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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鴻基北上而來的王師一軍越過州境,即將向琳宇進發。文州最近的天氣一直風和日麗,但前天起,寒氣再度來襲,天氣變得異常寒冷。好不容易開始變得鬆軟的土壤再次凍結,地麵上飄著淡淡的雪花。


    王師北上期間,朽棧等人正式歸靜之指揮。與此同時,他們放棄了岨康,撤退至安福。在離開岨康之前,包括礦工及往來的商人等,這些能逃跑的人,都會經過大道逃往承州。安福這裏隻留有部分土匪及戰力強的部隊,他們從函養山撤走人力,把大多數人都集中到西崔。州師依然毫無動靜。雖然在白琅附近部署有一軍,可他們仍然停留在該地。


    “還有多久才開始行動?”


    墨幟的主要成員都聚集在正堂裏。墨幟內部的組織已自然而然確定下來。作為核心的是霜元指揮下的高卓勢力,他們擁有最多兵力,與李齋所統率的琳宇勢力並駕齊驅。組成高卓勢力的有霜元麾下的部隊和在文州離散的英章軍、臥信軍的殘部組成的王師部隊,脫離承州師的承州部隊,以及聚集在高卓的俠客、叛民、高卓戒壇的人所組成的戒壇勢力共四軍。戒壇勢力中很多人並不善戰,可人數眾多,再加上一些俠客及檀法寺中也有高手,因此這股勢力也不容小覷。


    另一方麵,琳宇勢力則有李齋麾下的部隊,朽棧率領的土匪及一些善戰的人,以建中為首的白幟、俠客及牙門觀雖說在戰力上有所不足,但他們對文州的局勢卻了若指掌,有地方優勢。在戰力上水平最為一致的是叛變過來的友尚軍三旅。沿著大道偷偷聚集而來的力量已超過一萬人之多。


    “他們是知道岨康被棄而上岨康,還是知道朽棧他們在西崔集結,轉而往嘉橋方向去?”


    友尚看著地圖說道,而霜元搖了搖頭。


    “不是嘉橋吧。雖然嘉橋和龍溪相連,但道路並不寬闊,不足以讓王師行軍,且山路上還有積雪。”


    “或者亢汲?”


    從亢汲出發,經豐澤、轍圍,前往龍溪。


    “我認為這更不可能。若要攻打西崔,除非從兩個方向同時進攻,否則毫無意義。最好是從三個方向同時進攻。從轍圍方向東進,一方麵自琳宇北上,同時控製住嘉橋。既然已經做好調動州師的準備,那麽可以視作州師肯定會鎮壓西邊。從白琅出發,經轍圍至龍溪。那王師肯定打算從琳宇上岨康。”


    州師的一軍已經駐紮在琳宇這裏。若和王師會合,便是兩軍。若從東邊來兩軍,再從白琅地區來一到兩軍的話,便可輕而易舉地擊潰墨幟。


    “不過……”友尚道,“琳宇的州師是被派來支援我們的。要調動兵站,州師必須出動。畢竟一州的兵站是無法直接支援王師的。”


    各州的兵站是為州師而設,王師無權向各州兵站下達任何命令。雖說隻是形式上,但不經州師之手,就無法向王師補給物資——由於州師亦有可能與王師對立,理所當然便有了這項規定。況且王師也沒有直屬的兵站,向地方上調動兵力時,必須要得到該地州師的協助,當該州背棄國家時,他們則不得不一邊營建兵站一邊推進。


    何況友尚將來還必須搜查函養山。州師派兵來時根本沒想過要攻打土匪。因而州師派來的人員多為工兵,沒有空行師。騎兵人數也極少,且沒有帶任何攻城武器。


    “我當初沒有收到土匪占據函養山之類的消息。來到琳宇後才第一次聽說,因此我並沒有做要除掉土匪的準備。”


    鴻基的夏官長——即叔容,請求出動了州師。夏官不知函養山已被朽棧占領。這個國家總是如此。文州侯反常地辭去官職,非但沒有叛變,反而變得一無是處。基於情報不全,叔容請求出動了州師。


    “通過敦厚得到的情報來看,琳宇的州師還是處於叔容調動時的待命狀態。雖然人數眾多,但作為敵人來說不足為懼。”


    “即便如此,那還是州師,萬不可小覷。”


    “那是自然。重要的是,州師並無攻擊我們的意思。就算阿選有這個意思,州師也未必能領會。不然的話,安排在琳宇的州師配置會有所調整。若是如此,在白琅待命的軍隊就多半是個幌子。”


    “隻是作為威嚇,實際上不會行動……?”


    友尚頷首。


    “看起來他們是從白琅和琳宇兩個方向攻過來,可實際行動的估計隻有王師。換言之,他們對墨幟一無所知,頂多以為這是群土匪及由殘兵敗將組成的反賊。要對付這夥烏合之眾,隻要稍加威嚇,一軍便綽綽有餘。”


    “若是要進行威嚇,讓州師進軍到龍溪豈不更好?”


