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事情發生在第三天。結束三個小時的課,寫完實習日誌,正要下課回家的時候,二年六班的學生跑來叫後藤。說他們在準備體育祭,處理四角木材的時候不慎打破了玻璃窗。他趕緊跑到學生們手忙腳亂地進行作業中的體育館後麵,按照後藤的指示處理完畢。放學後留下來準備體育祭的學生們喧鬧成一片。如果班上的學生在放學後留校,後藤也得跟著留下來。然而隻要後藤留下來,廣瀨當然也就不好意思先回去了。


    廣瀨想著這些事,聯絡了負責的職員,走在走廊上正準備回準備室,這時他看到二年六班的教室裏有人影。今天並沒有人提出課後要留在教師裏的申請,他狐疑地往教室裏探看,發現在裏麵的人竟然是高裏。


    看不出他在裏麵做什麽,甚至看不出他像在想事情或發呆的樣子。隻見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兩手輕輕交抱著擱在桌上,視線望向窗戶的方向。唯一的感覺就是——他就在那邊。


    “怎麽了?還沒回去啊?”


    廣瀨站在洞開的教室門口出聲問道,高裏猛地抬起視線回過頭來,然後靜靜地點點頭。


    “是的。”


    “做準備工作嗎?”


    廣瀨不自覺地想找話跟他說,於是便一邊問著一邊走進教室。


    高裏筆直地回視著廣瀨的臉。


    “沒有。”


    就在這個時候。廣瀨覺得好像有什麽東西竄過高裏的腳邊。他停下腳步,視線追著那個掠過他視野的影子。那個影子的速度比廣瀨的視線還快,一溜煙地竄逃到廣瀨的視野之外了。事情發生在一瞬間,而且廣瀨也沒有正眼看到,不過他覺得那個東西看起來像某種獸類。廣瀨愕然地環視著影子竄逃的方向,但是他當然看不到任何東西。


    “你有看到剛剛那個東西嗎?”正想這樣問,卻和高裏筆直的視線對個正著。他的視線當中不帶任何色彩。廣瀨突然覺得很難為情,隻好把視線投向教室的角落。空蕩蕩的教室裏隻棲息著幹熱的夏天空氣。


    廣瀨苦笑了一下,再度看著高裏,而他也定定地回看著廣瀨。


    “留校趕工嗎?”


    “不是。”


    “還是身體不舒服?”


    廣瀨靠過去問著,高裏卻隻是定定地抬眼看著廣瀨搖搖頭。


    “沒有。”


    高裏的答複永遠都是那麽的簡短。廣瀨盯著那張抬眼看著自己的臉孔。高裏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平靜得好像大徹大悟的人一樣。


    “你叫高裏,是吧?”


    廣瀨再度確認這個他已經牢記在心裏的名字。而高裏隻是點點頭。


    “你沒有參加課後社團活動嗎?”


    “沒有。”


    “為什麽?”


    廣瀨想盡辦法要讓高裏多說一點必要的答複之外的話,便這樣問道。高裏微微歪著頭,以不像他的年紀該有的平靜聲音回答道。


    “因為我沒有加入社團的興趣。”


    雖然總算讓高裏開了口,可是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違和感還是沒有改變。高裏並沒有拒絕廣瀨,但是看起來也不像歡迎他的到來。純粹隻是因為廣瀨跟他講話,所以他盡責地回答而已。就隻有這樣的感覺。


    “你在做什麽?啊,我不是在責問你,純粹隻是好奇。”


    高裏微微歪著頭,回答道:“我在看外麵。”


    “隻是看嗎?也沒有想什麽嗎?”


    “沒有。”


    真是個奇怪的家夥。廣瀨不認為可以看到什麽特別有趣的事情,不過還是把視線望向窗外。因為角度的關係,從廣瀨所在的地方隻能看到體育館的一半屋頂,還有上頭那條用藍色的玻璃製成的桌子似的水平線。坐在椅子上的高裏或許隻能到天空吧?


