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


    第二天,小小的正殿湧來了大批弔唁的客人,讓人驚訝的是有十幾個學生竟然翹了課來參加葬禮。他們全都是二年六班的學生,當中並沒有看到阪田。學生們笨拙地撚了香,對高裏說了一些勉勵的話。廣瀨懷著難以釋懷的心情看著這個原本應該讓人覺得溫馨的一幕。


    前來弔唁的客人出奇的多。有大半的人好像甚至連高裏長什麽樣子都不知道。正殿和寺廟內到處聚集了三三兩兩的集團,小聲地說著尖酸刻薄的流言。從他們不經意流泄出來的聲音可以聽出,他們純粹隻是來看看傳聞中的瘟神罷了。


    這是一場隻有骨灰的葬禮,因此並沒有出殯的儀式。當高裏按照禮儀進行簡短的致謝後,訪客便像潮水一般紛紛要離席。就在這個時候,四周響起一個近似地鳴聲的巨響。聚集在正殿的弔客們一齊望向聲音的出處。隻見參拜道上彌漫著衝天的塵煙。所有在場的人都發出驚叫聲。


    寺廟大門倒塌了。


    瞬間四周引發一陣大騷動。廣瀨跑出正殿,朝著大門跑過去,雖然小但是外形完整的寺廟大門橫倒了下來,整個崩壞了。在散亂堆積的木材和瓦片、土牆當中看到人的手腳。還有血和呻吟聲以及——相機。


    一看就知道等在寺廟大門前麵的采訪媒體都被壓在底下了。抬頭一看,那些運氣比較好而逃過一劫的采訪人員都楞楞地看著那一堆瓦礫。


    “一群笨蛋!”


    突然一個聲音響起,廣瀨回頭一看。三個二年六班的學生聚集在湧上來的人牆附近。


    “引起那麽大的騷動,還以為自己能平安無事嗎?”


    “就是說嘛!還敢播報降禍什麽的新聞,真是不敢相信。”


    他們偷偷摸摸地瞄著某個方向,隻見高裏蒼白著臉站著。


    站在大門前的采訪媒體們開始騷動了。有人急著叫救護車,有人問是誰在控管錄影帶的。“那家夥果然會降禍給人。”一個男人指著高裏說。於是開始響起震天價響的快門聲。


    高裏有動作了。他跑進瓦礫堆中,開始用力地推開散落一地的東西。人牆中的幾個人也趕緊加入了搶救的行列。大家撥開了瓦礫,開始將傷者拉出來。


    ※※※


    可能是把近郊所有的救護車都叫來了吧,幾輛救護車急駛而來,開始將傷者載出去。廣瀨歎了一口氣,拍拍身上的灰塵。他在人群中尋找高裏,高裏被前來弔唁的學生們圍在正殿附近。


    廣瀨走過去,聽到有人用溫和的聲音問道,“你嚇了一跳吧?”


    “高裏,你臉色很難看耶。”


    “是啊,找個地方休息一下比較好吧?”


    “真是辛苦你了。我去問問哪裏是可以休息的。”


    一個學生說完就離開了,對著一個看著在參拜道上受了傷的人被送走的老和尚說了什麽話。


    廣瀨覺得他看穿了整件事情的詭詐之處。——他們極盡奉承之能事。


    這裏有一個降禍之王。他利用恐懼統治了四周的人。四周的人在某天舉起推翻恐怖統治之旗。他們企圖打倒國王,推翻恐怖統治。然而,國王並沒有被打敗。他從三樓高的高處摔下來也沒有受到什麽傷害,緊接著展開的便是肅清活動。企圖推翻恐怖統治的人遭到恐怖的報複,於是他們決定追隨國王。如果革命不成,那麽追隨便是他們僅存的唯一生路。避免惹國王不高興,更不能惹國王發怒。絕對不能違抗對方,隻要親切以待,一切就都錯不了。


    廣瀨覺得高裏好孤獨。他全身上下充滿了真實的孤獨感。


    一輛救護車鳴著響笛急駛而去。


    這次事件造成九人死亡,二十幾人輕重傷。僅當天的新聞一再播放著被拍下來的那一瞬間的畫麵。


    寺廟大門突然傾倒,底下的人還來不及發出慘叫聲就被壓住了。就像用積木堆得太高的塔倒塌的一瞬間。


    當天夜裏,當廣瀨和高裏回到公寓時,四周一片寂靜,看不到之前那些緊追不放的記者。公寓前麵的道路上充滿了閑適的氣氛。對麵房子的牆崩毀了,上麵披掛著床單遮掩。他們覺得很不可思議,默默地爬上公寓的樓梯,這時,廣瀨在門前停下了腳步。


    門上貼著一張紙,上麵用麥克筆粗魯地寫著“滾出去”三個字。廣瀨一把撕下了紙張,用握在手中的鑰匙打開了鎖。


    ※※※


    透過當天晚上的新聞,他們知道了公寓前麵為什麽沒有半個人影的理由。


    當寺廟大門崩塌時,廣瀨的公寓附近也發生了意外。一輛橫衝直撞的車子衝進了一群在那邊等著采訪新聞的媒體工作者中,造成兩人死亡,四人受傷。車子駕駛員是兩個死者當中的一個,因此沒有人知道為什麽他會那樣開車。


    廣瀨心想,原來如此,所以他們總算是拍到了吧?


    屬於硬派一方的主播針對寺廟倒塌的意外和車子衝撞一事僅表示,“正在采訪某個事件的工作人員不幸犧牲。”至於所謂的“某個事件”究竟是哪一個事件,相信馬上就會傳開來了吧。


    看到新聞內容,高裏的臉色變得好蒼白。廣瀨打心底感到悲哀,這是因為他的存在所引發的巨大慘禍。到底會有多少條人命因為他而先去呢?