    “那就相當於堵住了退路。王師的目的是函養山。若占據函養山的隻是烏合之眾,那敵人應該不會願意與他們正麵交鋒。雖然他們清楚隻要打起來就會贏,但卻不見得能毫無傷亡,還不如從一個方向進攻,在其他方向給對方留一條退路,留出逃跑餘地,如此便可一舉兩得。”


    若王師從琳宇方向攻過來,出現傷亡後土匪就會考慮逃跑。然而州師就在白琅方向把守。若他們想逃,就得在白琅的州師出動攻擊他們之前采取行動,否則就沒退路了。


    “王師從琳宇攻上山,與此同時,在白琅的州師則開始行動。土匪就算和他們交戰也不會有勝算。要是土匪在州師越過轍圍前不下山,就會無處可逃。若匆忙出逃,就能在州師到達轍圍前逃往亢汲方向——如此一來,他們多半會因急於逃跑而早早放棄抵抗。如果一切順利,王師便可兵不血刃地奪回函養山了。”


    “原來如此……”


    “接下來隻要交由州師來清剿餘黨即可,王師則在函養山集結。”


    “那我們將計就計,趁機逃跑。雖然會有清剿行動,但對餘黨的搜捕不會如以往那般殘酷。王位就在阿選眼前,事到如今他不能進行慘無人道的討伐,而且待他登基後便可按照律法討伐土匪,因此沒有必要急於求成。”


    霜元說著看向友尚。


    “我們的任務並非打贏這場仗,而是盡量避免戰鬥,保存兵力。隻要我們能集結各地兵力,就能拿下文州城。”


    友尚點了點頭。


    ***


    幾天後,王師抵達琳宇。雖然在那裏布置了兵力,但奇怪的是他們卻按兵不動。州師則一如既往的毫無動靜。


    “他們在想什麽……?”


    “莫非還不知道朽棧他們放棄了岨康?”


    “不可能。隻要派出斥候,他們馬上就能知曉。”


    王師應該也知道岨康已經是個空城了。


    “就這樣他們還不行動……是否意味著他們不需要行動了?莫非他們真的隻是打算對付土匪嗎?土匪放棄了岨康,所以沒有必要再去攻打他們了?”


    “可他們並未放棄函養山。敵人的目的應該是函養山吧。”


    “王師內部出了什麽事……”


    正說著,長天衝進了正院的堂屋。


    “霜元大人,是青鳥!”


    “從鴻基來的?”


    “不清楚。”長天說著遞過去一個黑色的竹筒,“是給李齋大人的。”


    “給李齋——寄信來的是何人,為何寄給她?”


    長天歪著頭,麵露不解。


    “屬下不知。此鳥為鴣摺,這並不常見。”


    “鴣摺?”


    基本上是貴人用的鳥。因數量稀少,不是誰都能擁有的。


    “鴣摺以及黑竹筒——莫非這是……”


    “玄管?”


    霜元並未見過實物。


    “李齋大人不在,因此交給霜元大人您。”


    霜元頷首,拿過那根竹筒。


    一根黑色的細竹筒,是從鴣摺的腳上取下來的。這就是傳言中的玄管嗎?


    “也許應該向沐雨道長確認一下。不過,為何是給李齋呢?”


    他從竹筒中取出一張卷得很細的紙。這張紙和軍隊裏用的一樣,薄得幾近透明,上麵寫著格外方方正正的細小文字。收信人確實是李齋。而且上麵還寫著,阿選軍中行動迅捷的一兩空行師帶著密令離開鴻基。看來目的地是馬州。


    “馬州?為何?”


    難道驍宗的行蹤被暴露了?但阿選應該還不知道驍宗離開了函養山。


    “隻能是追捕主上……”


    “不可能,但我們不能忽視。一兩空行師的裝備可是遠在主上他們之上。一旦雙方接觸,主上絕無勝算。”


    驍宗會被搶走,最糟糕的情況是被殺。


    “要去救他們!”


    雖然靜之這麽說,霜元卻無法點頭同意。阿選軍近在咫尺。


    “若我們現在行動,就會被追殺。”


    而且以霜元等人的速度,根本追不上驍宗。


    “可我們不能就這麽不聞不問。總之,至少要通知他們追兵已經來了!”


    “我們能準備多少騎獸?”


    “就算是請葆葉夫人幫忙——眼下能立刻借來的恐怕也頂多隻有十頭。”


    “十頭不夠。對方可是有一兩二十五騎。要保護主上,至少得翻倍!”


    “我們盡量湊齊能同行的數量,剩下的隻能用馬來湊數了。”


    “騎馬來不及了。沒辦法,你去召集些能手,讓他們以最快的速度追趕主上。”


    “這麽多騎獸同時行動,會引人注意的,尤其是眼下。”


    “是有些強人所難,可主上的平安無事更為重要。”


    他們選了浩歌作為小隊隊長。他是霜元麾下的師帥,帶著騎獸來到這裏的。以擁有騎獸的騎兵為首,在葆葉的幫助下,勉強湊齊了十五騎。隻要能追上,和驍宗、李齋隨行的十騎加起來就能和空行師數量相當。


    “若十五騎一齊行動,就算我們不想,也肯定會惹人注意。”


    浩歌對部下如此說道。


    “我們各自分出五騎,分別前往馬州。主上正沿著大道朝馬州進發,隻要不偏離路線,就能追上他們。”


    “問題在於琳宇的王師。”


    在琳宇部署兵力的王師至今沒有行動。不僅如此,已做好出擊準備,在白琅近郊布陣的州師也依然毫無動靜。


    “這是怎麽回事?他們是在等什麽嗎?”