    “隻能看到天空啊。”


    “是的。”


    高裏把臉轉向窗戶的方向。從視線的角度來說,他似乎是在看天空。外頭天氣很好,在九月的這個時刻卻還看不出即將天黑的樣子。隻有萬裏無雲的冷冷藍空像一塊布景一樣無限擴展著。


    “我看不出這樣的風景有什麽好看的。”


    廣瀨的語氣中很明顯地帶有困惑的色彩,但是高裏並沒有特別回答他,隻是微微揚起嘴角,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廣瀨莫名地感到心浮氣躁,可是又覺得在這個時刻轉身逃離教室實在有點不甘心,於是他便毫無意義地問了高裏一些問題。譬如體育祭時他參加什麽比賽?喜歡運動嗎?上課還愉快嗎?擅長的科目?一年級時的導師是誰?畢業於哪所高中?還有家庭成員等等。


    高裏看著廣瀨的眼睛,簡單地一一回答。沒有決定參加什麽比賽、沒有特別喜歡或討厭的運動、沒有特別覺得學校無聊、沒有擅長的科目等等。他總是非常簡短地對廣瀨提出來的問題做最低限度的回答。


    他不會多說沒有被問到的事情,也不會對廣瀨提出任何疑問。隻要問他,他會有答複,但是如果沒有多問,他就不回答。雖然看不出他對應付廣瀨一事感到痛苦,但是也沒有積極地想和廣瀨交談的樣子。


    “我這樣說可能有點冒昧,不過我覺得你有點奇怪。有沒有人這樣說過你?”


    廣瀨知道這個問題有點失禮,不過他還是忍不住問道,結果隻得到高裏簡短地回答了一聲“有。”聲音中不帶任何一絲絲感情。


    “我就說吧。”


    廣瀨笑著說,高裏也擠出了一絲絲的笑容。那種表情就像熟悉人情世故的大人們所慣用的應酬表情一樣。高裏不會給人粗俗的印象,所以不至於產生不快感,可是就是無法拭去那難以形容的違和感。他那沉著穩重的態度和聲音與其說大幅超越了年齡的層級和帶有大人的味道,不如說給人一種老成的印象。而那種感覺和他真實的年少外表實在不相符。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那麽地不協調,讓廣瀨感到極度困惑。


    廣瀨切身地體會到後藤所說的異質。真要說高裏是個“奇怪”的人,不如說是“奇妙”的人。因為他沒有任何地方會引起別人不快,所以好像隻有“異質”能作貼切的形容。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麽,但是看起來也不像有什麽扭曲的思考模式。


    “我打擾到你了?不好意思。”


    廣瀨這樣說道,用張帶著笑容的臉便回答道:“沒有。”


    2


    “高裏這孩子真是奇怪。”


    第二天午休時間,廣瀨在化學準備室裏這樣說。後藤出去吃午飯了。


    廣瀨的身邊有四個學生。廣瀨心想,不管是現在或以前,總會有把準備室當根據地的人。這些人總覺得有什麽事情太多或過少,在教室裏找不到落腳處。隻是廣瀨在學期間時,聚集在準備室的都是一些有著更為破天荒想法的學生,而現在圍在他身邊吃著午飯的學生和以前看到的人相交之下,讓他有種小巫見大巫的感覺。


    “我們都很清楚高裏是很奇怪。”


    用感慨的語氣這樣說道然後抬起頭來的是一個叫築城的學生。他跟高裏同樣都是二年六班的學生,好像是今年才開始到準備室來串門子的。


    “我知道,昨天我跟他講過話。”


    再也沒有其他地方像準備室這麽適合用來吃午飯了。不但采光好,夏天時還會開著冷氣。後藤還會大方地請大家喝茶。隻不過用的容器是燒杯。


    “那家夥乍看之下很溫和,對不對?”


    築城的語氣中似乎帶著一點刺。


    “難道真實的生活中不溫和嗎?”


    “這個嘛,也許吧。”


    語氣中隱約含有些許的不滿。或許是有不同的看法吧?一個叫岩木的學生看著築城的臉。


    “怎麽了


    ?”


    “沒什麽。”


    被築城不客氣地一頂,岩木很明顯地表現出畏怯的樣子。他也是二年級的學生。就讀二年五班,但是上選修課目時是和二年六班一起上的。


    “幹嘛?你討厭高裏嗎?”


    “沒什麽。”


    “幹嘛呀,有話就說啊!”岩木緊追不放,築城把臉轉開,企圖不去討論這個話題。一年級的野末和三年級的橋上興味怏然地看著他們。


    “他不就是一個個性陰沉的人嗎?給人的第一印象是不好。還是那個家夥背地裏做了什麽事?”


    岩木問道,築城便一吐為快似的說。


    “總之,那家夥就是奇怪。”


    他的語氣中莫名地帶著焦躁的味道,所有的人都露出訝異的表情。


    “哪裏怪?”


