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時分,有人造訪了瑛庚的書房。


    “您還沒有休息嗎?”


    說著走進書房的,是蒲月。瑛庚本以為是清花,看到蒲月走進來,才把緊張的心情放鬆下來。突然想到今天李理還說過蒲月要回來了。


    “你剛回來嗎?李理可是等了你好久了呀。”


    是啊,蒲月笑著回答。手中捧著盛有茶器的茶盤。


    “其實早些時候就到了,隻是被李理拖著硬要陪她玩耍,而且死刑您又很忙,所以一直沒有來給您請安。”


    是嗎,瑛庚笑著說。雖然李理管蒲月叫“兄長”,但實際上蒲月並不是瑛庚的兒子,而是孫子。


    瑛庚在五十歲左右從地方官升任至州官,加入了仙籍。他與前妻惠施生有二男一女。長男和長女都長大成人,獨立了。瑛庚升仙時他們本來可以一同加入仙籍,但是由於已經都已經成婚而選擇了留在人間。之後年老去世了。當時尚未成年的小兒子留在了身邊,之後到朔州上少學,當了官吏入了仙籍。現在在柳國西邊的茅州任州官。這個小兒子的兒子,即是蒲月。他投靠在芝草的瑛庚,也進入了當年父親曾學習過的朔州少學。比父親——甚至比祖父瑛庚還要優秀的蒲月,之後進入了大學,去年結業後擔任了國官。最近終於工作上也習慣了,於是告了幾天假到茅州看望父親,今天剛回來。


    “您還是早些休息吧。”


    瑛庚點了點頭。坐到了窗邊的一張桌子旁。蒲月將茶器放到了桌上。


    “讓你費心了。”


    瑛庚說著,蒲月搖了搖頭。


    “現在司刑可是夠累的呀。”


    當上國官後,蒲月對瑛庚的態度也有所改變。蒲月現在的官職是天官宮卿補,是掌管王宮製令的宮卿的輔佐官。就職位來說是國官中最底層的中士。而瑛庚是秋官司刑,職位是下大夫,屬於高官行列。


    蒲月一邊倒茶一邊說,


    “您惹著姐姐了吧?”


    蒲月管清花叫姐姐。雖然清花是他祖父的妻子,但是就相貌來看卻與自己的年齡相去不遠。


    “她說您打算赦免狩獺的死罪。”


    “我根本就沒打算要說那樣的話。……不過說起來,還真是難辦啊。”


    蒲月詢問般地看著瑛庚,瑛庚苦笑道,


    “我隻是說,不能光以人的感情來審判狩獺。而且對狩獺的審理這不是還沒有開始嗎。確實到最後判定刑罰的人是我,但那之前必須要與典型、司刺兩位大人充分商量才行。現在還沒有到得出結論的時候,所以即使心中對結果有看法,也是不能講出來的。”


    “……您說得是。”


    蒲月點了點頭,還想再問些什麽,瑛庚搖頭打斷了。接下來向剛回來的蒲月問了一些關於茅州和他父親的事。但是雖然口中問著,心卻完全不在這些事上。仿佛一塊大石壓在胸口上。


    清花想讓狩獺被判死刑,這本就無可厚非。不光是清花,百姓們也都一樣,這些瑛庚都知道。瑛庚覺得,這是大家自身的想法,任何人都無權幹涉。但是作為一名司法官員,他卻覺得非常難以下決定。也正是因為當時州司法也覺得難以決定,所以才將案件移交到了國家司法部門。


    問題並不在狩獺身上。——真正的問題是,自從劉王一百二十餘年前登基以來,這一百多年間,柳國已經停止了死刑。


    不論如何凶惡的犯罪,犯人也是無期徒刑或者終生監禁。死刑雖然在法律上存在,但實際上並沒有當作刑罰的選項。迄今為止一直都是這樣。


    “主上沒有旨意嗎?”


    被這麽一問,瑛庚才回過神來。他仿佛不知什麽時候在蒲月麵前陷入了深思。蒲月困惑地笑了笑。


    “惟大辟不用,主上之前不是這麽規定過嗎?這麽這次主上是怎麽想的呢?”