    霜元沒有回答靜之的問題,隻是露出一絲不解。


    “莫非是——援軍?從鴻基派來的?”


    潛伏在鴻基附近的同伴並沒有傳來大軍出動的消息。


    “或許是承州。如此一來……”


    霜元頓了下,輕咬嘴唇。阿選對這邊兵力的判斷有所改變,估計比他們當初預想得還要多。


    “說不定他得知我們已歸降。”友尚道,“還是要考慮飛往馬州的這批空行師是去追捕主上的。主上已經逃出函養山,向西逃的事暴露了。——若是如此,那就是烏衡了。那廝到了鴻基。”


    “怎會如此!”靜之臉色沉了下來。霜元輕歎了一聲。


    “那麽王師就不是來攻打函養山的。”


    霜元說完,友尚猛地一點頭。


    “我明白了。那些人是來支援正趕往馬州的空行師的!”


    霜元頷首。


    即便空行師追上驍宗並把他抓住,能直接把人帶回鴻基嗎?萬一被他逃掉,後果不堪設想。


    “他們之所以派出速度快的空行師,就是為了追趕主上,是為了搜尋並抓捕他。但是,抓住主上後,要把他帶回鴻基,光靠空行師是不夠的。事實上,當年那麽多人去追,也還是讓李齋逃脫了。阿選不會忘了這一點。為了確保主上在馬州被俘,隻要借助馬州師的力量即可,但他必須設法把主上從馬州押送到鴻基。”


    “所以王師就是為此而來的嗎?”


    “州師在白琅待命,王師則在琳宇等著。馬州師將人護送至州界,文州師再從州界護送到琳宇,王師在琳宇接到人後撤退回瑞州。一旦州師開始有動靜,就意味著主上被抓了。”


    說著,霜元猛地抬起頭。


    “來人——去追浩歌。快!”


    “怎麽了?”


    “是馬州。不僅僅是空行師,馬州師肯定也有動作!”


    ***


    離開南牆後的第五日,李齋等人眼前出現了與馬州接壤的陡峭山脈。他們沿著大道繼續往上爬,最後一座山就是麵前越過山脊的路。他們早早地在山腳投宿,第二天城門一開就出城。然後花一天的時間越過山頂,過了山頂後進入馬州,下了深山後就會來到下一個城鎮。接下來要花上數日穿過比文州那一側還要陡峭的山區。穿過山區後便終於可以踏上通往江州的道路了。


    “若不被其他人發現,用不了三天的時間……”


    聽到李齋的低語,酆都點點頭。


    “這一帶很安靜,估計行人不多。林子也很深,我們可以從樹林裏飛過去。”


    要從樹林中穿過去,連騎獸一半的能力都發揮不出來,但還是比讓它們走要快得多,也不容易被人發現。李齋點了點頭,出門後暫時順著大路走了一段,確定周圍沒有人後便進入了樹林。帶頭的泓宏時不時會飛到樹冠上去查看方向。如此這般重複三次後,眼看著山頂就在前方,泓宏衝進了樹林裏。李齋感覺到了異常,急忙跑了過去。


    “怎麽了?”


    “屬下看到有人正從山腳往上爬。”


    “騎馬嗎?”


    “是騎獸。他們沒有在空中飛,但恐怕是空行師,有一兩左右。”


    “怎麽會……”李齋口中喃喃道。


    “莫非……是來追殺我們的?”


    “這不可能!”去思用驚慌失措的語氣說道。


    “他們不可能知道宗師在這裏!”


    “可是……”李齋說著望向驍宗。


    驍宗頷首。


    “若來的是空行師,應該就是來追殺我們的。”


    李齋本想問為什麽,可既然他們被追殺,答案就隻有一個。或許在某處有人察覺到了驍宗或李齋等人的身份。追兵已追到這裏,那就不是一兩天的事了。


    “我們翻過山頂吧!”酆都高聲道,“到山頂另一側就進了深山,那邊山路曲折,山穀比較深且樹影濃密,對我們十分有利。”


    “走吧!”李齋催促道。


    “快。小心別走散了。”


    聽到李齋的聲音,泓宏再次驅使翬駿飛上了天。他緊貼巨樹樹幹在空中上升,快飛到樹頂時,他邊飛邊往身後看。樹林中有一隊人馬在趕過來。果然是一兩左右的規模。雖然距離並未縮短,但明顯有追趕的跡象。


    ——那些人知道他們所處的方位嗎?


    確認動向後,泓宏輕輕皺起眉頭。爬上山的這隊人馬周圍有黑色的影子時隱時現。好幾個影子仿佛追趕在這群人的左右。大概是野獸,不時地會有一頭靠近人群,然後又遠離他們。


    ——他們是否在被什麽追趕?


    正當他思忖時,隻見一人騎著騎獸飛出隊伍。他慌慌張張往下降,降落到趕過來的李齋身邊。


    “好像不太對勁。”


    “不對勁?”


