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


    第二天早上,廣瀨還不到六點的時候就醒過來了。


    昨晚和高裏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躺下來睡覺時已經超過淩晨兩點了。算一算,他睡不到四個小時。廣瀨茫茫然地起身,看到高裏已經起床,而且已經整整齊齊地換上製服了。


    “高裏……你……”


    “我要到學校去。”


    “可是……”話還沒有說完……。


    “外麵好像沒有人了。我想應該可以趁現在出去。”


    高裏帶著微笑深深地行了一個禮。


    “謝謝您的照顧。”


    那正是他要離開這裏的意思。


    “高裏。”廣瀨歎了一口氣。雖然因為高裏的存在,廣瀨也受到很大的困擾,但是廣瀨不想讓他回那個家,回到那個母親的身邊。


    “就算你回去,狀況也不會有任何改變。再說我也已經被鎖定了,你離開這裏隻是會讓我擔心而已。”


    高裏低著頭,沒有回答。


    “還是你想家了?”


    廣瀨問道。高裏抬起頭來,帶著不知所措的表情。


    “我沒有家可回。”


    廣瀨點點頭。


    “就算我回去,也沒有人會歡迎我。不管是對我父母或者對我弟弟而言,我不在對他們反而比較好。——對老師而言,不也是這樣?”


    廣瀨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老實說,我是感到很厭煩。但不是對你感到厭煩,而是對那些等在外麵的人。而學校那些人也讓我感到厭煩。”


    廣瀨說著,把背靠在牆上。


    “可是那不是因為你的關係。我並不希望你離開這裏,你在我看得到的地方反而讓我覺得比較安心。這是我個人的自我意誌。換成是我,我也不想回那樣的家。所以,我無法忍受你回那個家。”


    廣瀨看著高裏。


    “我相信你也不想回去吧?你不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才會在放學後仍然留在學校裏的嗎?”


    廣瀨說完,高裏慢慢地搖搖頭。


    “哪裏不對?”


    “因為我回去隻會造成大家的困擾而已。”


    廣瀨歎了一口氣,搔了搔剛睡醒還不甚清楚的頭。


    “我不是很清楚你的思考回路。我當然不是覺得厭惡,隻是很難去理解。”


    高裏歪著頭,低垂著眼睛,好像在思索著要怎麽措詞。


    “我不在,對我的父母和弟弟都好。因為我是一個有害、讓人覺得不快的孩子,所以我待在他們身邊隻會造成他們不快。我知道他們是這麽想的,所以我覺得我盡量不在家會好一點。”


    廣瀨歎了一口氣。


    “為什麽會覺得不快?你明知道他們有這種想法,為什麽不生氣?”


    “因為……這是事實。”


    “什麽叫事實?”


    高裏似乎覺得很不可思議。


    “大家都是這麽說的。老師,我不會讓人覺得不快嗎?”


    被高裏這麽一反問,廣瀨頓時無言以對。


    “我從來不會覺得不快啊。”


    “老師真是個怪人。”


    “或許……吧!”


    廣瀨說完輕輕地笑了。


    “留下來吧!”


    廣瀨說道,高裏仍然搖搖頭。


    “我想休學。”


    廣瀨定定地看著高裏冷靜的臉。


    “為什麽?”


    “我一直在想,或許我不去上學會比較好一點。因為我混在人群中隻會造成傷害,造成大家的困擾。可是,我卻一直遲遲無法下定決心。所以當國中的老師建議我參加現在這所學校的考試時,我便聽從了他的建議。”


    高裏說著露出苦澀的笑容。


    “我想我是害怕。因為我一直活得很沒有目標,所以害怕失去立足的地方。我就好像站在斷崖的中間,因為兩手沒有可支撐攀抓的地方,所以害怕失去立足點。我想我是希望有一個叫‘高中生’的立場。”


    “——所以?”


    廣瀨低聲問道。語氣中似乎帶著刺。


    “我想休學離家出走,我混到人群中工作跟到學校去上學一樣會造成四周人的困擾,不過我想短時間之內應該不會有問題的。雖然可能需要不停地轉換工作,不過我相信過這種生活的也大有人在……”


    廣瀨不知道如何處理自己憤怒的情緒。他的怒氣是針對高裏的,然而並不是高裏惹他生氣。他氣的是,眼前這個人為什麽就不能像一般人一樣正常地活著?他更氣的是,高裏為什麽要這麽淡然地接受這個事實?


    “所以呢?你到底抓住了什麽?”


    他自己企圖鬆開腳底下的踏腳石。明知道兩隻手上如果沒有握住什麽東西的話,他鐵定會摔得粉身碎骨的。


    “我想到羅萊馬山去看看。”


    廣瀨坐在高裏麵前看著他。“無聊。”瞬間他這樣想著。看看南美的奇岩山,這樣的欲望和許多人毫無目的地緊抓著立足點的欲望相交之下何其渺小啊?


    高裏露出微笑。


    “很無聊嗎?但是這是我在自己的現實生活的延長線上找到的第一個願望。”


    “你去得了就去吧。”


    廣瀨不屑地說。


    “你可以在經曆過千辛萬苦之後跑去看‘岩石迷宮’,發現那不是‘蓬山’之後再失望而回。”


    高裏瞬間露出非常悲哀的表情。


    “……對不起。我亂發脾氣。”


    廣瀨自覺難堪,不禁垂下了臉。或許他隻是不想直視高裏罷了。


    “能不能等我一下?我也要出門。”


    廣瀨站起來,高裏抬頭看著他。


    “想離開的話,總得去跟後藤老師說一聲吧?我一起去。”


    “你嚇了一跳嗎?”


    “不。”廣瀨搖搖頭。


    “我想我大概是希望你能過安穩的生活。我希望你能走上幸福的人生道路。可是,什麽叫幸福的人生,那是當事人才能決定的。”


    廣瀨勉強露出一絲笑容。


    “我覺得有點遺憾的是,你不是主動放棄那樣的生活,而是不得不放棄,所以,你為了希望才想要往前走的,是吧?”


