然地走在一起,休息的時間和放學後基本也都是我們兩個人一起度過的。


    於是理所當然的,我們兩個成為同班同學捉弄的對象。雖然現在回憶起來,那個時候同學們的行為隻不過是天真的孩子氣的表現,但是對於當時的我來說,並不能夠很好地麵對這樣的事情,越發不知道應該如何是好。我們之間所能夠依靠的隻有彼此,所以我和明裏變得更加接近了。


    某天,發生了這樣的事。午休的時候,從廁所回到教室的我忽然發現明裏一個人佇立在黑板前麵。在黑板上麵(現在想來實在是非常常見的惡作劇)畫著的姻緣傘下寫著我和明裏的名字,其他的同學們悄聲地議論著什麽,遠遠地望著明裏。"


    明裏大概是為了停止他們的惡作劇,而想要走到黑板前麵去擦掉那上麵的字,但是走到半路卻因為感到羞愧而停下了腳步吧。看到眼前發生的事情之後,我無言地走進教室擦掉黑板上的字,然後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拉著明裏的手便跑了出去。雖然背後的教室裏麵傳來同學們起哄的聲音,但是我們兩個人卻沒有停下腳步依然向外麵跑去。至今為止我依然無法相信自己當初做了那大膽的舉動,握在我手中的明裏的手是那樣柔軟,令我感覺到一陣眩暈,我第一次感覺到世界上再沒有什麽值得恐懼的事情。不管今後的人生如何—我都已經決定,轉學也好,考試也好,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也好—隻要有明裏在我身邊我便可以忍受任何事情。雖然對於那時年幼的我來說,把這種感情稱為戀愛也許有些誇張,但是我能夠明確地感覺到自己喜歡明裏的心情,而且也可以感覺到明裏也對我懷有同樣的感情。從我們拉在一起的手、一起跑向外麵的腳步中,我越發強烈地確信這一點。隻要我們兩個人在一起,將來便不會有任何無法克服的困難。


    而且這種感覺,在與明裏相處的三年間不但沒有減退反而越發地堅定起來。


    我們都決定一起報考離家稍遠一點的一所私立中學,在互相勉勵的學習之中,我們兩個人相處的時間變得越來越多。也許我們兩個都是心理比較早熟的孩子,一邊營造著隻屬於我們兩個人的內心世界一邊也為即將到來的嶄新的中學生活做著準備。從與其他同學並不熟悉的小學畢業之後,與新的中學同學站在同一個起點之上,我們的世界一定會變得更加廣闊。而且成為中學生之後,我們之間那淡淡的感情輪廓一定也會變得更


    加清晰一些吧。我們一定會有一天對彼此說出“喜歡你”之類的話吧,我不由得期待起來。我與周圍的距離和與明裏之間的距離,一定會逐漸變得接近起來。我們今後一定會更加努力地為了我們之間的未來而奮鬥。


    現在回憶起來,那個時候我們之間拚命地交換知識,也許是因為互相之間早就有遲早會失去對方的預感吧。雖然沒有明顯的預兆,雖然在心中一直祈禱著能夠永遠在一起,但是—如果再次轉學的話—這種不詳的預感依然給自己帶來一絲恐懼。


    如果有一天真的失去了最珍貴的朋友,至少也要交換一些關於她的片段。


    結果,明裏和我還是分別去了不同的中學。小學六年級的冬天的某個夜裏,我從明裏打來的電話之中得到了這個消息。


    我很少和明裏通電話,而且還是在那麽晚的時候(晚上九點左右,對於當時還是小學生的我們來說已經是很晚了)打來的電話更是少見。所以,當媽媽告訴我是“明裏”打來的,並把電話交到我手上的時候,我忽然感覺到一股不祥的預感。


    “貴樹君,很抱歉。”明裏細小的聲音從電話的聽筒中傳來。緊接著傳來的是我完全無法相信的話語,是我最不希望聽到的事情。


    不能和你一起去那所中學念書了,明裏說道。因為父親的工作關係,在春假的時候就要搬家到北關東的小鎮去了,明裏的聲音漸漸變得顫抖起來。我卻不知道什麽原因,身體忽然變得熾熱起來,而頭腦裏麵卻一下子變得冰冷。明裏在說什麽?為什麽一定要對我說這種事情。我完全無法理解。


    “哎……那,西中怎麽辦?好不容易考上了。”我終於勉強擠出了一句話。


    “我已經辦理了轉學到楊木公立中學的申請……對不起。”


    從電話的聽筒中傳來汽車經過的聲音,明裏是在公共電話亭給我打來的電話。雖然我是在自己的屋子裏麵,但是依然能夠從電話之上感覺到一陣寒冷的氣息傳到自己的手指上來。我蹲下身去抱住自己的膝蓋,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拚命地尋找著應說的話語。


    “不……明裏沒有什麽需要道歉的……但是……”


    “我和家裏人說要借住在葛飾的叔母家那裏繼續留在這裏念書,但是爸爸說我現在還太小了……不同意……”


    明裏拚命抑製住自己的哽咽,忽然我強烈地感覺到,我已經不想再聽下去了。在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忽然用強硬的語氣對明裏說道。_“……我知道了!”在我說出這句話的同時,我幾乎能夠感覺到在電話另一端的明裏驚訝的表情。但是即便如此,我依然無法停止我的話語。


    “已經夠了!”我堅決地說道,“已經夠了……”當我再一次重複的時候。我的眼淚不爭氣地掉了下來。為什麽……為什麽總會變成這樣!