    就在李齋想要反問時,身旁的草叢中發出了聲響。泓宏猛然舉起長槍朝向那邊。一隻兔子從草叢中蹦了出來。這隻赤褐色、身上帶有白色斑點的兔子在泓宏麵前橫穿而過,途中忽然發出一聲高亢的叫聲,仿佛被什麽擊中似的摔倒在地。是箭嗎?泓宏瞬間冒出這個念頭,當場一躍而起。就在他飛到樹冠上時,隻見林下一道黑影向他加速衝來。


    ——狗?


    它看起來像一隻黑犬,又大又凶猛。這隻狗飛奔到兔子身邊,然後不顧倒地的兔子,雙腳蹬地,向李齋躥了過來。狗的下巴就像被撕裂一般大大張開,仿佛它的腦袋已經變成了血盆大口。


    ——是妖魔。


    電光石火之間,泓宏提著長槍向下撲來。與此同時,飛燕跳了回去。就在它伏低身子,發出威嚇的吠叫時,一隻看起來像是黑犬的妖魔猛衝過來。泓宏用長槍刺向它大張著口的腦袋。長槍從它的上顎直插而下,貫穿下顎,將妖魔釘在地上。泓宏立即拔出長槍,降落在地上。


    “是饑饑嗎?”


    就在李齋說話之際,又有一個黑影一躍而出。它想要襲擊飛燕,卻被躲開,咬了個空後立刻轉身就跑。饑饑在奔跑時踢飛了兔子的屍體——不,那隻看著像是兔子的小獸,有著一張鳥喙。扁平的鳥喙、被蛇鱗覆蓋的長尾巴,這並非兔子——而是犰狳。雖說是小妖,卻能呼喚其它的妖魔。它膽子極小,見到人便立即尖叫著逃跑,追上去就會裝死,但它的尖叫聲會召集妖魔。它們都是些品性惡劣的小東西,會搜刮遭到妖魔攻擊的屍體。


    不把犰狳解決掉,它就會繼續呼喚妖魔。


    泓宏追著這隻看上去像兔子的小妖,但它體型小巧,而且動作敏捷,長槍根本追不上。正當他後悔應該帶弓箭過來時,就聽到身後傳來一聲短促的慘叫聲。他回頭一看,隻見一頭饑饑正咬住癸魯的腿不放。


    “快來人幹掉犰狳!”


    泓宏大吼一聲,驅使翬駿疾馳。泓宏尚未來得及舉起長槍,咬住癸魯的饑饑已經跑掉了。癸魯左腿膝蓋以下不見了。他悄聲無息地從騎獸身上滑落下來,鮮紅的血液在空中飛灑。


    翬駿在疾馳。饑饑張大了嘴,叼在嘴裏癸魯的腿掉落在地。“嗚哇啊啊!”它做出攻擊的姿勢,發出如嬰兒般的叫聲,被泓宏一槍刺穿了嘴。泓宏揮槍甩開饑饑的屍體,向癸魯奔去,但他還沒來得及趕到,另一頭饑饑猛撲過去。半坐起身的癸魯被饑饑一口咬住肩頭。猙獰的大嘴合上,癸魯的肩膀,以及脖子到胸部的一側都消失了。癸魯驚恐地睜大了眼睛,翻著白眼,身體向後倒去。僅剩的手臂被拋飛,鮮血噴灑在四周。


    躥過來襲擊癸魯的饑饑,還未被泓宏的長槍刺穿,就被砍成兩截,摔落在地。李齋臉色蒼白地站在那裏,麵容因憤怒而扭曲。“癸魯!”李齋的目光轉向屍體。泓宏一邊確認李齋位置,一邊調轉翬駿的方向。——犰狳在哪裏?不把它殺死就會沒完沒了。


    一個高亢的聲音響起。他循聲望去,隻見妖魔發出如可愛小動物般的啼叫聲,正被一頭漆黑的騶虞撕咬著準備吞下去。騎在它身上的主人捕捉到泓宏的視線,對他點了點頭,隨後立刻朝另一個黑影跑去。


    聚在一起的饑饑大約有八頭。泓宏殺了其中三頭,正與第四頭僵持不下時,翬駿忽然改變了方向。一根標槍紮在他身後的位置上。他大吃一驚,發現遠處騎在騎獸上的士兵們蜂擁而至。


    ——在如此遠的距離之下。


    ***


    這種距離下,標槍是不可能擊中目標的。本來距離太遠,威力不足之下投擲出來的標槍也應該無法直直地紮在地上。是從上空投擲的嗎?泓宏暗忖,可頭頂上空並未發現有騎獸的影子。這杆標槍毫無疑問是從他身後投過來的。


    他在驚訝於對方的身手的同時,意識到他們被追上了。他們是在被饑饑絆住腳步時被追上的。泓宏當下驅使翬駿,跑到體型格外大的那隻騎獸的旁邊說道,“請您快逃。這裏由末將等人來處理。”他對驍宗說完,又叫了聲附近的李齋,“李齋大人也一起。請您保護他,就拜托您了!”


    李齋隻是猶豫了一瞬間,看了下四周,然後馬上點了點頭。


    “去思、彤矢,你們先走一步!”


