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之影,影之海》第四章、第一節


    隻有蒼猿為旅伴,她漫無目標地順著大路走。心中隻想著要遠離配浪、遠離河西,如此不停的旅行了兩天。


    每一個小鎮的城門警戒都很森嚴,非常謹慎地盤查旅客,或許是因為從配浪逃脫的海客曾經待在河西的事已經曝光的緣故吧!出入小鎮的旅客數目也變少,沒辦法混在人群裏通過城門了。


    無可奈何之下,她隻好沿著大路繼續露宿野外,到了第三天,她抵達了一個被高聳堅固的城廓所包圍、比河西更大的城市。從城門上寫著『拓丘城』的匾額,她知道這就是鄉公所的所在之地。


    在拓丘,店鋪甚至開到城門外頭來了。


    每個城鎮的城牆外就是一大片的田地,但在拓丘的城門前和城牆下卻聚集了搭著帳棚的攤販,形成了城外市場,圍繞著城牆的路上鬧哄哄地擠滿商人和顧客。


    簡陋的帳棚裏應有盡有,陽子在城門前的熙來攘往中走著走著,發現了一個堆滿衣物的棚子,靈機一動地買了一套二手的男裝。


    一個年輕女孩子單獨旅行,容易有麻煩上身。雖然有冗佑之助,要擺脫麻煩很容易,但是如果一開始就能不卷進麻煩之中,那就再好也不過了。


    陽子買的衣服是類似帆布的厚料子,及膝無袖的上衣和八九分的長褲配成一套,是農夫常穿的服裝,在窮人或從慶國逃來的難民裏也有蠻多女人這樣穿。


    一離開大街,她就在別人看不見的隱蔽處把衣服換了。隻不過半個月左右的時間,身體的圓潤就整個消瘦掉了,穿起男裝也不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注視著脂肪減少的身軀,陽子心情蠻複雜的。手臂和雙腿或許是因為被迫進行了過度激烈的勞動,瘦雖瘦卻出現肌肉的線條。她覺得在家的時候老是對體重計非常敏感,有一搭沒一搭地熱衷於減肥,實在可笑極了。


    藍色突然間映入眼簾。那是藍染出來的頗為亮眼的深藍色,像牛仔褲的顏色。陽子一直很想要一條牛仔褲。


    小學的時候,有次遠足要去有體能設施的遊樂區,而且去了之後要分成男生和女生來比賽。穿裙子活動不便,於是懇求母親買了條牛仔褲給她,結果父親看見之後很生氣。


    (爸爸不喜歡女孩子家打扮成這樣。)


    (可是大家都有穿啊!)


    (我就是討厭這樣。女孩子穿得像男孩子、遣詞用句也像男孩子,真是難看死了,爸爸不喜歡。)


    (可是要比賽耶!穿裙子會輸的啦!)


    (女生贏不了男生有什麽關係。)[插花:真是超級討厭的老爸。hoho,這種逆時代而動的教育,最後一定是物極必反,我就見過實例。]


    母親製止了越說越僵的陽子,深深地低下頭去。


    (對不起。陽子,你也向爸爸道歉。)


    在父親的命令之下,她們拿回店裏去退。


    (我不想退回去。)


    (陽子,忍一忍吧!)


    (為什麽要向爸爸道歉?我又沒有做錯事。)


    (等你將來嫁人以後就懂了,這樣做才是最好的……)


    想到這裏,陽子不禁失笑。


    要是父親看見現在的自己,想必一定滿臉嫌惡吧?身穿男裝又舞刀弄劍,而且沒地方住的話就露宿荒野。他要是知道了,說不定會氣得滿臉通紅。


    ──爸爸就是這樣的人。


    女孩子一定要清純又討人喜歡,最好還要乖巧聽話,要老實得近乎靦腆才足夠。不聰明也無妨,不優秀也無妨。


    連陽子自己原本都一直這樣認為。


    『全都是假的……』


    老實到被人家抓起來也無妨嗎?就算被達姐賣掉也無所謂嗎?