    那是,剛說出口,又咽下去了。手中的茶器已經變冷了。


    “如果我問了什麽不該問的,還望恕罪。隻是,不管我聽到了什麽我是不會說出去的。”


    瑛庚歎了口氣。蒲月現在雖隻是宮卿補,但自提拔為國官後,從此將平步青雲。他覺得對蒲月的將來來說,是有必要了解狩獺這件案子的。同時也覺得蒲月的話,一定能夠理解他的想法。


    “……主上並沒有旨意。”


    “沒有旨意?”


    瑛庚點了點頭。


    “將死刑停止的正是主上。但是,郡和州的司法部門的審判都是死刑,——我們國家司法部門不能模仿他們的判決,但是還是有很多需要考慮的地方。因此曾通過司法部門詢問過主上的意見,結果主上卻說交給司法吧。”


    蒲月一臉困惑。


    “交給司法,是嗎。”


    “不知主上所指的是職能上的司法,還是司法官——也就是司法以下,掌管審判的我們這些人。又或者是說交給秋官。實在是太模棱兩可了。而且主上曾說過惟大辟不用,這樣以來我們根本都沒有回旋的餘地。我們正想請主上明示。”


    “那麽大司寇和小司寇是怎麽認為的呢?”


    瑛庚搖了搖頭。


    “大司寇是堅持不用死刑的。”


    “是不是大司寇表明了立場那就一定動不了死刑了呢?”


    “那倒也不是。我們的審理是不受旁人限製的。而且主上都說過交給司法處理,那麽關於這件案子,司法的判斷就將是最終結論。”


    “司法——知音大人的意見呢?”


    “也在猶豫不決。小司寇也是。”


    在審判罪犯時,最主要就是罪犯究竟犯了什麽罪。罪名明朗了,那麽應該根據刑辟(刑法)判什麽樣的刑罰也就明朗了。典刑將罪名明朗化並適用相應的刑罰,被稱作刑察。


    狩獺所犯的主要是殺人罪。其中大部分是有預謀殺人。而且這些犯罪又都以劫財為目的,卻犯下可謂是沒有必要的殺戮。受害者中,沒有抵抗能力的老人、女人和孩子占絕大多數。為了一己私利殺人、毫無意義的殺人、以及殘殺弱者,這每一項在法律上來說都可以判死罪。更何況他還製造了多起命案,這相當於殊死——也就是由於犯罪實在過於重大,不在任何赦免條件之內的必死無疑的死罪。


    在確定刑察後,如有其它原因可以減輕罪行的,那麽可以視情況從輕判罰。但是狩獺沒有這種情況。按道理來說就應該是大辟了,這是再明確不過的了。


    但是,在柳國,劉王親自說過“惟大辟不用”。能適用大辟的罪人都判了徒刑或監禁。照這樣說,相當於殊死的罪名也就是終生監禁了,看起來這應該是理所當然的判決了。


    但是百姓認為非死不能泄民憤。也正是因為百姓的公憤,所以在郡和州的審判中都判了狩獺死刑。當百姓見到死刑也是可能的判決時,就更加肯定了除死刑以外不可能再有別的選擇這個想法。雖然可以直接引用王說的“惟大辟不用”,但這樣以來,百姓對於司法部門的不滿就會愈加嚴重。甚至可能到國府來鬧事。百姓越是明白官吏們對暴動的恐懼,要求判死刑的聲音就會越大。要無視這一點,恐怕是非常困難的。


    聽了瑛庚的話後,蒲月為難地歎了口氣。


    “……還真是一件棘手的案子啊。”


    是啊,瑛庚也歎了口氣。雖然瑛庚覺得非常為難,但是蒲月竟然也感同身受般地說“棘手”,這對瑛庚來說,無疑就像是碰到知音一般。


    “姐姐也說了,說是最近芝草的治安正在惡化。百姓們說要判死刑,可能也有對這持續惡化的狀況的不安吧。想用嚴刑曆法來整頓秩序,恐怕會得到相反的結果吧。”


    “可能吧……”


    這些年來,的確芝草的犯罪率在逐年增高。——不,並不


    隻是芝草,整個國家的治安都在惡化。雖然在絕對數量上來說,這個數字並不是太高,但是安享過一百多年平靜生活的百姓卻感覺到極大的不安。這與王宣布的教化主義不無關係。也就是說,到目前為止,王頒布的刑製,是不是太過寬鬆了呢?


