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廣瀨一走進校門,便看到校舍前麵的前庭一帶有滿坑滿穀穿著淺色調製服的學生,充滿了學校特有的喧鬧氣息。與其說是高中特有的氣息,不如說是結束長期休假之後獨特的味道。遠處的蟬鳴聲乘著微微含有海水味道的風傳了過來。


    學生們穿著白色和灰色相間的製服。明亮的藍灰色領帶看起來有種清爽的感覺,不過站在學生的立場,可能會覺得反而讓人熱得受不了吧?為了貪圖一點涼快而將衣領鬆開來的學生被站在校門邊的老師給逮個正著,好好地訓了一頓。


    廣瀨見狀不由得笑了笑,然後才發現自己的衣領也鬆開的。他趕緊將公事包夾在腋下,重新打好領帶。臉上帶著一絲絲的苦笑。


    廣瀨就讀這所高中時所穿的製服並沒有領帶的設計。那裏在廣瀨畢業之後的第二年,原本帶點僵硬感的開襟襯衫和黑色的學生褲所搭配而成的夏季製服才變成現在的樣式。那種製服款式隻適合正經八百的老師穿著。而現在自己卻成了那種正經八百的老師——正確說來隻是實習老師——實在有點可笑。


    廣瀨混在幾名教師當中從職員用的玄關走進校舍,幾個熟悉的麵孔擦身而過,廣瀨一邊不斷地點頭打著招呼,一邊把手伸進公事包當中拿出校舍的指示圖確認著建築物。他環視四周,尋找特別教室。


    廣瀨三年多前從這所私立高中畢業。就偏差值而言,這所學校算是高水準層級的男校,再加上也算是有一段曆史,因此被歸入明星學校之列。除了畢業生進入有名大生的升學率還不錯,除此之外就沒有值得一提的特色。雖然不是特別有趣的高中,但也不是一所讓人討厭的學校。


    這所學校隻有高中部,以這種類型的明星學校而言算是比較稀奇的,每一個學年都隻有六個班級。而每個班級大約都隻有四十個人,以都市學校而言,可以算是小規模的學校。廣瀨在學時,古老瓦造的校舍就蓋在市區的正中央,但是由於近年來的風潮影響,校舍已經移到市區之外了。這是發生在三年前廣瀨畢業之後隔年的事。


    由於這樣的因緣際會,在開始接受教育實習訓練的時候,廣瀨才在畢業隻後第一次踏進母校。其實要是真的想回母校的話,他隨時都可以來,隻是沒來由的總會有些畏縮。


    學校這樣的場所是自己就學期間的活動領域。這裏是他的生活場所,是位於家庭的延長線上近在咫尺的場所。可是,一等他畢業,這裏就變成了別人的場所了。他成了校外人士,成了一個入侵者。更何況以廣瀨的情況而言,校舍在他畢業隻後整個遷移過,連製服也都做了整體的改變,現在這個母校對他來說,跟一所完全陌生的學校一樣,並沒有多大的差異。


    他曾經來參觀過一次當時還在修建中的新校舍。這一帶近海,到處都是延綿不絕的荒蕪休耕地。而在這當中不斷有以風平浪靜的大海為背景,看起來像搭蓋某種大帳篷似的建築物群聳立起來。寬廣的道路貫穿了平坦的土地正中央,學校附近蓋起了越來越多的大型住宅區。他還記得還在建築中的建築物和同樣還在建築中的學校形成奇妙的景象,讓他覺得像是坦克或者航空母艦浮在水麵上一樣。


    而現在,原本建築當中的住宅區已經完工,房子櫛比鱗次地聳立在原本荒蕪的休耕地上,形成了一個大規模的新城鎮。私鐵的路線也延長了,嶄新的車站前方有著不斷擴張地圖的鬧區,然而對廣瀨而言,這裏已然是一塊陌生的土地。


    這裏沒有任何一樣東西可以和“母校”這兩個字所勾起的感傷情緒相符。瓦造的校舍或者是比校舍更充滿陰森味道的校樹就不用說了,連以“曆史”兩個字來形容都稍微太過陳腐的氣氛、用“傳統”來形容都覺得太過粗俗的印象都不具任何意義。


