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瑛庚來到了供職的司法府。參與審理的典刑如翕和司刺率由都已經到了。看起來他們都一臉疲倦。


    三個人都到齊後,隨身的從屬人員都到廂房回避了。掌管刑獄的司法官也不在場。刑獄隻能有擔當案件審理的司刑、典刑以及司刺三個人參與審理。一切有可能影響他們判斷的人都將排除在外。


    最後一個出去的府吏出去時把堂屋的大門關上了。但是過了許久,也沒有一個人開口講話。不用問也知道,如翕和率由也都一臉難色。


    “……老是不說話也不是辦法呀。”


    實在不得已,瑛庚率先打破了沉默。


    “先聽聽典刑的意見吧。”


    如翕輕輕歎了口氣。如翕看上去三十多歲,外貌上來說是三個人中最顯得年輕的。典刑如翕的職責是將罪犯的犯罪事實解明,根據刑法來定相應的罪名。


    “我沒有什麽特別要說的。郡司法和州司法做的筆錄就已經非常全麵了。至少州典刑已經全部調查清楚了,我沒有什麽要附加的。”


    瑛庚問道


    “典刑您應該見過狩獺了吧。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他就是個禽獸。”


    如翕的回答非常簡短,而且好像是把那幾個字噴出來一樣。瑛庚估計觸到他最敏感的那根神經了,於是拋開這個問題,繼續問道


    “州典刑的記錄中尚有目前還不明了的地方。比如說——附近村子裏的一家滅門案。”


    當狩獺被問到當時的殺人動機時,回答說因為當時沒有什麽地方去。在那之前,有人目擊到狩獺的另一起殺人案的犯罪現場,所以他不能再在人多的地方出沒,於是就打算到無人的村子裏去過冬。但是,到了那個村子後,卻發現還是有幾個人在。所以就將那一家人殺害了。狩獺雖然這麽交代,但是沒人能夠理解。按道理來說,在嚴冬時期,村子裏是沒有人住的。如果偶爾有一兩家住著人的話,那麽再找一家沒人的住不就行了嗎,那附近的村子可是基本上都是空著的。


    聽瑛庚說了後,如翕說


    “如果沒有人住的話也就沒有糧食,也沒有柴火。他當初是想找一個沒有人的屋子過冬,但後來見到其中一家還住著人,於是就覺得其實有人住的地方對他更合適。”


    “——對他合適?”


    瑛庚歎了口氣,


    “原來是這樣啊。——狩獺將那一家的屍體都原樣堆放著,難道他沒想過殺掉這一家人後他可以換間屋子住嗎?”


    “據他說是因為大冬天的,屍體又不會腐臭,沒有必要換。”


    一直沒有說話的率由搖著頭歎了口氣。瑛庚也明白他此時的心情。但是,這就是狩獺其人嗎?雖然理由令人發怵且有些扭曲,但是在道理上講得過去。但這樣一來,又有了新的疑點。


    “那麽駿良那件案子呢。為什麽他明明在懷裏揣著十兩銀子還要去殺一個孩子搶那十二文錢呢?”


    “他沒有交代。問他的時候他左一句右一句閃爍其詞,就是不肯說明白。”


    “他是不是還隱瞞著什麽呢?我看有必要把這件事問個清楚。”


    “至於為什麽要殺他,他說是為了避免小孩吵鬧而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但是說到為什麽要搶那十二文錢,他隻說是無意中殺的。”


    是嗎,瑛庚歎了口氣。


    “州典刑判斷駿良是蓄意謀殺,這點你怎麽看?”


    “……我覺得還有些疑問。究竟狩獺是從一開始就有了殺意而尾隨其後,還是本來隻打算搶錢呢。如果從一開始就有殺意的話那就是蓄意謀殺,如果隻是為了搶錢,後來擔心會引起騷動而中途起了殺心的話,那應該就算是過失殺人。”


    “他本人是怎麽說的?”


    “他說他本來就是打算搶錢的。”


    “但是如果他說本來沒有殺意,是怕人多吵鬧的話,那麽他隻要在沒人的地方等著人下手不就行了嗎?”