    陽子握住用布包裹的劍柄。要是自己多多少少有幾分霸氣(插花:汗,真的走上“女兒當自強”的不歸路了……),當初遇到景麒時就能用更強硬一點的態度去應對,最低限度應該也會問他為什麽?去哪裏?目的地是什麽樣的地方?何時能回家吧?果真如此的話,也不會落到如今這般束手無策的地步。


    不強悍就不安全,不把頭腦、身體都運用到極限,就不能活下去。(插花:你大小姐能單挑n隻妖魔,還不算強悍嗎-_-)


    她要活下去,她一定要回家。這是陽子唯一容許自己許下的願望。


    她把原來穿的衣服和達姐的換洗衣物一起拿到舊衣店去,換來了一點點現金。


    手裏握著錢,陽子混在人群中走進城門,守衛並沒有叫住她。進城後沿著路向裏走。離城門越遠、住宿的費用就會變得越便宜,這是她和達姐一起旅行時所聽來的。


    『這位小哥,你要點些什麽?』


    進了客棧被這麽一問,陽子輕輕地笑了笑。客棧多半還兼營食堂,一進去就被詢問要點些什麽,是很平常的。


    陽子環顧店內。隻要看看食堂的感覺就知道客棧的水準,這家客棧雖然不算很好,但也不至於多差勁。


    『要住店嗎?』


    客棧裏的漢子一臉懷疑地看著陽子。


    『小哥,你一個人嗎?』


    陽子隻是點點頭。


    『要一百錢,你有嗎?』


    陽子不說話,指指錢包給他看。住宿一般是事後才付錢。


    這裏的貨幣是硬幣,四方形的、圓形的總共有好幾種,四方形的價值比較高。(插花:除了紙幣,我還是頭一次聽說有四方形的錢幣呢。自秦漢以降,就沒有這種奇形怪狀的貨幣了。)單位多半是『錢』,錢幣上則刻著各自的幣值。金幣和銀幣似乎都有,但卻沒看過紙鈔。


    『還要些什麽?』


    男人問完後陽子搖頭。住店後可以免費讓客人用一用水井,不過洗澡、點茶就得要付錢。這也是和達姐旅行時學到的,吃飯就到門前的攤販解決。


    那男人粗魯地點個頭,朝著店裏麵叫道。


    『喂!有人住店,來帶路!』


    一個剛好從裏麵出來的老人應了一下鞠了個躬,一笑也不笑地對陽子用眼神示意裏麵。自己有辦法找到住宿之處讓她鬆口氣,於是陽子尾隨老人而去。


    (插花:又一位大家都認識的人物登場了,還記得他的名字嗎?)


    《月之影,影之海》第四章、第二節


    爬上裏麵的樓梯,老人帶著陽子上到了四樓。這邊的建築物都是木造的,在大城裏會蓋到三層樓。這間客棧卻是四層樓建築,因此天花板非常低,低到陽子隻要舉起手就能碰到。要是像達姐那樣大塊頭的女人,說不定還得彎著腰。


