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傑持續地練習使用拐杖的技巧,發現愈常用它走路,就可以走得愈快。另外,他還發現扭傷的腳踝所造成的不便,比赤腳更少。隻要附近有一顆石頭,他的腳就一定會踩到它。


    在他跟著小屋裏飄出的食物香味,離開庭院時,他的腳掌早就已經傷痕累累了。


    但他太餓了,無暇理會其他,隻想要直接坐在搖晃的板凳上,吃著一大鍋用洋蔥、大蒜、藥草和花瓣調味的燉菜,味道有如王宮菜肴一樣美味。


    這一餐既沒酒、沒肉,也沒有麵包,因此也不需要盤子。用餐時不是用銀製或其他金屬製的餐具,而是直接從粗糙製成的木碗上吃,湯匙是用剝淨樹皮的柳枝做成的。


    但那食物的香味可以阻止一個軍隊的前進,而吃了一口以後,洛傑發現它的味道就像聞起來一樣迷人。他從來沒想過蔬菜——一種他絕不會單獨食用的食物——可以這麽美味。


    甘藍菜沒有苦味,也沒有怪味。浸過芬芳藥草的蕪菁鬆軟而多汁,大片的黑磨菇吸滿了洋蔥和大蒜的氣味,一瞬間他還以為那是羊肉或是牛肉。至於胡蘿卜呢?他敢用自己的戰馬來下注,那些甜得不像話的胡蘿卜,一定是用塞普勒斯產的糖醃過。


    熱騰騰、充滿口感的食物在他的胃裏,感覺起來不可思議地過癮。但說實話,就算這些燉菜是煮幹了或是半壞的,他也不會介意,因為他餓得足以吃掉一匹馬。


    不幸的是,他蠢到把這些話說出來。


    她的湯匙停在半空中,和他一起坐下以後,第一次抬起頭看他。


    “吃掉一匹馬?”她的臉上充滿恐懼的神情,大口地吞下口水,然後臉頰失去了所有的顏色,皮膚忽然轉成像餐桌中央,胡桃核中央包的那一小撮鹽一樣地蒼白。“你們英格蘭佬吃馬?”


    他忽然可以在腦中看到她奔離餐桌,由打開的窗戶跳出去,在他大開殺戒之前,跑去把那匹阿拉伯馬藏到森林深處。


    “不,我們英格蘭佬不吃馬。”


    她鬆口氣,但還是朝他皺著眉頭。


    “這種說法隻是在強調我們有多餓,一個人一定要非常非常餓,才能吃掉一整匹馬。”


    她低頭瞪著湯匙,不發一語。


    他又吃了一口,補充道:“那匹阿拉伯馬很安全。”


    然後她抬起頭,沉默地看著他,臉上的表情在說:她覺得那樣的說話方式既愚蠢又恐怖。


    於是他們無言地用著餐。沉默似乎在兩人的眼前擴張,過沒多久,就變得和他酸痛脖子上的肌肉一樣緊繃。


    他才發現:他們兩個似乎一談話就刺激到對方。生長在一個充滿女人的家庭,洛傑習慣於輕易地就能討大部分女人的歡心,對這個年輕女子總讓自己感覺像個傻瓜的情況,不太能適應。


    過了一會兒,她終於開口說:“你為什麽叫馬兒‘阿拉伯馬’?”


    “那匹馬是從東方一個叫阿拉伯的地方來的。”他舀了一匙燉菜,然後將手放在桌上,瞥向空空的碗裏,很訝異自己的食物消失得這麽快。


    “你看著空碗的眼神很空洞饑餓,你想多吃一點。”


    他迅速地瞥了一眼她的碗,然後又回到自己的。


    不再多說什麽,她直接站起來,拿起他的空碗,走向房間中央火窯上的鍋子,一邊彎腰、一邊說:“你隻要開口就可以了,英格蘭佬。我不是為了把你餓死才救你的。”


    她也許是個威爾斯人,但在那之前,她顯然也是一個女人,不折不扣的女人,因為看來她並不打算讓他忘記他的債務。她經常提醒他這件事,也經常提醒他,關於他已經許下的承諾。既不是第一次,也絕不會是最後一次,洛傑懷疑著:究竟是什麽讓女人認為男人一點記性也沒有。


    他環視小屋,看見一切就和以前一樣:非常地幹淨,但東西很少。事實是:他認為她並沒有太多食物,而他不打算把兩個人的分全部吃光。


    他不打算告訴她弄錯了,就算她似乎決定用那些無情的話來鞭打他。他可以了解,她這麽說是因為自尊。


    以一個自尊心強的人來說,她過得相當清苦。他沒看她換過衣服。那條裙子上有著泥巴印,而腳上也沒穿鞋子,連那種農家女穿的廉價木屐都沒穿。屋子裏沒有像是爐床和煙囪的應有設備,不過這地方有一種溫暖的氣息,但不是來自房間中央那個粗糙的火窯。