    廣瀨帶著和昨天之前有幾分不同的憐憫之情看著高裏的側臉,然後把視線飄向半空中。


    或許——廣瀨心想。或許它們是有意要排除敵人。他覺得這簡直像是小孩子太過單純的思考回路。這麽看來,他們是不可能罷手的。明天必定還會有另一波采訪媒體工作者前來,他們對高裏一定比之前那批人充滿了更強的敵意吧。到底會把他們怎麽樣?難道也加以排除嗎?


    然後在不久的將來,把所有的人都歸為敵人嗎?隻要它們采用這種無止境的守護方法,便越會使高裏失去生存下去的方法和場所的。


    “高裏。”


    廣瀨叫著高裏,高裏看著他。


    “趁現在去散散步吧?”


    廣瀨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我想明天恐怕又不能到外頭去了。”


    2


    看不到月亮。沒有街燈的堤防上一片漆黑。堤防外頭有色澤如黑漆般沉重的泥水拍打著。


    “你的祖母是什麽樣的人?”


    廣瀨俯視著泥水問道。高裏對廣瀨突然提出這樣的問題難掩困惑的色彩。


    ——這是個陷阱。


    廣瀨望著高裏的臉喃喃自語。“是陷阱。千萬不要中我的陷阱。”


    他歪著頭。


    “我想……她是個很普通的人,有一點嚴格吧。”


    “嚴格?”


    “我覺得她是一個對教育非常嚴格的人。因為她死腦筋……。我記得她對我們拿筷子的方法、吃飯時的坐姿等之類的事情都頗有微詞。”


    “哦?那麽嚴格嗎?”


    高裏微笑了。


    “祖母比我的父母還可怕。那個時候她也毫不留情地痛打了我一頓。”


    廣瀨凝視著高裏。


    “你是指神隱的事?”


    高裏點點頭。臉上露出帶著幾絲苦笑的笑容。他的表情讓廣瀨感到悲哀。他一點都不知道自己快要跳入陷阱了。


    “原因到底在哪裏啊?我記得是……她質問,是誰把水滴在洗臉台上的?我想是為了這件事沒錯。弟弟說是我做的,因為我不記得我做過這種事,所以就說不是。”


    “其實真正的犯人是你弟弟吧?”


    高裏搖搖頭。


    “我不知道,因為我也沒看到。要是我看到誰滴了水滴,我就可以說是誰做的了。很不巧的是我也不知道是誰做的,所以隻能說不是我。”


    “好有趣的思


    考回路啊。”廣瀨心想。他難道對揚言是他做的的弟弟絲毫沒有懷疑嗎?


    “然後呢?”


    “祖母也說應該是我做的吧。她罵我,為什麽就不肯老實地道歉?她把我趕到庭院去,命令我,除非我肯道歉,否則不準進屋裏去。當時是二月份,天空正下著雪。”


    高裏微笑著說。


    “天氣很冷,可是我知道事情不是我做的,而且我也不能為了道歉而說謊說是自己做的。這是因為祖母常常一再告戒我說說謊是最不應該的事情。”


    “……之後呢?怎麽樣了?”


    高裏還是微笑。


    “我不知所措,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好。天氣越來越冷,而且太陽也快下山了,我好想進屋裏去。可是我又不能說謊。就在這個時候,一陣溫暖的風吹了過來。我往那邊一看,就看到那隻手臂。”


    高裏帶著笑容看著廣瀨,臉上露出狐疑的色彩。


    “……怎麽了?”


    “你中了陷阱了。”廣瀨把這句話往肚子裏吞。


    高裏。這個在廣瀨麵前,看起來無力而且運氣不好的少年。


    “你是不是討厭祖母?”


    “沒有。”


    高裏搖搖頭。


    “她不是很嚴格嗎?你一定很討厭她吧?”


    “我沒有這樣想過,我害怕被她罵。”


    “就算因為不真實的罪過而在寒冷的冬天裏被趕到庭院去也不討厭她?至少當時你是恨祖母的吧?”


    高裏搖搖頭。那是一個沒有謊言或虛假的表情。


    “可是又有什麽辦法呢?祖母不知道犯人是誰,而且弟弟又說是我做的,所以她隻能相信弟第……”


    “你不認為弟弟是真正的犯人嗎?”


    “為什麽?弟弟說我是犯人呀。”


    “就因為這樣啊!你不是犯人,弟弟也沒有看到你滴了水,對不對?可是他卻一口咬定你就是犯人,你不認為他是為了把自己的罪過推給你嗎?”


    高裏大吃一驚,然後問道。


    “啊,這麽說來——。也有這個可能哦?”


    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廣瀨歎了一口氣。看不出像是演技,可是他的反應看起來反而更會讓人有另一番解讀。


    “你不氣你的弟弟嗎?”


    廣瀨低聲問道,高裏露出了微笑。因為他不擅於微笑,所以看起來格外真實。


    “又不一定是弟弟做的——而且那已經是以前的事情了。”


    看到他的笑容,廣瀨明白,獵物誤入陷阱了。接下來隻要蓋上陷阱口就可以了。


    廣瀨輕輕地倒吸了一口氣,然後盡可能用平靜的聲音試探性地對高裏說。


    “是你吧,高裏?”


    高裏露出不懂廣瀨話中意思的表情,廣瀨再度低聲說道。


    “是你。”


    “我……怎樣?”


    “是你做的。”


    高裏睜大了眼睛,然後皺起了眉頭。


    “我做了什麽?”


    “報複。全部是你做的。”


    高裏凝視著廣瀨的臉。眼神當中夾雜著許多不同的色彩。


    “我想你是在無意識當中做的。盡管如此,這全部都是你做的。”


    “……不是。”


    他的聲音中帶有驚愕的色彩。他的表情和氣息正在透露出他不明白廣瀨為什麽要突然說出這種話來。


    “沒有錯,是你加害某些人的。我想是你的潛意識想報複。而你所具有的‘力量’便付諸行動了。”


    “力量?”


