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線上升起的朝陽,將周圍的水麵照射得閃閃發光。天空攝人心魄般地蔚藍,肌膚感受到水的溫暖,身體輕盈。現在的我,正一個人漂在光之海洋上。這個時候,我覺得自己是一種特別的存在,心中泛起一絲幸福的感覺。盡管現在的我,仍抱有許多問題。


    象這樣不經思考,立刻就產生幸福感的想法本身,也許就是諸多問題的原因。盡管這樣想,我依然心情雀躍地迎向下一波海浪。清晨的海洋絢麗無比。緩緩起伏的波濤、語言難以形容的複雜色彩。我不禁為之陶醉。任由衝浪板在波濤中穿梭。感受到身體被浮力托起的我,想站起身來,卻馬上失去平衡跌人波濤之中。又失敗了。從鼻孔吸人的一些海水刺激著眼睛。


    問題一,在這半年裏,我一次也沒有在波浪中站起來過。


    比沙灘稍高一些的地方是個停車場(應該說,隻是個雜草叢生的空地)。在足有一人高的雜草叢中,我脫下緊貼於嘰膚的防曬衣和泳裝。用水龍頭的水從頭淋遍赤裸的全身,擦幹身體之後,我換上製服。四周沒有一個人。迎麵吹來的海風讓我感到十分愜意。僅垂到肩膀的短發不一會就完全幹了。朝陽將雜草的影子清晰地投射在白色的水手服上。我一直很喜歡大海,特別是在這個季節的清晨。若是在冬季,從海裏回到岸上,換衣服的時候是最難受的。


    塗唇膏的時候,我聽到姐姐的“step wagon”駛來的聲音,我拿起衝浪板和背包,迎著車的方向走去。身穿紅色運動衫的姐姐打開駕駛窗向我打招呼。


    “花苗,怎麽樣了?


    我的姐姐是個美人。長發披肩、穩重、聰慧,目前是高中教師。以前的我,不太喜歡這個大我八歲的姐姐。經過反省加分析,我想原因在於對遲鈍而平凡的我來說,美麗的姐姐就是壓抑著我的心結。不過,現在我很喜歡她。在姐姐大學畢業回到這個島之後,不知什麽時候起,我對她產生了敬愛的心情。如果小穿這種土氣的運動衫,而是換上可愛的衣服的花,姐姐看起來會更漂亮。不過,太漂亮的話,在這個小島上也許會太惹人注目了吧。


    “今天也沒成功,一直是離岸風。”我把衝浪板裝上車,回答道。


    “慢慢來吧,放學後也要來嗎?”


    “嗯,要來的,姐姐也沒問題吧?”


    “可以。不過,也別忘了好好學習哦。”


    “好——的!”


    我隨口大聲回答著,走向停在停車場一角的摩托。學校指定的“本田super cub”是早已踏上工作崗位的姐姐傳給我的,在這個沒有電車,也很少有公交車的小島上,高中生大多在十六歲的時候就拿到摩托駕照了。盡管摩托車很方便,在島上行駛也很愜意,但無法帶上衝浪板,所以每次到海邊,姐姐都開車送我。然後我們一起去學校。我去上學、姐姐去上課。在汽牟發動的時候,我看了看表。七點四十五分。沒問題。他也一定還在練習。我轉著摩托跟在姐姐後麵,離開了海岸。


    高中一年級的時候受姐姐的影響,我開始玩浮板,從開始的那一天起,我就被衝浪的魅力深深吸引了。姐姐大學時代在衝浪部的活動根本不時尚,完全是為了健身(開始的三個月一直是為下水做準備的基礎練習。


    從早到晚練習劃水和潛水!),盡管不明白走向海洋這種行為的意義,但我認為這是很美好的事。到了高二,我已經習慣了浮板。在某個風和日麗的殊子,我突然想站在浮板上衝浪,為此,我轉向了短板和長板,在練習剛開始時,有幾次偶然站了起來,但從那以後卻不知為何,一直無法再次站到浮飯上。為是否要放棄難度較高的短板,改回浮板而煩惱的我,就這樣到了高中三年級,夏天很快來臨了。用短板的我依舊無法在波浪中站起來。


    這就是我的煩惱之一。而第二個煩惱,是我馬上就要麵對的。


    嗵的一脆響,混在清晨鳥兒的叫聲中,從遠處傳了過來。這是箭穿過紙靶的聲音。現在是八點過十分,我緊張地站在校舍的樹陰下。剛才我從校舍一角探出頭來張望時,射箭場裏和平時一樣,隻有他一人。


    每天早上,他都獨自練習射箭,而他也是我練習衝浪的原因之一,看


    到他每天早上熱衷於某件事,我也希望自己能熱衷於某事。他認真地拉起弓弦的樣子真的好帥。盡管這樣,近距離凝視他是很難為情的,我做不到,隻能象現在這樣,站在一百多米外的遠處看著他練習,偷偷地看著他。


    我撫了撫裙角,輕輕了整理一下水手服的衣擺,做了個深呼吸。好的!要自然些,自然一點。然後,向射箭場走去。


    “啊,早上好。”


    和平時一樣,他看到我走過來就中斷了練習,向我打招呼。哎呀!他的聲音真的好溫柔,好沉穩。


    盡管心跳不止,我仍然裝出平靜的樣子,慢慢走過去。我隻是從道場旁邊經過而已哦,心裏這樣提醒著自己。要謹慎地回答他,盡量顯得不動聲色。


    “早上好,遠野同學。今天也來得很早啊。”


    “澄田,你今天也去海邊了吧?”


    “嗯。”


    “你真努力啊。”


    “啊。”意外的讚揚使我吃了一驚。糟了,我現在一定麵紅耳赤了吧。


    “也、也沒什麽啦。嗬嗬,再見,遠野同學!”我感到既開心又害羞,慌忙跑開了。“啊,再見。”溫柔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問題二,我暗戀著他。已經有五年了。他的名字叫做遠野貴樹。然而,和遠野同學在一起的時間,到畢業為止僅剩下半年。


    接著是問題三,就在桌上的一張紙片上麵。現在是八點三十五分,正在開早會。我神情恍惚地聽著班主任鬆野老師的話。聽好了—馬上就要做決定了,和家裏好好商量再填寫。他似乎是這樣說的。這張紙上寫著“第三次誌願調查”。該如何填寫呢,對此,我一籌莫展。


    十二點五十分。午休時間的教室裏響起了似曾聽過的古典音樂。不知為何,聽到這首曲子,會讓我聯想到溜冰。究竟這首曲子讓我的腦子裏產生了怎樣的回憶啊?曲名是什麽呢,我想了片刻就放棄了,開始吃母親做的便當和煎蛋。香美可口,以味覺為中心的幸福感傳遍了全身。


    我和有希子、沙希把桌子拚到一起吃午飯,她們兩人從剛才就一直在談論誌願的事。


    “聽說佐佐目同學要考東京的大學。”


    “佐佐木同學是指京子嗎?”


