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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該怎麽說呢,是屍體一般模樣的屍體一般的膚色,屍體一般耷拉著的屍體一般的造型,屍體一般一動不動的屍體一般的屍體。


    我知道那具屍體的名字。


    木木花美。


    國語教師。


    雖說如此但沒有具體的關聯點——話說回來,本來,說到和作為臨時教師的我有關聯點的教師,現在來看隻有串中老師而已。有交往的教師隻有串中老師而已這件事,真要說出來也是相當不怎麽樣的事情,說不定有必要深入考察一下,不過這姑且不論。


    總之重要的是我沒法詳細的說出木木老師是位怎樣的教師。


    在千載女子學園工作的教員,除去外人的我之外正好是二十人。以四百名學生這樣的學校規模來說稍微有些少,不過在到處感歎教員不足的時勢之下,這說不定還算是妥當的數目。七拚八湊,總之能應付的話就不算少吧。不管怎樣那都不是我能知道的事情。


    我通過(雖說是臨時的)擔任教職所知的是,教室裏也好職員室裏也好,沒有什麽大差別——不如說,教室裏和職員室裏完全一樣。


    就是完全一樣。


    人際關係也好什麽也好。


    糾紛也好什麽也好。


    大人並不想小孩所想的那麽自由。


    老師並不想學生所想的那麽自由。


    知道了這件事情。


    雖然沒有非常想要知道,說不定不知道還更好。


    雖然屍體麵前不是做自我介紹的場合,不過姑且說一句,我的本職是研究員——在某大學被光榮地授予了副教授的職務。用某大學這樣的特意模糊的說法並不是因為那個大學很有名而是因為以我的立場說出那個大學的名字多少有些內疚,即便如此,也很少有我這種年紀就當上助理教授的。


    這雖然是某種自誇。


    但同時也是自虐。


    由於從未成年的時候開始就太過於一根筋的埋頭研究,教授們還有大學方麵變得擔心,或是警戒,在我升任副教授後沒多久,就姑且被趕出大學了。


    都爬到了副教授的位置上不會有那種事,這樣的想法也不是沒有,不過從象牙塔裏走出來,趁著年輕經曆一下一般社會,對自己一定不會有損失吧,因此我便接受了。事後想來那真是最大的失敗,不過當然,那種事情當時的我不可能知道——話說回來誰知道啊,那種事情。


    我不是預知能力者。


    沒想到在我作為全職教師(擔任科目·英語)被派遣到的學校(似乎是和我就職的大學關係很深的私立高中,不過那到底是什麽樣的關係我也不太清楚)裏,竟然有串中老師那樣的異常者,這種事情不可能知道。