    學校非常寬廣而明亮。聳立在漂亮校舍當中的樹木灑落下微弱的陰影。校園內設計成幾何圖形的草坪散發出濃綠的色調,但是正因為整理得太過幹淨,反而缺乏一種植物茂盛的印象。從正門通往中庭的道路兩邊的應該是櫻樹吧?以樹幹的粗細來看,應該是從位於市中心的舊校舍那邊移植過來的,但是被等間隔種植及刻意修剪之後,跟原來的感覺就截然不同了。


    他當然沒有重回母校懷抱的感慨,倒是有一股失去依靠似的懷舊情感在心頭遊移著。他莫名地有一種無依無靠的感覺。那種感覺和廣瀨情緒低落時一定會感受到的獨特情緒極為類似。——就像失去祖國者的感傷。


    2


    廣瀨的負責教官是一個叫後藤的理科教師。因為是私立學校,教師的流動率並不高。廣瀨在學期間的教師現在幾乎也都還在這所學校內執教鞭。


    後藤是化學老師,是廣瀨就讀一年級的的班導師。廣瀨得到他多方麵的照顧,也受到他很多影響。


    廣瀨很喜歡後藤而後藤對廣瀨似乎也特別有好感。除非必要,否則後藤都不回教職員辦公室,他把化學準備室當成自己的落腳處,而廣瀨也在裏麵待了三年之久。拜此之賜,廣瀨對化學有一種特別的親切感,也因此隻有化學一科的成績比較能看。為此他進了大學的理學部,不過廣瀨並不想成為研究人員,可也不想當一個平凡的上班族,因此便打定主意當老師。也許不全然是從後藤的身上看到身為教師的崇高理想而受到觸發,不過要說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受到後藤的影響也不為過吧?


    ※※※


    特別教室被整合唯一,劃分出一塊區域成為特別教室大樓。八月份前來接受學習輔導時他就接到指示,要他今天到校之後就直接到化學準備室來,可是廣瀨並不知道化學準備室在什麽地方。依照指示圖邊走邊找,完全陌生而充滿閑散氣息的特別教室大樓讓他有一種疏離感。他在三樓的盡頭找到了化學實驗室,旁邊就是化學準備室。


    廣瀨輕輕敲了敲準備室的門。裏麵立刻響起一個沙啞的聲音回應。


    “哦。”


    “打擾了。”廣瀨招呼了一聲,將門打開,頓時一股油味伴隨著冷氣迎麵撲來。那是和化學準備室不相稱的鬆節油的味道。


    “啊,你這不是完全變成一個大人樣了嗎?”


    挪揄似的笑著的後藤站在放在不算寬廣的準備室旁邊的畫框前麵。後藤畫畫純粹是出於個人的興趣。他具有不像外行人會有的高水準繪畫修養,兼任必修的美術社團的美術老師一職。現在他並沒有在畫圖,隻是看著自己完成的作品。


    一邊的牆上擺著櫥櫃。對麵的牆邊則擺著三張緊靠在一起的桌子。其中一張,就是位於畫框旁邊的那張桌子上散放著筆洗的顏料、調色盤等用具,而其他兩張桌子上則放著看來像是教材之類的東西,但是仍然一樣的混亂。被丟在地上的實驗用具和帆布鞋、貼在牆上的周期表和備忘紙,使得準備室裏看起來就是一副雜亂的景象,和以前廣瀨經常造訪的那個準備室的印象緊緊地重疊在一起。


    廣瀨望著一點都沒有改變的後藤的臉,終於笑了。現在他終於有“我回來了”的感覺。


    “好久不見了。”


    廣瀨說完,後藤立刻笑了起來。他們在八月舉行的學習輔導時就見過麵了,所以也不算多久沒碰麵,可是看到在準備室中的後藤時,廣瀨卻有一種莫名的好久不見的感覺。


    “沒想到一轉眼你也到了打領帶的年紀了啊?”


    “承蒙您的照顧。”


    廣瀨寒暄過後,後藤指著進門後的第一張桌子。


    “你就用丹野老師的桌子吧。”


    教化學的老師隻有後藤和丹野兩個人。年級老大個性又溫厚的丹野老師對鬆節油的味道是敬謝不敏,幾乎不到準備室來。後藤的個人物品理所當然似地放在丹野的桌上,他連這種習慣都還跟當初廣瀨念書時一樣,讓廣瀨覺


    得好生懷念。


    “看來你已經不會遲到了哦?”