    經過十幾秒的沉默,嗚咽著的明裏艱難地擠出“對不起……”三個字。


    我拚命把電話的聽筒按在耳朵上麵。即便把電話從耳朵上拿開之後,仍然無法掛斷電話。剛才在電話之中我的話一定深深地傷害了明裏,我清楚地知道這一點,但是卻沒有任何的辦法。那個時候的我,還完全沒有學會控製自己的感情。和明裏結束那最後一次令人悲傷的通話之後,我一直抱著自己的膝蓋久久無法平靜。


    在那之後的連續數日,我一直都在異常沉重的心情之中度過。對於比我懷有更大不安的明裏,連任何溫柔安慰的話都說不出的我,感覺到十分羞愧。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我們迎來了各自的畢業典禮,我就帶著這種別扭的感情與明裏分別了。就連在畢業典禮之後,明裏用溫柔的聲音對我說道“貴樹君,再見了。”的時候,我依然低著頭沒有回應她任何話。但是我也沒有任何辦法。即便現在已經長大成人的我,也依然孩子氣地希望明裏能夠永遠陪伴在自己身邊。


    而對當年還隻是一個孩子的我來說,忽然被那麽強大的力量奪走了一切重要的東西,任誰也無法繼續保持冷靜吧。即使隻有十二歲的明裏沒有任何的選擇餘地,我們卻依然無法適應這樣的離別。絕對……


    還沒來得及收拾起自己破碎的心情,新的中學生活便已經開始了,就算我討厭也好卻不得不去麵對那完全還沒有習慣的新生活。應該和明裏


    一起念書的中學現在隻有自己一個人。漸漸結交了一些新朋友,而且還出人意料地參加了足球部開始了體育運動。雖然和小學時比起來每天都變得非常忙碌,但是對我來說這樣反倒顯得更好一些。因為每當隻有我一個人的時候,便會不由自主地回憶起以前與明裏在一起的那些美好時光,接著心裏便會一陣陣地隱隱作痛。於是我盡量都和朋友們呆在一起,晚上做好作業之後就馬上爬到床上睡覺,早上早早起來積極參加足球部的晨練。


    明裏一定也在新的地方、新的學校裏過著同樣忙碌的日子吧。希望她能夠在那樣的生活之中逐漸忘記我的事情。)


    我也應該忘記她,我和明裏都是有過轉學經驗的人,所以應該學會遺忘。


    接著就在夏天的炎熱逐漸開始的時候,我收到了明裏的來信。


    當我在公寓的公共郵箱之中發現那封薄薄的粉色信封,知道它是明裏的來信的時候,在感到欣喜之前卻先感覺到更多的困惑。為什麽現在才給我來信,我想道。在這半年間,我明明拚命地使自己適應在沒有明裏的世界之中生活。可是現在卻收到了她的來信—失去明裏的寂寞感,再次向我襲來。


    是的。結果,我越是想要忘記明裏,卻對明裏越發思念起來。我越是結交很多的朋友,越是發覺到明裏對於我來說的重要性。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反複地、無數次地閱讀著明裏的來信。即便在上課時也悄悄地把她的信夾在教科書中偷偷地看著。反複的閱讀,甚至能夠背下其中的每一個句子。


    “遠野貴樹君”——明裏的信是以這樣的敬語開始的。令人懷念,明裏那整齊的筆跡。


    “好久沒有聯係了,你還好嗎?我這邊的夏天雖然也很熱,但是和東京比起來就要好得多了。不過現在說起來,我還是更加喜歡東京那炎熱的夏天。那好似熱得要融化掉的柏油路,熾熱陽光下的高層大樓,還有百貨公司與地下鐵站裏的冷氣空調。”


    好像在很有大人樣的文章之中畫上了小小的圖畫一樣(太陽、蟬還有大樓什麽的),我不由得想象起還是少女的明裏漸漸成為大人的樣子。隻是簡單介紹了一下自己近況的簡短來信。搭乘公車去公立中學念書,為了鍛煉身體血加人了籃球部,出人意料地剪短頭發露出了耳朵。在她的信中並沒有提起因為與我的分別而感到寂寞,而且從信中所提到的事情也能夠看出她對新生活也漸漸地適應下來。但是,我卻能夠清楚地感覺到,明裏想要與我見麵,想要與我聊天的寂寞心情。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她便不會給我寫這封信了。因為,我也有和她幾乎一樣的感覺。


    從那之後,我和明裏以每月一封的頻率互相通信。有了與明裏的書信往來,我明顯感覺到生活更加快樂了。比如說無聊的課程,現在我終於能夠很清楚地告訴自己那很無聊了。而且自從和明裏分別之後所參加的辛苦的足球訓練,以及前輩們過分的要求,還有很多痛苦的事情,現在也都可以坦白地認識到那些痛苦。而令人不可思議的是,我越是這樣想越是發現這些痛苦的事情反倒更加容易去麵對了。我們雖然沒有在寫給對方的信中發泄對這些日常生活的不滿與牢騷,但是知道在這個世界之中有另外一個人能夠理解自己,使我們都變得更加堅強起來。


    就這樣,中學一年級的夏天過去,秋天過去,冬天來臨了。我十三歲,這幾個月來身高增長了七厘米,體格也比以前健壯,不那麽容易感冒了。


    我能夠感覺到自己和世界的距離,正在逐漸貼近。明裏應該也已經十三歲了。我時常望著身著學院製服的女同學,想象著明裏現在的樣子,她究竟會變成什麽樣呢。那時明裏的來信之中還像小學時候一樣寫道,想和我一起去看櫻花。信中說,在她家的附近,有一棵很大的櫻花樹。“春天的時候,樹上的花瓣大概也會以秒速五厘米的速度向地麵飄落吧。”


    在升入三年級的時候,我決定轉學。


    春假時搬家,目的地是九州的鹿兒島縣,據說是距離九州本島很遙遠的一個小島。


    從羽田機場起飛大約要經過兩小時左右的路程。我當時認為那裏也許就是這個世界的盡頭。但是那個時候的我早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的變遷,所以完全沒有感覺到過多的困惑。問題隻是與明裏之間的距離。雖然自從升人中學之後我們兩人就完全沒有過聯係,但是仔細想來實際上我們之間的距離也並不算太遠。明裏所在的北關東小鎮和我所住的東京小區,乘坐電車的話應該隻有三小時左右的車程。我們完全可能在星期六的時候見一麵。但是,在這之前我卻一次都沒有考慮過從這裏到明裏所在的小鎮見麵的可行性。


