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棠終於想起幾天前的睡前通話:“我到底像什麽,你還沒告訴我呢。”蔣樓笑了笑,不回答,黎棠撓他手心癢癢,他也不“屈服”。沒辦法,黎棠懂了點腦筋,偷偷用手機給蔣樓隨便發一條消息,等他拿出手機點開微信,立馬湊上去看。蔣樓給黎棠的微信備注名是,小狐狸。起初黎棠不明白:“我哪裏像狐狸?”蔣樓盯著他看,他才意識到什麽,抬手摸自己的眼角。黎棠其實不太喜歡自己的眼睛,因為上揚的眼型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精明和媚態。幼兒園的時候排話劇,他由於皮膚白被選做白雪公主,又有男孩子舉手向老師提議,說他更適合演繼王後,因為故事書裏的壞女人都有一雙吊眼。雖然黎棠的眼睛隻是稍微上挑,並不算傳統意義上“壞人專屬”的凶狠吊梢眼,加上他性格比較溫吞,被人喊名字時總是懵懵的,說話語速也慢,自然精明不起來。但他不知道,每次他哭的時候,或者剛接過吻,那自眼尾處才微微勾起的眼睛總是會浮起紅暈,霧蒙蒙水涔涔的,看起來極為可憐。讓人忍不住想欺負。譬如此刻,黎棠意識到這個備注的出處,耳朵立刻紅了。他不再追問,撇開臉,故作無視地看車窗外,卻敏感地察覺到坐在身旁的人靠了過來。溫熱的唇觸著他微燙的耳尖,身體裏產生比靜電更劇烈的動靜。蔣樓聽力不好,因此二人相處時,黎棠總是在他右側,並且挨得很近。就像眼下,蔣樓伏在黎棠臉側,熱息一簇一簇地鑽進耳道。他低聲喚道:“小狐狸。”家長會當日是個晴天。下午兩節課後便放學,學生可以自由活動或者回家。黎棠沒有先回去,而是在校門口等。張昭月答應會出席,但他並不安心,總是想起當年在鋼琴老師家樓下等待,而張昭月一直沒來的事。蔣樓沒有家長,早早地回去了。李子初也收拾書包準備提前開溜,然而不幸在校門口碰到了他的母親,還有他的繼父。霍熙辰也沒能躲過,被他父親拽著書包不讓走。黎棠經過的時候,聽見父親厲聲數落:“讓你好好跟子初學,你就知道玩,成天見不到人,看回家我不抽死你!”李子初的母親則在勸:“熙辰是個好孩子,上回你生日他不就回來了?你這樣他以後都不敢回家了。”霍熙辰近一米九的個頭,垂著腦袋像個犯了錯的小孩。被拿來當榜樣的李子初看上去也並不愉快,人站在那兒,目光卻無焦點地落在遠處,似在走神。重組家庭的一家四口本就尷尬,再添一層兩個孩子私底下稀裏糊塗的關係,黎棠光想著都覺得複雜透頂。索性這也不是他該操心的事。黎棠決定踐行蔣樓的建議,管好自己,少替別人操心,於是別開視線,繼續守著來往車輛。這回沒有讓他等太久,臨家長會開始還有十分鍾,黎棠看見自家的車駛來,緩緩停在校門口。車門打開,身穿咖色長款大衣的張昭月,從後座走了出來。黎棠親自帶媽媽到自己的班級,自己的座位。課桌上已經根據老師的要求擺好上次月考的試卷,黎棠特地把英語試卷放在最上麵,幾分驕傲地給張昭月看:“這次英語考了年級第一。”張昭月瀏覽那張試卷,微笑說:“很不錯。”再往下翻,黎棠就有些不好意思了:“……這邊的數學比首都難,我已經在補了。”張昭月點點頭:“不急,慢慢來。”家長們陸續就坐,教室裏很快坐滿。黎棠正要離開,轉身時見張昭月扭身往後排看了一眼。黎棠也跟著看過去,是蔣樓的座位,空著的,桌上連試卷都沒放。心頭莫名一緊,黎棠竭力保持鎮定,走出教室時再回頭看,張昭月已經收回視線,正在繼續翻看他的試卷。等冷靜下來,黎棠覺得自己大驚小怪。他和蔣樓談戀愛的事,連李子初都不知道,怎麽可能傳到家裏去?因此當家長會結束,家長們圍在校門口張貼的光榮榜前,連張昭月都在裏麵時,黎棠不以為意。他也上前去看。敘城一中的光榮榜分兩塊,一塊是三十名後的總榜,密密麻麻的名字寫在一張紙上。而三十名之前則占去布告欄大部分位置,每一位尖子生除了姓名和班級,還會貼一張照片在正上方,以供其他學生“瞻仰”。而張昭月所處的位置靠前,正好能看到年級第五的蔣樓,和他那張一本正經卻難掩風采的證件照。連黎棠都看得入了迷。用當下流行的話來形容,蔣樓是那種高鼻深目的濃顏係,上鏡隻會放大優點,帥到讓人昏厥。不過黎棠還是認為蔣樓本人比照片更好看,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猶自欣賞一會兒,黎棠對母親說:“我們回家吧。”恰逢張昭月轉頭,一閃而過的對視,足以讓黎棠看見她眼底的淚光。回到家,吃過晚餐,黎棠回到臥室給蔣樓打電話。主要是匯報家長會內容:“老師也沒說別的,就是讓家長多關心的孩子學習,考生的心理狀態是重中之重,還有就是點名了幾個月考成績退步的學生,說再下降就得去普通班了……這個跟你無關,你可是年級第五。”