    她轉過身,沾滿泥沙的赤腳向他走來,然後在他麵前放下滿滿一碗冒著煙的燉菜。她尚未在對麵坐下來,他已經吞下了三大口。她把手肘支在桌上,雙手托著臉頰看著他。


    過了一會兒,她說:“說說關於我那匹馬的事。”


    “那匹馬,”他搖著湯匙,好強調他太過輕柔、沙啞而模糊的聲音。“是葛萊摩伯爵,鮑麥威的馬。”


    她僵住,肩膀挺直,嘴唇變薄。他可以從她臉上發現:她已經完全了解自己偷的這匹馬,是屬於一個有權可以吊死她的人所有。


    她銳利地看他一眼。“馬兒不是我偷的。隨便你怎麽想,但我沒偷馬。”她沉思地頓了一下。“所以,那不是你的馬?”


    他搖搖頭。


    “但你還是追著我?因為將它找回去有一筆報酬?”


    “沒有。”


    “那麽,也許報酬會是:把我的頭掛在矛上。”


    “不,麥威跟我一樣,不會傷害女人。他會對你的偷竊行為加以處罰,但不致這麽嚴厲。”


    “我沒有偷竊。”


    “那匹馬並不是你的。”


    “我聽過這位麥威伯爵。”


    他並沒有忽略她試圖改變話題。“那麽你也該聽過他為人公正,並早該將馬匹歸還。”


    “我怎麽知道馬兒是他的?”


    “因為你是在麥威的領地上發現這匹馬的,”他伸出手製止打算爭論的她。“我能了解你一看到這匹馬就想要它的心情,那匹阿拉伯馬是我所見過最好的一匹。這個品種是來自於聖地,那裏要求馬匹必須嬌小、迅速而有耐力;你可以從側腹的肌肉看出它們的速度。”他又吃了一點,抬起頭。“你騎過那匹馬,知道我在說些什麽。”


    她不發一語,但他可以從她臉部試圖隱藏,但仍顯露的緊繃,看出她早已明白。


    “麥威伯爵是和國王去突尼斯時得到這匹馬,那是他救了一位回教酋長的報酬。”他頓了一下,湯匙停在嘴邊。“真希望我是救了那個酋長的人。我第一次看到那匹馬時,從未垂涎過任何東西的我,就非常想要它。”他的嘴巴動了動,然後吞了一口口水。


    “麥威也知道。我已經纏了他兩年,”他狠狠地看了她一眼。“就在我差點說服他的時候,你把它偷走了。”


    “我沒有偷馬兒!”


    “你沒有偷?”不需要多高的智慧,就可以知道他並不相信她。他的表情和聲調都這麽表示著。


    “沒有。”她堅定地搖著頭。


    “我幾乎逮到你的那一次,你正非常迅速地騎離葛萊摩。”


    “我真的沒有偷它。但我那天的確是騎著它離開的;一個單身女子,碰到一名全副武裝、追趕自己的武士,後麵還有一大群手下。”她抬高下巴看著他。“真對不起,我那時候沒有乖乖待在原地。”


    對一個稍早之前還很怕他的人而言,她現在一點也沒有害怕的樣子,雖然她很可能應該要怕。她隻是直截了當地看著他,心裏想到什麽就說。對於這種情況,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什麽感覺,雖然他也許應該很生氣。


    她朝沉默的他眯起眼睛,刻意地補充道:“真是遺憾,英格蘭佬,那條河擋住了你的路。”


    當時她逃脫了,現在又將那次的失敗當麵丟了回來——不智的舉動。他知道自己該采取一些行動,讓她知道他並不覺得這很好笑。


    但他真的覺得很好笑。他發現自己很喜歡她的大膽,以及她麵對他時那自以為是的蠻橫。對一個身經百戰的男人而言,跌倒在河裏,被鎧甲的重量壓得動彈不得,並眼睜睜地看著目標物逃脫,並不是很美好的回憶。但他想像從她的眼裏看來,一定是很好笑。“我像石頭一樣直沉下去,差點就淹死了。”


    “真的嗎?”她聽起來一點悔意也沒有。


    “嗯,在追趕一個偷馬賊的時候。”


    “我沒有偷馬兒。”


    “我猜它就像王後的寵物狗一樣,自己從葛萊摩跟著你回到你家。”


    “這比你的想象還要接近事實。”


    洛傑不相信。不像貓狗,或是那隻老是繞著她打轉的豬,馬匹並不是寵物。他等她自己將事實托出,但那個頑固的女人似乎到米迦勒節之前,都不打算開口似的。“告訴我那匹阿拉伯馬怎麽跟著你回家。”