    “如果說超能力,未免顯得太陳腐了,是某種特殊的‘力量’。那股力量取代了你的意識去進行複仇。”


    高裏隻是一個勁兒地搖著頭。沒有生氣的樣子,隻是浮起悲歎的色彩。


    “你討厭你的家。你想逃往某個地方。你的潛意識動作著‘力量’,使自己消失於某個地方。那是一種大得無以複加的力量。你排除自己不喜歡的人,每當你覺得寂寞,就會呼喚慰藉。”


    “不可能……是這樣的。”


    廣瀨斬釘截鐵地搖搖頭。


    “隻是你自己不知道罷了。你不知道你擁有那種‘能力’。你的心靈某個地方憎恨著加害你的人們。”


    高裏沒有回答。睜得老大的眼睛凝視著廣瀨的臉。看起來就像是一個被拋棄的孩子沒能理解整個狀況,隻能一味地悲歎。


    “人是肮髒的生物。是汙穢、卑微的生物。”


    就因為不是野獸,所以才那麽不單純而且卑劣。


    “人的靈魂不是用光芒也不是用玻璃,而是用惡毒的自我構築而成的。沒有人能像你一樣,在不憎恨任何人的情況下生存。那不是人所能做到的事情。不可能不恨的,你隻是加以掩飾而已。否則,你不會不想去承認,你隻是裝成自己沒有那種情感罷了。”


    “……不是的。”


    廣瀨正麵看著高裏。


    “那麽為什麽你要從橋上口中問出築城的名字?是因為你想報複。你想對那些提到你不想去碰觸的問題的人施加報複。”


    “不是的。”


    高裏抬眼看著廣瀨。


    “我沒有問他。我並不想問出築城的名字。我隻是覺得因為三年級的人說了那麽奇怪的事情,所以我想知道是誰這樣想的。”


    “高裏。”廣瀨歎了一口氣,然後搖搖頭。


    “這是欺瞞,對我是行不通的。”


    同樣的,廣瀨心中也有一個欺瞞自己的“他”。


    “是真的。我心想,事情已經變成那麽奇怪的傳聞了嗎?所以……”


    “高裏。”


    廣瀨打斷高裏的話。


    “不要再辯解了。你應該明白吧?這種事情再持續下去也沒有什麽好處。你將會漸漸失去立足之地,同時不斷增加自己的敵人罷了。而且會有更可怕的敵人出現。”


    高裏搖搖頭。


    “高裏。人是不可能光靠純白潔淨過日子的。人是不能靠著為加害別人的人哭泣,為那些打人的人哀悼的方式生活的生物。”


    “……請不要再說了。”


    “你可以打我,也可以恨我詛咒我。隻是不要再裝出不知情的樣子,一再逼迫著你的自我。”


    高裏把臉垂得低低的。


    “請不要說了。”


    “不要把耳朵遮起來。”


    “求求您,不要再說了!”


    “高裏!”


    “請不要再做任何事情了!”


    一對真摯的眼睛抬起來看著廣瀨。


    “求求您。請您不要死。”


    聽起來像是發出真實感情的聲音。


    “他是不能承認?還是不想承認?”


    廣瀨拍拍低著頭的高裏的肩膀。


    “……回去吧!”


    3


    當天晚上,夜深之際,後藤打了電話來,要高裏明天到學校一趟。他的語氣有點奇怪。“是喝醉了嗎?”廣瀨心想。他當然沒有看過後藤喝酒。


    第二天,高裏要求廣瀨陪他到學校去。這是高裏第一次要求他,廣瀨大感驚訝,不過還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來到外頭,前麵的路上聚集了數量多得驚人的媒體工作者。他們一看到高裏就掀起一陣騷動,在他們小跑步到前來接他們的十時的車子之前,便聽到了他們充滿了惡意而令人頭痛的咒罵聲。


    ※※※


    他們按照指示前往準備室,後藤已經在裏麵等著。他看到廣瀨便揚起眉毛,卻一句話都沒說。


    “高裏,對不起。”


    “哪裏……”


    “不好意思,能不能請你去


    一趟校長室?校長好像有話要對你說。”


    高裏看著後藤的臉,但是什麽話都沒說,然後回頭看著廣瀨。


    “對不起,老師,能不能請您陪我去一趟?”


    “我?”


    後藤發出愕然的叫聲。


    “喂喂,我相信校長不會有事找廣瀨的。”


    高裏看著後藤。


    “我害怕。如果沒有廣瀨老師陪著我,我不想去。”


    後藤愕然地看著廣瀨,廣瀨也看著後藤。後藤帶著無法理解的表情拿起電話,撥了內線,把高裏所說的話傳達給聽電話的人。


    對方似乎並沒有反對。後藤透過話筒,做對方和高裏之間的傳話者,最後終於放下了話筒。他的臉上帶著奇怪的表情。


    “廣瀨,去吧!”


    來到校長室,除了校長之外,還有教務主任和二年級的學年主任等在裏麵。他們好像有點不愉快似地看著高裏又看看廣瀨,裝出愁眉苦臉的表情請兩人落座。


    “我說高裏。”


    “是。”


    “我先對你此次的遭遇表達我的關懷之意。今後的安身之處已經決定了嗎?”


    “沒有。”


    校長輕輕地清了一下喉嚨。


    “我聽你的導師後藤老師說了,聽說你想中途休學?”


    “是的。”


    校長連點了幾次頭,然後擠出一張看不懂代表什麽意思的笑容。


    “你最近也遇到了很多事情,一定不好受吧?再加上家人身亡,我想你大概也需要一段時間整理自己的情緒。我相信你是想找個地方好好想清楚到目前為止所發生的一切事情,好讓自己的心情能有全麵的改變,對不對?”


    廣瀨定定地看著校長的臉。


    “隻要你提出休學要求,學校隨時會受理。”


    廣瀨站了起來。


    “這句話的意思是要高裏離開嗎?”


    教務主任瞪著廣瀨。


    “沒有人這樣說吧?請你安靜。”


    校長吊起眼睛看著廣瀨,然後把視線又落回高裏身上。


    “你意下如何?”