    廣瀨說著,打開浴室的門。


    “幾年後如果你決定要走了,跟我聯絡一下。——我會送你一把紅傘。”


    這一次他是真的笑了。高裏好像鬆了一口氣似地嘴角也綻開了一抹微笑。


    2


    時間還早,學校四周沒什麽人影,學校的大門也還沒開。廣瀨和高裏從後門爬進校園內,坐在體育館後方別人看不到的地方發著呆。


    他們一邊天南地北地聊著,一邊等著上學時間到來,然後溜出了他們的躲藏處。


    廣瀨往高裏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把他送往教室大樓的方向。“看到高裏時,那些同學會有什麽感想?他們會說什麽嗎?會有什麽舉動嗎?”廣瀨原本想要送他到教室去,可是高裏卻搖搖頭拒絕了。他的表情是那麽的淡然,更讓他看起來像個已經徹底覺悟的殉教者一樣。


    廣瀨沿著小路直接走向特別教室大樓,途中刻意地避開人們的目光。他在這裏理所當然似地過了兩個星期,這段時間一旦過去了,學校又回歸到把廣瀨視為外人的立場了。他在沒有人氣的走廊上走著,心裏想著這件事。


    ※※※


    走進準備室,坐在裏麵的後藤露出愕然的表情。


    “你知道你的教育實習已經結束了嗎?”


    後藤問道,廣瀨點點頭。


    “我不是問過您,我是不是還可以偶爾來這裏看看的?”


    “說歸說


    ,可我沒想到你今天早上回來。”


    廣瀨輕輕地笑了。然後又恢複正經八百的表情。


    “今天我是來擔任護衛的——高裏來了。”


    後藤看著廣瀨。


    “——是嗎?”


    “我交代他放學之後到這裏來。他好像有事情要跟後藤老師商量。”


    “商量?高裏找我?”


    “當然是找後藤老師,因為是要商量休學的事情,當然是找您啊。”


    後藤一聽,瞪大了眼睛。


    “休學?休學要幹什麽?”


    “大概是去工作。”


    “是你煽動他的?”


    “怎麽可能?是他自己決定的。”


    “是嗎?”後藤壓低了聲音。


    “我班級裏的空位子越來越多了。”


    廣瀨沒說話,於是後藤便問道。


    “倒是你看了沒有?”


    廣瀨不解地抬起頭來,後藤挑了挑眉說。


    “今天早上上市的周刊有高裏的報導。雖然沒有直接將他的名字給曝光。”


    “是嗎……”


    廣瀨陷入沉思當中。


    ※※※


    預備鈴響了,後藤出去參加朝會。回來的臉上帶著複雜的表情。


    “二十六。如何,很驚人的出席率吧?”


    “二十六個人出席嗎?”


    “是呀!隔了一個假日,大家的心情大概比較平靜一點了吧?唉,真是可喜可賀啊。”


    “班上的狀況如何?”


    後藤又露出複雜的表情。


    “大致上跟平常一樣。高裏跟以前一個樣,其他的人也跟發生事件之前沒什麽兩樣。總之,就是一副‘躲得越遠越好,不關我的事情。’的樣子。”


    廣瀨不解地歪著頭。


    “跟平常完全一樣嗎?”


    “或許多少有點不同吧。因為當我打開教室門的時候,看到兩三個從高裏的桌邊離開。”


    廣瀨心頭掠過一陣騷動。


    “不會吧?”


    後藤搖搖頭。


    “不像是吵架的樣子,在我的感覺好象是在閑聊。”


    廣瀨心裏很納悶。


    “閑聊?跟高裏?”


    “不要問我。待會兒你自己問不就知道了?總之,在我看來是非常平和的氣氛。”


    廣瀨陷入思索當中。他覺得事有蹊蹺。那種感覺就好像在一場被認為是高難度的考試當中看到簡單到可笑的試卷一樣。


    “對了,高裏的家那邊有聯絡嗎?”


    後藤問道,廣瀨搖搖頭。


    “沒有。高裏昨天企圖跟他們聯絡,可是好像沒人在。”


    “嗯。”後藤低吟了一聲。


    “昨天高裏的弟弟就讀的學校有打電話到我家來。說他弟弟星期五、星期六都無故缺席。他們想問我知不知道發生什麽事情了。”


    “啊?”


    “聽說他父親也連續兩天無故曠職。後來好像是同事想起他們家次子就讀的學校,才打去詢問的,結果得到的答案是孩子也無故曠課。有人想跟他們聯絡,可是人好像也不在家,所以才打電話到我這裏來。”


    廣瀨突然有一股不舒服的感覺。


    本來以為他家人不接電話是因為不在家。那個母親說過,他們都得關著雨簾過日子。廣瀨一直以為他們一定是把自己關在家裏,刻意不跟外界接觸的。但是,難道連父親也不上班了?


    “放學後我去看看。”


    廣瀨說完,後藤露出驚愕的表情。


    “你打算放學之前都待在這裏嗎?”


    “上課期間離不開學校啊,因為大門前有那麽多媒體守候著。反正我也想送高裏回去,就順便去看看。”


    ※※※


    午休時間到準備室來的橋上等人一看到廣瀨就楞住了。


    “廣瀨先生為什麽在這裏?”


    最先開口的是橋上,廣瀨隻好露出苦笑。


    “人家還特別為你開了餞別會,真是不懂得感激的家夥。”


    “就是嘛!我還沉浸在‘啊,打開這扇門再也看不到廣瀨老師的身影了。’的感傷情緒當中呢。”


    廣瀨輕輕地戳了惺惺作態的野末一下。


    “我是一大早來學校辦一點雜事的,卻因為外頭那些鬣狗而沒辦法離開。”


    “啊,原來如此。”


    野末輕輕擊了一下掌,然後說道。


    “我上、放學時都會被他們逮住。他們好像還打電話到築城學長家呢!一直問——把t同學摔落的意外經過告訴我吧!而且還打了三次之多喔!”


    廣瀨苦笑著。


    “要我告訴你他們打了多少次電話到因為可疑的意外而受傷的實習老師a的家裏嗎?”


    橋上對他投以憐憫的目光。


    “……真是不幸啊。”


    野末把身子往前探。


    “難道你家門外有人監視?”


    “星期六、日外麵始終有二、三個人守著。”


    “哇!太不幸了……”


    正說著的當兒,一個難得一見的人出現了。


    “咦?老師怎麽會在這兒?”


    是築城。


    橋上拉出一張折疊椅給他。


    “築城,好久不見了。還好嗎?”