    但是,瑛庚他們這些司法官是知道的。在數量上來說,柳國的犯罪不能算多。當今的劉王登基以來,犯罪明顯減少了。即使根據王的意向停止死刑後,犯罪也並沒有增加。特別是王將他國已經廢除的“黥麵”用來代替死刑後,犯罪率已經明顯下降了。


    在犯人的臉上刺青來當作刑罰,被認為是妨礙犯人重新做人。至少在奏國最先廢止黥麵以來,其他國家也紛紛效仿。雖然隨著王朝的更迭也有重新啟用的情況,但一般來說黥刑有違仁道這成了一個常識,所以柳國在很多年以前也廢除了黥刑。但是,王又將黥刑複活了。隻是,將頭兩次黥刑施在頭上。這是因為隨著頭發的生長就能將刺青遮掩起來。這樣一來,作為罪犯的烙印的刺青能夠被遮掩,而且十幾年後還能消失。王特別讓冬官製作了一種能夠隨著時間流逝而消失的墨,這種墨被稱作沮墨。


    沮墨最開始是黑色的,之後會慢慢淡化。由黑變藍,由藍變青,由青變紫,再由紫變成淡紅,這樣經過十年左右,就基本上看不到了——雖然根據個人的膚色多少會有些差異。所以說,隻要犯人真正悔改,今後遠離犯罪,總會有重生的一天。


    但是,對於屢教不改的犯人,第三次開始就會在頭發遮不住的地方施刑。第三次在右邊太陽穴,第四次在左邊太陽穴。再以後,就在有眼下麵,接下來是左眼下麵。被處以四次以上黥刑的人基本上沒有。換句話說,被處四次黥刑後,就叫做刑盡,將處以四次刺青全部消失為止的徒刑或監禁。一次刺青要十年左右才消失,如果在完全消失之前犯罪,第二次施行的時候就會延長消失的時限。當四次被使用黥刑後,那麽到消失為止起碼要三十年。犯罪時間不同,可能臉上的刺青有深有淺,但如果都保持著黑色的話,可能終生都沒辦法消失了。恐怕在刺青消失前人的壽命就已經盡了。


    剛開始時,本以為黥麵者會受到旁人的歧視,有礙於犯人的重生。但讓人意外的是,這不但沒有妨礙,而且還幫助了犯人重新做人。悔過後的犯人努力想讓刺青變淡,而旁人也覺得變淡的刺青也正是犯人在努力悔過的表現而接受他。被施刑當初刺青是黑色的,這是沒辦法改變的,但這段期間,國家會施以援助,漸漸變淡後國家以及周圍的人都會有所褒獎,因此人也會變得更加積極了。實際上,黥麵三次的人的再犯罪率就已經戲劇性地下降了。


    也就是這些原因,即使是治安在惡化的柳國,其凶惡犯罪的與其他國家相比起來也還是很少的。甚至都沒有與還在執行死刑的國家相比的必要。這也正是死刑並不能威懾阻止犯罪的最好佐證。即使是這樣,百姓們拿以前的感觸跟現今的比起來,已經明顯的感覺到,以前的柳國不是這樣的。


    “並不單是治安在惡化,像狩獺這樣的禽獸也在增加——您難道不覺得嗎?”


    瑛庚歎了口氣。


    “這一點我承認。”


    “狩獺已經犯過三次罪了。而且不知悔過,又犯下了這十六件命案。這是不是說明,現在刑罰對於像狩獺這樣的犯人,已經沒有教化作用了呢?”