    高裏點點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回去的時候我會去辦好手續。”


    校長很明顯地露出放了一顆心的表情,然後點點頭。


    “沒關係,不用那麽急。請你到樓下去拿申請表,日後再郵寄回來。按照規定,本來是需要監護人的同意,但是以你的情況而言,監護人已經不在了,所以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真是卑鄙。”廣瀨心裏想著。他知道後藤昨晚喝醉酒的理由了。學校想把高裏趕出學校。因為找不到處分他的理由,所以強迫他主動休學。校方之所以趁高裏服喪期間把他叫來,是因為他已經沒有可以反對校方這麽做的監護人了。以後或許會有人當他的監護人,但是到時校方已經受理了高裏的休學申請。他們企圖在事後把責任推得一幹二淨,真是卑鄙的做法。


    可是高裏卻完全不在意的樣子。他表情淡然地低下頭,表示他接受了。校長帶著微笑假好心地給了即將離開學校的學生一番激勵和訓誡。廣瀨緊握著拳頭站在一旁聽著。


    結束會談,正要離開校長室時,教務主任叫住了廣瀨。廣瀨停下腳步,高裏也跟著停了下來。


    “廣瀨,請留步。——高裏可以先回去了。”


    教務主任說道,高裏便問道。


    “我不方便留下來嗎?”


    廣瀨驚訝地看著高裏。教務主任則一臉困惑似地看著校長。


    “總之,請你離開。”


    “我不要。”


    好堅定而剛毅的聲音。廣瀨感到極度驚愕,定定地看著那張抬得老高的側臉。


    教務主任走過來,一把抓住高裏的手臂。


    “總之——”


    “如果您要勉強我離開,我就跟媒體說是你們要求我主動休學的。”


    教務主任大吃一驚,看著高裏。高裏臉上帶著微笑。


    “我也可以告訴他們,我受到威迫。”


    老師們頓時都露出一臉愁容。廣瀨無言以對,露出一臉驚愕的表情。高裏的改變隻能用“不變”來形容,一點都不像原來的高裏。


    “廣瀨。”


    教務主任語帶苦澀地說道。


    “這件事——”


    “我不會說。”


    廣瀨不屑地說道。


    “我沒有看到也沒有聽到這裏所發生的每一件事情。包括我曾在這裏實習的事情也一樣。今後我跟學校完全沒有任何關係。——這樣可以嗎?”


    廣瀨看看那些猛點頭的老師們,然後催促高裏離開。兩個人便一起離開了校長室。


    離開校長室回到準備室的那段期間,廣瀨與其說感到憤怒,毋寧說是充滿了驚愕。他差點衝口問道,“到底發生什麽事了?”隨即又把話給吞了下去。這樣的心理掙紮重複了一次又一次,最後在爬樓梯時他試探性地問道。


    “高裏,很抱歉,待會兒我必須去大學一趟。”


    高裏看著廣瀨。


    “我不能一起去嗎?”


    “我必須去找研修會的老師談談不可。很抱歉……”


    “求求您,請您帶我去。我絕對不會妨礙到您的。”


    好認真的表情。廣瀨了解他的意思。


    ——待在高裏身邊,安全的機率會相對提高。


    (是什麽時候和後藤這樣討論過這件事的?)


    “求求您。”


    廣瀨懷著深深的感慨,看著抬眼看著自己的高裏。


    “我說謊。”


    高裏瞪大了眼睛。


    “對不起,我說謊。”


    他很難為情似地低下了頭。


    “高裏,謝謝你。”


    “……我不知道。”


    高裏仍然低垂著頭,他喃喃地說道。


    “我再怎麽想也想不清楚是不是真的是我做的。我甚至不懂自己是不是其實很恨某個人,卻老是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他的聲音微微顫抖著。


    “不管是我做的也好,還是某個人下手的也罷,我並不知道該如何去阻止事情的發生。可是如果是我做的,那麽我應該不會做出危害自己的事情才對。如果是有人在保護我,它們也應該不會做出傷害我的事。所以……”


    “為什麽是高裏?”廣瀨心裏想著。“為什麽非得由高裏扛起這樣的命運?”


    “謝謝你。哪,我們回後藤老師那邊去吧!我相信他現在一定陷入強烈的自我厭惡當中了。”


    4


    回到特別教室大樓的時候。他們在走廊上走著,廣瀨卻聽到有人呼喚他。他環視左右方,停下腳步,高裏也停了下來。地點在化學實驗室的前麵。


    “廣瀨。”


    實驗室的門開著,聲音從裏麵傳了出來。好像是後藤的聲音。


    “後藤老師?”


    “是廣瀨嗎?對不起,請幫我一個忙。”


    廣瀨把頭探了進去。靠近運動場一側的窗戶和走廊那一側的窗戶都拉下了黑布,教室裏像黑夜一般漆黑。教室的最後麵有一個蹲踞的人影。


    “後藤老師,您怎麽了?”


    就在廣瀨一腳踏進實驗室內的時候。背後的門突然往旁邊一滑關上了。


    “老師!”


    他聽到高裏不知所措的聲音。


    廣瀨感到驚慌,把手摸上鑲著小小的毛玻璃的門。怎麽拉怎麽搖,門就是連動都不動。他聽到高裏在外頭的呼叫聲。


    廣瀨一邊繼續努力地企圖打開實驗室的門一邊環視著教室裏麵。教室後麵的那個人影站了起來。唯一的


    光源隻有廣瀨手摸著的門上小小的窗戶。在那微弱的光線當中,他看不清楚那個站起來的人影是誰。


    那個人影從桌子後麵來到通道上,然後彎下了身體,兩手趴在地板上。廣瀨凝視著對方,忘了要努力去試著打開門。


    那個人影以四肢匍匐的姿態走在巨大的實驗桌之間,慢慢靠過來。通道比四周顯得更陰暗,廣瀨沒辦法看清楚那個影子,隻聽到赤腳步行的聲音。廣瀨揉了揉眼睛凝視著,看起來像是黑暗的一部分的那個影子的手臂不知什麽時候增加了。以四隻前腳和兩隻後腳慢慢地爬過來。微微地飄散著海水的味道。


    ——你的自我果然不能原諒我啊,高裏?