    不。


    哎呀。


    雖然認為那當然是個偶然。


    但我——因為,我。


    聽說過串中弔士這個名字。


    知道。


    從十四年前開始就一直。


    從十四年前開始,真的是,一直。


    順便一說我應該是為了代替因為受傷而住院的上了年紀的老師(似乎是從樓梯上摔了下來)而被派遣來的,不過,從這種觀點看來,這個事態應該讓這件事白費了。


    因為木木老師死了。


    少了一個人由一個人補上,然後——又少了一個人。


    嘛,如果像這樣用加減法來考慮人類的數目的話,那才是和串中老師一樣,和串中一樣不謹慎。


    但是麵對木木老師的那具屍體,不管怎樣都沒法嚴肅起來,這也是確實的事情。


    雖然不知道能不能用這種說法。


    但怎麽說呢——滑稽。


    那個屍體的樣子非常滑稽。


    簡直就像是以前的搞笑漫畫中的場麵。


    地點是第二體育館。


    木木老師的身體是,頭插進籃球筐的樣子——僅以那裏為支點,手腳搖晃晃蕩蕩地,吊在空中。


    從空中垂下來。


    晃晃蕩蕩地——垂下來。【注4】


    很殘酷吧。


    但是——果然還是滑稽。


    那是通常不可能出現的畫麵,因此,完全鬧不明白那到底是有著怎樣的經過才形成了這個畫麵的,這一點很滑稽。


    像是個玩笑,像是個謊言。


    而且像是個一時興起。


    這到底是不是現實的場景。


    我無法判斷。


    雖然不至於說這是在做夢——但是,這個場景怎麽看都帶著謊言感。


    「嗬嗬。屍體之類的無法使你動搖嗎。」


    這樣。


    在我前方——串中老師說。


    不,到剛才為止都說得好像這個地方隻有我似的,不過在我前方,串中老師同樣抬頭看著空中的木木老師。


    話說回來,本來將在這第三節課的時間,既沒有課也沒什麽事情做在職員室裏無所事事的打發時間的我,用簡短的手機短信叫道這個第二體育館來的不是別人正是串中老師本人。


    「真厲害呢,病院阪老師——話雖如此,不過我也沒有期待可愛的悲鳴就是了。」


    「…………」


    總覺得讓人生氣的說話方式。


    隻是過分恭敬就覺得內倨外恭。


    不,到了這種地步恐怕可以說沒有恭隻有倨了。


    雖然不知道是從上麵看還是從下麵看,總之,是不把對方看成和自己相同級別的說話方式。


    說到謊言感的話,比起眼前的屍體串中老師才更有謊言感。


    欠缺現實感。


    想象不出是人類。


    存在本身就像是欺詐的男人。


    「並不是沒有吃驚喲。」


    我這樣說。


    語氣很粗魯吧。


    因為是故意的,所以不可能不是。


    即使不這樣我平時也(似乎)不是熱情的那種人,這恐怕已經相當不好聽了吧。


    但是沒關係。


    麵對串中老師的禮儀,很遺憾相當有限。不,雖然不是非常遺憾——不如說雖說遺憾感隻有一點點,但我竟懷有如此注重禮儀的心情,連我自己也嚇了一跳。


    用無禮對待無禮。


    用失禮對待失禮。


    用非禮對待非禮。


    本來就該這樣吧。


    「雖然這麽說,別看我這個樣子,本職也是醫學係的研究者啊。屍體要說看慣了也是看慣了。至少是比一般人來說。嘛,就這種樣子的屍體來說,當然是第一次見。」


    「真能說呢,病院阪老師。簡直就像是辯解一樣。」


    竊笑著,串中老師回頭看我。


    以柔和的表情。


    以平和的表情。


    看到這個表情,大概沒有人會覺得他是惡人吧——話雖如此,要問他是不是那種容易理解的意義上的惡人,確實不能一概而論。


    但是,至少不是善人。


    而且——不是好人。


    甚至我覺得他都不是人。


    說到好人、壞人的時候,都是以對方是人類為前提的吧——不過這個前提對串中老師不通用。


    不是人。


    因為不是人——所以既不好也不壞,既不是好人也不是壞人,既不是善人也不是惡人。


    「我所知的病院阪迷路這個人,是相當無口的人呢——不過你看起來並不是那樣。」


    「……因為我雖說是病院阪但確實旁係。沒有那麽脫離常軌喲。以分類來說,該算作常識人那一類。」


    這又是『像是辯解』的話,不過這個說明我已經對串中老師重複過不知道多少次了。


    看來串中老師並不是無法理解,也不是忘記了,隻是單純的喜歡聽我做這個說明——舉例來說,就像是讓人每晚都給他讀中意的小人書的小孩子似的——這樣而已。


    雖然對我來說隻有不愉快而已。


    不過別人的快與不快對串中老師而言怎樣都好吧。


    或者是——怎樣都壞吧。


    我繼續說。


    「而且串中老師。你所知的病院阪迷路和我完全是不同的人——既不同,也不相幹。我隻是替補,而不是備用。既不是雙胞胎,也不是克隆人。」


    「克隆人嗎。雖然是現在還沒有一般化的技術,不過我也有不少希望他們活轉過來的人。」


    說著有些跑題,意義不明的話——


    串中老師抬頭仰視。


    頭上的屍體。


    木木老師。


    「——說起來,雖然沒有受木木老師照顧的記憶,不過即便如此,如果有克隆技術的話,果然還是會讓木木老師活轉過來吧。」


    「……克隆技術和複蘇技術是不同的喲。」


    雖然肯定是明明知道還這麽說的,雖然是在明白的基礎上排列出適當的言語而已,不過姑且,這也是由我的話引出的對話,有義務和責任注釋一下。


    雖然不是現在該做的注釋。


    而且——不必注釋,想要串中老師活轉過來的人,包括木木老師在內一個也不會有。


    隻是,我可受不了被當成說些不疼不癢的話的人。


    「然後?」


    我問。


    有疑問。


    「串中老師,你到底為什麽要叫我來呢?既然不是想聽可愛的悲鳴,那有什麽目的嗎?」