    橋上繼續追問,於是築城便低垂著眼睛,用堅定的語氣囁嚅地說。


    “因為那家夥跟一般人不一樣。”


    廣瀨聽出築城的語氣中隱含有讓人不解的地方,便歪著頭問道。


    “高裏不受歡迎嗎?”


    築城一聽,露出有點狼狽的樣子。“我想,有人喜歡他。”說出這句話之後,他看著廣瀨。


    “最好別跟那家夥扯上關係。”


    “為什麽?”


    築城沒有回答。


    “他有什麽問題嗎?”


    “——總之,那家夥跟一般人不一樣。”


    岩木很誇張地歎了一口氣。


    “他隻是話少而已吧?難道現在還有校園欺淩事件嗎?”


    岩木語帶挪揄地說道,築城一聽,視線又垂了下去。迷惘了一會兒之後,意味深長地壓低了聲音。


    “你們可別說是我說的。”


    他警戒著四周似地說。


    “高裏有過神隱的經驗。”


    那一瞬間,廣瀨心裏想著,“神隱”該怎麽寫?花了好一會兒的功夫,他的腦海裏才想到“神隱”兩個字,不禁張大了嘴巴。


    “神隱?你是說某一天就突然不見了嗎?”


    築城點點頭。


    “好像是發生在高裏念小學的時候。他真的在某一天就突然不見,一年之後突然又回來了。那一段時間高裏在什麽地方做了什麽事,完全沒有人知道。”


    “高裏自己怎麽說?”


    “他好像什麽都不記得了。”


    “不會吧?”


    橋上好奇地把身體往前探。


    “確定不是被綁架而是神隱嗎?”


    “好像是。所以高裏重讀了一年。”


    “聽起來真可笑。”


    岩木不屑地說。


    “那有什麽了不起的?隻是傳聞吧?”


    築城瞪著岩木。


    “是真的!因為這個故事非常出名。總之,高裏就因為這樣而整個人都變了。”


    廣瀨覺得非常困惑。這一帶在這幾年當中急速地被開發了,但是他聽說,築城和高裏都是在開發風潮形成之前就住在這裏的當地居民。所謂的“出名的故事”代表的不是“學校發生的有名故事”,而是“當地發生的有名故事”,到這個階段他都可以想象,可是要說到“神隱”……


    “真無聊。”


    岩木的一句話結束了這個話題,但是“神隱”這個字眼卻深深地印在廣瀨的腦海中。基本上廣瀨對神秘思想或超常現象沒什麽興趣,但這也不表示他就一味地排斥。更何況和高裏這個人一對照之下,他就很難像岩木一樣把這件事情當作無稽之事來看了。


    3


    午休之後的第五堂課是必修社團活動。廣瀨和吃完午飯回到準備室的後藤一起前往美術室,大部分的學生都已經到齊了。


    說是必修社團,其實實際情況跟美術社並沒有多大差異。美術老師米田隨便點了個名之後,學生們便三三五五地離開了美術教室。廣瀨根據自己以前的經驗知道,學生雖然都抱著筆和素描簿離開,但是大部分的人要不是到圖書館或空教室去自習,要不就是跑到別的地方去玩了。一來老師也默認這樣的模式,而學生們也知道這其中的巧妙之處,因此文化係列的社團通常都是最多人登記的社團。其中當然也不乏真的喜歡畫畫而留在美術教室的人。這些學生們聽著後藤和米田在一旁話家常,一邊開始自己的作業。


    高裏是留下來的學生之一。他將畫框攤開來擺在美術教室的一角,從共用的櫥櫃裏拿出畫布。“他想畫油畫嗎?”廣瀨莫名地有這樣不可思議的猜測。可能是因為他全身散發出來的氣息讓人聯想到油彩。高裏以熟悉的動作從櫥櫃裏拿出顏料盒來攤開,廣瀨默默地走向他。


    走到可以看到畫布的位置之後,他開始打了聲招呼,聽到廣瀨的聲音,高裏回過頭來,認出是廣瀨後,便輕輕地點了點頭。他的臉上和昨天一樣,露出了像笑臉一般的形狀。廣瀨舉起手搖了搖,然後把視線望向高裏的畫布,定定地看著他的畫好一會兒。


    那確實是一張讓人印象深刻的畫。有好一陣子,廣瀨就這樣看看高裏,又看看畫布。


    “……問這種事情可能有點失禮……”


    廣瀨有點不知道如何啟齒,但是他覺得非問不可。


    “那是什麽東西?”