    “人是會成長的生物啊。”


    廣瀨說完,後藤朗聲大笑。


    廣瀨的父母在他高中二年級的冬天時調職。因為在那個時節沒辦法辦轉學,所以就隻有廣瀨一個人留了下來,在這裏租房子住。然後他直接進了當地的大學念書,結果自始至終他都留在這個土生土長的地方。


    開始獨居的生活之後,因為沒有人強製他去上學,所以他遲到的記錄就越來越多了。“你要適可而止啊!”就在他連續遲到一個月的時候,當時的三年級級任輔導這樣罵他。結果在受到責罵之後,他缺席的機率又相對地增加了。總之,他似乎並不喜歡上學。


    其實廣瀨是一個沒辦法融入學校環境的孩子。他沒辦法和同年級生打成一片,又不懂如何跟老師們妥協。他並不討厭念書,但是必須和其他人一起被囚禁在學校這種柵欄當中長達幾個小時,卻讓他覺得痛苦不堪。和父母同住時,他覺得和父母爭吵是一件麻煩事,所以總是安分地乖乖去上學,但是一個人生活之後,就好像緊箍咒被解開了一樣,他漸漸地會翹課了。雖然還不至於嚴重到拒絕上學的程度,不過要說他純粹隻是懶惰的話,這當中的來龍去脈或許又牽連太廣了。


    在經過多次的爭執和討論,卻仍然完全沒有改變的廣瀨讓導師簡直是傷透了腦筋。結果導師隻好找上和廣瀨感情深厚的後藤大吐苦水。


    “人跟鹹魚幹差不多。”


    後藤這樣說。


    “不習慣的時候嫌他太臭,令人作嘔,可是一旦習慣之後,卻又很懂得享受其美味。如果嫌它臭就把它丟了的話,那就一輩子都吃不到了。”


    對於後藤這樣的說法,廣瀨當時的答複是——那就一輩子不吃啊。事實上那時候正是廣瀨認真思索到山裏麵結庵隱居的對策的時期。盡管如此,或許多少也受到後藤的一席話的影響吧。之後廣瀨就漸漸地能夠豁達的麵對他人了。在高中三年裏,類似這種的事情多不勝數。


    總之,廣瀨是一個讓師長覺得有點棘手的學生,而後藤當時隻不過是耐著性子聽廣瀨發泄牢騷而已,其他的老師也都知道這個情況,因此對於廣瀨一天到晚賴在後藤那邊一事也就抱以默許的態度。於今想起,廣瀨覺得自己一定給後藤造成很多麻煩。


    “那麽我們到職員辦公室去吧?”


    後藤拿起掛在腰上的毛巾擦著手。那似乎是他轉換心情時的習慣動作。“好。”廣瀨點頭,將公事包放到桌上,跟在頂著一張若無其事的表情的後藤後麵走著。


    很不可思議的是,廣瀨並沒有感覺到有任何疏離感。他總覺得明明沒有什麽特別的事情,後藤卻刻意把他叫到準備室來,目的或許就是為了讓他比較好過一點。


    3


    廣瀨到教職員辦公室參加了會議,然後出席開業式。今年的實習老師不到十個人,理科的實習老師則隻有廣瀨一個人。共中的八個人都是廣瀨的同級生,但是他幾乎都沒有印象。


    廣瀨天生就不是廣交朋友的社交個性。他並沒有興趣把昨天看到的電視節目的感想拿到學校來討論。在校外他更是沒什麽興趣和別人交換對於老師或同學的評論。他知道如果想要跟別人有進一步的互動,就必須忍受這個階段,可是身為高中生時的廣瀨卻沒有辦法產生和困境搏鬥的挑戰意念。他並不覺得一個人獨處是件痛苦的事,也不怕被孤立。班上有不少是一直到了學期終了他都沒有說過話的同學。他跟那些也常常把時間泡在準備室的幾個同學多少會談一些話,但是交情也還不至於好到會跟他們約在校外碰麵,因此真要說他在高中三年當中交到的朋友,勉強說來大概也隻有後藤一個人吧。


    當廣瀨被校長叫到排得整整齊齊的學生們麵前介紹給大家認識的,廣瀨滿腦子茫茫然地想著這些事情。


    ※※※


    開業式結束之後,後藤便前往他所帶的班級的課外輔導室去,廣瀨跟在他後麵走著。


    後藤現在是二年六班的導師。


    “我負責的班級一星期有十六個小時。四堂二年級的化學課和兩堂一年級的理科1,另外還有課外輔導和必修社團。現在全部都要變給你了。”


    “交給我?”