    「值得叫人來的事情裏,並不是每一個都有目的什麽的啊——不不。隻是想確認一下而已喲。木木老師是不是真的死了。」


    「啊啊。」


    屍體的位置特殊。


    即碰不到,也無法確認瞳孔。


    呼吸和心跳都無法確認。


    體溫就更不用說了。


    硬要說的話——隻是這麽看著,誰也無法斷言木木老師到底是不是死了。


    隻是像是屍體一樣。


    不是屍體也——說不定。


    「……不,死了吧。不管怎麽看。」


    這種情況,既沒有『硬要說的話』也沒有『隻是這麽看著』。


    什麽也沒有。


    隻有事實而已。


    腦袋插進籃球筐的圓環裏,搖搖晃晃的掛在空中。要是那樣還活著的話,木木老師的脖子的肌肉就太過發達了。


    至少是上吊也死不了的程度。


    「要是不論如何,不管怎樣都想確信的話,隻能把她放下來實際摸摸看了吧——不過從那種地方把木木老師放下來的方法一下子也想不出來呢。得找個墊腳的東西才行。」


    「不,死了就行了。」


    串中老師這樣說。


    死了就行了。


    雖說不是本意,但那句話裏有相當轟動的效應。


    能把這種話恬不知恥的說出來,是沒有神經呢,還是神經太大條了呢,這也是串中老師的無法看穿之處。


    「如果來得及做複蘇的話應該趕緊行動——不過既然沒有那個必要,還是努力保護現場比較好。」


    「……現場,嗎。」


    現場。


    那一定是。


    殺人現場——的意思。


    「嘛,確實——不可能有這種事故吧。想要灌籃但跳過頭了——結果頭掛在了籃筐上——應該不是這樣吧。」


    「雖然這個想法很有趣呢。不過,即使是殺人也搞不清意義。」


    串中老師說。


    淡淡地——恬恬地。


    「籃球筐的圓環勒住了脖子——似乎不是這個樣子的。也就是說,是在某處殺死,然後人為地配置到那個位置上的——應該是這樣。」


    嘛。


    一般來說,就是這樣吧。


    比起一般,該說是按常識來說,嗎。


    不知道經曆了怎樣的過程才形成這個畫麵——雖說如此,冷靜想想看,也隻能是那個樣子。


    是用墊腳的東西爬上去的嗎,還是用了別的手段呢,沒法知道到這種地步就是了。


    但是。


    經曆了怎樣的思考才形成了這個畫麵——


    完全想象不出。


    不禁深切感到想象力不足。


    這個現場的滑稽。


    本身就表現出犯人對屍體——木木老師的冒瀆。


    雖然我在並非殺人現場的研究現場平時以擺弄屍體謀生,不過看到這個感覺不到任何對於人的敬畏,沒有一絲一毫的真誠或誠實的這個構圖,也覺得想吐。


    「…………」


    這時目不轉睛的窺視串中老師。


    淡淡地期待了一下說不定串中老師也抱有和我同樣的感想,不過當然那種期待是幹淨利落的空揮三振。


    他笑眯眯地仰望屍體。


    簡直像是觀看喜歡的美術品似的。


    不,在他的情況下,即使眯眯笑著,也絕對不能斷言他心情好。


    不如說正相反。


    內心中說不定抱有和我同樣的感想。


    但是,一般,笑眯眯的時候,人是不會心情不好的。


    「還是沒變,學校和屍體並不般配呢——但這個不平衡才正是微妙之處。嗬嗬,想起來過去呢。」


    「過去,嗎。」


    串中老師的,過去。


    我知道的並不詳細。


    不過若是曾是我的本尊的她,也就是本家的病院阪迷路的話就能清楚地,甚至極其清楚的知道吧——嗯。


    十四年前,嗎。


    不過沒有懷念的道理。


    從一開始我就對這個男人的過去什麽興趣也沒有。


    反正也隻是直到合約到期為止的交往。


    在期限到達之前平穩交往就好了。


    應該不需要深入。


    應該是淺嚐輒止的。


    希望是這樣。


    「那,要怎麽做?串中老師。不可能就這樣放著吧——雖然明顯已經晚了不過要叫救護車來嗎,還是說,跳過這一步叫警察來嗎。我覺得這兩件事裏總得做一件。」


    「正確,不過病院阪老師,總之在那之前要先開職員會議吧。聯絡官方機構要在那之後。」


    「哈?」


    「因為是很注重名聲的私立高中啊——而且勉強也是名門私立女校啊。不推薦貿然獨斷哦。不過在臨時教師的你看來也許是沒法完全接受的事情。」


    「……哈啊。」


    我點頭了。


    並沒有勉強,反而覺得確實是可以接受的事情。即使在稱為象牙塔的大學裏,也有各種各樣的阻礙——體麵啦麵子啦,事前工作啦什麽的,這種臃腫習氣。本來,就是因為這種臃腫習氣,我現在才被趕出本職工作,化身為高中老師。


    做了教師以後知道的是,教師和職員室沒有差別,同樣的,要說脫離學生稱為社會人之後知道了什麽的話,那就是學生生活也好社會生活也好,果然都沒什麽差別。


    既有討厭的事情,也有好事。


    既有討厭的人,也有好人。


    也有人際關係和政治。


    朋友,戀愛,敵對,無視,欺負,關照。


    最大的區別就是,社會生活有錢賺——而且,沒有畢業。


    小學可以畢業。


    初中可以畢業。


    高中可以畢業。


    大學可以畢業。


    但是,在社會裏沒有畢業


    ——硬要說的話倒是有失業,不過那不是可以和以上那些並列的。


    沒有畢業。


    社會裏沒有畢業。


    那——和沒有將來是一樣的。


    無法離開這裏。


    某種意義上來說,那就像是遊戲中的etra一樣的東西——不管難度有多高,遊戲本身都已經結束了,說起來也隻是隨便玩玩。


    本應是人生正題的社會生活卻是隨便玩玩,這算什麽。


    沒有下一幕。


    接下來隻是衝向gameover。


    到底剩下多少兵?