    “不是不是,是一班的。”


    “啊,文學部的佐佐木同學啊,真厲害!”


    聽到一班,我的心情跟著緊張起來。那是遠野同學所在的班級。我就讀的高中一年級有三個班,一班和二班是普通班,其中一班集中了希望繼續升學的學生。三班是商業班,班裏的人畢業後大多進入專科學校,或者走上工作崗位,選擇留在島上的人也是最多的。我正想著他是不是希望回東京的時候,煎蛋那原本美味的感覺突然消失了。


    “花苗你呢?”聽到有希子這麽一問,我卻難以回答。


    “打算工作嗎?”沙希接著問。嗯……我含混不清地回答她。究竟要怎麽樣,我自己也不知道。


    “你真的什麽也沒考慮啊?”沙希吃驚地說道。“滿腦子隻想著遠野同學吧。”有希子說道。沙希接著說,“他在東京一定有女朋友。”聽到這,我不禁大叫起來。


    “怎麽可能!”


    兩人掩口而笑。我藏在心中的秘密暴露了。


    “別說了,我去買酸奶。”我嘟起臉,離開了座位。雖然是開玩笑,但“遠野貴樹在東京有女朋友”這句話還是對我產生了不小的震撼。


    “啊!你還要喝啊。已經是第二盒了。”


    “我總覺得很口渴。”


    “不愧是衝浪少女!”


    聽了兩人的調侃,我走到通風的走廊上,邊走邊看著牆上的宣傳欄,那裏貼著即將升空的火箭噴出巨大煙霧的照片。《h2火箭4號發射,平成8年8月17日10點53分》、《h2火箭6號發射,平成9年11月28日6點27分》……據說每次火箭成功發射,nasda的人都會來貼宣傳欄。


    火箭升空我已經見過許多次了。拖著白煙從各處升起的火箭,在島上任何地方都可以很清晰地看到。說起來,好象有很多年沒看到火箭升空了。不知才到島上五年的遠野同學見過沒有。真想和他一起看看啊。如果他是第一次看到的話,一定會很感動的。兩人一起擁有這樣的經曆的話,我們之間距離一定會拉近的,啊,可是,高中生活隻有半年了,在這段時間!


    裏會發射火箭嗎?而且,我在高中結束之前,真的能踩著浮板乘上波浪嗎。


    雖然很想讓遠野同學看我衝浪,但我絕對不希望他看到我笨手笨腳的樣子,隻想把好的一麵展現給他看—還剩下半年。不對不對,遠野同學畢業後留在島上的可能性並不是零,這麽說,還有很多機會呢,那樣的話,我的誌願就是在島上工作。不過,我根本無法想象他留在島上樣子,總覺得這個島並不適合他。


    ……就這樣,我的煩惱總是以遠野同學為中心。盡管我知道,不能一直這樣煩惱下去。


    所以,我決定在學會衝浪之後就向遠野同學告白。


    晚上七點過十分。剛才還響遍各處的熊蟬聲不知什麽時候變成了暮蟬聲,再過不久就該變成孟斯的鳴叫聲了吧。街上雖然已經變得昏暗,天空中的雲彩卻在夕陽的餘輝中閃現出金色的光芒。仰望天空,片片雲彩向西緩慢移動。剛才在海裏的時候,風是逆向的離岸風—由於海上吹來的風,波浪的形狀並不好。也許現在更適合衝浪。但不管怎麽說,我都沒有乘上海浪的自信。


    我從校舍的樹陰旁向停車處看去,那裏已經沒剩幾輛摩托了,校門附近也很少看到學生的身影。現在各社團的活動都已結束了。我在放學後,也就是練習過衝浪之後,再次返回學校,躲在校舍的樹陰下等待著遠野同學的身影出現在停車處(回過頭想想,這樣的我還真是可怕。),不過,今天他也許已經回去了。要是早些從海邊回來該多好,我這樣想著,但還是決定再等一會。


    衝浪的問題、遠野同學的問題、誌願的問題,雖然這是眼下要考慮的三大難題,但問題遠不止這三個。比如,曬黑的皮膚。我決不是天生的黑皮膚(大概是這樣),可是,無論塗多少防曬霜,我的膚色都遠比別的同學黑,雖然姐姐安慰我說“因為在練習衝浪,這是很自然的。”,有希子和沙希也說這是健康色,很可愛,但我總覺得比喜歡的男孩子還黑是很要命的。遠野同學的皮膚白哲而幹淨。


    還有總也不肯長大的胸部(不知為什麽,姐姐的胸部很大。我們的dna明明是一樣的啊。)差到沒救的數學成績、對服裝品位的缺乏、健康得過分而完全不會感冒(總覺得這樣一點也不可愛),其它還有很多。我的問題堆積成山。


    列舉這些悲慘要素也無濟於事,我這樣想著,再次朝停車處望去,從遠處走來的人影,我絕對不會看錯。太好了!在這裏等待果然是正確的!我真佩服自己的判斷。在迅速做了一個深呼吸之後,我裝作若無其事地走向了停車處。


    “咦,澄田,現在才回去?”他的聲音還是那麽溫柔。在停車處燈光的照射下,我漸漸看清了他的樣子。修長的身材、稍長的頭發、穩健的步伐。


    “嗯……遠野同學也是才回去?”我的聲音有些顫抖。啊,真是的,快平靜下來啊。


    “是啊,那就一起回去吧。”


    ——如果我象小狗一樣有尾巴的話,現在一定會搖個不停吧。啊,還好我不是小狗,如果有尾巴的話,我的心意就全被他知曉了。我很奇怪自己會產生這樣的想法,不過,能和遠野同學一起回家,我真的很開心。


    我們在甘蔗地中間的小路上一前一後地行駛。看著行駛在前麵的遠野同學的背影,品嚐著此刻的幸福,我的心間湧起一股熱流,和衝浪失敗時在鼻子裏嗆水的感覺一樣。雖然不知道原因,但這種感覺類似幸福與悲傷。