    “我全程做一次示範讓你看看怎麽進行,以後就隨你高興怎麽做。我會在一旁溫暖的守護著。”


    “不應該隻是守護吧?”


    “當然隻是守護。”


    後藤微微地笑著,廣瀨隻好低聲地回應“是、是。”


    “好,現在都到齊了吧?”


    後藤站在講台上環視整間教室,吆喝了一聲,課外輔導的時間就這麽開始了。廣瀨站在貼在講台旁邊的時間表前麵,忍受著學生們投過來的讓他覺得不甚舒服的視線。有些是充滿好奇心的視線,有些則是刻意回避的視線,他知道學生們的注意力和好奇心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後藤粗著嗓子重點式的將該傳達的事項傳達給學生們知道。那口齒清晰、容易理解又有著抑場頓挫音調的語氣讓廣瀨覺得好懷念。


    後藤的話題延伸到預定在十天後舉行的體育祭上,學生們的注意力於是集中到講台上了。好不容易掙脫了視線的包圍,廣瀨輕輕的歎了一口氣。


    “學生會那邊應該還會交代些什麽,所以在不要太過分的範圍內你們就盡情地玩吧。”


    這種說法如假包換就是後藤式的樣板。


    “你們想做什麽隨你們便,不過我可是不負責任的。在你們自己能夠背負起責任的氛圍內放手去做吧。”


    廣瀨輕輕地笑著,將視線從後藤身上轉移到學生們那邊。學生們的反應各有不同。對廣瀨而言,後藤是個好老師,但這並不意味著對班上的某個人來說他也是個好老師。有人會覺得他粗俗,也有人會看不順眼他老是裝出一副很能理解別人的樣子,甚至也有人會把後藤的話照著字麵的意思聽進去,認為他是一個不負責任的人。眼前的學生們臉上露出的各種不同的表情讓廣瀨有這樣的想法。


    廣瀨環視著教室,微微地苦笑著。四十個年紀相仿的孩子。就一所學校而言,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是一旦離開校門,再也沒有任何景象比現在更怪異的了。同樣的年紀、穿著同樣的衣服、頂著同樣表情的人群。每個人都長著一副優等生似的臉孔,讓廣瀨想起整齊的排列著的雞蛋盒。


    廣瀨一邊這樣想著一邊環視著教室,突然間他的視線停住了。


    教室後方坐著一個微微吸引住他目光的學生。有那麽一段比瞬間還長的時間,廣瀨的視線定在他身上,可是他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


    他並沒有特異的外形。既不特別醜,也沒有特別搶眼。他甚至沒有看著別的地方,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他跟其他的學生一樣,麵無表情地看著站在講台上的後藤。然而很明顯的,他就是跟四周的學生不一樣。真要問他有什麽不同,廣瀨又答不上來,但是他卻可以斷言那個學生就是與眾不同。


    若要勉強說來,大概是氣息不同吧?廣瀨覺得哪個學生身上的空氣、釋放出來的氣息、色彩等等都跟其他人有著莫大的不同。


    “班上有個奇怪的家夥。”當廣瀨在內心裏獨白時,聽到後藤呼喚他。後藤站在講台上對他招招手,他趕緊把心思收回來走了過去。


    後藤說今年可以讓大家輕鬆快樂過日子的季節又來了,然後把廣瀨介紹給學生。


    “這是實習老師廣瀨,大家要適度地疼惜他哦。”


    後藤話聲一落,教室四處零零落落地響起一些幹笑聲。後藤把出席簿交給廣瀨。


    “點個名,把這些影印的東西分給他們就好了。我先回去睡個覺。”


    後


    藤指著放在講桌上的影印稿說道,廣瀨點點頭,後藤便輕輕地笑著離開了教室。看來他並不想在一旁觀看廣瀨的處女秀。


    “我叫廣瀨,請多多指教。”打完招呼之後,廣瀨按照後藤的指示把影印稿分送下去。他將粗略分成幾疊的紙張交給最前麵的學生,看著他們把紙張傳向後麵去,同時再度看著學生們的臉。他的視線還是不期然地停在“他”的身上。