    “啊,還好啦。”


    他坐到橋上為他張羅的椅子上。野末在他麵前放了一個倒了咖啡的燒杯。


    “這真是好久沒有享受到的服務啊。”


    “thankyou。”築城說完回頭看著廣瀨。


    “高裏來上課了。”


    “好像吧!”廣瀨曖昧地點點頭。野末又把身子往前探。


    “終於出現啦?什麽感覺?”


    “奇怪的感覺。”


    築城覺得無趣似地回答道。


    “奇怪?又是因為t的關係嗎?”


    “當然是因為高裏的關係,教室裏的人對高裏的態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改變耶。總覺得好奇怪哦。”


    廣瀨問道。


    “今天早上後藤老師說過高裏的四周聚集了幾個人,是嗎?”


    “就是說啊。那些原本不放過高裏的人一看到他就圍了過去,為以前發生的事情向他道歉,整個過程就好像一出編得很可笑的偶像劇一樣。”


    野末又進來攪和。


    “高裏,以前是我們不對,大家都誤會你了。我們都是好同學,對不對?——講這樣的話嗎?”


    築城笑了。


    “大概八九不離十了,現在可不也相親相愛地一起去吃中飯了?人數比早上還多呢!不知道為什麽,看起來實在覺得不太舒服。”


    廣瀨皺起了眉頭。他實在無法理解,怎麽會有這樣的變化。


    “是不是因為他們察覺到t是一個很特別的人?”


    築城反問似地看著野末。


    “那是阪田說的啦。他一直主張,t是個很特別的人,所以大家應該要盡量奉承他。上次還發表了一篇演說呢。”


    野末說道,築城厭惡地歎了一口氣。


    “那家夥是個怪胎。午休時間也一副跟高裏特別親密似地跑來找高裏。我不認為是受到阪田的影響,不過反正看了就是覺得惡心。”


    築城說完看著野末。


    “不過野末剛剛的表演倒是挺逼真的。那個樣子真的就像是在奉承。”


    廣瀨又陷入沉思當中。那究竟代表什麽意思啊?他不認為阪田有那麽大的影響力。果真如此的話,那麽是什麽使他們改變態度的呢?


    “對了,老師。”


    野末抬起頭來。


    “今天周刊好像有刊出高裏的報導。”


    “嗯,我聽說了。”


    “聽說星期六的運動報上還連名帶姓把他報出來了。”


    廣瀨點點頭。築城突然叫了起來。


    “那會不會是阪田泄的密啊?”


    所有在場的人都看著築城。


    “星期四放學後,我看到阪田跟一個看起來像記者的男人坐在餐廳裏麵。他好像很得意似地滔滔不絕地說個不停。我聽不清楚說話的詳細內容,但是有時候就可以聽到‘高裏’這兩個字。”


    3


    高裏是在放學後沒有多久就到準備室來了。他先行了一個禮,然後走了過來,用很平淡的語氣隻說了一聲“我想休學”。


    後藤的態度非常淡然。


    “休學之後有什麽打算?”


    “我去工作。”


    “有工作的地方嗎?”


    “沒有。”


    後藤投以真摯的視線。


    “如果你不在乎距離遠一點的話,我會幫你注意一下。既然你也準備好了,至少再忍耐一下直到九月份。”


    後藤說完,高裏深深地行了一個禮。


    “謝謝您。”


    會談就此結束。


    ※※※


    回去的時候由十時開車護送。一開始廣瀨堅決婉拒,可是十時說,“你看看聚集在校門前麵的采訪媒體,不讓我送,我就打電話給後藤。”廣瀨隻好勉為其難地答應了。


    高裏家的門緊緊地關著。或許是沒人在家吧?附近看不到像采訪媒體的人影。廣瀨下車向十時道了謝,他看到安裝在鐵欄杆製成的郵筒。報紙從狹窄的投入口中滿了出來。


    高裏從外麵打開門閂。麵對著建築物正麵的窗戶都拉下了雨簾。乍看之下就像沒人在家的樣子。


    高裏按了玄關的門鈴,裏麵沒有任何回應。連按了幾次,房子仍然一片死寂。


    “看來好像真的不在家。”


    廣瀨說道,高裏點點頭。他帶著難以釋懷的表情從書包裏拿出鑰匙。打開門鎖,手摸上玻璃門。一邊說著,“我回來了!”一邊將門打開。


    廣瀨之前曾經看過的玄關一片寂靜,沒有任何氣息。放在正麵的室內謝箱上的花也完全幹枯了。這時候,有一股異臭突然撲鼻而來。


    “你有沒有聞到什麽難聞的味道?”


    廣瀨問道,高裏也露出狐疑的表情。


    “會是什麽呢?”


    “臭味嗎?”


    “嗯,好像是東西腐爛的味道。”


    話聲一落,高裏倒吸了一口氣。他畏縮地瞪大了眼睛。


    “難道是……”


    心跳開始像連敲的鍾聲般地鳴動著。廣瀨一腳踏進玄關,一走進屋內,那股悶悶的臭味就更明顯了。


    “……媽媽。”


    高裏打開正門的紙門後,那股臭味就更加地強烈。事情非比尋常。廣瀨製止了粗暴地脫掉鞋子想跑上去的高裏。


    “你待在這裏。”


    高裏搖搖頭,衝到三疊寬的房間裏去,廣瀨也自行跟了上去。打開位於三疊寬房間右手邊的隔扇就是走廊。裏麵的空氣是完全靜止的,散發出一股濃烈得近乎粘稠的異味。


    “高裏,你還是別去的好。”


    廣瀨一把抓住急於衝向走廊的高裏的手臂製止他。


    “我們還是把警察叫來吧!等警察來了再說比較妥當。”


    “……可是!”


    臉上沒了血色的高裏搖了搖頭。突然某處傳來了微弱的聲音。像是撫摸榻榻米的聲音。


    “是什麽聲音?”


    高裏說完便側目傾聽,然後走向走廊後方。“媽媽!”他叫著。突然響起一個仿佛揮動著笨重物品的聲音。廣瀨和高裏對望了一眼,先朝著走廊走過去的是廣瀨。


    “高裏先生!您在嗎?”