    畫布上毫無章法似地塗著色彩,隻是單純的色彩。隱隱約約好像可以看出某種形狀,但是就在凝神定視企圖掌握具體的形狀之時,卻又覺得輪廓太過模糊,看不出真正的形體。使用的色彩非常的複雜。大致上說來,高裏使用的都是柔和的顏色,可是感覺非常的不透明,很難說是美麗的顏色,不論是色彩或色彩的調配都不能用漂亮來形容,而且看起來也沒有什麽構圖可言。


    “是什麽風景嗎?”


    廣瀨充滿困惑味道的問題讓高裏微微地張大了眼睛。


    “是的。”


    他輕輕地擠出一張笑臉。看起來有一點點接近真正的笑。


    “這是什麽地方?”


    廣瀨好奇地問道,高裏卻搖搖頭。


    “我不記得了。”


    “不記得,卻畫得出來?”


    廣瀨狐疑地反問,高裏頂著一張很認真的表情點點頭。


    “是的。”


    “為什麽?”


    “我在想,如果畫出來的話,會不會就可以想起來?”


    “原來如此。”廣瀨隨口應了一聲,心中著實對這個奇怪的家議感到驚愕。廣瀨懷著滿腹的疑問離開了高裏,突然想起築城的話。——他曾經神隱過,一年後,他什麽都不記得了。


    他回頭看著高裏。很想脫口問道:那是你在神隱期間看到的風景嗎?隨即強行讓自己閉上嘴巴,打消那個念頭。沒有仔細想清楚,他萬萬不能這樣隨便問。一來他不能隨隨便便就相信築城所說的話,而目他也覺得,信者恒信,他更不能魯莽地去觸及這個問題。


    “好奇妙的家夥。”廣瀨在口中喃喃自語道。


    如果真的有過神隱事件,那麽高裏就真的不會記得那期間發生的事情,但是他希望自己能夠回想起來。自己的記憶當中遺失了某個片斷確實是一件令人很不舒服的事情吧?盡管如此,高裏卻又那麽積極地想回想起來。這個事實讓廣瀨感到疑惑。


    人是非常敏感的生物。築城的語氣正是其中最典型的代表,高裏曾經有神隱的經驗,所以人有點奇怪,跟他們有一點不同——所以讓人無法產生好感。


    一個人即使刻意隱藏自己的好惡之情,感覺依然會傳達給對方。廣瀨不認為高裏不會注意到這件事。高裏是否不想抹滅“神隱”的事實?他是不是沒有想過把那件事從自己過往的經曆當中抹滅掉?沒有想過要去遺忘曾經發生過的那種事?——或者,


    原本就沒有“神隱”之類的事情?


    高裏置身在社團成員當中,默默地在畫布上畫著。他幾度停下筆來,一邊思索著一邊塗上顏色,然後又幾度用刀子將顏色刮掉。廣瀨唯一可以理解的事情是,畫那幅畫——進而想起以前的事——對他而言是很重要的。


    4


    第五天,星期五的第二堂課是漫長的課外輔導時間。話題當然隻鎖定在一個星期後就要舉行的體育祭上。簡單地做完各種注意事項的聯絡工作之後,接下來就隻需要在一旁看著班級幹部安排準備工作了。


    學生們一邊天南地北地聊著天一邊開著會。隻因為老師沒有站在講台上,教室裏就顯得比平常喧鬧許多。大家似乎要決定競賽項目和準備工作的任務分配,可是整個過程和單純的閑聊沒什麽差別。


    站在教室後方的廣瀨看著整間教室。高裏並沒有加入閑聊,他完全被班上的氣氛給孤立了,就好像空氣在他的四周被阻隔了一樣。沒有人找他講話,他也沒有主動找到人交談。他隻是坐在那邊,看著議事進行。他四周的人所表現出來的態度就好像他根本就不存在似的。


    協商似乎已經有了結果,所有的同學所參加的競賽項目都明確地底定了。委員長五反田數著寫在黑板上的比賽項目中的名字以再度確認,然後突然叫了起來。


    “咦?少了一個人。”


    廣瀨發現到少了的是高裏的名字,可是他沒有作聲。高裏也沒有特別說些什麽。最前排的學生在五反田的耳邊竊竊私語,他頓時驚惶失措地看向高裏。


    “高裏,你有希望參加的項目嗎?”