    一開始,我就覺得遠野同學和別的男孩子相比有些與眾不同。初中二級的時候,他從東京轉學到這個小島。至今,我依然清楚地記得初二開學典禮時他的樣子。站在黑板前的陌生男孩既不羞報也不緊張,端正的臉上掛著沉穩的笑容。


    “我叫遠野貴樹。由於父母的工作,三天前從東京搬來,雖然已經習慣轉學了,但對這個島還不熟悉。各位請多多關照。”


    他說話的聲音不緊不慢,吐字清晰而沉穩,口音是標準的普通話,象電視裏的人一樣。我要是處在他的立場的話——從超級繁華的城市轉學到超級土氣(而且是孤島)的地方,或者反過來的話——一定會滿臉通紅,腦子裏一片空白,因為口音和大家不同而緊張得言語錯亂。同樣年紀的他為什麽能象這樣,站在大家麵前毫不緊張地說話呢。之前究竟是過著什麽


    樣的生活,裹在黑色學生製服裏的他,心中到底有什麽啊—如此強烈地渴望得到答案,在我人生中還是第一次。從那一瞬間開始,我已經墜人了命運般的戀愛中。


    從那之後,我的人生改變了,無論在鎮上、學校裏還是現實中。我都遠遠望著他。上學、放學,甚至在帶著狗到海邊散步的時候,我眼角的餘光總是搜尋著他的身影。看上去很酷的他,實際上總能很快地交到許多朋友,而且完全不象小孩子那樣隻限於同性,所以,在合適的時機我也和他交談過許多次。


    雖然到了高中以後班級不同了,但能在同一所高中就是個奇跡。


    話是這樣說,其實在這個島上也沒多少學校可選,憑他的成績。無論想進哪所高中都不成問題,也許他隻是想選個比較近的學校吧。進了高中的我,一如既往地喜歡著他,這種心情在五年之中不僅沒有淡化,反而日益加深了,雖然也有希望成為他特別而唯一的人這種想法,不過說實話,光是抱有喜歡他這種想法就已經很吃力了。和他相識後的每一天,這種事情我一厘米也無法想象。在學校和鎮上,每次看到遠野同學的身影,喜歡的情緒就增加一分,我對此感到害怕,盡管每天都覺得痛苦,卻也感到很開心,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晚上七點半。我們在回家路上一間名為“eye shop”的超市購物。我和遠野同學每周大約有1/7次一起回家的機會——也就是說,運氣好的時候每周一次,運氣差的時候大約兩周一次,而來"eye shop"的近路,也在不知不覺中成了例行的路線。盡管叫做超市,實際上是住在附近的老婆婆開的一間每晚九點就會關門的小商店,店裏也販賣花種,以及帶著泥土的蘿卜,糕點的種類也相當豐富。有線電視正在播放著流行的j-pop。天花板上的日光燈在狹小的店內投下白色的光。


    遠野同學買東西的時候總是早早就決定好了,沒有任何猶豫地拿起美味牌咖啡的紙包。我卻總是為該買什麽而猶豫不決,也就是說,我在考慮“買什麽才會顯得可愛一些”這個問題。和他的選擇一樣的話總覺得象是有所圖謀(盡管實際上就是這樣),牛奶的話有些粗暴的感覺、美味果汁的包裝是黃顏色的,雖然很可愛,但味道我不太喜歡、美味黑醋飲料我是很想喝,但總覺得太過野性。


    正在猶豫時,遠野同學對我說了一聲“澄田,我先走了。”說完,向收銀台走雲。真是的,在他身邊的機會很難得啊。我慌了神,最後還是買了和平時一樣的美味酸勸。這是今天的第幾盒了?第二節課以後買了一盒,午休的時候又喝了兩盆,這是第四盒了。我身體的二十分之一是酸奶構成的吧。


    一出超市的拐角處,我看到遠野同學靠在摩托上用手機發短信,急忙藏到郵筒後麵,天色已暗,惟有隨風飄動的雲彩上,還映著夕陽赤紅的餘韻。


    整個島上即將迎來夜晚。耳邊是甘蔗擺動的聲音和昆蟲的鳴叫聲,晚飯的香味從各戶人家飄出。


    由於天色太暗,我無法看清他的表情。發出亮光的隻有手機的液晶屏。


    我勉強露出開朗的神情,走向他。看到我之後,他很自然地把手機放回口袋,溫柔地對我說“你回來了,澄田,買了什麽?”


    “唔,猶豫了一下,結果還是買了酸奶。這是今天的第四盒了。我厲害吧。”


    “哇,不會吧,你這麽喜歡喝嗎?說起來,澄田你經常喝這個啊。”


    說話間,我的意識轉向了放在運動包中的手機上。要是收到遠野同學短信的人是我的話,該多好啊。現在的我,又想起了這個想過無數次的願望。不過,他從沒給我發過短信,所以我也無法發短信給他,我—這樣強烈地想道,至少我自己,無論在今後的人生中會遇到什麽人,和那個人在一起的時間裏都隻看著他一個人,絕對不看手機,不讓他產生“這個人想的不是我,而是別的什麽人。”這樣的不安。


    星光閃爍的夜空下,和這個毫無理由地喜歡上的男孩交談著,盡管內心想哭泣,我依然做出了這樣的決定。


    2


    今天的浪很高,數量也十分多。可是,被離岸風破壞的浪也很多。下午五點四十分,放學後的我來到海邊之後,已經湧來了十撥海浪,但沒有一撥是能乘上去的。當然—在被破壞後泛起白沫的波浪上,誰都可以輕易地站起來,而我希望的,卻是衝上浪尖。


    我努力向海上劃去,眼神卻呆望著大海與天空。今天的雲層很厚,可


    天空為什麽看上去是那樣高遠呢。海麵映著雲層的厚度,也在每時每刻變化著色彩。與劃水的我僅有數厘米高度差的海麵,每一刻都發生著複雜的變化。好想早日站起來,好想知道從一五四厘米的高度看到的海麵是什麽樣子的。再怎麽擅長繪畫的人—我是這樣認為的。也絕對無法描繪出現在的我所看到的大海。照片也不行,攝影機也一定是不行的。