    走廊上罩著一層薄薄的塵埃。筆直通往後麵的走廊的前頭持續發出聲響。一踏進走廊,那股異臭就更加強烈了。即使隻用嘴巴呼吸,腐臭味還是如針刺般灌入喉嚨。


    廣瀨循著聲音走向後頭。走廊前方不遠處的一邊是鑲著大型玻璃的垃圾口,另一邊則是紙門。那扇窗的雨簾並沒有被拉下來,隻是罩著窗簾。陽光隔著色彩薄淡的窗簾布射了進來。


    廣瀨站在前頭偷偷地窺探附近的房間。率先看到的是兩間相連在一起的和室,看起來像是起居室。聲音又從房子後麵傳了過來。


    走到盡頭,走廊的路徑一分為二。右邊是盥洗室,聲音似乎是從左邊傳過來的。


    左轉之後,廣瀨把手摸上第一個房間的拉門。


    “這裏是?”


    廣瀨用手帕捂住嘴巴,因此聲音是模糊不清的。高裏愕然地回答道,“是我父母的房間。”


    廣瀨輕輕地打開了拉門,還來不及完全打開,就有什麽東西朝著他的臉飛了過來,廣瀨的腳底下睬了個空。好像有什麽東西從開了個細縫的拉門之間飛了出來。瞬間廣瀨擺出了防禦的架勢,然後他看出那些成群的小蟲的真麵目。


    “……是什麽東西?”


    高裏問道,廣瀨用目光追尋著那些在他四周飛竄的昆蟲。


    “是蒼蠅……”


    裏麵有強烈的臭味。廣瀨再度慢慢地把手摸上拉門。將原先已開了個縫的門推開。一打開門,裏麵是一周四疊半寬的房間,對麵的窗戶也沒有拉上雨簾。窗簾雖然拉上了,室內卻仍然灑滿了明亮的陽光。有放著花瓶的架子和書桌。而連接著隔壁房間的紙門半開著,裏麵也一樣灑滿了陽光。


    廣瀨不清楚房間裏的樣子,不過卻可以看到鋪著地毯的榻榻米。地毯上沾著四散開來的可怕顏色。粗肥的蒼蠅在上頭盤旋著。


    高裏發出近似苦悶呻吟聲音的慘叫聲衝進房間當中。廣瀨瞬間想阻止他,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高裏站在半開的紙門前麵,愕然地看著房間裏麵。廣瀨則茫茫然地看著地毯,企圖從那腐朽潰爛的顏色當中看出任何端倪。


    ※※※


    他們在房間裏看到了高裏雙親的屍體,在另外一個房間是找到了高裏的弟弟的屍體。他們看起來都像是在睡眠中遭到突襲,死亡的樣子看起來似乎正企圖要從棉被當中逃走一樣。無疑的他們都是橫死的。


    地毯上一長串的蛆將屍體蝕成了一副副的白骨。時值夏末,氣溫又高,腐爛的程度相當嚴重。然而連廣瀨也看得出來,那些屍體原本就沒有維持人體的形態,不可能是自殺或意外。


    警察把廣瀨叫了去。高裏幾乎失去意識地露出茫茫然的樣子。警方前來要求高裏去確認屍體,然而根本不可能認得出什麽來。隻在一隻已經爛得像爛泥而失去了原有的形狀的手上看到一枚金戒指,高裏輕聲地回答道,“我想那是我媽媽的結婚戒指。”


    iv


    他們到警察局去接受偵訓。高裏的家因為長時間封閉著,腐臭的味道非常強烈,根本沒辦法長時間待在裏麵。


    回來時由警方開巡邏車護送。警察局四周擠滿了采訪媒體,一個看起來人挺好的便衣警察將他們送到停在後麵的巡邏車邊。他將上衣罩在低著頭不發一語的高裏頭上,用後他對聚集在稍遠處的門口前麵的記者們說,“為未成年的孩子想想吧。”聽起來像是充滿善意,但高裏看起來就像一個被警方護送的犯人一樣。


    公寓前麵隻有兩三個記者。其他的人大概都跑到警察局或高裏家了吧。廣瀨故意被他們逮住,分散他們的注意力。高裏則趁這個時候溜進屋裏。


    ※※※


    高裏失神似地緊閉著嘴巴。廣瀨除了坐在他身邊陪著他之外,什麽事也幫不上忙。


    後藤是在天色黑了之後


    前來拜訪的。看到前來的人是後藤,高裏深深地行了一個禮。除了行禮,他仍然不發一語。


    “高裏,可真辛苦你了。”


    後藤說道,高裏還是沒有聲音。後藤以仿佛看著讓人心痛的東西似的眼神看著高裏。然後回頭對廣瀨說。


    “警方說什麽時候死的?”


    “警察說大概是三天前的夜晚到淩晨那段時間。”


    “意外嗎?”


    廣瀨搖搖頭。


    “目前界定為謀殺,屍體的樣子非常淒慘。”


    廣瀨不再說什麽了。他所目擊到的屍體看起來就像有人出於惡意,故意把人折騰得不成人形的樣子。看到屍體所造成成的衝擊確實不小,與其說是屍體,其實看起來更像是用人肉拚湊而成的粗糙的黏土作品的殘骸。


    “有調查員說那些屍體很像是被野狗或什麽動物掠食過,詳細的結果有待解剖。”


    “是嗎?”後藤嘟噥了一聲,然後搜尋著自己的腰間一帶。難得穿著西裝的後藤的腰際並沒有毛巾。後藤憎惡似地用褲子擦了擦手。


    “家人隻有父母和弟弟嗎?親戚呢?”


    “父母雙方的親戚好像都住得很遠,高裏也不是很清楚,因為似乎都沒有往來。”


    後藤點點頭。


    “葬禮呢?”


    “交由警方去處理了,聽說有些葬儀社和警方之間是有往來管道的。透過警方的介紹,全部都交給葬儀社去處理了。總之,解剖工作至少也要花上明天一整天的時間,守靈和葬禮的事宜最快也要到後天才能進行。”


    “是嗎?”後藤點點頭說。


    “外麵相當安靜呢。”


    “嗯,我費了一番功夫。”


    他們並不知道高裏就在這裏。


    後藤回頭看著高裏。


    “高裏明天起請喪假吧?”


    高裏沒有抬頭,隻是默默地點點頭。


    “我衷心地為你感到難過。你要振作一點。”


    高裏仍然用絲毫不帶表情的點頭動作回答後藤。


    ※※※


    後藤回去之後,高裏終於開口了。這個時候廣瀨才恍然大悟,讓高裏茫茫然失智的不是因為突然失去了家人。高裏問廣瀨,“果然是因為我的緣故吧?”