    於是我在寫給明裏的信中寫到,在搬家前希望能夠再見一麵。並且在信中寫了對地點和時間的一些提議。明裏很快便給我回信了。因為我們都麵臨期末考試,我還要進行搬家的準備,明裏也需要參加社團的活動,所以我們兩個人都方便的時間就是學期期末放學後的晚上。我查了一下列車時刻表,於是決定在那天晚上的七點鍾在明裏家附近的車站見麵。那樣的話,我在放學後推掉足球部的活動直接出發,時間應該來得及,和明裏能夠在一起見麵兩小時左右,之後再乘末班車回到東京都的家中。總之能夠在當天便返回家裏的話,家人便不會有什麽意見了。小田急線和崎京線,接著是宇都宮線和兩毛線,雖然需要進行多次換乘,但隻是乘坐普通電車的話,來回的車票隻要三千五百日元便足夠了。雖然這對當時的我來說是一筆不小的開銷,但是與能夠和明裏見麵相比,這些錢實在是不算什麽。


    距離我們約定見麵的時間還有三周,我在這段時間內給明裏寫了很長的一封信。這是我從出生以來第一次寫這麽長的東西,大概這就是情書吧。我所憧憬的未來,我喜歡的書和音樂,還有,明裏對於我來說有多麽的重要—雖然那也許隻是幼稚而且拙劣的感情表現—總之都毫無掩飾地寫在了其中。雖然具體的內容現在已經有些記不清楚了,但是至少寫了八張信紙。當時的我想,如果這封信被明裏讀過的話,我在鹿兒島的生活即使再艱苦也能很好地堅持下來。這是我想讓明裏知道的,當時我的片段。


    在給明裏寫那封長信的日子裏,有好幾晚都在夢中見到了明裏。


    在夢中,我變成了一隻靈巧的小鳥。穿梭於被電線覆蓋著的都市夜空,拍打著翅膀高高地盤旋在大樓之上。以比自己在操場上奔跑的速度還快幾百倍的速度,向著這個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人的身邊飛去。在鳥兒那小小的體內,充斥著幾乎要滿溢出來的快感,漸漸地向高空飛去。都市之中密集的燈光好似星星一樣閃爍著,列車的燈線好似都市的脈搏一樣跳動著。很快,我的身體穿越雲霄,衝過灑滿皎潔月光的雲海。月亮散發著通透的藍色光芒照耀在雲峰之上,簡直好似在其他星球上一樣。那種獲得通往自己希望之地的力量的喜悅,使自己覆蓋著羽毛的身體激動地顫抖起來。


    隻一轉眼上天便接近了自己的目的地,找欣喜地降落下去,遠遠眺望起她所居住的這片土地。一望無盡的田園,人們居住著的屋舍,茂密的森林之中穿過一條光線,是電車。我一定就是坐在那輛電車之上。接著,我的目光看到了在車站上獨自等待著電車到來的她的身影。剪了短發露出耳朵的少女,一個人坐在站台的長椅上,在她的身旁佇立著一棵巨大的櫻花樹。


    雖然櫻花還沒有開放,但是我依然能夠從那堅硬的樹皮之中感覺到春天的豔麗氣息。忽然少女感覺到我的存在,抬頭向天空望去。很快我們就會見麵了,很快——


    3


    和明裏約定好見麵的當天,從早上開始便一直下著雨。天空好象被濕誰滾的灰色蓋子蓋住了一樣,細密而寒冷的雨滴不停地從空中落下。即將來臨的春季似乎改變主意而回去了,周圍依舊充斥著寒冬的氣息。我在校服外麵套上了一件深茶色的厚呢子外套,將寫給明裏的信收到書包的最深處然後向學校走去。因為按照計劃回到家的時候應該是深夜了,於是我給家人留下字條說晚上要回來得晚一些,請家裏人不要擔心。家裏人並不知道我和明裏的事情,所以即便把我要去和明裏見麵的事情事先和他們說了,他們也不會答應,索性不告訴他們好了。


    那一整天,我都心不在焉地望著窗外的風景,完全無法靜下心來上課。老師所講的內容我已經完全聽不進去了。腦海裏隻是不停地想象著穿著校服的明裏的身影、應該和她所說的話題,以及明裏那聽起來讓人感覺到很舒服的聲音。是的,雖然那個時候我還沒有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但是現在想來,我其實是非常喜歡明裏的聲音的。


    我最喜歡聽到明裏的聲音從空氣中傳來。這對於我的耳朵來說,永遠是一種溫柔的享受。很快我就能夠聽到那個聲音了。一想到這裏我便難以抑製體內的激動,為了能夠使自己冷靜下來,我便向窗外望去。


    雨。


    秒速五米。從教室向外望去,天空一片昏暗。即便是白天,外麵的大樓和公寓也都點著燈光。非常遙遠處的大樓上麵,霓虹燈一閃一閃地亮著。


    外麵的雨水在我的注視下越下越大,到了放學的時候,雨變成了雪。


    放學後,確認周圍沒有其他的同班同學之後,我從書包中拿出了信和筆記。我稍微猶豫了一下之後,把信放進了外套的口袋。這是無論如何也要交給明裏的信,放在一個隨時能夠用手碰觸到的地方,心裏會感覺到比較安心。筆記上記載著我事先調查好的換車地點和換車時間,雖然我已經反複看過幾十遍了,但還是最後再確認一下比較好。


    首先,乘坐豪德寺車站下午三點五十四分發車的小田急線到新宿車站。在那裏換乘崎京線到大宮車站,然後換乘宇都宮線,到達小山站。在那裏還要繼續換乘兩毛線,最後在六點四十五的時候到達目的地岩舟站。與明裏約定好晚上七點時在岩舟車站見麵,這樣的話時間剛剛好。雖然這是第一次獨自一人坐這麽長時間的列車,不過應該沒有關係吧,我自己鼓勵自己道。沒有問題的,應該沒有任何困難的!