    在今天的信息課上學到的二十一世紀的高清晰影象,是由橫向一千九百個光點構成的,這已經是十分驚人的高精細影象了。即使這樣也完全不行。眼前的景象,用一千九百乘一千的數百萬點陣都無法完全表現。這已經十分漂亮了,在課上這樣說的老師和高清晰影象的發明者以及電影製作者真的是這樣相信的嗎。而身處這樣景色中的我自己,從遠處看也一定很美麗吧。我的心裏是這樣希望的,希望遠野同學能看到這樣的我。這時,我想起了今天在學校發生的一切。


    午休時間,和往常一樣,在與有希子和沙希一起吃午飯的時候,校內廣播傳來了這樣的消息“三年三班的澄田花苗同學,請去學生指導室。”。


    我明白為什麽要叫我去,那時的我所想的,是廣播被遠野同學和姐姐聽到的話會使我很難為情。


    坐在寬敞的學生指導室裏,隻有誌願指導伊滕老師,老師的眼前放著一張紙。那是我隻寫了名字就交出去的誌願調查表。窗外正是炎炎夏日,知了煩躁地叫著,屋子裏卻十分涼爽。天空的雲彩快速地移動著,陽光時隱時現。


    刮的是東風,今天的波浪一定特別多吧,我一邊想著,一邊走到老師對麵的座位坐下。


    “……這個,整個年級裏沒有決定好的,隻有澄田你了。”伊滕老師故意歎了口氣,不耐煩地說道。


    “對不起……”我低聲回答,卻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麽好,於是沉默了。


    老師也一句話都沒說,沉默了一陣。


    “請在1-3選項中符合的地方畫個圈”


    我無奈地看著這張寫著如下文字的紙片。


    1、大學(a、四年製大學 b、短期大學)


    2、專科學校


    3、就職(a、地區 b、職業類型)


    大學的項目裏還有公立和私立的選擇,後麵列著一長串專業名稱。


    醫、齒、藥、理、工、農、水產、商、文、法、經、外語、教育。短大與專科也一樣。


    音樂、藝術、幼兒教育、營養、服裝、計算機、醫療、護士、調理、美容、旅遊、傳媒、公務員……光是追著文字看就讓人眼花。而就職一項裏有地區的選擇,島內、鹿兒島縣內、九州、關西、關東、其它。


    我交替看著島內和關東兩處——東京,我這樣想著,可是連去都沒去過,也沒想過要去。對我來說,一九九九年現在的東京,有黑社會橫行的涉穀、販賣貼身內衣褲的女高中生、市內二十四小時不斷發生的犯罪活動、以富士電視台的用途不明的巨大銀球為代表的高樓大廈,差不多就是這些。接著浮現在腦海中的,是身穿夾克的遠野同學與腳穿鬆糕鞋、皮膚白哲、頭發染成茶色的女高中生挽著手走在一起的情景。我急忙打斷了想象,這時,伊滕老師沉重的歎息聲再次響起。


    “那,就是這樣,沒什麽好煩惱的吧,以你的成績看,不是專科就是短大,要不就是就職。父母同意的話就去九州上專科或者短大,不成的話就在鹿兒島就職。這樣不就可以了。澄田老師沒對你說什麽嗎?”


    “還沒……”我輕聲回答之後,又陷人沉默中。思緒在心中翻滾。這個人為什麽要故意用廣播叫我啊,而且還提到姐姐。為什麽要在下巴上留胡子啊。為什麽要穿著拖鞋呢。總之,午休趕快結束吧,我這樣祈禱著。


    “澄田,你不說話怎麽行。”


    “好的……對不起。”


    “今晚和你姐姐好好商量一下,我也會和她說的。”


    我很奇怪,為什麽這個人總是做我討厭的事。


    拚命劃水的我發現了前方的大浪。濺起白沫翻滾著向我靠近。在即將撞上的瞬間,我果斷地按下衝浪板,潛人水中,在波浪中穿行。今天的波浪果然特別多。我重複著海豚式劃水,想劃到更外麵的地方去。


    ——不是這裏。


    這裏果然不行,得到更外麵的地方去。我拚命擺動著手臂。海水平穩而沉重。不是這裏,不是這裏——我的心中如咒語一樣反複念著這句話。


    我突然意識到,這句話和遠野同學的身影重合在一起。


    時常會有這樣的一瞬間。當我迎向波浪時,覺得自己如同超能力者一般,什麽都能清楚地覺察到。放學後的超市旁邊無人的停車處、早晨的校


    園內,看著在這些地方給某人發短信的遠野同學,我能聽到他心裏發出“不是這裏。”的呼喊。我都明白,遠野同學。因為我也是一樣的。心裏想著不是這裏的,不隻是遠野同學。遠野同學、遠野同學、遠野同學——我的心中無數次地呼喚著,身體被波浪托起,在努力想站起來的那一瞬間,我和突然被破壞的波浪一起被打進海中,嗆了好幾口海水。我慌忙浮上海麵,趴在衝浪板上劇烈地咳嗽起來。被海水嗆得涕淚交加的我,看起來真的象在哭泣一樣。


    在返回學校的車中,姐姐沒有提起關於誌願的事。


    晚上七點四十五分,我蹲在超市裏販賣飲料的地方。今天隻有我一個人。雖然在停車處等待過,但遠野同學沒有出現。這一天,什麽都不順利。


    我還是買了酸奶。靠著停在停車處的摩托、將甘甜的液體一飲而盡、戴上頭盔、騎上摩托。


    我行駛在高台的小路上,側眼望著還有一絲亮光的西邊地平線。在我的左手邊,下方的城鎮可以一覽無餘,視線的餘光穿過森林,能夠看到海岸線。


    右手邊是被農田隔開的小山丘,在這個平坦的島上,這裏是觀賞風景的絕佳地點,也是遠野同學回家的必經之路。慢一些的話,也許他會從後麵追上來,又或者是已經行駛在我的前方了吧。發動機發出咳嗽般的聲響,突然停止了運轉、接著又象什麽都沒發生似地恢複了原樣。這輛車的車齡已經是老婆婆了吧。正當我默念著"cub,你沒問題吧?“的時候,停在前方路邊的摩托映人了我的眼簾。那是他的車!我羞澀地確信著,把車並排停下。


    幾乎是在無意識的狀態下,我開始登上高台的斜麵。腳下是柔嫩的夏草。糟糕,我究竟在做什麽呀。要冷靜。雖然那是他的車沒錯,可我這樣走近他,究竟是要做什麽啊。不去見他會更好。這一定是為了我自己。我沒有停下腳步,踏上夏草鋪成的台階,走向視野開闊的前方,他就在那裏,背向星空坐在高台頂上,用手機發著短信。


    風兒吹過,吹動我的頭發和衣服,搖曳著我的心。草地發出刷刷的聲音,我的心與這種聲音相呼應,開始撲通直跳。登上斜麵的我故意發出很大聲響,希望以此掩飾撲通的心跳聲。


    “喂!遠野同學!”