    廣瀨瞬間答不出話來。


    要說加害者,高裏的家人是最傷害高裏的加害者。如果要受到報複,那麽高裏的母親理應是第一個犧牲者。它們是不可能放過她的。它們之所以等到今天,隻不過是因為某種因素使然。家人雖然是高裏的敵人,但是高裏需要他們。他們可以保護他,保障他最低限度的生活所需。而現在,他們已經失去必要性了——那裏因為有廣瀨的關係。


    廣瀨想起來了。三天前的晚上。那天晚上正是發生跳樓時間的日子。當天晚上,廣瀨聽到了聲音。


    ——你是國王的敵人嗎?


    他記得自己回答了某些話,但是想不起來到底說了什麽。現在他想起來了。廣瀨回答——不是。


    ——我不是敵人。


    當天晚上,高裏的家人就死了。這種因緣巧合具有任何意義嗎?可不可以解釋成,它們接受了廣瀨不是敵人的事實,而高裏的家人因此已經沒有必要存在,所以前去加以肅清?


    那麽——廣瀨定定地看著凝視著他的高裏。


    ——那麽,國王是?


    看到高裏那對無助的眼神,廣瀨搖了搖頭。


    “至少不是你的責任。不管是誰下的手。”


    不管犯人是不是那些東西。


    “因為你是被害人。”


    “……是嗎?”


    廣瀨很明確地點點頭。


    “高裏,不是因為你的關係。”


    高裏低下了頭。一直處於茫然狀態的他終於開始落下淚來。


    5


    第二天早上,廣瀨給敲門聲吵醒。他在半睡半醒之間鬆開了門鏈打開了門,突然眼前出現一支麥克風。


    房子前麵的誦道上擠滿了人群。


    “聽說高裏就在這裏。”


    廣瀨不容分說,立刻將門關上。他聽到背後“讓我們和高裏講話!”的喊叫聲像漫天狂滔一般席卷而來。一樣被吵醒的高裏隔著洞開的玻璃門不安地看著這邊。廣瀨心想,被發現了。是警方泄露的?還是其他的某個人?想必這種騷動狀態將會持續一陣子吧?


    電話一旦開始響起就幾乎沒完沒了。因為按照預定計劃,警方那邊會打電話來,所以廣瀨不能把電話線拔掉,他抱著頭不之所措。為了蓋住外麵的喧鬧聲,他把電視機打開,早上的大雜燴電視節目幾乎清一色都在播放著同樣一件事。


    “孤苦無依的他目前投靠在原為實習老師的學校學長家裏。”


    帶著深刻表情這樣通報的女記者的背後便是廣瀨的公寓。廣瀨不耐地轉換了頻道,結果又看到自己的名字。


    在盡是要對采訪的電話當中,開始混雜著各種不同的電話。有大學的朋友、不是很熟識的人、還有包括後藤在內的與高中相關的人,和廣瀨的母親。


    廣瀨的母親責怪他之所以會被卷入這樣的事件當中是因為他拒絕父母親的監督,在外麵過自己的生活的關係。


    “電視上播出了你打開門的樣子。總而言之,你馬上回家來一趟。”


    “現在不行。”廣瀨說,於是母親說道。


    “至少把那個孩子趕出去,你根本沒有必要照顧他的。竟然還被他牽連而卷入這種事件,連名字都被報出來了。”


    廣瀨徑自掛斷了電話。


    公寓的房東和附近的鄰居也打了電話來。幾乎都是來抱怨訴苦的。他們說,“我們沒辦法過平靜的生活,想辦法解決那些記者吧!”甚至也有完全不相幹的人打電話來。有表示我不罵你、趕快把高裏趕出去的女人,也有威脅說藏匿高裏會遭天譴的男人,更有對高裏表示同情、激動、疑惑、指責、彈劾的人。


    也有二年六班的學生打來的電話。全都是懺悔和激動的話。


    “從小他的身邊就不斷發生意外或死亡時間。有人說是他降禍,也因為如此,導致親子之間的關係惡化。”


    中午的電視節目中有著這樣的報導。廣瀨關掉了電視。然而一關掉電視,他又被一股屋外的人會不會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進行什麽離譜的事情的不安所攫住。他忍受著這種不安一陣子,到了某種程度之後,他再也忍不住,然後又打開了電視。他不斷地重複著這樣的動作。


    傍晚時分,附近的人前來拜訪。大部分都是要求廣瀨想辦法解決這些采訪媒體的人,當中甚至有一個女人喋喋不休地罵著,自己的孩子在學校中發生意外,該不會也是因為高裏的關係吧?


    警方打電話來,表明解剖過程不順利,遺體可能要到明天中午以後才能交回來。廣瀨打電話給葬儀社,把事情說分明,然後就關掉了電話鈴聲。他拉掉響鈴線,讓電話不再沒完沒了地響著。


    這期間,高裏一直低著頭坐著,時而對廣瀨投以欲言又止的眼神,可是幾乎什麽話都沒說。


    當天晚上,房子四周好不容易才安靜下來的時候,他終於對著廣瀨深深地行了一個禮。


    “造成您的困擾,真的很抱歉。”


    廣瀨心想,高裏隻會道歉。


    “不是你的關係。”


    廣瀨說道,高裏默默地搖搖頭。


    “造成我麻煩的不是你吧?”


    高裏淡淡地笑了笑,然後帶著嚴肅的表情歎了一口氣。


    “我知道我的存在終究隻是個麻煩,可是我又害怕死亡。”


    “高裏。”


    廣瀨語帶安慰地說道,高裏便露出淡淡的微笑,然


    後立刻又把視線垂了下去。


    “我知道要是沒回來就好了,至少要是能回得去就好了。”


    說著他又深深地行了一個禮。


    “請原因我。我不知道該怎麽回去。”


    廣瀨歎了一口氣。他非常能理解高裏的想法。這裏不是屬於自己的世界。他該生存的世界在別的地方,所以沒辦法和這個世界妥協。


    “你不用道歉。造成麻煩的是那些媒體和那些愛起哄的人,不是你造成的。”


    廣瀨嘴上雖然這樣說,可是他自己也知道太沒有說服力了。如果廣瀨不和高裏扯上關係,他就不會被卷進這場紛爭當中,這是從頭到尾都沒有被解決的根本問題。廣瀨心想,高裏一定也很自責吧?但是他萬萬不能就這樣丟著高裏不管。


    冷氣雖然開得很強,但是屋內的空氣卻又悶又沉重。廣瀨說,“把窗戶打開一點好嗎?”於是高裏站了起來。他將窗簾微微拉開,打開窗戶。這時一個聲音彈了進來。


    “你就是高裏嗎?”