    我從學校那昏暗的樓梯上跑下去,打開玄關前的鞋箱。空無一人的大廳裏頓時回響起打開鐵門時的沉重回響。我把早上帶來的雨傘放在一邊,走出玄關抬起頭望向天空。早晨時還充滿雨水味道的空氣到了晚上便變成雪的味道了。那是比雨更加透明清澈,更加浸人心脾的味道。灰蒙蒙的天空中無數白色的雪片飛舞著飄落,一直盯著看的話似乎自己也要被吸人到天空之中去了一樣。我慌忙帶上帽子,快步向車站趕去。


    一個人來到新宿車站還是第一次。雖然對於我的生活圈來說這是非常陌生的地方,不過幾個月以前還和朋友為了看電影而來過這裏一次。


    那個時候是同兩個朋友一起乘坐小田急線到新宿車站的,在jr的東出口出來之後便完全迷路了。與電影的內容比起來,倒是這個車站的複雜與混亂給我留下了更加深刻的印象。


    我從小田急線下車之後,為了不至於再次迷路於是先認真地閱讀起站內的導遊板,找到“jr線車票售票點”的位置之後,便順著指示的方向走去。在這矗立著無數立柱的巨大空間之內,前麵忽然出現了一個擺放著數十台售票機的地方,每台機器前都站著長長的等待買票的隊伍。從排在我前麵的ol女性身上飄來一陣濃重的香水味道,不知為什麽使我的呼吸變得困難起來。旁邊的隊伍動了起來,這時過來一位上了年紀的男子,從他的外套上圓傳米一陣更加濃重的衛生球的味道,這種氣味立刻引起了我對搬家時的不安情緒。很步人一起發出的嘈雜的聲音混在一起,形成一陣雜亂無章的噪首回響在這地下的空間之中。被雪打濕了的鞋子前麵漸漸變得寒冷起采。腦袋也感覺到一件眩暈。而輪到我購買時候,忽然發現售票機上麵沒有投鈕而一下子變得困惑起來(那個時候大部分車站的售票機都還是按鈕式的)。偷偷看了一下旁邊的人,發現別人都是直接在畫麵上按目的地的標誌,於是自己也跟著按了一下。


    穿過自動檢票的進站口,我一邊仔細地觀察著上麵記載有乘車位置的公告板,一邊穿過擁擠的人群向崎京線的乘車站台走去。“山手線外線”


    “總武線中野方向前進”“山手線內線”“總武線千葉方向前進”“中央線快速”“中央本線特快”………


    我穿過了無數個乘車站台,途中一直留意著車站內的結構示意圖。崎京線的站台在車站的最深處。我從口袋裏拿出筆記,然後看了一下手表(為了慶祝中學入學而買的黑奮g shock)的時間。新宿站發車時間是四點二十六分。手表上麵的液晶數字顯示現在是四點十五分。好,還有十分鍾,時間完全來得及。


    路上忽然看到有廁所,為了預防萬一還是先去一趟比較好。崎京線要行駛至少四十分鍾,在那之前最好把一切都準備好比較好。洗手的時候看了看鏡子中的自己。有些肮髒的鏡麵之中映出了在白色的日光燈下自己的樣子。這半年來,自己的身高一直在增加,我應該也變得更加成熟一些了。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興奮,臉頰顯得紅紅的,稍微有些感到難為情。我,就要去與明裏相會了。)


    崎京線的車上擠滿了下班回家的人,完全找不到座位。我靠在車廂的最後麵,時而看看貼在車廂上的廣告和放在書架上的周刊誌,時而望向窗外的景色,時而偷偷地觀察一下周圍乘客們的樣子。我的視線和心情一樣無法冷靜下來,甚至連放在書包裏麵的科幻小說都沒有心情拿出來翻看。


    坐在座位上高中生模樣的女孩子,和站在她麵前的似乎是她朋友另外一個女孩子互相說著什麽。我站在一邊斷斷續續聽到了部分內容。她們兩人都穿著短裙,下麵也隻穿著套腿襪。


    “這之前的那個男孩子,怎麽樣?”


    “哪個?”


    “當然是北高的那個呀。


    “哎?那個不怎麽樣啊……


    “才不是呢。我喜歡那樣的。”


    大概是在說在聯歡會或者什麽聚會上認識的男孩子的事情吧。雖然說的不是自己,但是我卻不知道為什麽忽然變得不好意思起來。一邊用手摸著口袋裏寫給明裏的信,一邊把視線轉移到窗外去。第一次坐車走這條路線。和平時乘坐小田急線搖晃的方式與行走時候的聲音有一些微妙的區別,而且那種向未知地方前進的不安變得越發強烈起來。冬季的夕陽將地平線染成一片橘紅色,視線遠遠望去,前方的建築物並排佇立在夕陽的餘暉之下。雪還在不停地下著。現在我所處的位置已經離開東京進人崎玉了吧。和自然風景比起來,城市的建築都是相似的。到處都充斥著高聳的大樓和公寓。


    途中經過武藏浦合車站的時候,為了給高速電車讓行電車臨時停車等待。車內響起“有緊急前往大宮方向的旅客,請在對麵站台換乘”的通知,車內的乘客頓時有大半都下車去前往對麵的站台,我也跟在了人流的末尾。不停從空中飄落下來的雪花、西方天空厚重的烏雲以及偶爾透過烏雲照射出來的夕陽光芒,那光芒將遠處的房屋都籠罩上一層淡淡的色彩。


    眺望著眼前的景色,我忽然產生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是的。這不是我第一次乘坐的路線。