    剩餘時間是?


    這種感覺。


    ……話雖如此,串中老師是連走向社會以前的學校都沒能畢業,所以才立誌做老師的——是這麽說的吧。


    未經曆精神畢業的男人。


    串中弔士。


    「嘛,確實如果跳過校長和理事長把警車叫來,以後說不定會有麻煩——那麽,串中老師。首先按照順序,向校長報告?」


    說到社會人,雖然在大學的職場裏不是特別普遍,但新社會人首先會被前輩灌輸『報連商』這麽個略稱。


    那是將『報告·聯絡·商量』的第一個字連起來的東西。


    我聽說這個詞的時候想。


    報告和聯絡和商量。


    不都一樣嘛。


    「嗯。關於這方麵。」


    這樣。


    串中老師嚴肅地——不對,裝作嚴肅地對我說。


    「這個報告我想讓病院阪老師去做。」


    「……哈?」


    驚訝完全表現到了臉上。


    也沒有掩飾的意思。


    不如說大幅強調。


    「這是怎麽回事?」


    這句『這是怎麽回事?』裏,應該氣壯山河地加入了『那種事情你去幹。』的意思才對,但串中老師一丁點兒也沒放在心上,直接按字麵意思解釋:


    「要說這是怎麽回事。」


    這樣,開始解說。


    不,我不是在要求解說。


    是要求撤回前言。


    「我要是成了第一發現者的話,之後會有很多麻煩,可能的話希望拜托病院阪老師代理,就是這麽回事。」


    真是意想不到的淺顯解說。


    淺顯過頭了。


    不,串中老師基本上是不會說難懂的事情的——淺顯的同時不明所以的事情,容易理解的同時不想理解的事情,淨說些這種事情。


    這樣就是生活指導笑死人了。


    不——果然笑不出來。


    至少。


    在別人身上出事的時候才能笑出來。


    「那個。」


    「不是挺好的嘛。病院阪老師,你反正是個外人。」


    串中老師把我想說的意見啦不滿啦,或是社會常識之類全都打斷了。


    滿不在乎地使用外人這種詞。


    他就沒有說不出口的詞嗎?


    拜托你偶爾也吞吞吐吐一下吧。


    「我可是處在這以後也必須繼續在這個千載女子學園工作的立場上呢——可不想被卷進奇怪的糾紛裏啊。萬一出個差錯,由於是第一發現者結果被懷疑了我可受不了。」


    「平時注意言行舉止的話,即使是第一發現者也不會被懷疑的吧?」


    我帶著諷刺說。


    ——順帶一說『在殺人事件中懷疑第一發現者』這種東西最多也隻是讀推理小說時的鐵則,不是能移植到現實的殺人事件中的那種東西。和『有雙胞胎的話就懷疑交換』啦,『有不在場證明的家夥反而奇怪』啦,『最可疑的人物不是犯人』啦是一樣的。


    現實中雙胞胎沒有相像到可以交換的地步,有不在場證明的家夥就不是犯人,最可疑的人物就是犯人。


    讀推理小說時的鐵則中,說到可以移植到現實的殺人事件中的鐵則的話,充其量也就是『和被害者關係近的人可疑』這種程度的東西而已——不過這種東西的意義和不管走到宇宙的哪個角落都有『一加一等於二』這種東西差不多就是了。


    「不想被側目啊。」


    串中老師困擾地說。


    根據看法,那樣子可以讓人覺得相當迷人,不限於女高中生,說不定大多數女性都會被那種表情騙得團團轉吧。


    說不定。


    我的本尊也——被騙了。


    雖然不想這麽認為。


    但是她畢竟也是女性。


    這個可能性不是沒有。


    「如你所見如你所聞,我是懦弱羸弱孱弱之人——討厭被人用有色眼鏡觀看。對別人怎麽是看我的在意得不得了。為什麽這種時候你會在體育館轉悠呢,這種糾纏不休的疑問還是免了吧。」