    她被帶進去的房間很小。兩張榻榻米的麵積,隻見地上鋪著木板,天花板上吊著一個架子,裏麵放了好幾條薄棉被。因為沒有床,所以大概是把被子鋪在地板上睡覺吧。


    房間後麵因為有架子在,即使跪著都得彎腰,真可說是『醒時一疊、睡時二疊』。之前和達姐住的都是天花板比較高、有床有桌又整潔的房間,房錢兩個人要五百錢左右。


    或許因為治安不佳吧,就連這樣的客棧,門上都牢牢裝著內外得各用一把鑰匙去開的鎖。陽子叫住了把鑰匙交到自己手上後就要離開的老人。


    『請問一下,水井在哪裏?』


    聽到陽子叫他,老人像是彈了起來,轉身瞪大了眼睛。他死命盯著陽子好一會兒。


    『請問……』


    他是聽不到嗎?於是陽子正想把同樣的話再說一遍,老人瞪著眼說話了。


    『是日本話……』


    一說完,老人馬上沿著走廊小跑步回來。


    『……儂是打自日本來的?』


    他抓著不知如何回答的陽子的手。


    『


    儂是海客?幾時來的?哪裏人?儂再說一遍我聽聽!』


    陽子隻是睜眼看著老人的臉。


    『算我求儂,再講給我聽聽吧?我四十多年無啥聽過日本話。』


    『這個……』


    『我同是打自日本來的,講講日本話給我聽聽?』


    老人深陷在皺紋中的眼睛裏,眼看就盈滿了透明的東西,連陽子也跟著想哭了起來。這真是巧合啊!兩個混跡流連於異域的人,竟然會在這樣一個大城的小角落裏相遇。


    『老伯您也是海客嗎?』


    老人點頭。他不斷不斷很著急地點頭,好像發不出聲音一樣。瘦骨嶙峋的手指緊握著陽子的手臂,仿佛能從那股力道中讀出他至今為止的孤獨,於是陽子回握他的手。


    『……茶。』


    老人用顫抖的聲音咕噥。


    『要茶嗎?』


    陽子不解。


    『喝茶好不好?我有煎茶,不過無啥很多。我去拿過來……好不好?』


    『那就謝謝你了。』


    老人過一陣子就拿了兩個茶杯過來。出現在房間的時候,他那凹陷的眼睛紅通通的。


    『弗是啥好茶就是了。』


    『謝謝。』


    綠茶清新的香氣令人懷念,老人看著陽子將茶輕輕含入口中,然後坐在陽子對麵的地板上。


    『我忒高興了,就裝病弗去店裏。……小哥,儂是小姑娘吧?叫啥名字?』


    『我叫中島陽子。』


    這樣啊,老人眨眨眼。


    『我叫鬆山誠三。……小姑娘,我的日本話有無很奇怪啊?』


    陽子心裏正在納悶,於是點點頭。雖然有鄉音,不過大致都聽得懂。


    『這樣嗎?』


    老人很高興地笑了,真是又哭又笑。


    『儂在哪出生格?』


    誠三握住茶杯。


    『出生地嗎?東京。』


    『東京?真的假的,東京還在啊?』


    『什麽意思?』


    他沒理會反問的陽子,用上衣的領子擦擦臉頰。


    『我是在高知出生,來這邊之前我待在吳市。』


    『吳市?』


    『廣島的吳市啊,儂知道嗎?』


    陽子歪著頭,想起以前在地理課中學過的功課。


    『我好像有聽說過。』


    老人苦笑。


    『那裏有軍港、有工廠,我就是在工廠裏幹活。』


    『從高知到廣島去嗎?』


    『是啊,我娘的老家就在吳市。我家在七月三號的空襲裏燒掉了,就把我寄養到舅舅家裏去。我總不能吃閑飯,就出去幹活,結果空襲來了。港口裏的船多半都沉了,到處都亂糟糟的,我就掉進海裏去哩。』


    陽子聽懂了,他說的是二次世界大戰的事。


    『一醒過來就到了虛海。我在海上漂流的檔口,給人家救仔起來。』


    老人口中說出的『虛海』音調有點不太一樣,而且發音比較接近『細海』。


    『原來如此……』


    『在那以前就有好多回可怕的空襲,工廠就等於像報廢了一樣。到軍港去,港口有船也無啥法子使用,瀨戶內海和周防灘都布滿水雷,不能通行哩。』


    陽子隻能繼續附和他。


    『三月東京被大空襲炸成一片廢墟,六月大阪又被大空襲炸成一片廢墟,呂宋島和衝繩同都淪陷,我們是不可能會贏了……是不是輸了?』


    『……是的。』


    老人重重地歎口氣。


    『果真如此……我心頭對這件事老是放心不下哩。』


    陽子對此並不太能理解。陽子的父母都是戰後才出生的,身邊也沒有爺爺奶奶會告訴她打仗時的情形。那是個遙遠的故事,隻會從課本、電影或電視中得知的世界。


    況且對陽子而言,老人口中的世界比起現在這個世界還要遙遠。她實在想不太起來,就詢問一下聽起來很耳熟的地名和曆史,這讓對方很高興。


    『東京還在嗎?耐末已經變成美國的屬地嗎?』


    『當然沒有。』


    陽子瞪大眼睛,而老人也一樣。


    『這樣啊……是這樣啊!對了,小姑娘,儂格眼睛是怎麽了?』


    陽子嚇了一跳,接著才想到他是在說自己眼睛變成綠色的事。


    『……這沒什麽。』


    看到她吞吞吐吐,老人把臉低下去,然後搖搖頭。


    『勿要緊,勿要緊,勿想說也無啥關係。我還以為是因為日本變成美國的屬地的緣故哩,不是的話就無啥關係。』


    這位老人必然為了自己無法目睹的祖國命運,在遙遠的異域天空下不停地擔心吧?陽子雖然同樣不知祖國將走向什麽樣的命運,但老人的思念之情一定是隨著流逝的時間而越來越深厚。


    自己被扔進這個世界才一段時間就痛苦得不得了,但是想想,老人卻遠勝過她,不斷地為祖國操心了四十多年的時間,心該有多痛啊!


    『陛下平安無事吧?』


    『是說昭和天皇嗎?那時候……是平安無事啦。不過,他已經死……』


    陽子本來想說死掉了,但又急忙換一個措辭。


    『去世了。』


    老人猛地抬起臉,接著又深深地行個禮,用袖子按著眼角。陽子猶豫一下後,輕輕拍了拍他弓起的背。老人不想讓她看見自己難看的樣子,所以她隻好一直這樣拍著他那骨瘦如柴的背,直到老人這一陣嗚咽結束。