    就在我即將升人小學三年級,從長野搬家到東京的時候,我和雙親一起在大宮站就是搭乘的這趟電車前往新宿。當時已經看慣了長野田園風光的我,坐在車上眺望著窗外充滿高聳建築物的陌生景象時,不由得心中充滿了強烈的不安。望著周圍滿是建築的陌生地方,我一邊想著從今往後一直要在這裏生活,一邊因為不安而差點哭了出來。可是才過了五年的時間,我竟然想要永遠在這裏生活下去了。雖然我隻有十三歲,可是我卻一點也不覺得這種想法有多麽誇張。因為有明裏在這裏,所以我希望能夠同明裏永遠的在一起生活下去。


    大宮站也是規模上不遜色於新宿車站的巨大中轉站。從崎京線上下來經過一段很長的樓梯,穿過車站中混雜的人群,向換乘的宇都宮線站台前進。空氣中雪的氣味越發濃重了,行人們的靴子上也都沾滿了雪水顯得濕挽滾的。宇都宮線的站台上麵也站滿了許多準備回家的人們,在電車車門的位置站成長長的隊列。我站在距離隊列稍微有一段距離的地方獨自一人等待著電車進站—就在這裏,我開始有一些不祥的預感。車站之內的廣播更加證實了我預感的準確性。


    “請各位乘客注意。宇都宮線、小山。宇都宮線方向行駛的列車,現在因為下雪的緣故晚點八分鍾到達。”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發現自己竟然從來都沒有考慮過電車晚點的可能性。我對照了一下筆記和手表上的時間,按照筆記上的行程應該五點零四分乘上宇都宮線的電車,但是現在已經五點十分了。我忽然感覺到周圍變得更加寒冷起來,身體不由得一陣顫抖。兩分之後,隨著一陣長長的汽笛聲電車進站,我才稍微覺得暖和了一點。


    在宇都宮線之中,甚至比小田急線與崎京線更加擁擠混亂。已經到了大家差不多都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和學習,應該回家的時間了。宇都宮線的電車和我剛才所乘坐的電車比起來顯得相當陳舊,坐席是四人一組的包廂坐席,讓人不由得聯想起在長野鄉間的公交線。我一隻手扶著坐席的把手,一隻手放在口袋裏,站在坐席中間的過道上。車內似乎開著空調顯得異常溫暖,窗戶的四角上因為溫差的關係掛滿了水珠。車上的人們也許是因為疲勞的緣故誰也沒有開口說話,隻是在燈光的照耀下靜靜地呆在陳舊的車廂之內。當我意識到自己和周圍的環境顯得有些格格不人時,為了不顯得太不協調,我便盡可能地沉默下來,一直眺望起窗外的景色。


    窗外的景色很快便變得千篇一律,原先高聳的建築物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望無際的被大雪覆蓋起來的農田。更遠的地方還能夠看到有人家的燈光在閃爍著。列車與遠山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奔馳著。遠山那黑色的巨大投影,就好象列隊在雪原上的巨人士兵一樣。這裏已經完全是我所不知道的世界了。我眺望著外麵的風景,心裏所想的隻是與明裏見麵的時間。如果我遲到的話,我完全沒有預先通知明裏的方法。當時對於中學生來說,手機還完全沒有普及,而且我也不知道明裏搬家之後她家裏的電話號碼。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了。"


    到達下一個換乘站點小山車站的路程本來應該在一小時左右,但是在大雪之中的電車越行越慢。而且車站與車站之間的距離和都內比起來也變得令人無法相信的遙遠,在每一站電車停下的時間也變得令人無法相信的漫長。而且每當這個時候,車內的廣播都會不停地重複著同樣的內容“耽誤了大家的時間實在非常抱歉,因為後續列車延誤,本列車在此車站臨時停車。有緊急事情的乘客實在是非常抱歉,請稍微等待一下……”


    我不停地看著手表,在心裏拚命地祈禱著千萬不要到七點。但即便如此,在距離沒有任何縮短的同時,時間卻在確實的一分一秒地流逝著。我頓時感覺到周圍似乎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在不停地敲打著我,使我的全身都隱隱作痛。就好像在我的周圍有一個看不見的圍欄正在逐漸縮緊。


    我已經確實來不及按時趕到了。


    在我們約定的七點到來的時候,電車甚至還沒有抵達小山車站,而是在距離小山車站還有兩站的一個叫做野木的車站停了下來。


    明裏所在的岩舟車站,需要從小山車站換乘之後再經過二十分鍾的車程。從大宮車站出發的這兩小時之中,我的內心被逐漸強烈起來的焦急與絕望不停地煎熬著。如此漫長的難耐的時間,對於當時年幼的我來說還是第一次經曆。我甚至已經感覺不到現在車內究竟是冷還是熱了。我所能夠感覺到的隻有漂浮在車輛之內的深夜的氣味,以及從中午到現在一直什麽都沒有吃的空腹感。當我注意到的時候,車內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已經沒有任何人了,站在車廂裏的隻有我一個人。我走到旁邊沒有任何人的包廂裏坐下。站得已經麻痹的腳部忽然傳來一陣刺痛,全身的疲勞感頓時一齊向我襲來。我想要放鬆一下僵硬的身體,發現甚至連這點動作都做不出來。我從外套的口袋裏麵拿出給明裏的信,直直地凝視起來。約定的時間已經過了,明裏現在已經開始著急了吧。我忽然想起與明裏最後所通的那次電話。為什麽總是會變成這樣!