    “事情是這樣的——狩獺知道了駿良要到附近的一家小店去買桃子。他聽到了在駿良家的小店門口他們母子兩的對話。”


    孩子剛要出門時,他母親叫住了他,問他有麽有把錢帶在身上。於是駿良將手掌打開給他母親看。


    ——桃子一個四文錢,三個十二文,好好的抓在手上呢。


    “駿良的家並不富裕。家裏沒有什麽能力給八歲的駿良零花錢。於是駿良就隻能靠幫家裏做活來掙點小錢。據說沒幫忙幹一次活就能得到一文錢。幹了十來天終於攢夠了十二文錢。因為很想吃桃子,於是就……”


    如翕像哀悼般說著。


    “自己吃兩個,再給妹妹一個,駿良是這麽打算的。所以才幫父母幹活,努力掙著這點小錢。”


    瑛庚點了點頭,再次感覺到了胸口的疼痛。好不容易攢夠的十二文錢,母親問他有沒有好好拿著,這孩子就——可能有些自豪地給他母親看。他好像看到了這個帶著一臉自豪的孩子的笑臉,以及疼愛著孩子的母親慈祥的麵龐。就是這樣一個溫馨的對話場麵,卻決定了這個孩子的命運。


    “狩獺聽到了這段對話。如果不馬上行動的話,駿良會馬上就到賣桃的小店,這中途甚至沒有什麽人少的地方。於是狩獺尾隨著駿良,在他最初通過的一條小路上將他擄走了。”


    “但是,周圍的狀況應該是一目了然的啊。那麽一個人來人往的地方,如果不想引起騷動,應該是從一開始就決定要殺人搶錢呀。”


    如翕點了點頭。


    “正是這樣。所以州典刑才下了蓄意謀殺的結論吧。但是我還是有不理解的地方。究竟狩獺是不是有了明確的殺意才去尾隨駿良的呢?我個人覺得狩獺是一個病態的人。想要的東西就去搶,而且是馬上就行動,為了順利搶到就將人殺死——就是這種感覺。”


    嗯,瑛庚點了點頭。如翕所說的感覺非常微妙。但是,確實是謀殺卻覺得躊躇不定。究竟是不是蓄意謀殺總要給一個結論,但是不能光憑先入觀來下這個結論。總之在第一天審理的時候總得有個收場。——這麽想著,瑛庚望著率由。率由看起來六十歲左右,像是一個比瑛庚更加老練的老年人樣子,但實際上他的年齡是這三個人中間最年輕的。


    “司刺大人怎麽想呢?”


    司刺掌管三赦、三宥及三刺。即如果罪人的罪行在赦免條件之內的話,可以通過申告來減免罪行。三赦是指赦免罪過的三類人。也就是七歲以下的兒童、八十歲以上的高齡者、以及沒有判斷能力的智力障礙者。


    “首先——三赦是不管用的,這沒有必要討論了。”


    率由說著,瑛庚和如翕都點了點頭。


    “同時,他的任何一件凶案都不在三宥範圍內。”


    三宥是指不知、過失、遺忘三種。不知是指不知道這種行為是犯罪,或者是不知道這種行為的結果會導致犯罪。比如說在高處拋物,卻砸到從下麵經過的人,導致其死亡,這種不知道下麵有人經過的情況就可以判斷為“不知”。過失也就是犯錯。比如說本來沒有打算從高處扔東西,卻不小心將東西失手落下去了,或是本來想避開下麵的行人,卻由於用力不當而導致砸中行人這種情況就算是“過失”。遺忘就是指忘記。比如說本來知道高處拋物會砸到下麵的行人,但忘記了下麵有行人這一點,這種情況就叫“遺忘”。——但是,狩獺不在這其中任何一種情況範圍之內。


    瑛庚歎了口氣。


    “那問題就在三刺了……”


    率由點了點頭。


    三刺即“三問”,也就是問君臣、問群吏、問萬民。如果有赦免罪過的聲音的話,那麽罪行就能得到減免。率由執行自己的職務,廣泛聽取了六官以及其他官吏的


    意見,同時對百姓們的聲音也是洗耳恭聽。


    “沒有人認為應該赦免,完全沒有。百姓都說要判死刑,聽說是不判死刑決不罷休。而官吏們雖然大概也是這樣的反應,但也有人隻要一提到死刑便立即變得誠惶誠恐起來。六官基本上都說要慎重考慮。六官大部分都引用主上的話,但也有相當一部分人說如果這次輕率地使用死刑,恐怕會導致將來死刑的濫用。”