    《月之影,影之海》第四章、第三節


    『……對不住,年紀一大把還哭成這德行。』


    陽子搖搖頭沒說什麽。


    『……耐末是哪一年?』


    『什麽?』


    老人用看不出情緒的眼神看著反問自己的陽子。


    『大東亞戰爭結束是?』


    『我記得……一九四五年吧……』


    『昭和呢?』


    『這個嘛……』


    陽子想了一下,從腦海裏挖出為了應付考試而死背的年表。


    『應該是昭和二十年。』


    『昭和二十年?』


    老人凝視著陽子。


    『我到這兒來的時間也是二十年。二十年的幾時?』


    『八月……十五日吧。』


    老人握緊拳頭。


    『八月?昭和二十年八月十五日?』


    『對……』


    『我落進海裏是七月二十八日啊!』


    他盯著陽子。


    『才半個月!』


    陽子隻能垂著頭,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於是默默地耐心聽著老人邊流眼淚邊一一列舉自己為了戰爭犧牲了多少東西。


    將近半夜的時候,老人開始質問陽子,像是有些什麽家人、身家背景、住什麽房子、生活過得如何等等。其中隻有少數問題可以回答,她覺得很痛苦。在自己出生前就有人被抓到這裏再也回不去,這件事不由得漸漸滲入她的胸中。


    陽子也會像他這樣活著嗎?一輩子流落異鄉回不了家?那麽至少遇見同為海客的人,也算得上是一種幸運吧!想到老人孤伶伶的一個人活到現在,也許自己真的是很幸運。


    『我是遭啥報應啊?』


    老人盤腿坐著,手肘支著膝蓋抱著頭。


    『離開我的朋友和家人,來到介奇怪的地方。本底子已經覺悟,以為我會死在空襲的檔口,沒想到才半個月就結束了。隻要再半個月。』(插花:抱怨個頭,你以為這半個月是容易熬過去的?就算戰爭行將結束,廣島也逃不脫8月6日的那顆原子彈,留在那裏照樣是完蛋大吉。)


    陽子不發一語。


    『本底子隻要戰爭結束就可以過好日子,我卻來到了這個吃也吃不飽、讓人活得不痛快的鬼地方。』


    『您說的是……』


    『耐末不如幹脆死在空襲的檔口算了。在這種莫名其妙、人生地不熟又講話聽不懂的鬼地方……』


    陽子瞪著眼睛。


    『……您聽不懂嗎?』


    『都聽不懂啊!如今也隻會講講單字,所以才淪落得隻能幹這種活。』(插花:奇怪,在常世生活了四十多年,怎麽還講不好當地語言?當年的第一代華僑也都是從零開始、連本字典都沒有,不一樣都學會當地話了?)


    說完之後他訝異地看著陽子。


    『小姑娘,儂都懂啊?』


    『是啊……』


    陽子凝視著老人。


    『我一直以為是講日文。』


    『胡說八道。』


    老人一臉愣住的樣子。


    『當然勿是日本話。扣掉我格自言自語勿算,今日還是我頭一遭聽見日本話。我也不知這裏講的是什麽話,好像有點像中國話,卻又大大不同。』


    『這裏也用漢字對吧?』


    『用啊!不過不是中國話,以前在港口也有中國人,伊不是講這種話。』


    『不可能的。』


    陽子一頭霧水,注視著老人。


    『我來這邊之後,從來沒有發生過語言不通的困擾。如果不是日文,我不可能聽得懂啊!』


    『店裏夥計講的儂都懂?』


    『我聽得懂。』


    老人搖頭。


    『儂聽到的勿是日本話,這裏無啥人講日本話。』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陽子腦中一片混亂。


    自己聽到的明明就是日文,老人卻又說那不是日文。但是她天天聽到的話和老人所講的話,聽起來沒有什麽差別啊!


    『這裏是巧國吧?巧妙的巧。』


    『是啊。』


    『我們是海客,從虛海來的。』


    『是啊。』


    『這座城裏有鄉公所。』


    『鄉公所?儂講的是鄉城?還是講這個鄉?』


    『就是類似縣政府的地方。』


    『縣政府?』


    『裏麵有縣長。』


    『這地方無有啥縣長,縣裏最大的人叫做縣正。』


    怎麽可能?陽子喃喃地說。


    『我一直聽說的是縣長。』


    『無有啥縣長啦!』


    『人民冬天住在鎮裏,春天來了就回到村裏。』


    『冬天住的叫做‘裏’,春天住的叫做‘廬’。』


    『可是我……』


    老人瞧瞧陽子。


    『儂到底是啥人?』


    『我……』


    『儂和我是不一樣的海客。我在這個異鄉隻有一個人,從在打仗的日本被丟到這個講話、生活習慣都不懂的地方,這些年來無有老婆無有孩子,如假包換的孤丁丁一個人。』


    為何會發生這種事?陽子拚命尋找原因,但是想破了頭,也無法從至今所見所聞的一切事物中找到任何線索。


    『我從一個爛透的地方,來到另一個爛透的地方。為啥儂這種因為有我們的犧牲才能過安穩日子的人,連來到這裏都是占盡便宜?』(插花:陽子是天命之王,那是別人能比的嗎?抱怨也沒用,你覺悟吧。)