    廣瀨一躍而起,跑到窗邊。緊臨著窗外的堤防上方有一個拿著相機的男人。廣瀨一把抓住高裏的手臂,將他從窗邊拉開。連續響起幾聲快門的聲音,廣瀨關上窗戶,拉上窗簾的時候,聲音又響起。


    “竟然把自己的父母親也咒死了!”


    高裏的臉頓時一片蒼白。廣瀨拍拍他的肩膀,不停地拍著掩麵歎息的高裏的肩膀。他詛咒自己沒有能力再多為高裏做些什麽。


    6


    隔天過了中午,遺體解剖完之後被送了回來。警方了解這個狀況後,特地開了巡邏車來接人。


    “知道死因了嗎?”


    提出這個疑問的是高裏。同行的刑警歪著頭說。


    “這個嘛……結論好像是遭到動物襲擊。我想待會兒他們會做詳細的說明,不過好像說是被狗或其他什麽動物所殺的。”


    他不解似地說。


    “可是房子裏麵並沒有什麽動物遺留的蹤跡,而且門窗都裏從內部上鎖的,也看不出有多大的空隙可以讓那麽大的生物穿進去。”


    他們被帶往某所大學,在那裏聽了負責解剖的人更詳細的說明。


    “從齒形可以推定下巴的大小……。從下巴的大小來看,我們隻能推測出應該是比狗大很多的大型獸,譬如老虎或獅子之類的動物。”


    法醫教授狐疑地歪著頭說。


    “我請了專科的獸醫來看過,可是他說不像是貓科動物的齒形,從某方麵來說,比較像犬科動物的齒形。結論是沒有特定的對象。現在也隻有靠警方的搜查來解決問題了。”


    法醫也露出感覺很不可思議的表情。


    ※※※


    遺體就這樣被送到火葬場去火化,沒有保持原有形體的遺體根本沒有保存的必要性。高裏就這樣抱著三人的骨灰回到家裏。


    葬儀社安排了住家附近的寺廟,守靈和葬禮都在那邊舉行。為了配合調查工作,高裏暫時不能住在家裏。搭著葬儀社的車來到寺廟時,看到牌樓前有幾個媒體工作者,正殿裏有幾名彌客等著。


    彌客幾乎都是從遠方趕來的親戚,看起來時真的沒有什麽來往,高裏必須一個一個詢問對方的名字和血緣關係。


    到這個時候,廣瀨真的沒有辦法再為高裏做什麽了,他坐到正殿的角落等著,這時包括後藤在內的幾個校方人員到場,會場漸漸的熱鬧了起來。


    後藤等人到達後不久,發生了一個小小的摩擦事件。問題在於誰來領養高裏?一開始,大家都閃的遠遠的,拒絕領養他,可是又想起這附近的土地因為這幾年的大力開發,地價正急速上升中。高裏家到祖父母一代都是務農,似乎擁有許多農耕地。祖父母過世後,所有的土地不是出售就是出租。賣掉的土地應該都變成了現金,而出租的土地也可以變成金錢。這是他們想到的唯一一件事,“我倒是可以收養他。”他們非常節製而堅決的爭鬧不休。高裏帶著漠然的表情看著他眼前上演的醜陋的一幕。


    廣瀨看不下去,走到院子裏。夜風變得好涼爽。後藤從後麵追了上來。


    “真是的——真受不了。”


    “是啊……”


    後藤坐在鍾樓旁邊。


    “一開始相互推諉,接著又開始爭鬧,你看著吧,等到他們想到那些傳聞時,隻怕又有的推了。”


    後藤帶著戲謔的口氣說道,但廣瀨卻笑不出來。


    “或許吧!”


    “——怎麽了?怎麽反倒是你傷得比較重?”


    廣瀨沒有回答。


    人不是野獸。就因為不是野獸,所以才會那麽不單純,那麽醜陋。


    “到底是怎麽了,嗯?”


    “……我今天和高裏一起去火葬場了。”


    後藤看著廣瀨。


    “我們一直等到遺體燒成骨灰。高裏為死者哀悼,而我為遺族感到憂心。——為什麽他們都可以表現得那個樣子啊。”


    “廣瀨。”後藤歎了一口氣。


    “外麵那些人也一樣,被人傳聞降禍什麽的,會有人覺得高興嗎?他們怎麽就是搞不懂呢?如果覺得害怕,就閃得遠一點就好了。大可無視這個人的存在,或者斷絕往來就好了,為什麽還要刻意牽扯其中呢?為什麽就是不肯放過我們呢?”


    後藤沒有答話。


    話一旦出口,廣瀨就再也忍不住了。


    “我們是因為被生下來所以活著。我們不能放棄生存所以才努力的活著。我們誰也不喜歡這樣啊。我們無法清楚理解別人的道理,這種人建立起來的世界讓人覺得不舒服。可是現在又不能說離開就離開——”


    “廣瀨。”


    後藤帶著勸慰的語氣叫了一聲,可是廣瀨沒有理他。


    “其實不回來倒好,可是我們卻回來了。如果能回去那邊多好,可是我們不知道該怎樣回去。這個世界不講道理,而且充滿了惡意。我們根本沒辦法融入其中。”


    “廣瀨。”


    後藤用堅定的語氣說道,對著回頭看著他的廣瀨露出了苦笑。


    “我說廣瀨啊,我覺得你還是別用‘我們’這種說法比較好。”


    廣瀨窺探著後藤的表情。


    “在我看來你跟高裏是很不一樣的。就是這麽一回事。”


    廣瀨皺起了眉頭。


    “我不懂您的意思。”


    “你跟高裏並沒有像到可以歸為一類。再我看來,你這樣對高裏做感情上的轉移並不好。”


    “後藤老師。”