    “果然是這樣。……我還真得感謝六官的慎重論。”


    “也並不是說因為有了慎重論就不算三刺。隻是,百姓的憤怒絕不容忽視。他們都主張不用死刑誓不罷休。甚至偏激到說出如果司刑要幫狩獺脫罪,那麽就把狩獺交給他們自行去處理這種話來。”


    是嗎,瑛庚歎了口氣。果然,如果不用死刑恐怕就會引起百姓們的暴動。雖然暴動本身是可以鎮壓的,但是百姓們對司法、對國家的憤怒時鎮壓不了的。如果真的走出鎮壓百姓這一步,那麽百姓們對司法對國家的信賴也將從此不複存在。


    “被害者的親屬怎麽說?”


    瑛庚問道。有時犯罪被害者或與被害者相關的人也會申請赦免罪人。罪人如果悔改,向被害者道歉,有時會被認定是有贖罪或是真心悔過,這在三刺上來說是有很大效力的。


    “沒有人申請赦免。本身狩獺在犯罪後就完全沒有跟被害者的家人有過任何聯係,就更別說道歉了。並且被害者的親屬中也有很多人堅定地要求死刑。甚至還有到國府請願的。”


    “……他們的憤怒我可以理解,但是難道單純是把犯人殺掉他們就能滿足了嗎?”


    “正是這樣。實際上,有很多人說光是斬首的話還不足以泄憤,應該向芳國那樣用種種酷刑來折磨他。狩獺犯罪十六件,死者二十三人的話,就應該處以二十三刀淩遲之刑。”


    淩遲是指一種將罪人身上的肉一刀一刀割下來處死的刑罰。有的是在割肉之後犯人死亡以後斬首曝屍示眾,也有的是在犯人死亡之前那一刻腰斬或斬首。根據國家和時代的不同方式也不一樣。既有之前就定好刀數的,也有根據被害者的數量來裁定刀數的。此時的芝草,早就調查過其他國家的各種酷刑來討論究竟該用何種方法來處死狩獺了。


    如翕用憤慨的口氣說


    “那些說要淩遲處死的人,到底知不知道淩遲是一種多麽殘酷的刑罰呀!那可是在一個活生生的人身上割肉呀!這種痛苦將長時間存在。為了將痛苦的時間延續更長,故意避開人身體的要害部位。在別國曆史上,甚至還有為了將痛苦時間盡可能延長而預先把罪人加入仙籍。而現在芝草也有人說要仿效那種做法。”


    “但是淩遲這種手法,也正是狩獺所做過的。”


    聽率由這麽一說,如翕無語了。——是的,狩獺的確曾經將一對夫婦以這種手法殺害了。他認為這對夫婦沒有把藏起來的錢財告訴他,於是在妻子麵前把她丈夫身上的肉一刀一刀割了下來。先是手指,然後是耳朵、鼻子。之後再割肉,剖開腹部,丈夫由於忍受不了劇痛而死去了。然後妻子也遭受了同樣的命運。這對夫婦一開始就說了並沒有什麽值錢的財物。而且事實上也是沒有。他們雖然之前將土地出售換了一筆錢,但是都用來給打算考入少學的兒子當學費了。於是這對夫婦就這麽因為本來就不存在的錢財而被白白殺害了。


    “將無辜的人以淩遲的手法殺害,我們又怎麽來說淩遲的殘酷呢?狩獺自己當然沒有資格說,我們這些當時身處局外的人當然也說不了。肯定會有人說如果覺得將狩獺淩遲處死很殘酷的話,那麽難道狩獺將那對夫婦淩遲殺害就不殘酷了嗎?”


    瑛庚和如翕都沉默了。


    “我想不到什麽辦法來過百姓這一關。”


    但是,如翕歎氣道,


    “狩獺他自己希望死刑。”


    瑛庚詫異地看著如翕。如翕以無奈的眼神看了看瑛庚和率由。


    “他說如果要將他終身監禁,那還不如殺了他來得痛快。這樣的話死刑就算不上是懲罰了,反而成全了他。在這種情況下,你們不覺得監禁才是懲罰他的方法嗎?”