    他從前座同學傳過來的紙束當中抽出一張紙,再將剩餘的紙張傳給後座的人。不發出一點點聲音,看起來仿佛連空氣都是靜止的。


    如果“他”是一個非常脆弱、線條纖細的人的話,或許廣瀨就不會特別去意識到“他”的存在。然而“他”的外表看起來和“他”的動作成反比,充滿著活力。或許是那挺直的腰杆造成的印象。“他”的外表隻有成長期的生物才具有的豁達且健康的氣息完完全全地表現出來。然而當“他”活動時,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也沒有釋放出任何氣息。至少從外型上看來,“他”完全沒有別人所期待的年輕人特有的暢快動作。由於這樣的極度不對稱,反而吸引住了廣瀨的視線。


    廣瀨一邊接過送回來的多餘的影印稿,一邊在心裏想著,“真是個有趣的家夥啊。”


    當廣瀨點名時,在叫到“高裏”時,“他”回應了一聲。非常平靜的語調。因為聲音本身有著年輕的活力,反而更讓廣瀨有一種好像平板不帶感情的印象。


    “可以念成takasato嗎?”


    廣瀨若無其事地加以確認,因為他想讓“他”多說一點話。但“他”隻是非常簡短地回答了一聲“是的。”


    4


    回到化學準備室時,後藤正把咖啡倒進燒杯當中。廣瀨把出席簿遞過去,他便指指自己的桌上,然後從櫥櫃裏拉出另一隻燒杯。廣瀨把出席簿放到後藤的桌上,打開書架,拿出兩個和教材雜亂放在一起的廣口瓶。他知道其中一個裝著砂糖,另一個則裝著奶精。


    “你還記得啊?”


    “這種事怎麽忘得了?”


    廣瀨說道,後藤哈哈大笑。貼著沒有寫任何字的標簽的透明瓶子裝的是砂糖,而茶色的瓶子則是奶精。對以前老是窩在化學準備室的廣瀨而言,這些真的都是他再熟悉不過的事情。廣瀨將瓶子和藥匙放到桌上,後藤把燒杯遞了過來。廣瀨拿出手帕接下了燒杯。沒把把手的燒杯裝了熱水之後當然十分燙手。在化學準備室如果想要享受喝茶的待遇,手帕是絕對不可或缺的。


    “真的好懷念哦。”


    “我就說吧!”


    後藤很得意似地說道,讓廣瀨覺得好笑。


    “最近也有學生來嗎?”


    “沒有像你一天到晚泡在這邊的家夥,不過午休時間會有幾個人過來,做他們喜歡做的事情。”


    廣瀨不由得笑了。


    “是一些會用燒杯煮拉麵,用試管做冰糖的家夥嗎?”


    “就是這麽一回事。”後藤笑著說。


    “唉,這樣的人隨時都有,不過當上實習老師之後又回來的,你卻是史上頭一個。”


    廣瀨輕輕地笑了。廣瀨以前在學校裏念書時也另外有一些老是泡在準備室裏的人,不過大部分都是跟廣瀨同一類型的人。畢業之後,他們選擇了色彩繽紛的人生道路——從研究人員到醫生,甚至連演員和活動家都有,但是卻沒有人當上老師。


    “當個假老師的感覺如何?”


    “筆墨難以形容的感覺。”


    “我說吧,那一班學生看起來不怎麽好玩吧?”


    廣瀨低垂著頭露出苦笑,然後他突然想起來。


    “有一個看起來不太一樣的孩子。”


    “哦。”後藤應了一聲。


    “你也注意到了嗎?是高裏吧?”


    廣瀨點點頭,後藤笑了。


    “與眾不同的人辨別同類的能力和可真是厲害啊。當我看到高裏的,心裏就想著,這個家夥跟廣瀨很像。”


    “他的類型跟我不一樣吧?”


    廣瀨說道,後藤瞪著天花板看。


    “是不同,因為你看起來挺神經質的樣子。不過還是一樣顯眼,不是嗎?”


    “我有那麽顯眼嗎?”


    “當然顯眼。廣瀨和高裏都超出範圍的顯眼。”


    “或許也可以說礙眼吧?”說著後藤又笑了。


    “那小子也在美術社。——畫出來的畫倒也讓人印象挺深刻的。是個奇怪的家夥。”


    “啊?”


    “我說他是個奇怪的家夥,比你奇怪好幾倍。廣瀨反倒比較容易掌握。”


    後藤的表情看起來有著莫名的深刻色彩。


    “廣瀨跟我一樣是正常範疇之外的人,所以我很容易就可以掌握你。可是高裏就不同了。”


    “高裏不也一樣超出正常範疇嗎?”