    那道影子發出靜謐的聲音匍匐前進。手臂的數目又增加了。每爬近一步,手臂的數目就增加一次,不知不覺當中,那個影子化身成了巨大的蜈蚣。


    “如果殺了我,你就孤獨一個人了。”


    像蜈蚣的那個影子從通道上爬出來,距離廣瀨已經不到兩公尺了。從小窗戶透過來的光線下可以看出它渾身散發出膿血般的顏色。


    “你已經無路可退了,你知道嗎?”


    蜈蚣突然站了起來,再也看不出一絲絲人類的樣子了。廣瀨不自覺地把身體靠到教室的角落。那道影子一站起來,足足有兩公尺那麽高。他像昂起脖子的蛇一般晃動著上半身。幾乎可以看到它鼻子的尖端。


    那是被忽略被漠視,潛藏在水麵下不斷扭曲的高裏的自我的形體。醜陋是理所當然的。人的身體裏麵都養著這麽醜陋的怪物。


    那個怪物一邊晃動著身體一邊靠過來,散發出濃厚而沉悶的海水味。它張開血膿色的下巴。在從窗戶投射進來的朦朧光線下,那嘴巴內側的齒列微弱地發著光。廣瀨的腦海裏突然想起在高裏家看到的那些淒慘的屍體的模樣。


    ——原來就是這個東西啊?


    廣瀨非常冷靜地想著。那一瞬間,它的前肢一掃而過,胸口產生一道衝擊,緊接著肩膀被抓了一下,竄過一陣被挖削的疼痛感。廣瀨用手壓住肩膀,觸到一種溫熱的感覺。


    力道從膝蓋中流失,他癱坐了下來。那個怪物和帶有強烈腐臭味的海水味道一起不斷逼近。廣瀨的視線瞪著怪物的齒列一動也不動。


    就在這個時候,響起一陣玻璃裂碎的聲音,閃光隨即飛射了進來。


    怪物大驚失色地停止了動作。


    “老師!”


    聽到高裏的聲音,怪物蹲下身體轉過身看著他。隔著他的身體,廣瀨看到走廊一側的黑布不停地翻飛著。從底下射進來的白晝之光使得那個醜陋的身體瞬間浮現了上來,在黑布落下來的同時,它又恢複成原先漆黑的影子。


    瞬間,怪物的身影在廣瀨剛剛被光線刺激過的視野中再度複蘇。隔著怪物可以看到高裏。


    “請你住手!”


    一個強悍的聲音響起。


    “為什麽要做這種事?”


    蹲下身體的那個怪物將無數隻的手趴在地上,往旁邊逃竄。再也沒有任何東西擋住廣瀨的視野了。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朝著那個怪物投以強烈視線的高裏。


    “這個人不是我的敵人!請你住手!”


    那個怪物退了下去,縮起了身體,垂下了頭。它的動作就像遭到斥罵的狗垂頭喪氣般的滑稽。


    “你是什麽東西?你到底是我的什麽?”


    怪物的身體縮得更小了。黑影子的大小不斷縮小,漸漸變成了某種動物的影子。


    “如果一切都是為了我,那麽你們比任何人都應該受罰!”


    高裏看著廣瀨,跑了過去。


    “您沒事吧?”


    “……嗯。”


    廣瀨回答道,視線仍然定定地看著那道黑影。那道影子現在已經完全像一隻狗了。


    “我們……”


    突然那個影子開口說話。高裏回頭看著。


    “有保護您的責任。”


    好低沉的男人的聲音。影子縮得更小了。


    “……責任?”


    “我們是為了保護你而存在的。”


    “什麽意思?”


    “因為……就是這樣……被規定的。”


    “嘩啦啦!”響起有什麽東西崩散了的聲音。影子現在連個嬰兒的大小都不到了。


    “那到底是什麽意思?”


    “嘩啦!”隻有這個聲音回答高裏。再也看不到任何身影了。


    教室外麵突然響起一個聲音。


    “高裏?”


    這次如假包換是後藤的聲音。


    ※※※


    教室的門很輕鬆地就被打開了。走廊上聚集了包括後藤在內,將近十名的老師。在明亮的光線下一看,高裏身上有無數的割傷。教室裏靠近走廊一側的窗戶是木框製的,其中一扇毀損了。走廊上散落一地的碎片,一張椅子倒在地上。


    後藤對四周的人說,這裏交給我就好了。廣瀨把手從碎裂的窗戶伸進去,翻起黑布一看,教室裏已經看不到任何異常的狀況了。


    5


    “我聽到化學實驗室的門打開的聲音。”


    後藤帶著困惑的表情說道。地點在學校附近的醫院候診室裏。


    “我探頭一看,剛好看到高裏臉色大變,拿出一張椅子。我問他發生了什麽事?他說你被關在隔壁的實驗室裏。所以我就跟高裏一起跑過去。門確實是打不開。還來不及搞清楚是怎麽回事,高裏就打破了窗戶,跳了進去,我本來想跟著進去,他卻叫我不要去。他臉上的表情好險惡,被他這麽一喝,連平常自認大膽的我也不免退縮了。”


    “哦……”


    “而且高裏一走進去之後,裏麵就變得鴉雀無聲。我想翻開黑布看看裏麵卻動不了它。隻是一塊黑布耶,可是當時卻像鐵做的一樣動也不動。我隻有站在走廊上等著。不然我還有什麽辦法呢?”


    他的語氣中帶有辯解的味道,廣瀨笑了。胸膛一扯動,就竄過一陣被火灼燒似的痛感。縫合時打的麻醉劑藥效應該還在的,可是廣瀨卻覺得沒有任何作用,鎖骨下方的傷和肩膀受的傷相當深,不過還沒有深達骨頭。傷口看起來像是被銳利的刀刃所傷,因此廣瀨迫不得已隻好說是撞到玻璃窗被割傷了,老醫生似乎接受了這種說法。或許是因為他是和真的被玻璃割傷的高裏一起就醫的關係。


    治療之後回到學校,他們一起接受了教務主任的詢問,廣瀨隻說自己被關進實驗室,他不認為有必要多做說明。


    結束了這場紛紛擾擾時,剛好午休時間到。因為十時表示等結束午休的會議之後要送他們回去,為了打發等待的時間,廣瀨和高裏便一起回到準備室,結果沒看到後藤,反而有四個學生在裏麵。


    “後藤老師呢?”