    在野木車站大概停了十五分鍾之後,電車終於再次緩慢地移動起來。


    電車終於抵達小山車站的時候,已經是七點四十多了。我從電車上下來,向準備換乘的兩毛線站台走去。半路把完全沒有起到半點作用的筆記揉成一團扔進了站台的垃圾箱。


    小山車站隻是站台顯得很大,人卻非常少。我穿過車站的時候,隻能在好似廣場一樣空曠的空間內偶爾看到一兩個人坐在候車的椅子上。對許是在這裏等待著家裏人開車來接吧。看他們的樣子似乎很自然地融人到了這裏的風景之中。隻有我一個人焦急地前進著。


    兩毛線的站台需要從這裏走下樓梯穿過一段好似地下通道的地方才能夠到達。支撐著整個建築的無數鋼筋混凝土的立柱等距離地間隔著,天花板上好多的管子縱橫交錯。被立柱分隔開的空間之內,充滿了從站台兩邊吹進來的風雪的聲音。蒼白色的燈光將這好似隧道一樣的空間照得一片朦朧。站台書報亭的自動門關得嚴嚴實實。就在我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時,忽然發現前麵的站台上有幾名乘客正在等車。雖然旁邊推車賣蕎麥麵的小販和並排在一起的兩個自動販賣機的淡黃色光芒使這裏稍微顯得有一些溫暖,但整體感覺起來這裏還是一個非常寒冷的場所。


    “現在兩毛線因為大雪,列車正在晚點運行。給各位旅客帶來麻煩實在是非常抱歉。請在列車到達之前耐心等待。”完全沒有任何感情波動的廣播在站台上回響著。我為了稍微保持一下溫度,把外套的帽子拉下來戴在頭上,然後靠在背風的柱子上一邊躲避寒冷風雪一邊等待著列車進站。


    徹骨的寒冷從冰冷的地麵向我的身上襲來。讓明裏等待的焦急感與持續奪走我的體溫的寒冷還有胃中刺痛的空腹感交織在一起,使我的身體逐漸變的僵硬起來。賣蕎麥麵的推車旁坐著兩名好似工薪族的人正在吃著麵條。雖然我也想去吃一碗蕎麥麵,但是一想到明裏也許一樣餓著肚子等待著我,隻有我一個人吃飽是不公平的。於是為了稍微使自己暖和一下,我走向了自動販賣機。就在我從外套口袋裏取出錢包的時候,我寫給明裏的信也一同掉了出來。


    現在回想起來,即便當時沒有發生那件事,那封信到底會不會交到明裏的手上我也不能確定。不管發生什麽事情,到最後都還是沒有任何的變化。我們的人生充滿了無數巨大的不幸,那封信不過是其中的一個組成罷了。最後,不管多麽強烈的思念也好都會在漫長的時間之中逐漸地變淡變得消失。不管那封信交給了她也好,還是沒交給她也好。


    隨著我拿出錢包從口袋裏掉出來的信,在那一瞬間便隨著不停吹過的強風,轉眼便穿過站台消失在昏暗的夜色之中了。當時的我,真的很想大哭一場。我站在原地深深地低下頭去緊緊地咬住嘴唇,強忍住不讓自己的淚水掉落下來。結果最後連熱咖啡也沒有買。


    我乘坐的兩毛線,在即將抵達目的地的途中完全停車。“由於降雪的緣故使車輪出現故障,暫時停車”車內的廣播說道,“給各位旅客造成如此不便實在是非常抱歉,現在的情況無法進行修複工作”。窗外是一片昏暗的白雪覆蓋的原野。暴風雪不停地打在窗戶上發出令人絕望的聲音。為什麽非要在這種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停車呢?我完全不知道原因。看了一下手表,距離我們約定的時間已經過去兩個小時了。今天一天之內,我大概看了幾百次這個手表吧。厭煩了繼續盯著不斷流逝的時間,我摘下手表把它放在窗邊的小桌子上。我已經沒有任何辦法了。隻能不停地祈禱電車早一點重新啟動起來。


    —貴樹君還好嗎?明裏在來信中這樣寫道。“因為社團活動比較早,所以我是在電車上寫的這封信。”


    從信中所讀到的明裏,為什麽總是給人一種獨自一人的感覺呢?於是我想到,事實上我也是一樣一直一個人。雖然在學校裏麵也結交了很多的朋友,但是像現在這樣用帽子蓋住臉獨自一人坐在空無一人的車廂之中的我,才是我的本來樣子吧。雖然電車之中依然開著空調,但是在這空蕩蕩的車廂之中依然顯得非常寒冷。該怎麽說才好呢—如此殘酷的時間,我以前從來都沒有經曆過。我獨自一人坐在空曠的坐席之上,把整個身體團在一起咬緊牙關,拚命地忍住眼淚,和充滿了惡意的時間做著最後的抗爭。我越是想起明裏獨自一人在寒冷的車站內等待著我,想起她那溫柔的表情,我的心情便越發焦急起來。明裏不要再等下去了,回家去吧,我開始真心地這樣希望起來。


    但是明裏一定會一直在那裏等下去吧。


    我非常清楚這一點,於是我變得更加的悲傷並且痛苦起來。


    窗外的大雪還在不停地從空中飄落下來。


    電車再次開始啟動的時候是大概停車兩小時之後的事,而我到達岩舟車站的時間也已經比約定的時間晚了四個小時,是晚上的十一點了。對於當時的我來說,這完全是深夜的時間了。從電車上下來走到站台上的時候,我的腳踩到地回的積雪發出柔軟的聲音,風已經停了,夜空中隻剩下無數雪的顆粒悄無聲息地垂直降落下來。停車的站台既沒有柵欄也沒有牆壁,從站台問旁邊望去馬上能夠看到一望無際的雪原。城鎮的燈光顯得非常遙遠,站台周圍一片寂靜,除了電車的引擎聲之外聽不到其他任何的聲音。


    我穿過小小的通道,走過檢票口。從檢票口處便能看到站台前城鎮的燈光。隻剩寥寥無幾的人家還亮著燈,整個城鎮都在一片靜寂之中被大雪援蓋了起來。我將檢好的車票遞給站台的工作人員,然後走進候車室的小木屋。


    就在我踏進小木屋的同時,一陣溫暖的空氣和小爐子那令人懷念的氣味便將我包圍了起來。眼前的情景使我的胸口湧起一陣感動,我甚至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我閉上眼睛再一次慢慢睜開。一名少女在小爐子前麵的椅子上麵低著頭靜靜地坐著。