    『我不知道!』


    陽子叫著,這時門外有人說話了。


    『客倌,有什麽事嗎?』


    老人急忙把手指抵著嘴唇,陽子看著門。


    『不好意思,沒事。』


    『是嗎?這裏還住了其他客倌哦。』


    『我會注意要小聲一點的。』


    聽著門外的腳步聲越來越遠,陽子輕輕鬆口氣。老人用非常冷峻的表情看著陽子。


    『剛剛的儂也懂?』


    注意到語言問題的陽子點頭。


    『……我懂。』


    『剛剛伊講的是這邊的話。』


    『那……我說的是哪一種語言?』


    『我聽到的是日本話。』


    『可是對方都聽得懂啊。』


    『那倒是沒錯。』


    陽子平時說的隻有一種語言,聽的也隻有一種語言,那麽為何會出現這種狀況呢?


    老人的表情軟化了。


    『儂不是海客,起碼不是尋常海客。』


    他說的『海客』一詞不光隻是聲調,連發音都和陽子聽慣的不一樣。


    『儂為啥聽得懂?』


    『我不知道。』


    『怎磨會不知道?』


    『我完完全全都不懂,不懂自己為何會來這裏、為何自己和伯伯會不一樣?』


    為何連樣子都變了?陽子心裏嘀咕著,一邊摸摸因為染過而變得硬梆梆的頭發。


    『要怎麽樣才能回去?』


    『我找過了,答案很簡單,回不去。』


    說完他幹笑著。


    『能回去我早就回去了。不過,倘若現在回去會像浦島太郎吧?』


    說完後他喪氣地看著陽子。


    『……小姑娘,儂要去哪兒?』


    『我沒有目標。呃,有個問題可以請教一下嗎?』


    『啥事?』


    『伯伯,您沒有被抓嗎?』


    『被抓?』


    誠三瞪大眼睛,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來如此,這兒的確會抓海客。不,我不一樣,我是漂流到慶國的。』


    『什麽意思?』


    『每一國對待海客的方式好像都不同,我是到了慶國,在那兒拿到戶籍。本底子去年之前都在慶國過活,不過大王駕崩之後全國一片混亂,我住不下去才逃過來的。』


    陽子想起了曾在城裏見過的難民。


    『那……在慶國的話,就可以住下來而不必逃亡嗎?』


    誠三點頭。


    『說得不錯,不過如今不行了。因著內戰,全國兵荒馬亂。我住的村子被妖魔攻擊,死去一大半。』


    『妖魔?不是因為內戰嗎?』


    『國家動亂必有妖孽,不隻有妖魔而已,幹旱、洪水、地震,災禍一椿接一椿,所以我隻得逃來了。』


    陽子垂下眼睛。到慶國就不會被追緝。繼續在巧國到處逃亡和到慶國去看看兩相比較,哪一個比較安全呢?在她思索時,誠三接著說了。


    『女人是更先前就開始逃了。大王不知是哪根筋不對勁,要把女人趕出國去。』


    『不會吧?』


    『千真萬確,聽說首都堯天剩下的女人都被殺了。本底就不是啥多好的國家,很多人就趁著機會逃出來了。儂還是勿要接近的好,那兒已是妖怪的巢穴了。前一陣子有好多人逃命出來,今個卻明顯少很多,隻怕是已無法越過國境了。』


    『原來……是這樣。』


    誠三對著喃喃低語的陽子露出自嘲的笑。


    『問我日本的事我勿知道,反而這兒的事我能告訴儂。……看來我已經變成這兒的人羅!』


    『哪兒的話。』


    誠三笑著抬起手。


    『巧國比起慶國好忒多了。不過這兒會抓海客,再好也沒有用。』


    『伯伯,我……』


    誠三笑了。一個半哭半笑的表情。


    『我明白,小姑娘,這不是儂的錯。我心裏明白,但就是嘴巴笨,我向儂道歉。小姑娘不得不逃命,還是儂比較命苦。』


    陽子隻是搖搖頭。


    『我得回去幹活了,要打點早飯的事。一路上小心啊!』


    他隻說了這些


    就溜出門外去了。


    陽子本想叫住誠三,不過又忍住,隻向他道了聲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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