    「哎呀。」


    苦笑了。


    已經不管怎樣都可疑了。


    話說回來,為什麽這種時候會在體育館裏這個疑問,說不定是可以再深入詢問一下的地方。


    千載女子學園內的體育館有第一、第二、第三這三個,上課會用到的體育館隻有旁邊的第一體育館而已。第二體育館和第三體育館隻有社團,或是舉辦什麽活動時才會用到。


    要是第一體育館的話姑且不論,為什麽在這個平日第三節課的時間帶,串中老師會在這個第二體育館裏呢——這恐怕是比較實際的疑問也說不定。


    說不定。


    雖然說不定。


    「…………」


    但是。


    但是我放棄了提出這個疑問——怎麽說呢,倒不是怕麻煩,隻是覺得不該扯上更深的關係。


    不該深入。


    應該盡可能不問串中老師問題。


    甚至連對話都不應該。


    這麽覺得。


    和串中老師應該止於最低限度的交流——不,從滿不在乎地被這個樣子叫到這個地方這個現場的時候起,我就應該被指責為愚蠢了。


    要不是校長說「有不清楚的事情就問串中老師吧」,實際上就是把我掛在了串中老師下麵的話……雖然也這樣想過(不知是不是交了黴運,不過點了頭的我果然還是愚蠢),不過既然串中老師和我本尊的她在初中時代有過不簡單的關係,我反正都會在不遠的將來不少的牽扯上串中老師吧。


    怎麽說呢。


    是說不管怎麽小心都一樣嗎。


    不過校長,有不清楚的事情就問串中老師,但要是不清楚串中老師的事情要問誰好呢?


    神仙之類的嗎?


    雖說隻是暫時,但在宗教係學校就職期間說這種話也會遭天譴,不過我就是不信神。


    「最近仔細想了想,病院阪老師。到頭來犯罪這種事,和有沒有實行無關呢——說是懷疑便是罰,從被懷疑那時起那就已經是懲罰了喲。事實上做了還是沒做其實沒有什麽大關係。重要的隻是印象而已。」


    「印象嗎?」


    我隨口搭話。


    雖說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這是和串中老師對話時的基本技能。


    「也就是說串中老師。整理一下,你是想說雖然討厭自己被懷疑,不過我被懷疑就沒關係?」


    「怎麽可能,我可沒那麽認為喲——我一次都沒想過要讓別人為自己犧牲。」


    串中老師厚顏無恥地假裝無辜。


    哎呀,除了厚顏無恥已經沒有別的可以形容了。


    假裝無辜的程度也接近真的無辜。


    照我認為,『說出自己沒想過的事情』這種,實際上是背叛自己的心,因此是需要很高技能的事情——不過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我可是如自我犧牲之塊一樣


    的男人喲,病院阪老師。就連現在也是,如果可能的話希望能和木木老師交換,甚至覺得本來應該吊在那裏的不是木木老師而是我。」


    「……但是,因為不可能所以不會交換對吧?」


    我半閉著眼說。


    也就是乜斜著眼。


    「不過確實,我在曾根崎老師出院回來之後就會離開這個學園。即使多少受些懷疑也不疼不癢,什麽感覺也沒有。」


    連蚊子叮一下的程度的感覺都沒有。


    ……不,被蚊子叮了會覺得癢吧。


    比喻手法真難。


    「請放心,病院阪老師。如果你被懷疑了,那個嫌疑就由我來全力幫你洗清吧。」


    不負任何責任的口頭約定。


    另外,但串中老師並沒有說謊騙我這一點才是這件事中真正可怕的地方——他一定是,限於這個瞬間,真心地說著那種事情。


    沒有保障那是一秒後的事情。


    串中老師多半——不,絕對,對改變興趣毫無猶豫。


    滿不在乎地背叛過去的自己,還有現在的自己。


    毫無拘束到這種程度的人,我以前從沒見過——串中老師一定是那種有人對他說『從明天開始作為另一個人活下去吧』的話,隻要條件談得來的話馬上就會接受的人。


    我覺得那很恐怖。


    可怕。


    即使是在淨是奇怪之人的病院阪本家,就我所知,也沒有串中老師這種程度的人才。


    ……不。


    鬥膽直言隻有一個——


    隻見過一次的,那個貓眼的她的話,說不定和串中老師也能對等的爭論。


    不對,實際上她——爭論過吧?


    和串中老師,對決過吧?


    然後?