    李齋叫了他們一聲,自己則騎著飛燕來到驍宗身邊。一邊過去,一邊還催促一臉蒼白的去思以及背後坐著酆都的彤矢。驍宗停下了腳步。他恐怕是打算和李齋一起守住身後。他們砍倒撲過來的饑饑,躲過飛來的箭矢。還有一段距離,足夠讓他們躲開了。必須在距離縮短前逃跑,可弓箭實在是棘手。


    李齋這麽想著,看了看驍宗。驍宗仿佛明白了她的意圖,對她點點頭。就像是在催去思和彤矢快跑似的,他調轉了羅睺的方向飛奔而去。


    “是癸魯吧……”


    當驍宗和李齋並行時,他低聲說道。


    “是的,甚為遺憾。”


    眼下這情況,他們甚至無法埋葬遺體。


    ——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但是,他們必須不惜一切代價都要保護驍宗。必須護著他離開戴國。


    正想著,一個人影從一旁的樹蔭下縱身跳出。那人速度太快,李齋一時反應不及。反應過來的是飛燕。飛燕躍起,避開了這一擊。驍宗向著砍空的那人揮出精湛無比的一劍,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對方竟能將將躲過。對手扭身閃過這一劍後,立即又衝著驍宗砍過來。顯然他是衝著驍宗的手臂來的,卻被羅睺一個大跳躲開了。李齋揮劍向他衝來,本以為抓住了他的肩膀,可她的劍卻被對方的劍死死咬住,發出金屬之間摩擦的尖銳聲音。李齋的手臂發麻,立刻把劍往上挑,單手根本發不出力把他推回去。


    ——該死。


    就在她惡狠狠地咒罵時,對方以驚人的速度刺了過來。李齋心想是躲不過了,可迎麵逼近的劍卻被從旁擊落。衝著李齋而來的一劍自然很快,但驍宗把劍打落時的動作也極為迅速。李齋一邊驚歎不已,一邊向失去平衡的對手砍去。敵人身子向後仰,避開了這一劍,不想驍宗的劍已經在他躲避的方向等著他。敵人發出一聲短促的慘叫聲,從騎獸身上滾落了下來。李齋以餘光確認了這一點,然後讓飛燕繼續向前跑。


    ——剛剛來的是何人?


    李齋直到現在才覺得身體好像在顫抖。若是驍宗不在——若非他們兩人聯手,或許就打不過那人了。


    “沒事吧?”


    聽到驍宗在一旁詢問,李齋勉強回以一笑。


    “托您的福。”


    幸好周圍似乎已經沒有敵人和饑饑了。他們一個勁兒地在林中穿行,騎著騎獸飛奔,爬上了斜坡。穿過山脊後,周圍都是下坡路了。他們已經越過了州界。李齋張望著樹影婆娑的山坡,瞅見了朝前方逃跑的去思及彤矢等人的身影。


    “要是饑饑沒有出現就好了……”


    那他們未必會被追上,更別說癸魯就不會死了。她腦海裏浮現出他們在高卓相遇時的情景。癸魯在人山人海之中找到了飛燕,並把他們帶去見霜元,在安福時也曾趕來相助。然而……


    “這妖魔簡直就像是要攔住我們的去路。”


    李齋咬牙切齒道。他們真的如此不走運嗎?碰巧撞見一隻犰狳,然後被犰狳所召喚的饑饑襲擊。在打倒饑饑的時候被敵人追上。而且,敵人的身手非同尋常。


    “不知那些人是何來曆?”


    “我想是阿選的部下。”


    “阿選的?”李齋一邊騎著飛燕疾馳,邊反問道,“他那裏有這麽多高手嗎?”


    李齋毫無印象。阿選軍中也有一些武功高強之人,但她對強到那種地步的人並無頭緒。


    “烏衡……”


    李齋喃喃自語道。這麽說來,不是聽說烏衡和他那一派的人實力都強得不同尋常嗎?連驍宗都差點被打敗了。


    “不是烏衡。應該也不是他同夥,盔甲不同。”


    是所謂的赭甲嗎?據傳是一夥穿著赤紅盔甲的兵。


    “赭甲也好,剛才那家夥也罷,如此高手居然都在阿選麾下。”


    “我對此並無印象——果然還是被賓滿附身了嗎?”


    “怎會如此?”李齋開口道。


    賓滿是一種妖魔,傳說中會在古戰場上大量湧現。據說它可以附在人身上來攻擊他人。確實,若仔細想來,那令人不寒而栗的身手,以及記憶中並無印象的高手,都能得到解釋。然而……


    “末將聽說賓滿如餓狼般凶殘,會隨意殺人。事實上,那些人的確是十分殘暴,可……”


    他們身在軍中,遵循軍紀行事。妖魔附身,又如何能保持正常?


    “這些賓滿應該是被馴服了。”


    “可是,那不就——那不就意味著是泰麒出手相助!”


    “不會。”驍宗一口否定,“襲擊我的那夥人也是這樣。我不記得烏衡有那麽強的實力,不如說他原本身手平平,卻突然變得實力驚人、身懷絕技。我不清楚他具體用了什麽方法,但恐怕阿選可以驅使妖魔。”


    “這怎麽可能?”