    “啊,澄田?你怎麽來了,竟然知道這個地方啊。”遠野同學有些吃驚,他大聲地向我打招呼。


    “嘿嘿……我看到遠野同學的車,就來了!不可以嗎?”我一麵回答著,一麵朝他所在的地方跑去,並對自己說這沒什麽。


    “啊,是嗎。你來了我真高興。今天在停車處都沒遇到你。”


    “我也是!”我一邊用活潑的聲音回答他,一邊放下肩上的運動包,坐到他的身邊。高興?這是真的嗎?遠野同學。我的心中感到陣陣疼痛。每次來到他所在的地方,都會這樣。不是這裏,這句話在心中閃過。西邊的地平線已經沒人了黑暗中。


    風越刮越大,在眼下延伸的城鎮閃爍著燈光。遠處的學校也點起了燈,國道邊閃動著黃色燈光的信號燈下,駛過一輛汽車。鎮上體育設施處的巨大白色風車不停地旋轉著。片片雲朵快速流動著,透過其間,能看到銀河與夏夜大三角。織女星、牛郎星、天津四。吹過耳邊的風發出雌庵的聲響,混雜於草木與塑料棚的搖曳聲與蟲鳴聲中。勁吹的風讓我逐漸恢複平靜。周圍滿是綠草的清香。


    我坐在遠野同學身旁,望著這樣的風景。心髒的劇烈跳動已經平息了,能在如此近的距離感受他肩膀的高度,我真的很高興。


    “遠野同學準備考大學嗎?


    “嗯,我準備考東京的大學。”


    “東京……是嗎,你是這樣想的啊。”


    “為什麽這麽問?”


    “因為要去很遠的地方啊。”我這樣說著,為自己的沉著感到吃驚。聽到遠野同學親口說出要去東京這個事實,我應該感到眼前一片昏暗才對啊。沉默了片刻之後,我的耳邊再次響起他溫柔的聲音。


    “……是嗎,那麽澄田你呢?”


    “啊,我嗎?我連明天的事都不清楚。”聽到這句話,遠野同學一定會吃驚吧,正當我這樣想的時候。


    “也許,大家都是這樣。


    “啊,不是吧,遠野同學也是這樣?”


    “當然。”


    “可你看起來根本沒有迷茫啊!


    “怎麽可能。”他平靜地笑著,繼續說道:“我很迷茫。隻是做著力所能及的事,沒有一點餘力。


    我的心在撲通撲通地跳。坐在身邊的男孩子思考著這樣的事,而且願意說給我聽。這讓我既高興又緊張。


    “……是嗎,是這樣啊。”


    說完,我看著他的臉。一直凝視著遠方燈火的遠野同學,看起來象一個無助的孩子。現在的我,更加強烈地喜歡著他。


    ——對了,最重要而且最清楚的事,就是這個。就是我喜歡他這件事。因此,從他的話語中,我獲得了力量。我非常想感謝某人讓他降生於這個世界上。比如,他的父母,又比如神明。我從包中拿出誌願調查表,開始折疊起來。風逐漸變小了,綠草的刷刷聲和昆蟲的叫聲也安靜下來。


    “……這是,紙飛機?”


    “嗯!”


    我把折好的紙飛機朝城鎮的方向扔出。紙飛機飛得很遠,途中被急風卷起,消失在高遠而黑暗的天空中。層疊的雲朵間,白色的銀河清晰可見。


    你怎麽這麽晚才回來,快去洗澡,不然會感冒的。姐姐這樣責備了我。


    我跳進浴缸,用熱水擦洗雙臂。我的手臂上隆起結實的肌肉。總覺得比標準粗壯了不少。真希望自己的手臂象棉花糖一樣柔軟。不過,即使看到了我的心結,現在的我也根本不在乎。我的心裏和身體一樣暖和。高台上的對話、遠野同學沉穩的聲音、臨別之際對我說的話,現在依然縈繞在耳邊,一回想起這些,激動的感覺就傳遍全身。我也知道自己麵如火燒。剛才可真懸啊,我心裏這樣想著,不由得脫口說出遠野同學的名字。這個名字在浴室中甜蜜地回響著,溶進了熱水的濕氣中。我回味著這多彩的一天,沉浸在幸福的想象中。


    _??在那之後,我們踏上歸途,路上看到緩慢前行的巨大拖車。輪胎和我一樣高的巨大拖車拖著遊泳池一樣長的貨廂,貨廂上用很大的字寫著"nasda\宇宙開發事業集團“。這樣的拖車有兩台,前後由若幹乘用車銜接著,和手持紅色引導燈的人們一起前進。這是在運送火箭。我以前隻是聽說過,這是頭一次親眼看到。不知從哪個港口用輪船運來的火箭,這樣慎重而緩慢地,用一個晚上的時間運到島南端的發射基地。


    “據說時速是五公裏。”我說出以前不知在哪聽過的,用拖車運送火箭的速度,“是啊。”遠野同學也呆呆地這樣回答我。我們被這種景象吸引住了。我完全沒想到自己能和遠野同學一起看到這種少見的景象。!


    在那之後不一會,天空突然下起了雨。是在這個季節裏很常見的傾盆大雨。我們急忙騎上車趕回家。我的車前燈照著遠野同學淋濕的背,那一刻,我感覺和他更接近了一些。我家就在他回家的途中,一起回家的時候總是這樣,在我家門口相互道別。


    “澄田。”臨別之際,他拉起頭盔的麵罩對我說道。雨越下越大,從我家透出的昏黃燈光照在他淋濕的身體上。透過緊貼在身上的襯衫看著他的身體線條,我的心狂跳不止。我的身體也是這樣的吧,想到這個,我的心撲通直跳。


    “今天實在抱歉,讓你被雨淋。”


    “別這麽說!這不是遠野同學的錯,是我自己來的。”


    “不過,能和你說說話,真好。明天見,小心別感冒了。晚安。”


    “嗯。晚安,遠野同學。”


    晚安,遠野同學。我在浴缸裏小聲說著。


    從浴室出來以後,晚飯是燉牛肉、炸武綢魚以及間八魚刺身。非常好吃,我讓媽媽幫我添了三碗飯。


    “你真能吃啊。”媽媽一邊說著,一邊把飯碗遞給我。


    “吃得下三碗飯的女高中生,除了你就沒有別人了。”姐姐吃驚地對我說道。


    “我肚子餓了嘛……對了,姐姐。”我把炸武綢魚送到嘴裏,一邊有滋有味地嚼著,一邊問姐姐。


    “今天,伊滕老師對你說什麽了嗎?”