    「不必了。」


    我說。


    一邊回憶著貓眼的她的忠告。


    「自己的嫌疑一類的要自己洗清。」


    突然發現不知何時開始,說得好像已經決定了由我去向校長報告似的。


    即使百思不得其解,到了現在再翻回去討論也很愚蠢。


    已經決定了。


    而且,確實像串中老師說的那樣,即使因為是『第一發現者』而被報以懷疑的目光,以我來說也毫無實際損失,這是事實。


    雖說是旁係但我也是病院阪。


    對別人的視線異常遲鈍。


    借用剛才串中老師的話來說,就是那種不管被別人怎麽想都無所謂的那類人——關於這一點,我一定和我的本尊,被稱為安靜的逐客令,人類退避的本家的病院阪迷路一樣。


    說到一樣。


    這麽說來本家的迷路小姐似乎喜歡扮偵探的推理遊戲——那麽,我又如何呢?


    不管怎麽說都是第一次遇到這種狀況,我還沒有決定自己所處的位置還有心情,不過,如果我的本質和本尊的她一樣的話——這個條件說不定很香甜。


    會不會被懷疑姑且不論,第一發現者的話就可以一直(若無其事地)呆在某種程度的中樞附近,那樣的話即使我以個人尋找殺人事件的犯人,也應該不是什麽特別不自然的事情。


    我肚子裏這麽盤算著,突然被串中老師瞥了一眼。嗯。被發現了嗎。


    不,恐怕串中老師是敏感的嗅到我內在的這種嗜好,才故意把我卷入這個事件裏的也說不定——是卷來這個事件裏也說不定。我這樣覺得。


    話雖如此,但這是誤會。


    誤會著。


    盲信著。


    然後——自大了。【注5】


    並不隻限於串中老師,任何人臆測別人幹了什麽事,都是超出了幻想隻是妄想而已。


    我對這件事。


    清楚得——可以說討厭。


    清楚得——覺得討厭。


    因為,即便我想解開這個殺人事件的謎題,這種心情也是從和木木老師遭遇的悲劇毫無關係的地方誕生的。


    2


    那之後的事務性手續即使詳細記錄下來也不能當做娛樂,所以就簡單地、扼要地說說吧。


    首先,照串中老師所說(或是『照串中老師所想』),我向校長報告了事態——也就是報告了在第二體育館木木老師被擺成淒慘的樣子(至少沒有報告成『擺成滑稽的樣子』。這點顧慮我還是有的)掛在那裏的事態。


    當然這裏需要許多借口。


    不能照直說。


    雖說是全職,但作為臨時教師到訪毫無關係的第二體育館,還發現了屍體,這中事情不管怎樣都不得不解釋——這是比串中老師在第二體育館做什麽還更不可思議的事情。


    應該不可思議。


    因為隻是個謊言。


    連像回事的渣滓也沒有。


    不過關於這一點,串中老師幫我想了像回事的借口。即——


    「木木老師平時在這個時間都是呆在職員室裏的,可是今天沒有看見,於是有些擔心就出去尋找,結果迷了路轉到不熟悉的第二體育館前,不知怎的向小窗裏看了一眼,結果就發現木木老師了。」


    ——這樣。


    以和實在的人物有點關係的我來說,即不知道木木老師『平時在這個時間都呆在職員室裏的』,不管搭錯了哪根筋也不會『有些擔心』更不會『出去尋找』。不過因為是臨時教師,所以『迷了路』也好『不熟悉』也好,最後『轉到了』也好,倒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會不會『不知怎的向小窗裏看了一眼』比較微妙,不過這種程度的事情作為找人過程中的行動傾向,還是比較自然的吧。


    第二體育館的門基本上都是不鎖的,那之後進入館內也沒有不自然。


    要把被串中老師叫出來這個純粹的必然用言語巧妙地替換為純粹的偶然實在饒舌——順帶一說串中老師忘記讓我把手機短信刪除了。本來那個文本看起來就像是暗號,即便留下記錄似乎也沒問題,不過小心總不會太過。


    總覺得想法有點兒犯罪者的感覺。


    總之先這樣吧。


    話雖如此,這種口若懸河的辯解,串中老師沒費多少功夫就想了出來,那串中老師也是通過,雖然不能說完全一樣,總之相似的過程發現木木老師的屍體的吧——我還沒有傻到會這麽想。


    甚至覺得能提出這個點子反而是串中老師的理由不是這個的證據。


    雖然是專斷的話,說來除了偏見以外什麽都不是,不過我就是那樣確信——我的靈魂這樣告訴我,雖然不過這樣說太過唯心,反而可信度會下降。


    不過就是這種感覺。


    總之這麽覺得就是了。


    然後那之後。


    該說這方麵團結一致堅如磐石嗎,一會兒的功夫——沒等到午休,在第四節課的正中召開了緊急職員會議。課程除了無論如何都不能取消的之外全部自習。因此學生們也察覺到了發生了某些事情了吧,不過反正也馬上就會知道,在這方麵保持體麵也沒有意義,可以這樣理解吧。