    “這麽想更為合理。阿選能夠驅使妖魔,一切本就以此為前提。”


    “若是這樣……”驍宗說出令人難以理解的話。


    “就意味著琅燦應該是投靠阿選了。”


    “那是……?”


    李齋剛想開口問那是什麽意思,就出現了新的敵人。


    2


    泓宏氣喘籲籲的,豆大的汗水從長槍上滑落。這一戰極為消耗體力。


    ——為何會有如此厲害的高手?


    麵對追上來的王師,泓宏陷入極度的混亂之中。這些陌生的士兵,這些似曾相識的士兵,這些他本以為是一群烏合之眾的士兵,卻有著令人不寒而栗的好身手。若是這樣的高手,肯定會聲名遠播。然而泓宏麵對攻擊而來的敵人,卻連一個對得上號的名字也想不起來。


    ——別慌,集中精力。


    這些對手可不容他胡思亂想。他從剛才開始就預感自己無法戰勝。終於要死了——他的腦海裏盤踞著這個念頭,一時汗如雨下,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不停地顫抖著。他之所以能逃過一劫,是因為翬駿能保持冷靜。翬駿並不在意敵人的本事,因此不會過度焦慮。


    ——是騎獸。


    他意識到,騎手的身手出眾,騎獸卻並非如此。他奇跡般地躲過迎麵襲來的犀利一擊,佯作攻向對手的長槍卻向著騎獸直刺而去。他向失去平衡的騎獸再次發起猛擊,騎手果然被摔了下來,扭動著身子的坐騎踩踏在掉落的敵人身上。是借來的騎獸嗎?它們對騎手毫無忠誠可言。


    他刺穿一個站起身的敵人。狂暴的騎獸將敵人壓倒在地。泓宏一邊拔出長槍,一邊駕禦著翬駿飛奔。他餘光瞥見同伴陷入了困境,趕在敵人砍中同伴之前就刺穿了敵人的騎獸。騎獸咆哮著跳開,奪下泓宏手中的長槍。他迅速拔出劍,衝向同伴。


    “沒事吧?”


    “還好。”


    “攻擊騎獸!”


    簡短地交談了幾句話,泓宏再次駕禦翬駿奔跑起來。正當他想要追趕那隻受傷的騎獸,一頭饑饑從旁躍出。他猛地伏倒在翬駿背上,讓饑饑撲了過去。在泓宏頭頂上咬了個空的饑饑落在他身邊。泓宏擺好了姿勢,以為它會轉身再攻擊他,但饑饑不知是想到了什麽,就這麽跑了。饑饑前方站著一個敵人,正打算拔出插在地上的長槍。饑饑跑過去之後,隻剩下一具無頭的身體。


    ——敵人也一樣會遭到攻擊嗎?


    泓宏微微一驚,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就認為是敵人在驅使饑饑。然而,驅使妖魔的方法是不存在的,即便是有,也隻能如以誘餌引誘野狗那般來驅使它們。遠處看見的一幕又浮現在他眼前。追著泓宏等人上坡的那一夥人,以及包圍著他們的重重黑影。其中一隻在接近這夥人後又被趕走。這是理所當然的,畢竟饑饑是被犰狳呼喚而來。


    那麽,犰狳出現在此地是出於偶然嗎?


    怎麽能在那麽短的時間內召集這麽多饑饑?就算是附近碰巧有一群饑饑,這也未免太巧了吧?說不定那隻犰狳才是受敵人驅使的。應該並非不可能——阿選就是利用了狸力之力而造成函養山塌方。


    他正慶幸還好已把犰狳殺掉了,一個念頭快速閃過,驀地嚇出一身冷汗。


    ——他們怎知沒有其它犰狳?


    環顧四周,他發現已經少了好幾個同伴。雖然敵人人數也有所減少,但同伴少得更多。他必須盡量堅守此地,好讓驍宗逃走。然而,若再出現新的妖魔,便難以再維持現狀了。


    他正想著,上空傳來翅膀拍打的聲音。他猛地抬頭一看,就在這瞬間,一頭饑饑從草叢中一躍而出。他想往後退,但業已太遲——不,準確來說,是動作太快了。泓宏想及時揮動長槍,可他手中隻有一把劍。就在他的手回到原處前的一刹那,饑饑已撲了過來。


    ——翬駿,拜托你了。


    騎獸能自行避開嗎?正當他在內心祈求,一根長槍於電光石火之間從天而降,刺穿了饑饑。他抬頭望去,隻見天上一個小黑點——一個人影自天而降。“沒事吧?”他聽到一個聲音在問。


    是浩歌的聲音。


    浩歌落到地上,拔出長槍,不管三七二十一直奔過來。他不在乎他人眼光,也不顧同伴落在後麵,隻是一個勁兒地騎著坐騎飛馳而去。他們從西崔出發時有十五人,在聽到如嬰兒般奇怪的聲音後來到這裏時,浩歌周圍僅剩下一半的人。


    但他們還是趕上了。至少救了泓宏。


    “主上呢?”