    “開會。老師,聽說你又受傷了?”


    野末看著廣瀨。廣瀨稍稍打開後藤借給他的白衣服給他看。


    “縫過啊?”


    “看來有一段時間不能去泡溫泉咯?”


    “嗯。”


    野末一邊說著一邊瞄著高裏,其他人也一樣。隻有築城一隻用冷冷的視線看著高裏。高裏淡然地承受了眾人這樣的視線。


    “對了……”


    杉崎說。


    “老師,你聽說了嗎?阪田學長發生意外了。”


    廣瀨瞪大了眼睛看著杉崎。


    “你說什麽?”


    後藤沒有提起這件事。


    “昨天早上。他從地下鐵的月台上掉下去,被駛進月台的電車給撞上了。”


    廣瀨知道自己臉上的血色瞬間消退了。


    “他好象打算翹課跑到什麽地方去。事情就發生在途中。地下鐵剛好慢慢


    駛進來,所以他撿回了一條命,不過聽說受了重傷,還在昏迷當中。”


    ——不是高裏。


    廣瀨愕然地回頭看著高裏,定定地看著他那因為驚訝而瞪大了眼睛的蒼白的臉。


    那跟高裏的自我無關。是具有不同意誌的生物做的。


    “對不起……”


    高裏滿臉訝異地看著廣瀨。


    “不是你。對不起。”


    “……為什麽阪田他……”


    高裏喃喃說著。


    “不是真正的意外嗎?”


    廣瀨搖搖頭。


    “是報複。我想準錯不了。”


    “……沒有理由。”


    高裏一臉困惑。


    “報複是隻要小小的理由就可以進行的,但是阪田完全沒有理由啊。”


    阪田為什麽受到報複?乍看之下,他是高裏的同誌。阪田會受到報複的理由,廣瀨怎麽想都隻能想到一個。


    野末叫了起來。


    “會不會是因為他泄漏秘密?”


    說著他看著築城。


    “秘密?”


    高裏看著築城。廣瀨問築城。


    “築城,你把那件事告訴高裏了嗎?”


    “沒有。”


    築城僵著臉搖搖頭。


    “我沒有對任何人說。我不能宣傳關於高裏的任何事情。”


    高裏看著廣瀨。


    “把關於你的事情泄漏給記者的可能是阪田。”


    高裏瞪大了眼睛。


    “這可能是事實吧?否則阪田沒有理由受到懲罰。把你的藏身之處泄漏出去的可能也是他。——不是你。你並沒有機會知道這些事情。”


    廣瀨低下了頭。


    “對不起,我先前懷疑你。”


    高裏緩緩地搖搖頭,一副好像沒辦法把整件事情的前因後果兜在一起似的表情。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敲響了準備室的門。


    一打開門,竟然有十幾個學生站在門外。大部分都是二年六班的學生,但是也有幾個別班的人。


    “……怎麽了?”


    站在前麵的六班學生開口說道。


    “我們聽說高裏在這裏。”


    “嗯,是啊……”


    廣瀨指指裏麵。高裏不解地歪著頭看著這邊。


    “廣瀨老師,聽說您受傷,是真的嗎?”


    今天早上離開家時所穿的衣服已經沒辦法再穿了。所以他直接在綁著繃帶的身體外頭罩著白衣。繃帶清晰可見,所以廣瀨隻好老實地點點頭。


    學生當中頓時掀起一陣漫罵聲。在準備室裏的高裏等人都站了起來。


    “為什麽?”


    當中一個人指著高裏說。


    “是廣瀨把你藏起來的,不是嗎?阪田不也是你的同誌嗎?為什麽還要降禍給他們?”


    另一個人頂著一張蒼白的臉,眼中帶淚。


    “殺自己的父母、殺自己的同伴,你到底要我們怎麽辦?”


    “其實你根本不在乎敵人或同誌,對不對?總之,你什麽人都可以傷害嗎?你心血來潮就殺人,對不對?”


    漫罵聲像慘叫聲一般轟然作響。


    他們表示服從,企圖避免再被降禍。他們對災神極盡逢迎謅媚之能事,以求自保。最具代表性的——不管當事人有何企圖——便是阪田,而阪田卻被肅清了。一向保護高裏的廣瀨也被肅清了。連原本應該也是同誌的家人都被肅清了。


    “等一下!這是誤會!”


    廣瀨遭到襲擊是有理由的。而阪田也不盡然是完全善良的人。至於家人則根本不是高裏的同伴。


    “鎮定下來!”


    廣瀨大吼一聲,頓時傷口像燒灼般地刺痛著。他不由自主地彎下了身體。一夥人見狀反而更火冒三丈。看到他們來勢洶洶的樣子,廣瀨突然兩手一張,擋住了門。


    “高裏,快逃!”


    站在最前麵的學生衝撞著廣瀨。廣瀨經不起一撞,整個人倒了下來。他現在的身體根本使不出什麽力氣。


    “住手!”


    橋上用力一吼。


    “你們知不知道做這種事會有什麽下場?”


    “知道!”有人大叫。


    “如果他不分敵人還是同誌照殺不誤,那我們當他的敵人又有什麽不可以!隻要高裏不在——”


    橋上抓起桌上的廣口瓶用力一丟。撞擊在窗戶上的廣口瓶撞到了窗框,窗玻璃應聲碎裂,廣口瓶也碎成一地。尖銳的碎裂聲使得衝進準備室的學生們頓時停止了動作。


    “隻要高裏不在又怎樣?”


    橋上環視著那些學生。


    “你們想怎樣?說啊?”