    我仔細地盯著眼前這名穿著白色外套的少女。然後慢慢地走近過去,明裏,叫了她一聲。我的聲音顫抖著好像不是從我自己口中發出來的一樣。少女驚訝地慢慢抬起頭來,望著我。是明裏。大大的眼睛裏麵充滿了淚花,眼角微微有些發紅。與一年前相比顯得更加成熟的明裏的臉在昏黃的爐火照耀下顯得格外美麗,甚至比我目前所見過的任何女子都要美麗。


    我的心髒忽然感覺到一陣無法名狀的疼痛。這也是我以前從來都沒有感覺過的。我無法移開自己的視線。明裏眼睛裏麵的淚花漸漸變得越來越大,然後用好象看到難得一見的光景一樣的目光看著我。明裏的手一下子抓住我外套的衣角,我向明裏靠近了一步。就在我看到明裏的眼淚掉落在抓住我衣角的白哲的手背上那一瞬間,我一直努力控製住的感情一下子全都爆發了出來,也跟著哭了起來。爐子上麵燒著的水壺沸騰起來發出柔和的聲音,在狹小的候車室裏回響著。


    明裏在保溫杯裏裝了茶並且帶了自己親手做的便當。我們兩個人並排坐在火爐前的長椅上,中間放著裝便當的包裹。我接過明裏遞過來的茶喝了一口。茶還很熱,散發出一股非常香的味道。


    “真好喝”我打從心裏讚歎道。


    “是嗎?隻是普通的煎茶。”


    “煎茶?我還是第一次喝到。”


    “才不會呢!你以前一定喝過的!”雖然明裏這樣說,但是這種味道的茶我確實感覺是第一次喝到。所以隻能回答“是嗎……”


    “一定是的。”明裏奇怪地說道。


    明裏的聲音和她的身體一樣,和我記憶之中相比顯得更加成熟了。隻是依然那麽溫柔,隨著明裏的聲音我的體溫也逐漸變得溫暖起來。“那麽,嚐嚐這個”明裏一邊說著一邊打開包裹,掀開裏麵兩個保鮮盒的蓋子。一個盒子裏麵放著四個大大的飯團子。另一個裏麵則放滿了各種各樣的菜肴。小小的牛肉餅,小香腸,煎雞蛋,番茄醬,甘藍等等。所有的這些都分成兩份,整齊地擺列起來。


    “都是我自己做的,所以不敢保證味道如何……”明裏一邊說著一邊把包便當的布疊好放在腿上,然後對我問道“要不要嚐一嚐……”。


    “……謝謝”我終於說出了這句話。胸口忽然又感覺到一陣激動,差點又要哭了出來,感覺到自己的樣子很丟人的我,拚命控製住自己的感情。


    忽然我想到自己一直空著肚子的事實,於是急忙說道:“我肚子正餓呢,非常餓”。聽到我的話,明裏似乎很開心地笑了起來。


    飯團子拿起來感覺沉甸甸的,我張大嘴巴滿滿地咬了下去。我一邊吃著一邊又控製不住自己的眼淚,為了不讓明裏看到我連忙低下頭去。這是我所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


    “這是我所吃過的食物之中最好吃的。”我坦白地說道。


    “太誇張了吧。”


    “真的。”


    “一定是因為肚子餓了。”


    “也許是吧……”


    “一定是的。我也吃一個。”明裏一邊開心地說道,一邊也拿起一個飯團。


    於是我們兩個人開始一起吃起便當。小牛肉餅也好,煎蛋也好,吃起來都是令人驚歎的美味。當我說出自己感想的時候,明裏不好意i iv也笑了起來,然後帶著很自豪的表情說道:“我從學校放學之後特意回家做的,跟媽媽學的。


    “跟你媽媽怎麽說的才出來了?”


    “我留了個紙條說不管多晚我都一定會回家的,所以請不用擔心。”


    “和我一樣。但是明裏的媽媽一定會很擔心的。”,“嗯……不過一定沒關係的。在我做便當的時候,媽媽問過‘這是要給誰的?’我當時隻是笑了笑沒有回答,媽媽也看起來很開心的樣子,她一定都知道的。”


    雖然我很想問她心裏的答案,但是我卻依然隻是沉默地吃著手中的飯團。因為飯團實在太大,所以雖然隻吃了兩個但是卻已經吃得很飽了,我感覺到一陣幸福的滿足感。


    小小的候車室被溫馨的淡黃色光芒籠罩著,火爐烤得雙腿暖暖的。我們兩個人已經完全忘記了時間,隻是一邊喝著茶一邊開心地聊著天。兩個人都完全把回家的事扔在了腦後。雖然兩個人都沒有明確地說出來,但是在各自的心裏一定都非常清楚。我們兩個人在這一年多的時間內所想要說的話,以及自己所感受到的孤獨,從這些沒有直接表述出來的話語之中,通過其他的方式向對方傾訴著。


    砰砰。車站的工作人員敲打著候車室的窗戶提醒我們時間的時候,已經是深夜十二點了。"


    “車站馬上就要關門了,已經沒有電車了。”


    給我檢票的那位稍微有些上了年紀的站員說道。本來我以為他會對我們發脾氣,但沒想到的是,他卻微笑著對我們說道“看你們兩個聊得很開心的樣子實在是不忍心打擾你們。”站員用帶著地方口音的語調溫柔地說道,“但是現在已經很晚了必須關門了。外麵下這麽大的雪,請回去的時候注意安全。”


    我們向站員道謝之後走出了車站。


    岩舟車站被完全覆蓋在皚皚白雪之中。雖然雪還是不停地從空中降落下來,但是這滿是白雪的深夜世界,竟然出人意料地一點都感覺不到寒冷。我們兩個都開心地在雪地上麵並排向前麵走去。我的身高現在比明裏要高出幾公分,這一點使我非常驕傲。蒼白的街燈好似聚光燈一樣把眼前的雪地照亮。明裏很開心地向前麵跑去,我看到了比我記憶之中長大了許多的明裏的背影。