    “讓他先走了。”


    浩歌點了點頭。他們讓驍宗先行逃走,自己留在這裏拖住敵人嗎?在敵人和妖魔混雜的戰場上,遍地是殘骸,鮮血四濺。


    浩歌迅速確認了情況。泓宏對他說,“敵人身手非同一般,但騎獸卻非如此。”


    他明白了泓宏的意思,於是點了點頭。


    ***


    林中樹影婆娑,暮色朦朧。


    李齋一邊趕著飛燕,一邊四處張望。不知從哪裏傳來大批人所發出的聲音。像是馬匹微弱的嘶鳴聲及刻意壓低的聲音。數量還不少。該慶幸前方的樹木依舊枝繁葉茂嗎?如此一來弓箭就派不上什麽用場了。不過他們自己的行動也會受到限製。在灌木中奔跑會發出聲音,索性飛到天上,可若對手眾多,樹冠的縫隙間毫無疑問會有弓箭瞄準他們。


    彤矢帶著酆都同騎一頭騎獸,速度很慢。彤矢的騎獸自然是被人圍住了。雖然看不清身影,但能察覺到有很多人跟在後頭。無論是騎馬還是徒步,都很難追上李齋等人,因此才會有這麽多士兵散布在周圍形成包圍圈。


    就算跑也拉不開距離。——應該讓驍宗獨自先跑嗎?


    還是說就李齋一人跟著他?但這樣一來,就等於將去思和酆都置於敵人包圍之中。她做不到——也不想這麽做。


    若有必要,就不得不這麽做。李齋腦中有個冷靜的聲音如此說道。她應該保護的是驍宗。


    ——可是。


    “別胡思亂想!”


    前方忽地傳來一個聲音。李齋猛地一看,驍宗正回頭看著她。


    “泓宏馬上就會追上來了。”


    李齋不知驍宗是否真的如此相信。不過,驍宗用看似樂觀的話語告訴她,拋棄去思和酆都他們是想都別想的。他們要相信泓宏會追上來,繼續向前走。除此以外他們別無選擇,也不會接受。


    “請先走吧……”


    酆都忽然出聲道。他雙手緊緊握住不知何時拔出的樸刀。


    “小民等不會有事的。正如宗師所言,泓宏大人很快就會追上我們的。”


    酆都努力以開朗的語調說道,可聲音卻在顫抖。


    “小民等和去思就這麽繼續往前走,請二位盡量悄悄離開這裏。”


    李齋朝他看了一眼,彤矢和去思也都回頭點了點頭。


    “請您——”


    驍宗揮手打斷了酆都的話。他驀地看向身後的天空,隻見依舊明亮的天空中,一道黑色的騎影如箭矢般從天而降。


    ——是泓宏,還是?


    李齋一邊想著一邊擺開架勢。黑影猛衝向她,李齋避之不及。這一次也是飛燕避開了。大概飛燕比驍宗更早發現有人在接近。比起因猶豫而心不在焉的李齋,它先行一步。黑影落到地上,隨即縱身一躍,再次衝向李齋。他想從旁攻擊李齋,但飛燕反倒飛了起來。


    對方的斬擊掠過飛燕的腳。與此同時,標槍接連刺出,紮在李齋想跳過去的地方。


    “飛燕!”


    它是察覺到這一點才逃的嗎?可正因為如此,對方一刀砍中了飛燕。降落在驍宗身旁的腳步不見錯亂,但還是滲出了一絲血腥味。飛燕轉身後留在原地。對方察覺這一點後,再次砍向擺出防禦姿勢的李齋。好不容易把這一刀擋下,李齋又往旁邊一跳。正當她跳了過去,幾個人影縱身躍出。她想逃,卻躲不開。槍尖擦過李齋的臉,與此同時,一旁的驍宗不見了身影。在騶虞一躍而起的地方,長槍從兩邊刺了過來。其中一邊被驍宗一記橫掃打落,李齋想要擊落另一邊的長槍,卻失敗了。破空而來的長槍勢頭極猛,刺穿了去思胯下騎獸的腳。


    騎獸一個踉蹌,去思從它背上被摔了下來。李齋立刻想衝過去,隨後發現自己從驍宗前麵橫穿了過去。騶虞短促地咆哮了一聲,換了個方向,而手持弩弓的士兵正等在那裏。


    李齋臉色一下子變得刷白。


    騶虞在空中扭轉身子。一條長尾巴劈倒架著弩弓的士兵。被擊中臉部的士兵向後倒去,另一個舉著大刀的士兵從它身後跳出。驍宗接住這一刀,用力往上一挑。當驍宗對失去平衡的對手猛刺一劍時,留在原地的弩兵再次將箭射向驍宗。


    弩箭的速度極快。趕不上了。


    就在李齋倒吸一口涼氣之際,一個身影跳進了驍宗及弩兵之間。


    ***


    肉眼捕捉不到那一箭,隻有破空的聲音姍姍來遲。就在耳朵聽到這聲音的一瞬間,巨大的衝擊貫穿了那人的喉嚨。他發出毫無意義的聲音,不由自主抬起的手被一支箭射中。腰腿泄氣般地失去力氣,被騎獸從背上甩飛了出去。樹影之間露出的天空在眼前旋轉。