    率由顯得有些狼狽,


    “他嘴上這麽說難道就真的是這樣嗎?就算他現在真的是這麽想的,說不定將來把他帶到刑場上,他就會怕得屁滾尿流了。”


    “這……可能吧”


    “就算他最後不害怕,那也說不定是在故作鎮定。我不認為狩獺真的不怕死。沒有人會對自身麵對的死亡和恐怖不感到害怕的。不管怎麽自暴自棄,內心深處也是一樣的。正是因為這樣所以才會顯得自暴自棄的樣子,不是嗎?”


    如翕想了想,搖了搖頭。


    “說不定是故作鎮定。但我不覺得狩獺是在自暴自棄。我雖然表達不太準確,但我覺得如果狩獺被判死刑他反而會覺得是自己勝利了。”


    瑛庚沒有明白這句話意思,率由也沒有明白。三人中唯一與狩獺會麵過的如翕在想如何用更準確的方法來表達。正在這沉默間,突然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以及爭吵聲傳了進來。


    “大司寇——請等一下”


    門外說話的是司法的知音。


    “現在司刑等三位大人正在討論,即使是大司寇您也不能——”


    知音的話還沒說完,門已經打開了。門口站著一臉怒氣的大司寇。


    “判決下了嗎?”


    瑛庚一邊詫異地想著,一邊跪地行禮。


    “下官們正剛剛開始討論。”


    好,大司寇淵雅說著,看了看瑛庚。


    “我先說好,不準用死刑。——這一點你們給我牢牢記住。”


    瑛庚三人麵麵相覷。當然,在司法程序上有向上級官員詢問意向的步驟。首先,司刺執行三刺的時候要先向六官長等高官征求意見。但是不管怎麽說,對於案件的論斷,隻能由典刑、司刺和死刑三個人來進行。


    “大司寇,這不合規矩。”


    知音顯得有些氣憤。司法的結論是不允許別人來幹涉的。即使是大司寇也不例外。大司寇或者塚宰這樣手中握有大權的高官可以對已經決定的判決有異議,從而在征詢百官意見後將案件押回司法重審,但是,像這樣直接指示判決內容是不允許的。——唯一能夠例外的是王的宣旨。


    這麽想著,瑛庚看了看知音。


    “如此說來,是主上的旨意嗎?”


    如果是的話,那就好辦了——但是,知音搖了搖頭。


    “主上還是那句話,交給司法處理。”


    “但是主上有言在先。”


    淵雅說著推開了知音。


    “事到如今還有什麽好猶豫不決的?即使你們說是考慮到民意,但是這能成為破壞主上好不容易整頓好的法製的借口嗎?”


    淵雅一邊說著,一邊看著瑛庚等人。


    “——用刑,是為了無刑。刑罰的目的並不是懲罰犯人,而是為了將來有一天能夠不用刑罰來解決問題。因此,刑罰作為一種措施也叫做刑措,就是這個原因。等到將來不用刑罰而天下也能夠長治久安,犯罪分子減少,刑罰也就自然沒有必要了。這無疑是一個國家最理想的狀態。長久以來,柳國為了這個理想一直走到了現在,難道你們想毀掉它嗎?”


    “真的是這樣嗎?”


    說話的,是率由。


    “那麽為什麽還會有狩獺這樣的禽獸出現呢?這難道不是說明我國的刑罰製度有待改善嗎?”


    “禽獸這種字眼不是你們司法官可以用的。”


    淵雅說道。


    “即使有天大的罪孽,狩獺也是一個人。禽獸這個字眼,是把你無法理解的罪人排除在人以外的一種歧視性的說法。如果你一開始


    就把他劃到人以下的類別裏麵,那麽將罪人教化這個初衷就永遠實現不了。”


    也不無道理,瑛庚感覺有點慚愧。但是率由卻當仁不讓。


    “為了十二文錢而殺害一個孩子,這根本就不算個人。”


    “率由”,瑛庚小聲提醒他,但率由連看都沒看瑛庚。與此同時,淵雅用嚴厲的目光注視著率由。


    “狩獺這樣讓人無法理喻的犯人之所以會出現,難道不是你們這些隨隨便便把人貶低為禽獸的司法的責任嗎?將人貶低為禽獸來要求罪人悔改難道會有效果嗎?就是因為你們以這種心態來對待犯人,所以犯人才會繼續犯罪!”