    五反田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緊張。高裏簡單地回答了一聲沒有。五反田不知所措地看著高裏,又看看黑板。


    “隻剩下兩百公尺賽跑,可以嗎?”


    高裏麵無表情地點點頭。五反田仿佛鬆了口氣似地整個表情都放鬆了。


    廣瀨一邊看著整件事情的發展,一邊企圖掌握教室裏的氣氛。高裏是孤立的。學生們都刻意忽視他的存在。很不可思議的是,廣瀨從中感受不到任何惡意。看來並沒有人心存惡意地想孤立他,他們隻是刻意把視線從高裏身上移開。——這是廣瀨感受到的印象。


    ※※※


    之後學生們為了各自被分派到的準備工作而離開了教室。按照慣例,體育祭是將一年級到三年級縱向分割開來,分成三個隊伍來競賽。各學年的五、六班——按照傳統慣例稱為藍軍——被編成一隊。星期五的第五堂課是全校的課外輔導時間,因此教室裏開始有一年級或三年級的學生進進出出。


    後藤一邊伸著懶腰一邊回到準備室去,廣瀨則被留在教室裏。他漫不經心地看著學生們一邊閑聊一邊做手工作業。


    “廣瀨老師,如果您有空的話,能不能來幫幫忙?”


    被學生們這麽一喝,廣瀨露出了苦笑。


    “我做什麽好呢?”


    “幫忙把這個裁開。”學生們把報紙遞了過來,廣瀨看出他們可能正在做紙糊的小道具。高裏坐在不遠處,也乖乖地拿著剪刀剪東西。


    “喲,廣瀨先生,您也被派上用場啦?”


    聽到這個聲音,廣瀨抬頭一看,隻見三年級的橋上把頭探了進來。


    “實習老師不就是這麽回事嗎?”


    “修行本來就很辛苦的。——這裏有人負責啦啦隊嗎?”


    橋上看著留在教室裏的人問道。一個學生舉起手來,橋上便開始傳達聯絡事項,要他放學後留下來討論啦啦隊的事宜。


    “高裏,接下來剪這個。”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把一塊藍色的布遞給了正在整理剪過後的報紙的高裏。


    高裏點點頭,接下了布塊,橋上定定地看著他。


    “你就是高裏?”


    “是的。”


    不管對方是同學還是學長,高裏的態度完全沒有改變,不帶任何感情的眼睛隻是定定地回看著對方的眼睛。


    “哦?”


    橋上很感興趣似地應了一聲,然後問道。


    “聽說你小時候曾經有過神隱的經驗?”


    真不知道該怎麽形容之後教室裏的變化!廣瀨覺得在場的學生好像都被一股濃烈得幾乎可以用眼睛看得出來的緊張感給攫住了。一瞬間之後,大家又頂著一張好像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似的表情開始作業,可是怎麽看大家都像是死命地想將視線從某種讓人感到不安的事物中移開似的。


    “那是真的嗎?”


    橋上以充滿好奇的語氣問道,高裏隻是默默地點點頭。


    “不是綁架嗎?聽說你完全不記得了,是真的嗎?”


    “是的。”


    高裏淡淡地回答道,看不出他有特別不快的樣子。


    “就是所謂的失去記憶嗎?真是厲害啊。”


    這時候高裏第一次皺起了眉頭。雖然仍然看不出他有什麽不快,但是卻隱隱約約可以感覺出他並不喜歡討論這個話題。


    “其實你是被帶上ufo吧?最近常聽說有這種事情發生。就是被讓人覺得惡心的外星人做了人體實驗,然後消除記憶之後又送回來。”


    高裏張開了嘴巴。這是廣瀨第一次看到他自發性地發表談話。


    “這件事你是聽誰說的?”


    橋上抬抬下巴,毫不猶豫地把視線投向築城。


    “無情的家夥!”廣瀨在心中罵道,這時他聽到椅子翻倒的猛烈聲響,瞬間表情僵住了。他尋著聲音的出處回頭一看,隻見築城臉色大變,站了起來。


    “不是我!”


    讓人感到驚訝的是,築城看起來竟然是無比恐慌的樣子。


    “相信我,不是我說的!”


    築城激動地否認,橋上看著他笑了。


    “不就是你說的嗎?”