    “自從你跟高裏扯上關係後,就漸漸的變得厭世了。至少我有這樣的感覺。”


    “那是因為發生了很多事。”


    “嗯,或許吧。或許是我的心理作用。不過,要是在以前,你不會這麽輕易的就說自己無法融入。以前你好像對於這種事很難以啟齒。”


    廣瀨斬釘截鐵的說。


    “跟高裏沒有關係。老實說,我一直都有這樣的想法。”


    後藤深深的歎了口氣。


    “大約是我國中的時候吧。”


    頓了一會,後藤突然說道。


    “有個女孩對自己的同學說自己是撿來的孩子。”


    廣瀨聽不懂後藤話中的含意,後藤對他笑笑。


    “她一直堅信自己是被撿回來的,現在的父母不是她的親生父母。可是,其實她看起來跟她的父母長得很像。盡管如此,一直到畢業,她仍然堅持這種說法。”


    廣瀨不明就裏地聽著,後藤看著他說。


    “你聽著,每個人都覺得這裏並不是自己真正歸宿。我想任何人都說過——我想回去。人們也會說,沒有地方是我可以回去的處所。因為大家都想從這


    個世界逃走。”


    後藤凝視著交握在膝蓋上的手。


    “這不是真正的世界,這不是真正的家,這不是真正的父母——”


    他輕輕的頓了一下。


    “你以為隻要從這裏逃出去,就會覺得有一個讓你舒服的世界。你以為會有一個為你而準備,一切配合你的需求,享有如圖畫般幸福的世界。……根本沒有那種東西的,事實上根本不存在的,廣瀨。”


    “後藤老師。”


    “那是閑談逸事,廣瀨。人活著的時候會覺得很痛苦,人人都想找個地方逃進去。這我懂,我明白你想逃進去的心情。這樣你不會造成別人的困擾,我也不能說這是壞事。——可是,人必須生活在現實當中,人必須得麵對現實,在某個地方找到妥協點。即便是無罪的閑談逸事,也總得在某個地方畫下休止符。”


    對廣瀨而言,這是一段很可怕的話。


    “……可是我知道那不是個夢。”


    “那個孩子也真的相信自己是被撿回來的。”


    後藤說完便垂下了眼睛。


    “你說過你不會憎恨別人,對不對?你說過你從來沒想過某人就此消失。”


    “——我是說過。”


    “我覺得那是騙人的,你夢想回到那個世界,以獲得心靈的慰籍,好讓自己不去憎恨他人,那隻是互為表裏的事情而已,廣瀨。”


    “……表裏?”


    廣瀨皺起眉頭。他記得後藤之前也說過這樣的話,後藤點點頭。


    “表和裏。你那個想法有另一麵的含意在。我想回去,這裏不是屬於我的世界。我們把這種想法倒過來想的話就等於是希望一切都消失。”


    廣瀨瞪大了眼睛。


    “讓這個世界和這個世界的所有人全都消失。將不屬於自己夢想中的世界整個消滅掉。——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後藤說完看著廣瀨。


    “想要自己不喜歡的人消失和夢想一個沒有對方存在的世界,這兩件是到底有什麽不同?那隻是表裏的不同罷了,你應該了解我得意思吧。”


    “我不想了解。”廣瀨心裏想著。“我不想了解這種道理。”廣瀨搖搖頭。


    “不是夢,我確實看到過那個地方。”


    “是夢。”


    後藤斬釘截鐵的說,廣瀨便瞪著他。


    “那麽高裏又怎麽說?如果隻是夢,那麽那一年當中,他跑到什麽地方去了?那一年當中,他在什麽地方做什麽事?吃什麽賴以維生?他回來時身高長高了又是怎麽回事?”


    後藤點點頭。


    “我不相信那個世界。我不相信魂魄不滅的說法。同樣的,我也不相信神隱什麽的。高裏小時候失蹤了,這或許是不爭的事實。可是那並不是什麽神隱。就現實而言,乍見之下莫名其妙的事情接二連三不斷地發生。我認為高裏大概隻是被綁架,在被帶走的地方過了一年,隻是他已經記不得了。”


    廣瀨覺得自己找到了後藤論調的漏洞。


    “那麽那些又是什麽?待在高裏身邊的那些東西是什麽?在高裏四周的人相繼死亡是出於偶然嗎?”


    廣瀨半帶著誇示勝利的語氣說著,後藤靜靜地點點頭。


    “廣瀨,就是這一點。那正是高裏令人難以理解的地方。盡管我的理性再怎麽否定高裏,但是卻仍有某些部分我沒辦法否定。所以我說高裏是個異質的人。”


    “可是……”


    “至於你的夢,我可以全麵否定到底。我沒辦法證明給你看那純粹是夢,但是你也不能證明那不是夢吧?這就是你跟高裏不同的地方。不要被高裏牽著走。你可以同情他,但是不要做那種認為你們是同胞的美夢。”


    “美……夢……”


    “我不能完全否定高裏的夢。在我看來,你似乎一直緊追著那個夢不放。你讓高裏背負起你自己的夢想,要求高裏為你證明那個世界是存在的。這樣對你並不好啊,廣瀨。”


    廣瀨凝視著後藤,說不出話來。


    “人是汙穢而卑鄙的生物。那是我們人類背負的宿命,隻要生而為人,就沒辦法逃開這種宿命。沒有人是沒有自我的,沒有人是沒有自我欲望的。”


    廣瀨低下了頭。他心裏想著,“原來這個人也不了解我啊?”


    他果然不是我的同誌。這個人終究隻是這個世界的人而已。後藤無法理解廣瀨,而廣瀨也無法了解後藤。“好遙遠的距離啊。”廣瀨心想。“世界為何離得那麽遠啊?如果能回得去的話,好想回去。回到那個開滿白色花朵的樂園去——。”


    “那隻是表裏。”後藤的聲音響起。


    ——為什麽想要回去?


    因為這個世界的人終究是無法了解廣瀨的。所以他想從這個世界消失。


    ——那就意味著追求死亡嗎?


    不是想死,是想回去。


    ——回去的話,那邊的人是否能了解我呢?


    沒錯。


    ——互為表裏。


    一直以為隻要逃離這裏,就會有一個讓人覺得舒服的世界。就會有一個有人能夠了解自己,一切都配合自己的世界存在。


    想回去。這裏不是自己的世界。因為沒有人可以了解我。——消失吧。隻要這樣的世界消失就沒有問題了。能夠了解我的人在另一個世界。


    ——到底有哪裏不同?又有什麽不同?