    “但是——”


    “難道有人會為了十二文錢甘願去冒死罪嗎?麵對州司法的審問,狩獺是這麽回答的。如果州司法當時就把狩獺當作是人以下的禽獸,那麽狩獺根本就不會繼續辯解了。將人貶低到人以下的這種行為,實際上就是在製造罪犯!”


    率由沉默了。


    “狩獺在殺那個孩子的時候,不論有多麽不可理喻,也總有狩獺他自己的原因。如果能將他的原因解明,那麽離拯救他的日子也就不遠了。再施以教化,這不是可行的辦法嗎?”


    “可狩獺說了,沒有什麽原因。”


    如翕說道。淵雅搖了搖頭。


    “他隻是這麽說而已。可能他本身不善言辭,或者他自己還沒有了解自己。應該在這方麵繼續教育他,與他一起找到那個理由。這樣對今後治理黎民、教化刁民都有好處。而且這也是你們司法的責任。”


    如翕沉默了。


    “司法的責任並不是懲罰犯人,而是教化他,使他反省,讓他重新做人。這一點你們決不能忘記。”


    淵雅說著望著瑛庚他們。瑛庚打算說什麽,但是淵雅背後的知音使眼色示意讓他別說,於是瑛庚將話咽了回去。這是知音走到了淵雅前麵。


    “大司寇的意思我們已經明白了。”


    淵雅點了點頭。


    “不用大辟。——給我記住!”


    放下這麽一句話,淵雅轉過身去了。知音什麽也沒說,隻是把頭垂得低低的。瑛庚他們也一起低下頭。就這麽低著頭將淵雅送出了大門。足音消失後,知音抬起了頭,露出無奈的表情。


    “大司寇雖然那麽說了,但是你們還是像以前那樣,不要被別人的意見所左右,履行自己的職責就行了。”


    “隻是……”


    “主上親自說過交給司法全權處理,沒有必要看大司寇的臉色。”


    率由誠惶誠恐地說,


    “主上說交給司法全權處理,是不是表示主上要收回‘惟大辟不用’這句話呢?”


    知音斜著頭。


    “……不知道”


    “怎麽能不知道呢……”


    知音對他們搖了搖頭,敦促他們趕快坐下。他自己也坐到了一張長椅上。那是審理案件時證人或犯人坐的椅子。不知道知音有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我直接去問過主上‘交給司法處理’這個旨意究竟有何深意,但是沒有明確的回答……”


    其實,對要求覲見的知音,王表示已經把要說的都說了,沒有必要見了。這樣一來不光是知音,瑛庚他們也很為難。後來又多次要求覲見,最後哭著求塚宰和宰輔才終於得到王的接見。


    “但是主上隻是又說了一遍‘交給司法處理’。然後我又問是不是表示可以收回‘惟大辟不用’這句話,主上又說交給司法。並說如果司法覺得有必要收回,那也可以。”


    “那麽,也就是說死刑還是可行的嘍?”


    “我也向主上確認過了。如果你們覺得可行,那麽就那麽辦,包括使用死刑在內。主上說不會有異議。”


    瑛庚的心情很複雜。這能不能理解為王是因為信任司法才將這件案子全權交給司法呢?或者說,這根本就是王在推卸責任呢?說實話,從最開始聽到王說“交給司法處理”這句話後,瑛庚就一直抱著這個疑問。這句話並不是因為王覺得很難解決,也不是因為對司法表示信賴,而是王對這件案子根本沒有興趣,隻是找了這個委婉的方法來表達。


    究竟是怎麽樣呢,想著想著瑛庚不免又歎息起來。如翕和率由大概也是這麽想吧,屋子裏歎息聲此起彼伏。


    柳國的王是一個構築了柳國一百二十餘年太平盛世的賢明的王。但最近的有些作為卻總讓大臣們無法理解。有時甚至表現出對施政沒有興趣而亂來。連這麽一個賢明的君主——這個以構建了一個法製國家而讓柳國名聲大噪的人,竟然也會無視法律而這麽亂來,做出一些讓人費解的判斷。他有時還會提出一些將既有法律無效化的想法而向群臣征求意見,每當這時都會有人站出來提出諫言,但王並不是每次都能聽進去。