    “也可能是這樣吧……”


    國家再怎麽為了犯人的重生想盡辦法,不知悔改的不領情的犯人也還是有的。就好像是拒絕重生一樣對各種援助不理不睬,而且繼續犯罪。——這樣的人是存在的,瑛庚非常痛心地理解這一點。


    “徒刑已經沒有用了的話,難道不是說明需要更加嚴厲的刑罰嗎?”


    “我並不是在對於狩獺的判決上有所猶豫,我所考慮的,是死刑本身。”


    蒲月差異地望著瑛庚。


    “如果這次動用了死刑,也就意味著死刑在柳國複活了。”


    蒲月仿佛不得要領。


    “就像你說的那樣,我們國家的治安在惡化。也正是如此,我才對死刑的複活感到不安。”


    “為什麽呢?”


    “……你還不知道嗎?”


    瑛庚反問道,蒲月突然吞了一口氣,露出驚恐的眼神。


    正是,蒲月也明白了。——不知道為什麽。但是現在的柳國已經開始傾斜了。妖魔跋扈,天候不順,而且災難頻繁。並不是刑罰過於寬鬆,而是國家開始衰落,人心也開始荒廢,所以犯罪就會增加。


    不隻是犯罪在增加。在國政方麵,瑛庚也感覺到諸多齟齬。以前直線前進的如今也歪曲了。理由雖然多種多樣,但總的來說,國家已經開始荒廢了。越是這種時候就越是需要賢明的王來治理,但是現在的王,似乎已經喪失了扭轉這一切的意欲。


    “……主上究竟是怎麽了!”


    蒲月歎了口氣。


    “這些事不是應該你們這些天官更清楚嗎?天官們是怎麽說的?”


    “這個……我不太清楚。目前還沒有明顯感到主上有所失度。看不到有什麽失道的征兆。”


    “但是主上明顯與以前有所不同了。”


    蒲月點了點頭。


    “有人說,主上已經變得無能了——”


    說出這麽大不敬的話,瑛庚本想訓斥蒲月,但仔細一想,卻覺得這是事實。決不是王變得殘暴無道。對百姓殘暴無道的王不是沒有,但劉王決不是那樣的王。但即使是這樣,也不能改變國家正在衰落這個事實。是的——王的施政手段已經衰落了。


    瑛庚歎了口氣。


    “主上究竟怎麽了,我們這些人是無法知道的。但是,雖然不想去相信,國家開始衰落這卻是個事實。這樣一來,今後民心將更加紊亂。恐怕像狩獺這樣的禽獸也會繼續增加。如果這次將死刑複活,那麽今後恐怕會導致死刑的濫用。”


    瑛庚真正感到不安的,正是這一點。


    如果有了先例,那麽今後對於死刑的猶豫和躊躇都會消失。時間荒廢,如果狩獺那樣的罪犯增加了,對於使用死刑的度也消失。一旦緊箍咒鬆開了,今後一些瑣碎的罪也會動用死刑,而相對的,死刑的威懾力也就小了。如果這時使用死刑,那麽更加重大的罪就要使用更加嚴厲的刑罰。這樣下去,就會像芳國一樣各種殘酷的刑罰都蔓延下去。這樣導致死刑的濫用,酷刑越是增加國家就會越荒廢。


    聽了瑛庚的話,蒲月點了點頭。


    “是嗎,說不定真會如此。”


    “而且這將會直接導致這個荒廢的國家對殺戮的濫用。如果這時複活死刑,也就相當於給了一個荒廢的國家對黎民百姓生殺予奪的權力。一旦有先例,國家將根據自己的意誌隨意濫用死刑。”


    正是因為這樣,所以要回避死刑。


    要回避死刑並不是什麽問題。之前王就說過“惟大辟不用”——隻要將王的這句話引用出來便大功告成了。依照慣例這才是正道。但是,如果這樣做,百姓將失去對司法的信賴。


    瑛庚腦中又浮現出清花那冷冷的表情。如果這次瑛庚不用死刑,清花也許會拋下瑛庚出走吧。——這樣下去,百姓對司法也就死心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與死刑的濫用想匹敵的危機。


    “……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呀。”


    (原文翻譯作者:一世闌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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