    “不是我!我沒說過。”


    高裏隻是把視線垂了下來。他的眉間微微地皺了起來,但是還是讓人分不清楚那到底代表著什麽樣的感情。


    “不是我,高裏。”


    橋上愕然地目送著逃也似地跑出教室的築城離去。


    “那家夥是怎麽搞的?”


    廣瀨也啞然失聲。築城為什麽緊張到臉色整個都變了呢?這時候廣瀨更發現到一件事,那就是在場的學生臉上全部帶著奇怪的表情。


    他們看起來都一樣緊張,而且又都拚命地想掩飾那種緊張感。每個人都刻意麵無表情地裝作沒有注意到築城怪異的行徑。廣瀨覺得他們的模樣像極了在電車中目睹醉漢胡鬧的人們的反應。


    廣瀨回頭看著高裏。高裏的臉上已經沒有任何表情了。實在看不出他是那種可能會在私底下使用暴力的人。廣瀨不認為他是會直接造成他人產生恐懼感的人。


    “我覺得築城這家夥反倒比較奇怪。”


    橋上喃喃自語著,在場的所有學生依然不予理會。


    5


    放學後校園裏的喧鬧景象依然沒有平息。不知哪個隊伍站在化學準備室的窗戶底下努力地做著看板,而在某個死角的地方有紅軍的啦啦隊正在做練習。二年六班也提出了留校的申請。後藤悠哉悠哉地畫著圖,因此廣瀨也好整以暇地埋首於他的實習日誌當中。


    就在這個時候,學級委員五反田急急忙忙地衝了進來。


    “老師,有人受傷了。”


    “受傷?是誰?”


    “築城。”


    廣瀨頓時放下了手中的筆。


    “築城?發生什麽事了?打架嗎?”


    廣瀨驚慌地問道,因為他忘不了那幅奇怪的景象。


    出乎意料之外的,五反田竟然搖了搖頭。


    “做立式看板的時候,不小心


    被鋸子傷到腳了。”


    “哦……是這樣啊?”


    廣瀨竟然莫名地鬆了一口氣。


    “很嚴重嗎?”


    後藤問道,五反田聳了聳肩。看來並不是特別嚴重的事情。


    “把他帶到保健室去的時候,是流了一些血。”


    “我去看看。”


    廣瀨站起來說道,後藤對著他點點頭。


    當廣瀨和五反田一起趕到保健室時,築城已經回家去了。


    “回去了啊?”


    既然他可以自行回家的話,那麽應該不是什麽嚴重的傷吧?廣瀨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同時卻又覺得難以釋懷。保健老師十時苦笑道。


    “我不知道原因何在,反正他就是驚惶失措地跑回家去了。”


    廣瀨在學時的保健老師已經到了退休年齡而申請退休了。十時是少數廣瀨沒有看過的教師當中的一個。


    “其實他的傷勢還不到需要縫合的程度,我是交代過他最好到醫院去一趟。”


    “這樣啊……”


    廣瀨對著五反田舉起手揮了揮,五反田便麵無表情地點點頭,離開了保健室。廣瀨對著十時輕輕地點頭致意。


    “勞煩您費心了。”


    “哪裏的話。”說完這句話,和廣瀨差沒幾歲的十時笑了。


    “喝杯茶吧?實習情況如何?”


    “比我想象中的還輕鬆。”


    在十時的招呼下,廣瀨坐到一邊的椅子上。他以熟練的動作給廣瀨泡了一杯冰麥茶。


    “廣瀨老師教哪一課?”


    “理課——化學。”


    “啊,那責任教官就是後藤老師咯?”


    “是的。”


    “那不就很辛苦?聽說他會把所有的學生都丟給實習老師。”


    “就是啊。”廣瀨苦笑著拿起茶杯。


    “十時老師也是留校加班嗎?”


    “遇到有體育祭或文化祭的活動時,我都得等最後一個學生回去之後才能離開。因為隨時會有人需要我。”


    十時沉穩地笑了笑,也跟著坐了下來。


    “現在的孩子都太不機靈了。剛剛那個……”


    十時說著看著桌上的筆記。


    “叫築城來著,他也說他明明用腳撐著板子,規規矩矩地用鋸子鋸木板的。”


    “用腳啊?”


    “他用膝蓋撐住木板,結果傷到小腿。撐住木板的他固然是不夠機靈,不過鋸木板的人也不太行。”


    廣瀨再度看著十時。


    “不是他自己傷到的?”