    知音深深地歎了口氣。


    “不管怎麽說,主上說了交給司法來處理。那麽你們也不要被一些其他事情所左右,繼續你們的討論,不管結果怎麽樣,我始終是支持你們的判決的。”


    “但是,大司寇那邊……”


    瑛庚有些顧慮。


    “既然他是大司寇,那麽他對審理提出一些意見也是無可厚非的,但是你們沒有服從他的義務。更何況這件案子是主上交付的,那麽就算是大司寇也不能違抗。——而且,我將審判結果報告主上後,大司寇會親自去勸說主上也說不定。”


    這並不是不可能的事。大司寇淵雅並不是別人,正是劉王的太子。是一個不光是公共場合,私底下也能夠直接跟王交涉的人。


    “能說得動嗎?”


    率由的聲音很低。大概不太容易吧,知音回答道。


    大司寇淵雅被稱作劉王以上的劉王。——當然,這是在大臣們之間才這麽稱呼。大概是為了向享有賢君美譽的父親表現出他的對抗心。淵雅有時故意表現出自己比父親更有王者風範。現在他堅定地表示不能用死刑,可能也是出於這種心態吧。


    不論大事小事,一旦王有任何決斷,淵雅就會表現出好像他自己從一開始就這麽認為似的來遊說大臣。如果大臣們對王的決斷抱有疑義,即使王接受大臣的意見而打消自己想法,淵雅也決不妥協。決斷已經變成了淵雅的決斷,不管是道理還是正義都在自己身上,覺得進諫王的大臣和接受大臣意見的王都是錯誤的。甚至以太子的特權跑到王的寢宮來“糾正”王。


    ——但是,不幸的是,淵雅並不是一個像王那麽傑出的人物。甚至可以說,如果王不做決斷,淵雅什麽也決定不了。更甚至,他連自己的意見都沒有。在王作決定之前,他總是左一句右一句來看王的臉色。一旦王作出決定,他就像自己從一開始就是這麽想的一般拿來當作自己的主張,從而開始四處遊說。就這樣追著父王的思考,把它當成自己的思考,更有甚者,他會比王更加執著於這個決定並自己附加一些論據,將事情擴大化。但是那都是些脫離了現實的大道理,而且由於是先有結論才找論據,因此牽強附會的地方太多,將實物邏輯本末倒置的情況也不在少數。一邊唾沫橫飛地說著司法的理想,卻又一邊侵犯著理想的根本——司法的獨立性。至於聽取他人的意見從而重新審視自己意見,淵雅根本沒有這個度量。這是因為他的意見也根本就不是他自己的,所以這很理所當然。


    因此不論淵雅怎麽想說服他的父親,也從來沒有成功過。王每次都隻是苦笑著數落他一番,但淵雅同樣不能接受,反而認為已經超過了自己的父王。


    以目前為止的先例來看,王不見得會聽淵雅的勸說。這麽一來,——決定權還是在瑛庚他們手上。


    如翕心情複雜地歎了口氣。


    “……我這麽說可能有些不敬,為什麽


    主上還如此中用太子呢?”


    一旦將決定說出口就頑固不化,任何意見都聽不進去。但是,所謂政治,是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改變的。對於下麵那些官員來說,冥頑不靈的淵雅在很多時候更像是一個障礙。盡管如此,王還是重用淵雅。臣下們經常私下議論:還好天官長和春官長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但不幸的是,地官長和秋官長等重要職位都是依淵雅的意思安排的。


    這個嘛,知音苦笑道。


    “這恐怕就是父子情深吧。就連那麽偉大的人也不能將親情置於國家大事之後啊。”


    所有這些,讓瑛庚感到非常黯淡。現在,淵雅的存在使他感到心裏負擔很重。他非常清楚司法的理想,為了追求這個理想瑛庚自然也是不遺餘力。但是,關於狩獺這案子,卻又是另一碼事了。正因為它們是兩碼事,所以瑛庚他們才這麽為難。而理解不了的人卻又偏偏是大司寇,這真是一個極重的負擔。更糟的是王已經漸漸對施政失去了興致。如今政治錯軌,國家正在傾斜——。


    (原文翻譯作者:一世闌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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