    “但是還是有所不同。我跟你是基於自己的選擇而異於一般人,但是高裏卻沒辦法融入其中。他是因為毛色異於其他人而顯得不同於常人。他的不同處就在這裏。”


    “你觀察得可真是到家啊。”


    “是吧。”後藤苦笑著說。


    “他的氣息跟其他學生都不一樣,對不對?”


    “是不一樣。”


    “與其說是奇怪,我倒覺得高裏是一個異質的存在。”


    聽得出後藤的語氣中隱含著幾許擔心。


    “有什麽問題嗎?”


    “是沒什麽問題。高裏跟你不一樣,他天資聰慧,不但腦筋好,而且具有協調性。”


    “那個時候真是辛苦您了。”


    廣瀨恭恭敬敬的正經說法讓後藤笑了起來。


    “他就像台風眼。他本人有多安靜,四國就有多狂亂。你很快就會知道了。這個班級雖然不怎麽有趣,不過用一般的方法是沒辦法帶的。”


    “為什麽?”


    “因為有高裏在。”


    後藤說著便站了起來。拉開窗簾,讓陽光灑滿整個室內。他拿起掛在腰間的毛巾擦擦手,然後站到畫框前麵。


    校園的風景正逐漸在十號大小的畫布上形成。看起來像校園一角的景色被用鮮豔的色彩描繪出來,上麵還畫了幾個看起來像妖怪或妖精、穿著製服的學生。有帶著老氣的臉孔躲在樹後的人,有像在板凳上姿意橫行的癩蛤蟆一樣的人,有幾個看著癩蛤蟆而擺出奇怪姿勢的人。畫麵本身乍看之下充滿了陰森的味道,然而隻要仔細一看,卻可以感覺到畫中有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幽默風情和溫暖。


    第一次望到後藤所畫的畫時,廣瀨大為驚訝,但是隨即又覺得那真是充滿了後藤風格的作品。後藤經常畫學校的景致,但是卻鮮少有人出現在他的畫中。廣瀨知道有一次他將一幅穿著奇裝異服的動物聚集在職員室喝著酒的畫題名為“會議”,結果惹得校長頗有微詞。


    也不見得是受到後藤的觸動,但是廣瀨也選擇了美術社作為必修社團,或許他喜歡隻要麵對著畫布就可以將自己封閉起來的那種感覺。他曾經試著想畫出後藤那樣的畫作,結果隻是讓他發現自己根本沒有一點繪畫細胞的這個殘酷事實。


    看到後藤開始望著自己那幅尚未完成的畫,廣瀨便默默地坐到桌子前麵,攤開實習日誌。


    第二天開始正常上課。廣瀨跟在後藤後麵四處奔波,當天下午,他已經滿身大汗地站在講台上了。實習期間隻有短短兩個星期,正確說來是十二天。當廣瀨專注地投入工作中,結束相當於實習期間的六分之一的兩天時,校內開始彌漫著體育祭之前浮動的氣氛。


    ※※※


    白色的花盛開了。


    整個視野當中盡是一片原野。天空展開成一個像是對切成半的球形


    。原野像一個無窮盡大的圓盤一般。他從來沒有看過綿延到地平線彼方的廣大原野。


    他環視四周。三百六十度,原野形成一個完全的圓形。連邊緣都是一片平坦,一點點的起伏都沒有。


    “真驚人。”