    集合在會議室裏的教師有十五名。


    還有校長和兩名副校長。


    合計十八名。


    這是包含我在內的數字——原本作為臨時教師,也就是外人的我是否有出席這個會議的資格是很微妙的事情(千載女子學園在這方麵比較嚴格,是有傳統和規矩的私立高中),不過僅限這回,我的立場成了『第一發現者』這麽個東西,也就沒什麽好說的了。


    會議迅速的進行。


    快速得可怕。


    通常——或是說一般的會議都是指無成果的爭吵,不過有切實的時間限製的場合不在那之列。


    要是拖延聯絡官方機構的事情暴露了


    的話,那才真是關係到學園的名譽的事情——橫看豎看都是明顯的古怪屍體,不可能不通報。


    讓人覺得通報之前花費了奇怪的時間——若是被這麽懷疑就難辦了。


    成了大眾傳媒的餌食


    就是這麽回事。


    我考慮著「『名譽』和『名言』寫起來真像啊」這種事情的時候,其他人也在思考著各種事情。


    嘛,出席這個會議的人全部都是教師,也就是所謂的大人。雖然當然是有哀悼木木老師之死的心情(不用說我沒有把串中老師包含在這個集合裏),不過必須要把它抑製在心中,從學校出發對今後該采取怎樣的對策統一意見。


    該保護的東西有兩個。


    學校的名譽,還有孩子們的生活。


    有點意外的是這種情形下被重視的是後者——千載女子學園裏有不少比較好的孩子就讀,而這同時,也和保護前者聯係在一起。


    但是並沒有具體的方案。


    學校地盤內發現了古怪屍體是不可動搖也無可隱瞞的事實,說到針對這件事應當采取的對策——其數目從一開始就被限製了。


    那些被限製的對策,在這種場合下也未必能稱得上是最佳。


    不論怎樣都無法無傷結束。


    隻是選擇重傷還是輕傷而已,在這個意義下,這個緊急職員會議也,確實是有會議樣子的無成果的爭吵也說不定。


    然後。


    有個人登高一呼切斷了這個無成果的爭吵——這一般都是該由管理層的人發出的聲音,不過這個時候登高的既不是管理層也不是別的什麽,隻是一位教師的串中老師。


    「那麽就這樣做吧。」


    他說。


    站起來,挺胸抬頭。


    「既然毫無疑問的由於某種事故木木老師去世了——還是盡快聯係警察吧。然後應付那邊就拜托校長和副校長,另一方麵,應該馬上進行對學生們的說明。必須在午休時間召開說明會呢。嘛,這是站在生活指導的立場上提出的意見——關心學生們的心靈比什麽都重要啊。木木老師是受到孩子們仰慕的優秀教師,傷心的孩子們一定不少吧——這方麵的跟進請一定交給我。雖然是沉重的責任,不過這是我的工作。具體的計劃會和保健教師驛野老師商量——趕緊,今天下午的課程全部終止,讓學生們在說明會之後早早回家吧。今天不應該讓學生們和警察的人接觸——雖然總有一天免不了要進行某些詢問,不過那應該在心中的準備,或是覺悟做好之後再說。那麽,說到明天開始的課程要怎麽安排,我認為以現在來看照常進行時最佳方案。白白聽課的話反而會擴大學生們的動搖——這是諸位老師不願看到的吧。最重要的是木木老師不願看到那種事情。三年級學生也要準備考試——所謂保持不變的日常才正是治療心傷的最好方法。如果這個方案出了什麽問題,到時候再重新推敲對策如何?」


    如何?已經無話可說了。


    這才是口若懸河。


    即使騙過了其他的『諸位老師』的耳朵也騙不過我的耳朵——後半中,串中老師隻是隨便說說,對自己說的意見根本無所謂。台詞這麽長,單純隻是為了藏木於林而已。


    串中老師在這裏強調的是——不。


    沒有強調,若無其事的灌輸進大家意識裏的是——木木老師的死不是殺人而是事故這個前提。


    在第二體育館裏堅持著殺人啦犯人啦的那個舌頭,虧得能說出這種佯裝不知的話來啊。我驚呆了,真的是張口結舌。


    把這當成事故吧——不對。


    這就是事故,這樣灌輸。


    打心眼裏那樣想的話比起不是那樣的時候,自然,應付外部時的態度會改變——不是為了保護學園的名譽那樣做,而是真的那樣想才做,自然表層的情況也會不同。


    雖然是和聽從良心跟聽從良知之間的差距差不多的東西,但不管怎麽說,從在第二體育館的說辭來看明明不覺得他有多麽了解木木老師,但仰慕啦優秀啦什麽的,還振振有詞地說什麽木木老師不願看到,說這些隨便的話全都是為了那個。