    準備室裏原本激動的情緒瞬間冷卻了。


    “難道你們想殺了高裏?這樣一來你們就可以睡得高枕無憂嗎?睡在感化院或少年觀護所裏嗎?”


    “你是高裏的同伴嗎?”


    有人問道,橋上笑了笑。


    “我隻是討厭笨蛋。”


    “……你給我記住。”


    “我會記住,因為我是你們的救命恩人。”


    學生們看看站在牆邊的高裏,又看看橋上。每個人臉上都充滿了複雜的色彩。


    在紛爭白熱化的當兒,高裏開口了。


    “我休學了。”


    頓時所有的人都看向高裏。


    “我要休學,我今天是來辦手續的。”


    一陣絕對的靜默,然後有人突然笑了起來。歇斯底裏的笑聲感染了周遭其他的人。他們兀自不停地笑著,直到因為這一陣騷動而跑過來看個究竟的老師到達之前。


    6


    當十時的車將他們送到公寓前麵的時候,等著他們的人更多了。他們推開了拿著麥克風湧上來的人群,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走到樓梯處。當他們跑上通往二樓的樓梯時,那些人並沒有跟了上來,但是相對的卻不知從何處飛來了一些石塊。胡桃般大小的石塊在通道上彈跳著,發出清脆的響聲。


    門前貼了一張大紙。


    寫著“勸告”兩個字的紙上用細細的字體寫了滿滿一大篇。廣瀨伸出手想要撕掉那張紙,就在這個時候,又有一個石塊飛了過來,前後響起漫罵聲。廣瀨隻好放棄撕掉紙張的念頭,逃進了屋裏。


    從三點開始播放的閑談節目也清一色地在討論這件事。高裏是敵人的共識似乎逐漸在媒體之間形成。報導事件的每一個主播都用毫不留情的語氣批判著。


    “今後會變成什麽樣子啊?”廣瀨看著攤開素描簿的高裏。如果被媒體貼上敵人的標簽,遲早會成為人類的敵人,這是毋庸置疑的。他失去了監護人,失去了學籍。他還能找到可以讓他工作的地方嗎?什麽時候這場騷動才會平息?人們才會忘掉這件事呢?


    廣瀨看著高裏。他的畫筆在素描簿上滑移著。就如第一次看高裏畫畫時一樣,他凝視著畫麵,然而現在的感覺跟當時看到的靜謐和真摯卻有著天壤之別。他知道有事情嚴重地幹擾了高裏的心情。


    畫在紙上的“岩石迷宮”塗了綠色的顏色。是深綠色的,就像張滿了青苔一樣的奇岩。高裏快速地塗著顏色,陷入沉思當中。他定定地看著畫麵,一直微微地歪著頭。


    “——怎麽了?”


    “我覺得好像有哪裏不對……”


    盡管如此,這項作業對高裏一定是很重要的事情吧?廣瀨輕輕地微笑著,然後突然襲上一股不安。眼前的這個少年到底是什麽人啊?襲擊廣瀨的影子說自己有保護高裏的責任。報複不是出於高裏的意誌,也不是他潛意識的作為。異形以異形的理論保護著高裏。可是,它們為什麽背負著保護高裏的責任呢?


    而它們又是什麽來曆呢?


    ——你是國王的敵人嗎?


    他想起之前那個聲音。所謂的“國王”是什麽?指的是高裏嗎?既然如此,為什麽高裏會被稱為“國王”?


    “高裏。”


    廣瀨呼喚高裏,他便抬起頭來。


    “有人稱你為王,你會想到什麽?”


    “……王嗎?”


    高裏複誦著這個字,然後微微露出沉思的樣子。


    “泰王。”


    廣瀨支起身體。傷口竄過劇烈的疼痛感。


    “泰王?是什麽東西?”


    高裏不知所措似地搖搖頭。


    “我不是……很清楚。”


    “怎麽寫?”


    “安泰的‘泰’……”


    ——泰王。廣瀨在口中喃喃念著。


    “泰王是名字嗎?還是稱號?”


    高裏很訝異地皺起眉頭,看著畫麵的深處。好像拚命在找什麽東西,眼神遊移著。


    “那跟失去的記憶有關係嗎?”


    “……我想是有。”


    “既然你記得,可是對你來說,這是一個意義深遠的字眼咯?你還想得起其他什麽事情嗎?任何事情都好。”


    高裏搖搖頭。


    “我不知道。”


    “當這是個聯想遊戲還了。”


    廣瀨將手邊的紙拉過來。


    “我們之前在討論蓬山時也一樣。你對語言的記憶比繪畫式的形體深刻。你試著把想到的字眼列出來。”


    “可是。”


    “那不想王也沒關係。—一對了,神隱。要是有人提到神隱,你會聯想到什麽?”


    “記憶。”


    廣瀨快速地寫下了那幾個字。


    “然後呢?”


    “曖昧。不安。事件。異端。異邦。異境。喪失。……手臂。騷動——”


    “麒麟。”


    “麒麟的畫。祥兆。角瑞、角、孔子、轉變、選定、王、契約。”


    孔子在野外發現了麒麟的屍體,哭著說“道窮矣。”到這部分廣瀨還可以理解,之後那些字真的就是一連串意義不明的聯想了。


    “……那是什麽?”


    高裏搖搖頭。


    “我不知道,隻是把想到的說出來而已……”


    “唔。”廣瀨點點頭繼續說道。


    “白汕子。”


    “水、女人、守護、使船舶失事的怪物。”


    廣潭皺起眉頭。


    “你是指跟水有關係的女妖怪嗎?”


    問完問題之後,廣瀨不禁瞪大了眼睛。


    ——高裏叫她什麽?


    廣瀨搜尋著記憶。那是妖精的名字。海中妖精的名字。沒錯。塞仁。抓到塞仁,然後為她取了個名字。那是什麽名字啊——。


    高裏自己也感到愕然似地喃喃說道。


    “慕而甘。”


    那個女人就叫白汕子嗎?