    廣瀨低垂著頭。


    淚水不自覺地落了下來。


    “廣瀨。不要抗拒我們。”


    後藤深沉的聲音響起。廣瀨無法回答。


    “人身為人這件事本身何其卑劣。”


    廣瀨垂著頭好長一段時間,然後這樣自言自語道,突然間,他產生一個疑問。那是一個非常小的疑問,小到甚至沒辦法用言語來形容。那是一種近似違和感的感覺。對什麽事物有什麽樣的違和感?他用手抵在額頭上,開始思索著。


    ※※※


    她在深夜裏醒了過來。躺在棉被裏集中起意識好一會兒,思索著自己為什麽會醒過來。


    她緩緩地眨眨眼,覺得好像聽到什麽聲音。很不可思議的是,她已經沒有睡意了。看看枕頭邊的鬧鍾,還睡不到兩個小時。她轉頭一看,看到丈夫仰躺在旁邊的棉被裏。


    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這一陣子她一直睡不著。不安感總沒有辦法平息。今後他們到底會變成什麽樣子?因為那個孩子……


    剛出生的他是一個多麽可愛的孩子。眾人期盼中的長子。婆婆是一個非常嚴格的女人,總是嚴厲地要求孩子們。不知道為什麽,她對那個孩子特別地冷漠。盡管如此,那個孩子還是長成一個沒有特別固執,個性又非常溫和的孩子。雖然聰明,但是生就率直而溫和的性格。他雖然年紀還小,卻已經可以察覺出婆婆和她之間的關係並不是很好,隻要她躲起來哭,他一定會跑來身邊,用他的小手安慰她。


    ——都是那次的神隱的關係。


    她身邊隻剩下差長男一歲的次子。那個時候心中有多悲歎啊?次子因為祖母的教育方式而漸漸朝著不好的方向發展。有著小小的狡詐,很會察言觀色,更嚴重的是生性粗暴。然而為人父母的也不會因為這樣而不加以疼愛。因為他是她親生孩子。盡管如此,在知道那個孩子失蹤時,她心裏也清楚,她寧可不見的是次子。


    孩子後來是回來了,但是卻不記得自己發生了什麽事情。她使盡各種辦法想讓他找回那失去的一年,然而孩子的記憶卻抗拒著她。他們之間所產生的齷齪就是緣於這樣的關係。一開始是次子受傷,然後隔壁家的孩子發生意外。他回來半年之後,她就覺得奇怪。不隻是她,連附近的人似乎都有這樣的想法。過了一年之後,


    這已經成了一件當地有名的傳聞了。每個人都對他們白眼相向,和附近鄰居之間的關係漸漸地走進死胡同。


    就在那個時候,聽到了所謂的降禍的傳聞。那個孩子從此被排拒著,而受到欺淩的反倒是次子。當時次子和長子就讀同一學年,然而卻隻有次子在學校裏飽受欺淩。念國中時,次子被同學毆打,導致耳膜破裂。和加害者的父母碰麵時,她都還來不及責問對方,對方倒是先發製人了。他們說,“因為哥哥的關係,害得很多孩子都受了傷呀。”她把怒氣往肚子裏吞。她不得不硬吞下去。欺負次子的孩子並沒有死亡。如果真要降禍的話,最好降禍給那個欺負次子的孩子——她把這句話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然而,長子確實是個聰明的孩子。不管是成績或品行都比次子好。次子接受過好幾次的輔導。三年級進行升學輔導時,老師建議他選擇成績最低的高中,而長子卻被建議去就讀近郊的明星學校。


    ——還會發生的。她心裏想著。


    還會有人因為那個孩子而死亡的。這已經是第幾個人了?


    當她就著躺著的姿勢捂住臉時,聽到枕頭旁邊有個小小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某種氣息。她抬頭看著枕頭旁邊。在黑暗中,她隻能隱隱約約地看到白色的紙門,其他什麽都看不到,收回視線時,她再度聽到氣息聲。聽起來和狗喘著氣時的聲音非常像。


    她一坐而起。半轉過身看著枕頭旁邊。現在她可以清清楚楚地聽到粗重的吐息聲了。她凝神定視,卻什麽都看不到。她站了起來,想去把燈點亮。當她舉起一隻手想摸索著找尋點燈開關時,腳卻突然像被什麽夾著拖拉住一樣。她尖叫一聲倒了下來。被夾住的腳產生脈搏似的疼痛感。


    “怎麽了?”


    丈夫帶著惺忪的聲音問道。她被自己麵臨的問題給整個攝住注意力,根本沒辦法回答丈夫。


    她想確認自己的傷口,卻看到自己已經失去了腳踝。這時候她才知道,疼痛感並沒有和嚴重的傷勢成正比。


    她尋找自己的腳踝,視線往前一掃,隻看到一片漆黑。她發出慘叫聲,結果卻隻是痙攣般的呼氣。


    “什麽事?”


    丈夫總算睜開了眼睛,移動了身子。同一時間,黑暗中有東西蠢動,襲上丈夫從棉被底下露出來的肩膀。丈夫也發出慘叫聲,從棉被中滾出來,滾到榻榻米上。一個沉沉的頓重聲響起,一隻手臂掉落在榻榻米上。發出將雨傘上的水滴灑落般的聲音。大概是血水敲擊著什麽東西的聲音吧?


    像黑夜一樣漆黑的生物在丈夫後頭追著。她愕然地看著。有東西覆在丈夫身上,使得丈夫發出幾度慘叫聲。慘叫聲一次比一次微弱,間或夾雜著咕嚕咕嚕,讓人感到不快的聲音。


    那個黑影倏地一起身,她終於看到丈夫的模樣了。他的腹部被撕裂,他一直很在意的大肚楠已經變成一個大洞了。然而,丈夫的身體仍然不斷地痙攣著。


    黑影再度麵對著她。


    ——我早就知道。


    她自言自語。


    我早就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被那個孩子給殺了。她覺得那是理所當然的。


    ——因為我一直希望殺了那個孩子。


    黑影靠了過來。她緩緩地閉上眼睛,視野完全變成一片漆黑。


    或許是那團黑影壓到她身上來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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