    “不是。聽說是有其他學生幫忙鋸木板。”


    “你知道使用鋸子的學生的名字嗎?”


    廣瀨問道,十時很感訝異似的,又翻看了筆記本一次。


    “大概是陪著他來的那個吧,嗯,叫勢多。”


    廣瀨不自覺呼地吐了一口氣。


    “怎麽了?”


    聽到十時這麽問,廣瀨趕緊搖搖頭。十時覺得有點狐疑,說道。


    “唉,他們的情況倒還好。之前來的那個三年級生還把釘子釘進自己手上呢。”


    “三年級生?”


    廣瀨莫名地有種預感。十時點點頭。


    “竟然將有五公分長的釘子釘到手掌上,還深及根部,是釘的人自己傷到的。我真懷疑他是怎麽使用鐵錘的,竟然可以釘成這個樣子。”


    “他……”


    十時點點頭說。


    “我立刻讓他到醫院去就醫了。因為他用的是別人帶來的老舊鐵釘。最怕的就是這樣的情況。”


    “不,我不是問這個。”


    廣瀨也覺得自己的想法很奇怪。無論如何,他都要問清楚那個學生的名字。


    “那個學生叫什麽名字?”


    十時瞪大了眼睛,第三次翻閱他的筆記本。


    “三年五班的橋上。”


    6


    廣瀨走回準備室的途中,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處理自己情緒。


    築城和橋上。事情看起來似乎另有一番解讀。盡管他也明白,整件事應該沒有什麽特別的意義,他覺得自己好像看著一排排奇妙的符號。橋上、緊張的學生們、一溜煙逃走的築城——還有高裏。


    從保健室所在的本部大樓可以直接回到特別教室大樓。他慢慢地爬上本部大樓的樓梯。樓層與樓層之間設計成轉一個彎之後再往上爬的模式,樓梯平台處的牆麵從地板到天花板鑲著整麵的玻璃。隔著玻璃可以看到開始罩上黃昏色彩的校舍。隔著寬廣的中庭草坪和羅列著各間教室的教室大樓正麵相對。


    成一字形排列的玻璃是走廊的窗戶。大部分的窗戶裏麵都還亮著燈。廣瀨把臉湊近樓梯平台的玻璃,就可以清楚地看到教室大樓的內部。學生們在點著燈的走廊上來來往往。他甚至可以看到在門戶洞開的教室裏作業中的學生的身影。


    廣瀨忘了剛剛的複雜情緒,不自覺地笑了。因為即將到來的活動氣氛而興奮異常、前所未有地像白色家鼠一般勤勞的工作著的學生們讓廣瀨不由得發出了會心的微笑。廣瀨轉動著視線,環視著所有的學生,突然間,他停下了遊移的視線。他的目光停在一個站在校舍一端的窗邊的學生身上。


    在眾人忙碌地來回奔走當中,隻有他一個人定定地動也不動。他站在二樓的窗邊,看起來像俯視著草坪一樣。


    廣瀨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然後再度用力地眨了一次眼,接著張大眼睛看著二樓的那一端。他抬起手用手掌擦了擦玻璃,更努力地定睛凝視著。


    兩棟大樓之間的距離並沒有近到可以讓他清楚地看到那個學生的臉,但是廣瀨卻可以清楚地看到有手掛在他的肩膀上。那是裸露出來的手臂。現在學生穿的製服是短袖的,所以可以看到手肘部分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那隻手臂似乎露到了肩膀一帶。裸露出來的手臂仿佛從背後覆蓋住那個學生一樣。瞬間廣瀨以為他背著個人,可是他的背後卻看不到手臂的所有人的頭和肩膀。隻有兩隻手臂從他的兩邊肩膀上無力地往前垂掛著。


    廣瀨覺得自己看到了不可能存在的景象。為什麽看不到那兩隻手臂的主人的頭和肩膀呢?上胳膊幾乎連根部都整個越過了肩膀,可是背後卻看不到任何影子。肩上掛著手臂的學生地姿勢看起來也不像背負著某種沉重的東西的樣子。那兩隻手臂就好像從他的脖子旁邊長出來一樣,垂掛在他的胸前。幾個學生快速地經過他的背後,但是卻沒有人發現他有什麽異狀。