    “是啊,是說了。”


    “對不起,姐姐。”


    “不用道歉。慢慢決定吧。”


    “什麽,花苗,你做了什麽事挨老師批評了嗎?”媽媽一邊給姐姐倒茶,一邊問我。


    “也沒什麽大事啦,那個老師有些神經質。”姐姐若無其事地替我回答了。有這樣的姐姐,我真感到慶幸。


    這天晚上,我做了個夢。


    那是撿到卡布時的夢。卡布並不是指本田的cub摩托,而是我家養的柴犬。那是小學六年級的時候,我在海邊撿到的。當時,羨慕姐姐擁有cub(摩托)的我,給撿到的小狗起名卡布。


    不過,夢中的我不是小孩子,而是現在十六歲的我。我抱著卡布,行走在異常明亮的沙灘上。抬起頭來,天空中沒有太陽,而是繁星閃爍的星空。


    紅色、綠色、黃色,各種色彩的恒星閃耀著,絢麗的銀河如光柱般橫貫整個夜空。我對這樣的場景發出驚歎。突然,有人從遠方走過來。那是一個我非常熟悉的身影。


    對今後的我而言,那個人將是十分重要的存在,不知什麽時候變成孩子的我這樣想道。


    對過去的我來說,那個人曾經是十分重要的存在,不知什麽時候變得和姐姐一樣大的我這樣想道。


    醒來的時候,我已經忘記了那個夢。


    “姐姐,你是什麽時候拿到汽車駕駛執照的?”


    “是大學二年級的時候,應該是十九歲吧。那時還在福岡。”


    駕駛汽車的姐姐相當性感。我是這樣認為的。扶著方向盤的纖纖玉指、朝陽下閃閃生輝的秀麗長發、看後視鏡時的神情、換檔時的手勢。從窗外吹來的風,帶來姐姐頭發的氣息。都是使用一樣的香波,可我總覺得姐姐頭發的氣味比較香。我扯著製服的裙擺,“姐姐。”看著坐在駕駛席上的她的側臉,她的睫毛好長啊。“很多年前,我記得你帶過一個男人回家,好象是叫樹林吧?”


    “啊,是小林啊。”


    “那個人怎麽樣了?你們以前是在交往嗎?”


    “怎麽突然問這個?”姐姐感到有些驚訝,“很久以前就已經分手了。”


    “你有打算過和他結婚嗎?和那個叫小林的。”


    “有段時期是這樣打算過,不過中途打消了這個念頭。”姐姐感懷般地衝我一笑。


    “哦……”。


    為什麽打消了呢?我忍住了這個問題,問起了別的事。


    “你傷心過嗎?”


    “這個啊,畢竟是交往了許多年的人,還曾經住在一起。”


    左轉進人連接海岸的細長道路。朝陽直射而下。天空萬裏無雲。姐姐眯起眼睛,放下遮陽板。在我看來,這樣的動作也很性感。


    “不過現在想想,我們雙方都沒有結婚的願望。這樣的話就算交往下去,也找不到心靈的方向。或者說共通的目的地。”


    “嗯。”我點點頭,表示十分理解。


    “一個人向往的方向,與兩個人向往的方向是不同的。不過,那個時候我們極力想達成一致。”


    “嗯……”


    向往的方向——我在心中默默重複著這句話。不經意地向窗外望去,發現路邊開滿了野生的鈴原百合與金盞花,絢目的白色與黃色,和我的束身衣是一樣的顏色。真漂亮啊。


    “怎麽突然這麽說?”姐姐看著我問道。


    “不……沒什麽。”


    我提出了一直想問的問題。


    “姐姐,你在高中時候交過男朋友嗎?”


    姐姐笑了。


    “沒有啊。和你一樣。”姐姐回答道,“花苗,你真象高中時代的我啊。”


    自從那個雨夜和遠野同學一起回家之後,已經過了兩周,在這期間,島上發生過一次台風。搖動甘蔗林的風中產生了一絲寒氣,天空變得更高,雲的輪廓變得柔和了。許多騎車的同學開始穿上毛衣。在這兩周裏,我一次也沒能和遠野同學一起回家,也同樣沒能乘上海浪。不過,最近我覺得衝浪比以前更有趣了。


    “姐姐。”


    我一邊在衝浪板上塗著防滑蠟,一邊和坐在駕駛席上看書的姐姐說話。車還是停在海岸邊的停車場,我換好束身衣。早上六點半,在去學校之前的一個小時裏,我可以去海中衝浪。


    “嗯—?”。


    “關於誌願的事。”


    “嗯。”


    我坐到車上,和姐姐背對著背說話。海麵上停泊著類似軍艦的灰色大船,那是nasda的船。


    “雖然現在還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好,不過沒有關係,我已經決定了。”


    塗蠟完畢,我把肥皂一樣的塊狀物放到一邊,不等姐姐回答就繼續說道。


    “我要從力所能及的事開始一點一滴做起。我走了。”


    說完,我抱著衝浪板,心情雀躍地衝向大海—隻是做著力所能及的事,我想起遠野同學在那天說過的這句話。


    我知道,隻能這樣做,這樣做就行了。


    天空和海麵一樣蔚藍,我覺得自己漂浮在空無一物的空間裏。在努力劃向大海的時候,心靈與身體、身體與海洋的界限模糊了。我劃向海上,幾乎是無意識地估算著海浪的形狀與距離,判斷自己不行的時候,就將身體和衝浪板一起按進水中,穿過海浪;判斷沒問題的時候,就等待著海浪的來臨。終於,我感受到衝浪板被波浪托起的浮力。接下來發生的事讓我興奮不已。在波浪間穿梭的我直立起上半身、雙腳緊緊踩在衝浪板上、重心上移、嚐試著站立起來。視野向上升起,世間神秘的光輝在一瞬間被我盡收眼底。


    在下一個瞬間,我一定會被海浪吞沒。


    不過我知道,這個巨大的世界並沒有拒絕我。從遠處看——比如,從姐姐所在的地方看,我被這光之海洋包容著。所以,我要再次劃向大海。我無數次地重複著,在這期間,大腦便得無暇思考。