    “老師,這個——”


    廣瀨製止他。


    “沒關係,繼續。——蓬山。”


    高裏閉上眼睛。


    “奇岩、羅萊馬、圭亞那、故鄉……、樹、蓬廬……宮。”


    廣瀨將備忘紙遞給他。高裏在上麵寫了“蓬廬宮”三個字。


    “——王。”


    高裏立刻回答道。


    “泰王。”


    然後閉上眼睛。


    “契約、麒麟、十二王。”


    “十二王?”


    不知道為什麽,高裏竟然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十二國還有十二王。”


    說著,他看著廣瀨。


    “泰王是一個稱號。是戴極國之王泰王。”


    說著高裏寫下來了“戴極國”幾個字。廣瀨凝視著那幾個字。


    “然後呢?”


    高裏捂著臉。


    “我不知道。再也想不出來了……”


    廣瀨看著備忘紙。高裏失去的記憶。一年的片段。他七年前發生過神隱事件,然後——廣瀨想著,不禁在心裏苦笑。好個愚蠢的想像啊!可是,既然怪物都真正存在了,那麽任何愚蠢的事情都應該是可以接受的。


    高裏七年前有過神隱的經曆,然後在某個異世界度過了一年。那裏有十二國,有十二王。泰王是其中之一,王和麒麟以“契約”之說而結合在一起。在奇岩連綿的蓬山裏有蓬廬宮。


    廣瀨看著把臉趴在炕桌上麵的高裏。


    ——你就是泰王。


    如果白汕子就是那個女人的話,那麽麒麟就是那頭怪物吧?麒麟不是說過“有責任”嗎?如果這是“契約”的內容,那麽基於契約而受到保護的人,唯一的可能就是王。


    可是為什麽廣瀨就是說不出那句話?


    廣瀨無法分析自己的心情,不禁感到很狼狽。高裏想回想起過去的一切。隻要是跟過去有關的情報,不管任何情報他一定都想要吧?可是自己為什麽就是沒辦法跟他說呢?


    廣瀨感到困惑,可是仍然沒辦法告訴高裏自己心裏的這個想法。


    ※※※


    他站在溫暖的深夜裏。三更半夜,街頭上聚集了許多人群。位於他附近的掛著藍色床單的圍牆下方供放著某人擺置的花束。


    他們每個人都懷著憤怒的心情看著眼前的公寓。尤其是他更是滿懷著怨恨看著漆黑的窗戶。他的朋友被壓在寺廟大門底下死了。“無法原諒。”他心裏想著。那個乍看之下無害而且溫和的孩子,使用怪異的力量為四周帶來恐懼的君臨天下的少年。


    他絕對不允許那個少年在沒有受到任何製裁的情況下繼續生存下去。正義絕對不允許這樣的事情存在。


    他是正義的代言人,攜帶著比劍更強大的武器。惡行必須被公開、被彈劾。因此,人們有報導的自由,而那個孩子卻使用肮髒的手段妨礙了這個權利。他絕對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他點了一根煙。將打火機放回口袋時,他看到一個站在人群之外的攝影師搖搖晃晃地走進後麵的巷子。


    他心想,“他累了。這裏的每個人都累了。”


    他一邊抖落煙灰一邊凝視著二樓的窗戶。麵對著大馬路的窗戶旁邊有一扇門。門上有白色的東西,那是公寓的居民所貼的。在場的人都知道貼這張紙的人是誰,但是沒有人想刻意加以報導。他知道丟石塊的是他現在所靠著的這道牆對麵那戶人家的父親。可是他並不打算把這個事實告訴那個少年。


    他將抽得隻剩煙屁股的香煙丟到腳邊,用腳尖踩熄。他漫不經心地看著左右方,不知不覺當中,原本聚集在一起有六個之多的人已經減少了一半。“沒耐心的人真多。”他在心裏嘟噥著。他打算在這裏徹夜守候,明天早上有人會來換班。在那之前,他必須在這裏監視,以防那個少年逃離這裏。


    站在附近的男人走進旁邊的門內。他看到那個男人進門時的樣子。在朦朧的光線下,他看起來就像被拉進門裏一樣。


    “大概是去小便吧?真是個沒教養的人。”他在心中自言自語道。


    他把背靠在牆上,癱坐下來。腰和腿都隱隱作痛。他坐在那邊,點起了第二根煙。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原本持續不斷的竊竊私語聲已經停止了。


    某個地方傳來經過壓抑之後發出的聲音。他轉頭看著聲音的來處,剛好看到一個雜誌記者進入巷子裏。他看到那個記者躲在巷子裏小便。似有若無的風將一股令人不悅的味道飄送過來。是河口的爛泥巴的味道吧,聞起來有點像血的味道。


    他茫茫然地看著公寓,一口一口慢慢地抽著煙。當連煙屁股都燒成灰時,他將濾嘴按熄在柏油地上。這時候,他覺


    得好像聽到細微的慘叫聲,他趕緊看看左右方。這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深夜的路上隻剩他一個人了。


    他站起來,朝著左右方各走了兩三步。伸長身體,確認左右邊的道路,但是他看不到其他人。進入夢鄉的房子像廢墟一樣羅列著。他想去找走進門內的那個男人。他已經去了很久了。要是跑到人家院子裏去睡覺的話,恐怕又有人要提出抗議了。


    正當要舉步前行時,他聽到有聲音響起,而且這次的聲音就在附近。是床單飄動的聲音。他凝視著床單。有東西在掛在牆上的藍色床單的內側騷動。在他定定地看著的當兒,蠕動靜止了,恢複了原來的靜謐。


    他走近床單,那隻是一條掛在圍牆缺口處的床單。他輕輕地翻開沉重的床單的一角,這時候他才發現擺在他腳邊的花束不是菊花,是金盞花。


    ——是老婆婆供奉在佛壇上的花。


    他漫不經心地想著,歪著嘴巴笑了。一邊笑著一邊拉起床單的一邊。牆上大開的洞穴形成一個黑壓壓的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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