    當廣瀨一次又一次地看著那個學生和手臂時,學生突然轉向旁邊。他隻是把脖子轉了過去,而他所看著的方向出現了兩個學生。


    廣瀨不禁鬆了一口氣。那一定是他的惡作劇,他把在化妝比賽中——那是這所學校最出名的競賽——所使用的假手臂就這樣垂掛在胸前鬧著玩。後來有人發現到了,便呼喚他。一定是這樣沒錯。


    站在窗邊的他說了什麽話,然後把背轉過來麵對著窗戶。在他把背完全轉向窗戶的那極短暫的時間當中,那隻手仿佛被收卷到背後似的消失了。整個過程看起來就好像形狀像手臂的蛇滑溜地往後退一般。離開窗邊的他的背後當然看不到任何影子。


    廣瀨呆在原地好一陣子。他把額頭抵在玻璃上,眼底一再重演著自己剛剛看到的景象。


    “因為距離的關係。”廣瀨這樣自言自語著。


    是的,因為距離的關係,而且又逆光。


    現在大家正如火如荼地準備迎接體育祭的到來,學校內什麽東西都有。有紙糊地人形、化妝的小道具、啦啦隊使用的乍見之下根本不知道有什麽用途的東西。


    一定是因為某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才讓自己把事情看


    成那個樣子。


    廣瀨這樣告訴自己,然後吐了一口大氣。溫熱的空氣使得他的額頭滲著汗水。他死了心不再多想,順勢一轉身,然而那副光景卻沉澱於腦海中某個深深的角落裏。


    ※※※


    男人於深夜急急地趕回家中。夜風輕撫著滲著汗水的肌膚,使得他流了更多的汗。


    喝了不少酒。男人憑著歸巢的本能在馬路上走著,然而他的本能卻無法在這個到處都是相似的建築物的住宅區內發揮作用。他不止一次去按到了別人家的門鈴。


    不過,他至少殘存有一些仍然記得這些糗事的理性,因此他幾度停下腳步,抬頭看著上頭。有著同樣設計外型的建築物整齊地排列著,看起來像是巨大的墓碑,他幾度確認過建築物的旁邊。地上十二層樓的建築物麵對緊急逃生梯的旁邊的最上層用彩色的瓷磚大大地鑲著大樓的號碼。


    ——都已經確認這麽多次了,為什麽還會搞錯呢?


    他在心裏喃喃自語著。


    同時想著,好像“還枕”一樣。


    在他的老家有一個“還枕”的傳說。聽說有一個叫“還枕”的妖怪會在夜裏現身,把沉睡中的人的枕頭拿到奇怪的地方去。每當他到位在鄉下的祖母家時,“還枕怪”就一定會出現。早上醒來時,枕頭都會跑到他腳邊。不但如此,當他張開眼睛靜止不動時,甚至覺得棉被的方向跟他當初睡覺時不一樣。現在想起來,根本隻是自己睡癖不好罷了,但是他仍然無法忘記那種奇妙的感覺。在鄉下房子的老舊房間裏醒來時的那種違和感。仔細想想,棉被仍然保持昨夜的樣子,根本沒動過,可是心中難免還殘留有些許難以釋懷的感覺。


    他帶著苦笑停下腳步。定定地仰視著眼前的建築物。確認自己就站在應該回去的建築物的前頭。


    他莫名地點點頭往前走,再度抬起頭來看看上頭。禁止車輛進入的路上沒有其他人影。自己的腳步聲在這空曠的空間當中回響著。他覺得高聳的建築物仿佛就要朝著他落下來一樣,他轉頭看了一下四周,覺得有點輕微的暈眩。


    他甩甩頭,發現自己仰望著的建築物的屋頂上好像有什麽白光。


    那是微弱而朦朧的光。屋頂的邊緣點著一道朦朧的圓形光芒。他眨了眨眼睛,然後定睛凝視。他看到圓形的光芒當中浮起了某種影子。


    男人愕然地張大了嘴巴。好像有什麽野獸從光芒當中爬出來一樣。他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麽東西,不過倒是知道那是一頭體積相當龐大的四腳獸。要說是狗又嫌太大太高了。四腳獸的身影變暗了,沒辦法仔細辨認,然而男人卻看到它的背部發出淡淡的光芒。


    “那到底是什麽東西啊?”還來不及多想,那頭四腳獸就一躍而起。以仿佛在水中遊水的速度越過他的頭頂,在十二層樓高的建築物之間飛翔著。


    待那個身影消失之後,他仍然茫茫然地眺望著那個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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