    明裏帶著我來到她以前的信中提到過的那棵大櫻花樹前。雖然距離車站隻有不到十分鍾的路程,但是卻走到了一片沒有人家的寬闊田野之上。在這裏已經完全沒有了人工照明,所能夠依賴的隻有雪地反射出來的朦朧光芒,使整個背景都籠罩在一層淡淡的薄光之內。簡直就好像由巧手的工匠所製作出來的一樣,那樣美麗的風景。


    這棵櫻樹孤獨地佇立在田間小道之上。又粗又高,真是一棵挺拔的樹木。我們兩人就站在這棵櫻樹下麵,抬頭向上麵仰望著。天空一片昏暗,雪花穿過櫻樹交錯的樹枝無聲地飄落下來。


    “看,好像雪一樣呢。”明裏說道。


    “是啊。”我回答。我似乎又再次看到了在盛開的櫻花樹下微笑著望著我的明裏的樣子。


    那一夜,在那棵櫻花樹下,我與明裏初次接吻了。似乎是非常自然的事情。


    就在我與她的嘴唇相接觸的一刹那,我忽然意識到永遠、心以及靈魂這些東西究竟都是什麽概念。我忽然明白了這十三年來我一直所追求的一切,緊接著,在下一個瞬間,無邊的悲傷忽然向我襲來。


    明裏的這種溫暖,這種溫柔的靈魂,究竟我該帶到哪裏去呢?究竟我該如何麵對呢?我完全都不知道。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明裏明明就在這裏,明明就在這裏,我卻完全不知道應該怎麽辦才好。我所知道的,隻是我們兩個人從今往後永遠都不能再在一起了。在我們兩個人的麵前,橫亙著對於我們來說過於巨大的人生以及茫然的時間。


    —但是,我在那一瞬間所感覺到的不安很快便被明裏的溫柔所融化,在我的意識之中隻留下明裏的嘴唇的觸感。明裏嘴唇的柔軟與溫暖,在這個世界上是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比擬的。這對於我來說是一個非常特別的吻。即便現在回憶起來,在我的人生之中,那樣純粹而切實的喜悅是絕無僅有的。


    我們兩個人在田邊的小庫房裏過了一夜。在那所木造的小屋子裏麵放著各種各樣的農具,我和明裏將那裏麵的舊毛毯拽了出來,脫掉被雪打濕了的外套和靴子,兩個人裹在一條毛毯裏麵一直聊了1很久。外套裏麵明裏穿著水手服,我穿著校服。在這裏的我們兩個人誰都不是孤獨的,真是讓我們感覺到太開心了。


    裹在毛毯裏麵聊天的我們,時不時的肩膀都會碰在一起,明裏柔軟的分稍經常會刮到我的臉頰和脖子。那種溫柔的感觸和香甜的味道使我興備不已。能夠感覺到明裏的體溫更是使我精神抖擻。明裏說話的時候呼出的氣息掃動著我前額的頭發,我的呼吸也吹動了明裏的發梢。窗外的雲逐漸變得淡薄下去,穿過雲層射過來的月光透過毛玻璃將小屋之內照耀的充滿幻想般的光芒。我們兩個人一邊聊著一邊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當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早上六點了,雪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停了下來。我們兩個把仍有餘溫的茶全部喝掉之後,穿好外套動身向車站走去。


    天空變的一片晴朗起來,從山後冉冉升起的朝陽把田園雪景照耀得閃閃發光。世界中到處都充滿了眩目的光芒。


    星期天早上的車站上空無一人,乘客隻有我一個。被塗成橘紅與綠兩色相間的列車迎著朝陽駛人站台。電車的門打開,我走了進去之後轉過身來,望著眼前站在站台上麵的明裏。匹著白色外套沒有係扣子,露出裏麵穿著的水手服的,十三歲的明裏。


    ——是的,我忽然意識到。我們兩個就將要這樣再次成為一個人,不得不回到各自的地方去了。


    明明直到剛才為止還一直在交談著很多的事情,還感覺到那樣的親近,為什麽現在竟然要如此唐突地分別了呢。不知道在這個時候應該說些什麽才好的我隻能低著頭沉默不語,還是明裏率先打破了沉默。


    “貴樹君……”


    我甚至連回應一下的聲音都發不出。


    “貴樹君……”明裏重複了一遍,稍微低了下頭,明裏身後的朝陽將那一片雪原照耀的好似湖麵一樣泛起粼粼的光芒,在背後如此美景的襯托之下,明裏顯得異常美麗。


    終於明裏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一樣抬起頭來,注視著我繼續說道。


    “貴樹君,今後一定也沒問題的!一定!”


    “謝謝……”我終於開口回答,就在我話音剛落的時候車門也開始關閉了——這樣下去的話不行。我還有必須要對明裏說清楚的話。為了能夠使隔在車門外麵的明裏聽清楚我的聲音,我大聲的喊道。


    “明裏你也要保重!我會給你寫信的!也會打電話!”


    在那一瞬間,我忽然聽到一陣尖銳而遙遠的鳥叫。電車開始啟動了,我們兩個人隔著車門的玻璃把手按在一起。雖然很快就分開了,但確實有一瞬間的重合……)


    在返程的列車上,我一直站在門前。我沒有告訴明裏關於自己寫了一封長信,以及那封信在來的路中丟掉了的事情。我以為今後一定還會有機會再見,而且我意識到在那一吻之前和之後,世界的一切都發生了改變。


    我站在門前,右手一直放在明裏曾經觸摸過的玻璃上麵。


    “貴樹君,今後一定也沒問題的!”明裏這樣說。


    似乎被她說中了什麽——雖然究竟她說中了什麽我自己也不清楚—但是我卻不可思議地有這種感覺。同時,我還有一種預感,在將來明裏的這句話一定會成為對於我來說非常重要的精神支柱。


    但是至少現在—我這樣想著,我想要擁有能夠守護她的力量。


    我懷著這樣的心事,一直眺望著窗外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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