    巧妙的心理誘導,不是那種程度的事情。


    在專家看來是非常幼稚的引導。


    不過在日常生活中沒什麽人感使用心理誘導——因為這在人際關係中是禁忌。這是欺詐師的手法,不是正直之人的做法。雖說欺騙需要的不是技術而是膽量,但從這一點來說,串中老師絕對是個賭徒。


    這又是一個串中老師不把對手——雖然這個情形下也包括校長和副校長——看做同等地位的人的證據。


    雖然是看高還是看低,依然無法確定。


    嘛,排除掉灌輸這一點,串中老師大體上都是正確的,沒有反駁的餘地——不,當然有時間的話應該更深入的討論一下吧,不過實在沒有那個時間。


    看來串中老師把這一點也計算在內,故意長篇大論——不,胡思亂想到這個地步應該是我太多疑了吧。


    我看來是把惡意騙意作為前提來解讀串中老師的行動的——多半這種看法並沒有錯吧,不過總覺得這次有點做過頭了反而掉進陷阱裏了。


    嘛,不管怎樣。


    說是登高一呼也呼得真夠長的,不過串中老師的那個意見被采納,事情就照其進行了。


    不知怎麽就順水推舟,結果我成了串中老師工作的助手——不過午休時聚集學生們進行的說明會方麵,無恙結束了,就說這麽一句就好。重要的是串中老師以他那那當政治家也沒問題的口才,和職員會議時一樣,不過是向人數多了十倍二十倍的學生們,沒有引起太多混亂的,原原本本的傳達了事實。


    非常有演說的架勢。


    不。


    正因為如此,那種男人要是成了政治家才麻煩。


    國家體製會崩壞的。


    那之後,按照預定下午的課程中止,學生們放學——這件事之後受到了官方機構的強烈注意,不過總覺得那也在串中老師的意料之中。反正被注意的是管理層的人,又不是作為提案人的串中老師本人。


    當然,雖說孩子們回家了但教職員可沒有回家,我們作為大人,有好好接受詢問的義務。


    還有理所當然的,到達的警察局的人看到掛在空中的木木老師的屍體後,決定這個古怪屍體·可疑死,從事故·殺人兩方麵來調查,不過在一段時間裏,和強調那是事故(盲信)的學校方麵意見不統一,結果當然是,搜查變得很混亂。


    正確的死因要等待驗屍結果才知道吧,不過總之被從籃球筐上放下來的木木老師的身體上,沒有像是死因的外傷。


    嘛這種程度的事情,我雖說不在現場,但姑且是專家,遠遠看著也能判斷出來——不過因為有這個根據,串中老師才頗有自信地橫行霸道吧——雖說如此,作為第一發現者接受了警方冒昧的調查,果然還是需要相應的忍耐力的。


    已經不記得有多少次想坦白其實真正的第一發現者不是我而是串中老師了。不過既然已經撒了一次謊了,這種情況下也隻能貫徹到底了。簡直像是蟻獅般的係統。饒了我吧。【注6】


    「病院阪?好像在哪裏聽過……」


    這樣。


    不過在負責詢問我的警察突然這樣嘟囔的時候稍微捏了把汗就是了(事先聲明,這並不是我有一個在警察局上班的哥哥之類的伏筆。我沒有坐在soarer上)。【注7】


    接受完這種煩人的詢問之後,也沒了進行扮偵探的推理遊戲的意思,我那天晚上,連和串中老師的道別也草草了事,趕緊回家睡覺了,不過——不過很遺憾不得不說,這作為病院阪所屬之人的判斷實在是太天真了。


    第二天早上。


    醒來的時候我發現手機上收到了一條短信——發件人是串中老師。我由於有低血壓,睡著的時候醒來總是很難受(順便一說作為學術知識,起不來床和低血壓之間沒有密切關係這種事還是知道的。希望把這認為是單純的定式說法),因此經常在睡前關閉收信音——不過聽到震動音醒來了,所以都一樣。


    短信的內容是這樣的。


    「可以的話早點來學」


    這八個字。


    文字在中途切斷了——因為打得匆忙,做出這種體貼解釋必要性連一丁點都感覺不到。


    看來。


    他好像又想把我推舉成第一發現者了——我想道。


    譯注:


    注4:文字遊戲,原文為:“ぶらぶら搖れて——ぶら下がって。”


    注5:文字遊戲,原文為:“思い違いで。思い込みで。そして——思い上がりだ。”


    注6:脈翅目(neuroptera)蟻蛉科(myrmeleontidae)昆蟲(俗稱蜉蝣)的幼蟲,俗稱土牛、沙猴、沙牛、金沙牛、沙雞、沙王八、地牯牛、縮縮或老倒等等。關鍵特征之一是據說不會排泄……


    注7:豐田saorer,九十年代左右的時候日本許多地方高速公路警察的配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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