    她深深吸一口氣,在板凳上搖來搖去,似乎打算開始說一個像聖經一樣長的故事,然後雙手抱在胸前,瞪著他。“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


    天!她傲慢頑固得不像話。


    “我沒有義務告訴你任何事。”


    “對,你沒有,反正我知道你就是偷了馬。”


    她歎口氣。“這八成就是你們英格蘭佬說的滑稽問答遊戲。”


    “不對,這叫做威爾斯頑固。”


    她發出一個小小的笑聲,告訴他她不認為頑固是一種民族特性,然後深吸一口氣,開始說道:“我見到馬兒的時候,它正在河邊喝水。”


    “哪一條河?”


    “尼斯河。”


    尼斯河位在康洛斯堡外麵的森林好幾哩。他仔細地看著她的臉,尋找說謊的跡象,但她的眼裏和五官都沒有一絲一毫的狡詐。她不是騙子,說謊時會很容易結巴。他對其中的可能性考慮了一會兒;那並非不可能,那匹阿拉伯馬是有可能會跑到尼斯河那麽遠的地方去。


    “我站在對岸看著它,真的很喜歡它,因為我從未見過這麽美麗的動物。它抬了一下頭,然後腿似乎失去力氣,跌倒在河岸上。”她回視他。“像是有人從後麵打中它。”


    她低頭瞪著桌麵,無意識地玩弄著上麵的一根木刺,聲音變得嚴肅,而且像他一樣地安靜。“我遊過一整條河到它身邊。”


    她的下巴抬高,眼睛因心疼而充滿淚水。“有兩枝箭插在馬兒的脖子上。”


    洛傑的呼吸此刻凍結在胸口,她的故事突然間變得異常真實。


    “英格蘭人的箭?”


    “不是,威爾斯人的。”她平靜地承認。“但馬兒身上蓋著一塊染成黑色的布,上麵有胡桃的香味,是用來遮住它鼻子和腳上的白斑。我拔出那兩枝箭,並用河水清理馬兒的傷口。當我看見那些白色的斑紋顯露出來時,就知道有人曾經試圖要掩飾它們。除非馬兒是被偷的,否則沒有理由要將這些斑紋藏起來。”


    洛傑對那天記憶猶新。“它不是被偷了。麥威伯爵的未婚妻、可琳小姐不遵守他的命令,騎這匹馬逃出康洛斯堡。她當時喬裝成別人,因此必然也會試圖改變馬匹的外表。要是被認出來,麥威的手下是不會讓他們出城的。”


    她咬咬下唇,不發一語,但他可以看見她的腦袋正在運轉。


    “麥威隻知道他的末婚妻騎著馬,走出了守衛嚴密的城牆。離開他的保護,隻因為他禁止她出去。”


    “誰叫他要將她鎖在城中,不許外出。”


    “不是。”他生氣地看著她,然後簡單地說:“他隻告訴她不許離開,因為當時附近有叛亂的威爾斯人攻擊。”


    “攻擊會發生,是因為你們英格蘭佬來到這裏,在不屬於你們的土地上建築城堡。”


    “土地屬於國王的。”他提醒她。“但這與話題無關,因為森林並不安全。”


    “我不喜歡有人告訴我,不能再進入我的森林。”


    也許他該走出去,用頭撞屋子的牆壁,那總比繼續進行這段對話容易且輕鬆得多。


    他用拉丁文和阿拉伯話算著數,然後等她再次看著自己,再久久地看著她,嚴肅地說:“可琳小姐是個好人,但她很固執,不喜歡人家命令她該做些什麽,不該做什麽。大部分女性都有一樣的缺點。”


    她慢慢皺起眉頭,張開嘴想說話。


    “她一進入樹林,”他迅速地接話。“就被盜匪攻擊了。她非常幸運,因為我們同時抵達了康洛斯堡,麥威跟著她之後出城,應付了那些盜賊,但那時候可琳小姐的肩膀已經中了一枝箭。”


    很好,現在她不再一副想說話的樣子了,表示她至少還有一點智力。他低下頭,發現碗又空了。她正看著他,所以他拿起碗。“我還很餓。”


    她站起來,眼睛上下打量著他。“你把那些都塞到哪裏去了?”