    他自言自語道,然後才發現自己連這裏是什麽地方都不知道。這裏是哪裏啊?他覺得自己住家周遭和小學的四周,以及好不容易才記住的通學路上的周邊都沒有這樣的地方。


    於是他抬起頭來,天空有著複雜的色彩。他也是第一次看到這種顏色的天空。


    天空是一片水藍色。感覺上比常看到的天空的顏色要淡一點,或許是因為整片天空布滿了非常稀薄的卷雲的關係。淡淡的水藍色當中暈染著淡紅色和淺綠色的色彩。


    他茫然地仰望著天空。心裏想著,下次塗天空的色彩時就別用藍色,該用水藍色試試吧?當卷雲緩緩地流動時,天空的顏色就像極光一般開始產生變化。


    抬頭仰望天空好一會兒之後,他再度環視四周,又自言自語道。


    ——可也別忘了月亮。


    像滿月一般明亮而泛白的月亮升上了有著不可思議的顏色的天空。月亮的四周可以看到非常朦朧的白色星光。循著星星的形狀,他看到了第二個月亮。


    他不禁瞪大了眼睛。


    ——月亮好象不止有一個。


    仔細算了算,有著各種不同形狀的月亮,大大小小一共有六個掛在天際。太陽卻不見蹤影。


    他覺得很不可思議,定定地看著天空好一會兒。空氣不冷也不熱,和緩的風吹過來,飄送著微微的香氣。是花的香味,還有草的味道。


    他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後把視線轉回大地。平坦的大地覆蓋著像胎毛般的綠意。那是高及他的膝蓋的草。莖從纖細的葉片之間筆直地延伸而出,頂端鑲著幾朵像指甲一般的花。走進一看,花朵長得稀稀疏疏的,但是放眼望去時,卻形成一片朦朧的白。


    “呼~”吹起了一陣微強的風。草和白色的花一起隨著風勢搖擺著。小小的花朵碰撞在一起,發出仿佛玻璃相互撞擊時的澄澈聲音。柔和的草搔得腳底發癢。


    於是他發現了。那裏並不是原野,而是一片濕地。他那小小的腳,剛好到小腿肚的中央都浸在澄澈的水中。從來沒有看過這麽清澈的水,他甚至懷疑是否真的會有這樣完全沒有波動或流動的水。最不可思議的事情是,他的腳完全沒有被水濡濕的感覺。他試著抬起一隻腳看看。水滴像破碎的水晶一般散發著光芒滴落,然而他的肌膚甚至沒有殘留一丁點的濕氣。


    水底鋪滿了灰色的石頭。難怪大地是平坦的。大大的四角形石頭整齊地羅列著,上頭則盛滿了水。纖細而呈現鮮綠色彩的莖從石頭當中長出來。小小的魚兒活蹦亂跳地從簇生的草叢暗處遊了出來。


    他高興地發出歡呼聲。把手探進水中企圖撈起小魚。在他那小小的手的追逐下,魚兒並沒有驚慌失措地逃竄,不但如此,甚至還主動遊到他的手指頭邊。當他的手指頭一動,魚兒便圍也似地靠過來。


    ——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啊?


    他用兩手連水帶魚地將之汲起,然後環視著四周。他也開始了解到,根本不可能有這樣的地方。水從指縫間滴落,當魚兒隨著滴落的水滴滑過指縫間時,產生一種輕微的瘙癢感。


    ——好漂亮的地方。


    他毫無意義地點點頭。再度環視著四周,然後踩濺著水開始往前走。他每走一步,花兒就不停地搖曳著,在腳邊發出叮叮當當的清脆聲音。


    他不記得之後自己走了多久,隻覺得走了好長一段距離,不管走多久,他一點都不覺得累。無限綿延,綻放著滿坑滿穀的花的風景讓他百看不厭。他覺得好滿足,懷著幸福無比的心情繼續走著。時而會有不知來自何處的小鳥飛過來停棲在他的頭頂和肩頭上。嬉戲了一會兒之後又飛走了。


    目送著鳥兒飛去,他發現前方遠處便是原野的盡頭。白色的花朵消失於惻邊,隱隱約約可看到一片青綠。好象是有河川流過。


    他朝著河川走過去。可是走了又走,他就是沒辦法走近河川,就好象追趕著漂流而去的水一般,永遠遙不可及。他一邊跟小魚和小鳥嬉戲,一邊走了好長一段時間,終於才接近了河流。


    看起來像小河流的河川其實是一條大河。對岸看起來是那麽地遙遠,河床深不見底。鋪著石板的大地嘎然而止,前頭除了一片深綠色的水,其他什麽都看不到。定睛一瞧,水色一樣深濃,呈現出均勻的深色,好像沒有比較淺的地方,他也清楚,水底大概也是沒有什麽起伏的地形吧?


    他走到又深又寬的河川邊緣,然後就沒有再前進了。他還不會遊泳。雖然好像沒什麽水流,但是他不認為自己能過得了這麽寬的河麵。


    他失望地環視四周。遠處好象有什麽東西發著光。仔細一看,在蜿蜒流動的河川的遠處上遊(或者下遊)架著一座橋。


    這座橋呈半透明狀,好像是用玻璃或什麽東西砌成的。他露出了笑容,沿著河邊往前走,開始朝著遠處隱約可見的橋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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