蔣樓“嗯”一聲,似是對這些陳詞濫調不感興趣。黎棠便換了個話題:“我今天才發現,學校給光榮榜前三十名的學生加了照片。”“是嗎。”“你自己沒去看嗎?”“沒。”“你那張證件照拍得蠻好看的。”黎棠略帶醋意地說,“很多人都在看你,連我媽都盯著你看。”電話那頭靜默片刻,蔣樓的回應還是那句聽不出情緒的:“是嗎。”後來回家的路上,黎棠有問媽媽為什麽會流淚。張昭月說,因為太久沒出門,陽光刺眼睛。總是一個人在家心情也容易抑鬱,黎棠便向蔣樓“請假”道:“明天我不去你那裏了,我媽要體檢,我陪她一起去。”“嗯。”“你一個人在家好好休息,別去拳館了哦,周五晚上才剛去過。”“嗯。”把手機換到另一邊耳朵,黎棠咬了咬嘴唇,小聲問:“後天才能見到我……你會不會想我?”熱戀期總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黎棠自不能免俗。他知道蔣樓並非那種黏黏糊糊的戀愛腦,但還是想問。好在,對麵很快回應。“想啊。”蔣樓語調上揚地說,“當然想你。”翌日,氣溫3c,天空下著小雨。空氣卻有些窒悶,坐在私人醫院的等候區,黎棠時不時看一眼牆上掛著的實時溫度,總覺得自己今天穿多了。張昭月是來做例行檢查,每次都要花費至少半天時間。這次更複雜些,由於先前都是在首都的醫院做檢查,新接手的醫生對她的病情不熟悉,唯恐作出錯誤判斷,又增加了包括腫瘤標記物篩查在內的幾個項目。所以耗時更久,上午沒查完,黎棠和張昭月一起在附近吃了午飯,再回到醫院。部分檢查結果當天出不來,醫生就目前拿到的報告,認為張昭月身體恢複良好,但仍需要吃一段時間藥,並保證充足的休息。回家的路上,車裏開足暖氣,熱得黎棠脫掉了外套。透過車窗往天上看,烏雲被分割成無數片黑鱗,雨絲混雜其中,糊到看不清。偶有鳥兒成群結隊飛過,叫聲有種嘶啞的淒厲。車子駛入黎棠家所在的別墅區,司機有一下刹車很急,靠在後座休息的張昭月都被晃醒。黎棠問:“怎麽了?”司機說:“抱歉,剛看到路麵上有東西,下意識踩了刹車。”打開車窗探頭去看,那路麵上竟有好幾條蛇正四散爬行,仿佛在逃命。一切都反常得令人忐忑。因此當車停在家門口,從車上下來,黎棠拉著張昭月的胳膊,讓先別進去。他的直覺並沒有出錯,果不其然,在空地上等了不到五分鍾,周遭突然地動山搖,樹木招擺,伴隨著轟隆隆的風聲,麵前的建築物也劇烈抖動起來。是地震。生在北方的黎棠第一次經曆震感如此強烈的地震,嚇得魂不附體,隻顧扶著母親,往更空曠的方向跑。好在這一代居住密度低,也沒有高樓,鄰居們察覺到動靜三三兩兩地從家裏出來,聚集到小區會所前的空地上。物業反應也及時,立刻安排了保安維護現場,保證業主的安全。敘城處在地震帶上,相比其他省份城市,有震感的地震都算頻繁,因而大家習以為常,十餘秒的動蕩過後,周遭除了幾聲孩童啼哭,幾乎無人驚慌喧嘩。張昭月也拍了拍黎棠的手,安慰他:“沒事的,一會兒就好了。”可等到冷靜下來,黎棠的心反而高高懸起。他一下將手抽回來,去摸口袋裏的手機,確認還有信號,第一個撥打的就是蔣樓的電話。城西,山腳下的居民區。半個小時前的地震讓所有在家的居民都轉移到了室外。此處臨山,比平地危險,特殊時刻眾人都聚集在馬路上,已經有交警來維持秩序,拉起一道警戒線供車輛通行。即便如此仍造成了擁堵,大小車輛首尾相接,已經排到了一公裏以外。蔣樓是在察覺到震感的第一時間就跑到室外,和周圍鄰居一起在路邊待了一陣,覺得安全了便先行返回。這一代雖然都是矮房,但都是二十多年前搭建的老磚房,經過風霜雨露的洗禮已經殘破不堪,除卻幾幢近些年重新加固或者推倒重建的新房,幾乎所有的房子都在地震中有所損傷。蔣樓家房子的北麵牆直接裂開一條縫,自上而下足有兩指寬。地基也有些下陷,屋裏為數不多的幾件家具都在搖晃中挪了地方,幾隻碗摔碎在地上,放在桌上的一摞書也倒了。自小在敘城長大,蔣樓對地震見怪不怪。都說失去的感官能力會在其他地方補回來,他左耳失聰,對平衡的感知變得格外靈敏,碰到這種比較強烈的地震,他總比其他人快一步察覺,奪門而出前還來得及拿起桌上的錢包,裏麵有他的身份證,順便還打開抽屜帶走了手電筒。這會兒果然停電,黑沉沉的天還下著雨。檢查完自家的房子,有鄰居大叔讓蔣樓幫忙照個明,他便過去打手電,幫大叔撐起草棚,救出了被壓在下麵的雞。然後又為小賣部的老板照明,幫他找到了放在櫃台裏的手機。老板的兒子在省城念大學,距離敘城不遠,目前還不知道震源在哪裏,他擔心兒子的安危,必須馬上聯係。做完這些,蔣樓往回走。許久沒用的電筒光亮微弱,還不及家門口的兔子燈亮。待走近,一抬眼,那兔子燈旁站著一個人。黎棠是步行到這裏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