    “我很高,你自己也說過的。”


    她搖搖頭,走回鍋子。


    他將手掌放到桌上,挺直肩膀。“兩碗燉菜隻夠填滿到我膝蓋的地方。”他自豪地告訴她。


    她嘀咕著一些關於塞住他的嘴的話,一邊用雙手抓住圍裙,用來拿起鍋子的大把手。


    在他知道她打算做什麽之前,她從火堆上的鐵架抓起鍋子,然後用力拉著那個搖晃的黑色鐵鍋到他身邊。她用力將它晃上桌子,發出一個了亮的“咚”聲。


    她拉下圍裙,往後站。“吃吧!”她拿起他的湯匙插到鍋裏,用她那種特有的得意姿勢:偏著頭,雙手插腰。“這些應該夠填到你的耳朵了吧,英格蘭佬。”


    當他不停地吃、吃、吃的時候,黛琳走了出去,迅速趕到河邊,胸口抱著一套幹淨的衣物。她跑過石橋,順著河岸來到下遊一個隱密的地方,這裏的水流變寬,形成一個用來洗澡的小水池。她脫下衣服,眼睛盯著從小屋東邊窗戶透出來的微弱燈火。算算他吃完那一鍋所需要的時間,她覺得自己應該可以從從容容地洗個澡。


    她見過唯一會吃這麽多的人是狄修士,那個胖修士可以一口氣吃完五道菜,仿佛那是他的最後的晚餐。他也是外婆最喜歡消遣的人,那個穿著棕色袍子的神職人員非常迷信,每當老萊蒂接近的時候,都會在胸口畫十字,並且喃喃地祈禱。萊蒂愛死它了,最喜歡拿他的恐懼和迷信找樂子,像是朝他眨眼睛。仿佛用眼睛就可以詛咒似的,編造一些他聽不懂的威爾斯咒語,還有像蝙蝠翅膀一樣張開鬥篷。


    外婆說她唯一更喜歡捉弄的,是一個英俊自大的騎士,他和全英格蘭宮廷的已婚女士都有一手。老萊蒂說過一個誇張的故事,關於她怎樣惡作劇地偷走他的衣服,讓他像嬰兒一樣光溜溜地走回康洛斯堡。


    黛琳輕輕地顫抖,不是因為冷——現在白天陽光的溫暖尚未退去——而是因為那個英格蘭佬說的關於馬兒的事。她帶走了麥威爵爺的阿拉伯馬,要是她早些知道,當馬兒一康複,她就會將它歸還。


    她一邊歎氣,一邊走到水溫極低的水池中央。現在是夏末,水位的高度無法蓋住她的全身。黛琳坐到水中,看著遠方,心似乎也沉到了水底。


    她不想把馬兒還回去。她愛它,它幾乎就像她的家人。但麥威伯爵這幾年對她外婆一直很好,老萊蒂也這麽說,但她從未暗示或是說過任何關於馬兒是來自康洛斯堡的事。


    但黛琳很了解老萊蒂。外婆在必要時會狡詐地保持沉默;也或許她不知道或沒認出馬兒。萊蒂知道黛琳有多愛它,她曾幫助黛琳照顧過它,因此她應該不知道它和麥威伯爵有關。


    她輕輕吹著口哨,過了一會兒,馬兒昂首闊步地來到河岸的轉角,跟著她走進水裏,喝了一口水,然後用漂亮的眼睛看著她。她伸出手,摸摸它的鼻子,然後用手包住。“你真是一個漂亮的好孩子,馬兒,你是屬於我的,對不對?”


    她親吻它的鼻子,而它直直地站著,每當她對它輕聲細語時,它便那樣。它就像她的孩子,一個高大、有著長長的腿的孩子,體型幾乎有自己的四倍大,但她並不在乎。


    它搖搖頭,嬉鬧著朝她濺水花。她輕笑著,朝它潑回去,但它很快就厭倦這個遊戲,走回溪岸,開始撥開地麵,找尋好吃的青草,完全不知道黛琳心中所感到的罪惡。


    她往回躺,將頭發浸到水麵下,感覺到全身放鬆,水麵下的手臂、腿和脖子都變得柔軟,而浮出水麵的手和腳掌就像蒲公英種籽一樣輕飄飄地浮在水麵。


    但在一個心跳的瞬間,她聽到了一個聲音,張開眼睛,看著對岸靠近石橋的地方。


    一個巨大的黑影靠近她。


    她開始發抖。


    水花四濺,他的體重讓她往小溪底部直沉下去,並將她壓抵著河床上的石頭。


    她踢著、扭動身體,從嘴裏冒出的空氣變成珍貴的氣泡往上冒。她的雙手亂揮,掙紮著,然後伸進兩人之間,盡全力推開他。


    他呻吟著失去重心。她接著嚐試讓自己恢複自由。


    她迅速地坐倒在淺水之中,頭衝出水麵,喘息、咳嗽著吐出水,然後往後仰,雙手放在充滿石頭的溪床上作為支撐,一邊瞪著他。


    他就坐在身邊,眼白睜大,顯得非常無辜,好像剛才並沒有試圖淹死她。趁他尚未知道她的打算,她將雙腳放在他潮濕且毛發茂密的胸口,用全力踢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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