    在這天早上,我成功地在海浪上站了起來。成功來得那樣突然,讓我無法相信,卻又如此完美。


    如果短短十七年也能稱做人生的話,我想,我的人生就是為這一瞬間而存在的。


    我知道這首曲子,是莫紮特的serenade,初中一年級的音樂會上我們全班合奏過,我負責鍵盤口琴。那是一種吹奏樂器,我很喜歡用自己的力氣奏出音樂的感覺。那時,遠野同學還沒有進人我的世界,我也還沒開始練習衝浪,回想起來,那是多麽單純的世界啊。


    serenade寫做小夜曲,我一直在想,小夜究竟是什麽啊。不過,在與遠野同學一起回家的路上,我似乎體會到了小夜的意義。今天這首曲子,簡直就象是為我們而播放的。我的情緒高漲。遠野同學,今天一定要一起回家。放學後不去大海,等著他吧。今天隻有六節課,由於大考臨近,社團活動的時間也很短。"


    “……花。”


    嗯?


    “花苗。”


    是沙希在叫我。十二點五十五分,現在是午休時間,教室裏的喇叭中傳出輕柔的古典音樂,我、沙希和有希子三人,象往常一樣一起吃午飯。


    “啊,抱歉,你剛才說什麽?”


    “你在發什麽呆啊,飯送到嘴裏就一直沒動過。”沙希說道。


    “而且還不停地傻笑呢。”有希子說道。


    我急忙開始咀嚼送進嘴裏的煮蛋。


    “抱歉,你們在說什麽?”


    “又有男孩子向佐佐木告白了。”


    “啊、是啊,因為那個人長得很漂亮嘛。”我一麵說著,一麵把熏肉送到嘴裏。媽媽做的菜真的很可口。


    “說起來,花苗你今天似乎心情很好啊。”沙希對我這樣說。


    “是啊,總覺得有些可怕哦,要是遠野同學看到你的話,一定會嚇得跑掉的。”有希子說道。


    今天,我對她們的調侃根本不在意。隻是淡淡地答了一句“是嗎?”


    “這孩子今天真的很奇怪啊。”


    “是啊……難道說,和遠野同學發生什麽了嗎?”


    “哼哼。”我回了她們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正確地說,是將要發生什麽。


    “啊,不是吧!


    兩人不約而同地驚叫起來。有必要表現得那麽驚訝嗎?


    我不會一直暗戀他。在成功地乘上海浪的今天,我終於要對他吐露心意了。


    是的,如果在成功地乘上海浪的今天都無法對他說的話,今後也一定無法說出口。


    下午四點四十分,我走向走廊上女衛生間內的鏡子。第六節課是三點半時結束的,我沒有去海邊,而是去了圖書館。當然,並不是為了學習,我雙手托腮、眺望窗外的風景。洗手間裏十分安靜。頭發變長了啊,我看著鏡子想道。後麵的頭發已經垂及肩部。在上初中之前,我的頭發比現在更長,進了高中之後,由於開始練習衝浪,我把頭發剪得很短。當然,姐姐進人這所高中當老師也是原因之一。被別人用一頭長發的美麗姐姐做比較是很難為情的。不過,還會變得更長吧,我的心中這樣認為。


    鏡子中映出的,是我那張被太陽曬得黑裏透紅的臉。遠野同學的眼睛裏映出的我,究竟是什麽樣的呢。眼睛的大小、眉毛的形狀、鼻尖的高度、嘴唇的光澤。身高、發質和胸部的大小等等。盡管都有些許失望,我仍然凝視著鏡中的自己,就象在逐一檢查自己身上的零件一樣。


    牙齒的整齊程度、指甲的形狀,不管是什麽都好—我祈禱著,希望我身上有能吸引他的部位。


    下午五點三十分,停車處,我和平時一樣站在校舍後麵。太陽已偏向西方。校舍投下的斜長影子將地麵分為光與影兩個部分。


    我所站的地方是它們的邊界,靠近影的那邊。天空雖然還是明亮的藍色,但這種藍與中午時候相比稍有褪色。剛才還充斥在樹木之間的熊蟬叫聲靜了下來,腳邊的草叢中響起了各種昆蟲的鳴叫聲。我的心七上八下,發出不亞於這些叫聲的巨大律動。身體裏的血液奔流著,我做了個深呼吸,努力想讓自己平靜下來,可是,我實在太緊張了,甚至忘了呼氣。猛然意識到這點時重重地將氣呼出,這種不規則的呼吸使心髒跳得更厲害了。


    ——今天如果無法說出口的話。今天如果沒說出口的話。無意識間,我已,從牆邊向停車處偷偷望了無數次。


    因此,在聽到遠野同學叫我的時候,我感到非常欣喜,但更多的是困惑與焦急。我拚命忍住,不讓自己失聲叫出來。


    “現在才回家嗎?”發現我在牆邊窺視的遠野同學和平時一樣,步伐穩健地走近停車處。我一邊向停車處走去,一邊應了一聲“嗯。”心情就象做了什麽壞事被發現一樣—是嗎,那就一起回去吧,他的聲音依然是那麽溫柔。


    下午六點,我們並肩站在超市裏販賣飲料的地方,夕陽從西邊的窗子射人,照在我們身上。由於平時總是天黑了才來,現在的我產生一種進錯了店門般的不安。左臉感受著夕陽的餘熱,我的心裏想著,那不是小夜曲啊。外麵還很明亮,今天的我,已經決定好要買的東西了。和遠野同學一樣,是美味咖啡。看到我毫不猶豫地拿起咖啡,遠野同學吃了一驚,“啊,澄田,今天決定得這麽快啊?”我沒有看他,隻是回答了一聲“嗯。”必須把心意傳達給他,在到家之前。我的心一直劇烈地跳動著,希望店裏播放的流行音樂能掩蓋住我的心跳聲。


    超市外麵,世界已經被夕陽塗上了光與影兩種色彩。從自動門出來的地方是光,轉過超市的牆角,停放著摩托的小停車處是影。我看著單手拿著咖啡、走向影之世界的遠野同學的背影。在那白色襯衫之下,比我寬闊的背,隻是看著就使我感到陣陣心痛,以及強烈的焦急。我離走在前麵的他大約四十厘米,距離突然縮短為五厘米,心中湧起強烈的寂寞感。等等,我的內心呼喊著,伸出的手抓住了他的衣角。糟了。不過,現在我要對他表露心意。


    他站住了。過了一會,他慢慢回過頭看著我—不是這裏,我仿佛聽到他的內心在這樣說,驚恐的感覺襲上全身。


    “你怎麽了?”。


    我的內心深處再一次顫抖起來。他的聲音平靜、溫柔而冰冷。我不禁抬起頭,看著他的臉,看著他那沒有一絲笑意的臉,以及充滿堅強意誌的平靜眼神。


    結果,我一句話都沒能說出。


    什麽都別說了,他的內心這樣強烈地拒絕著我。


    暮蟬的鳴叫聲回蕩在整個島上。遠處的樹林裏,傳來為迎接夜晚做準備的鳥兒們繚亮的啼聲。太陽還未完全西沉,餘光將踏上歸途的我們染成複雜的紫色。


    我和遠野同學走在甘蔗林和紅薯地之間的小路上。從剛才開始,我們就一句話也沒說,隻有兩個人清脆的腳步聲。我和他之間隻有一步半的距離,我努力使自己不離開他,也不靠得太近。他的步伐很寬。我偷偷看著他的臉,心想他是不是在生氣,不過,他的表情和平時一樣,抬頭望著天空。


    我低下頭,看著自己投在柏油路麵上的影子,想起了停在超市的摩托。並不是故意要把車扔在那裏,可我總覺得後悔,象是自己做了什麽殘酷的事一樣。


    在忍住告白的話語之後,摩托的發動機無法啟動了,就象和我的心情發生聯動一樣。無論怎麽按,怎麽踢,發動機都毫無反應。遠野同學對騎在車上、心急如焚的我很溫柔,剛才他那冰冷的表情簡直就象根本沒出現過,這讓我不知所措。


    “大概是火花塞到使用壽命了吧。”遠野同學檢查了一下我的車,對我說道,“這是傳下來的?”


    “是的,姐姐傳給我的。


    “加速的時候有沒有停頓?”


    “好象有吧……”說起來,最近有時候發動機很難啟動。


    “今天就把車停在這裏吧,之後記得叫家人來取。我們走路回去吧。”


    “啊!我一個人走就可以了!遠野同學你先回去吧。”我連忙回答他。


    我並不想給他添麻煩。盡管這樣,他依然很溫柔地說道。


    “到這裏已經離家很近了。而且,我也有些想走路回去。


    我突然有種想哭泣的感覺。看著凳子上並排擺放著的兩盒咖啡,在一瞬間,我認為他的拒絕是我弄錯了。可是……!


    那是不會錯的。


    為什麽我們要默默地行走。每次都是遠野同學你先提出一起回家的啊,可為什麽你一句話也不說呢。為什麽你總是對我這樣溫柔。為什麽你會出現在我的世界中。為什麽我會如此喜歡你。為什麽,為什麽。


    夕陽下,閃閃發光的柏油路麵在我腳下延伸—拜托了,遠野同學,拜托你了。我再也無法忍受,淚水從眼眶中滑落。我用雙手擦拭淚水,可是、淚珠仍然止不住地向下落。要在他發覺之前停止哭泣。我拚命忍住哽咽聲。可是,他還是發覺了,他用溫柔的聲音問我。) j2 j


    “……澄田,你怎麽了?”


    對不起,不是你的錯,我盡力想組織起連貫的話語。


    “對不起……我沒什麽的。對不起……”


    我停下腳步,低著頭繼續哭泣。我再也忍不住了。澄田,遠野同學悲傷的低語傳到了我的耳邊。這是他至今為止,包含著最多思緒的一句話,聽起來是那樣悲傷,這使我更難受了。暮蟬的鳴叫聲比剛才更大了。我的心中在呼喊。遠野同學,遠野同學,拜托你了,請你……


    —不要再對我這麽溫柔了。


    在這個瞬間,暮蟬的叫聲如退潮般安靜下來,整個島上籠罩在一片寂靜中。


    在下一瞬間,轟鳴聲震撼了大地。我驚訝地抬起頭,模糊的淚眼中映出的,是從遠處山丘升起的火球。


    那是升空的火箭。噴射口發出的光絢目耀眼,正在上升。火箭噴出的尾焰震顫著大氣,讓晚霞的雲層發出比太陽更明亮的光輝。火箭繼續上升著,其後的白煙形成了煙之塔。巨大的煙之塔遮住夕陽,將天空分割為光與影兩個世界。光輝和塔無盡地延伸,振動著布滿遙遠上空的大氣粒子,轟鳴的聲響久久回蕩在大氣中,如同天空被劃破時發出的悲鳴一般。


    看到火箭消失在雲間,這大概僅僅是幾十秒的事。


    可是,我和遠野同學都一句話也沒說,站在那裏望向天空,直到高聳人雲的煙之巨塔消融在界中。鳥兒、昆蟲和風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夕陽正


    緩緩沉人地平線的遠方。天空從上方開始,變得更藍、星辰閃爍著,肌膚感受到的溫度稍微有些下降。


    突然,我清楚地意識到。


    我們仰望著同一片天空,卻看著不同的地方。也意識到遠野同學並沒有看著我。


    遠野同學很溫柔,總是溫柔地走在我身邊,卻總是看著我的前方,看著更加遙遠的方向。現在的我,象超能力者一般清楚地知道,遠野同學的希望一定還沒有實現。也清楚地知道,我們在將來也不可能一直在一起。


    歸途的夜空中,懸掛著一輪圓圓的月亮,如同白晝一樣,蒼白地映照著風中的流雲,在柏油路麵上投射出我們兩人的黑色身影。抬起頭,電線從滿月的正中橫切而過,就象今天這一天一樣。無法乘上海浪的我、以及乘上以後的我。不知道遠野同學心思的我、以及知道以後的我。?昨天和明天,我的世界決不是相同的。從明天開始,我將生活在和以前不同的世界裏。即使這樣—即使這樣,我想。在電燈熄滅的房間裏,我鑽進被窩,看著黑暗中灑落在屋裏的如水月光。再次溢出的淚水滲人月光。淚水不斷湧出,我開始小聲抽泣。隨著奔湧而出的淚水,我再也忍不住了,放聲大哭。


    即使這樣。


    即使這樣,明天、後天以及將來,我也依然會喜歡遠野同學。我果然是不可救藥地喜歡上了他。遠野同學,遠野同學,我喜歡你。


    我想著遠野同學,含著淚水進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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