    他飛過那片天空,追了過來。有人在喊抓人。他發現了敵人蹤跡,試圖消滅敵人,可是卻失敗了。當他追上去要把敵人除掉時,白色的頭發映入他的眼簾。他認出那是驍宗。就在此時,他看到一把弩箭對準了驍宗。


    “別殺他。”一個聲音響起。


    那個聲音說,千萬不能殺了他。


    他的腦中隻有那把聲音在回響。濃濃烏雲一直籠罩在腦海之中。明明是他自己在駕禦騎獸,自己在揮舞武器,但總覺得這是他人之事。


    唯有“不要殺他”的聲音極為清晰。因而他飛身向箭射出的方向撲了過去。


    歸泉抓住了箭,滾下了山坡。地麵每震動一次,他的嘴裏就會溢滿鮮血。


    ——沒有殺他。沒有讓他死。


    所以他想必會很高興吧。


    ——誰會高興?


    歸泉問自己。


    某人的側臉在重重暗雲間一晃而過,被烏雲吞噬後消失殆盡。


    ***


    李齋僵住了。弩弓對準了驍宗,一個人影忽然出現,被箭矢擊中後倒下了。


    那道從騎獸背上跌落的人影,確實是穿著王師的鎧甲。毫無疑問是方才攻擊李齋的敵人。敵人中了箭嗎?——他庇護了驍宗嗎?


    弩兵在一臉茫然的李齋麵前被砍倒了。驍宗一擊將手持大刀的士兵打倒,跑到李齋身邊。


    “李齋!”


    聽到那把強有力的聲音,李齋回過神來。她急忙在山坡上尋找去思的身影。彤矢比她更早一步,駕禦著騎獸奔向那邊。酆都伸出手想拉起去思,身邊的草叢中卻跳出幾個士兵。李齋注意到這些士兵都穿著州師的鎧甲。是文州師嗎?可他們應該已經過了州界了。


    士兵們湧向彤矢,殺掉了他的騎獸。彤矢及酆都都被甩了出去。


    驍宗立即趕往那邊。李齋依然有些驚魂未定,也趕了過去。


    “去思!”


    ***


    去思站起身,被騎獸甩下來的衝擊震得他全身疼痛。被拋出去的同時,他似乎也放開了手中的長棍。他迅速環視了一邊四周,沒有看見武器,便伸手摸了摸腰。他身上雖然帶著劍,但並不會使劍。他因自己的無能而渾身顫抖。


    ——為何?


    去思的腦海中自方才起便隻有這個念頭。是在他們越過州界往下走的時候,不,還在那之前,是在攀往州界的路上。


    為何會追上他們?為何追兵會知道去思他們的所在之地?為何會出現妖魔?同伴被吞食,死相慘不忍睹。


    為何會變成這樣?


    就在他笨手笨腳地拔出劍的時候,彤矢驅使著騎獸跑了過來。然後形勢忽然一變,彤矢連同騎獸一起摔倒在地。好不容易握在手中的劍被倒下的騎獸彈飛,去思的手上已空空如也。然而敵人——手持武器的士兵還紛紛湧了上來。


    去思磕磕絆絆地逃離現場。站起身的彤矢拉住他的手,把他往前麵推。他已經分不清前後,一邊跑一邊回頭看,隻見彤矢拔劍向敵人衝去,酆都則與他錯身而過,從另一邊跑來。


    “酆都!”去思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酆都見到去思,仿佛鬆了口氣般的舉起手。一道身影從他旁邊一躍而出,刺出來的劍與酆都的身體相互重合。


    ——酆都。


    酆都的身體被彈開,隨後倒了下去。在被敵人推倒在地之前,酆都兩手撐地,就在那短短的瞬間,他抬頭看了去思一眼,簡短地說了些什麽。他的嘴唇動了動,說的正是“走!”


    “給你。”


    有人抓住目瞪口呆的去思的肩膀,讓他轉過身來。來人是驍宗。


    驍宗下了騎獸,正抓著去思的肩膀。當驍宗鬆開去思的肩膀時,把什麽東西塞入他懷裏。去思茫然地低頭一看,是一把劍。


    驍宗麻利地係上腰繩,把僵著身子一動不動地去思推到了羅睺背上。


    “聽著,死都不要鬆開韁繩。你要記住,被甩下去的那瞬間就會被羅睺吃掉。”


    “不,小民……”


    去思沒法再說下去了。——不行,他做不到。關鍵是酆都怎樣了?


    去思和酆都本應前往東架的。


    就在去思思緒停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的時候,驍宗一拍騎獸的腰部,那獸一下子飛奔出去。去思隻能一隻手迅速抓住韁繩,另一隻手則竭盡全力把劍往懷裏塞去。這還不足以讓去思放下心來,於是他伏低身子,嘴裏死死咬住韁繩。


    他不可能駕馭自如的。說到底,他不可能丟下驍宗逃跑。酆都不可能會死。這種事本不應該發生。


    ——會的。有人悄悄在去思耳邊說道。


    曾幾何時,就在瑞雲觀發生過。


    去思咬緊牙關。


    火光衝天的伽藍,道士們亦葬生火海,同歸於盡。他帶著老師好不容易逃上的山路,比騎獸現下疾馳的山坡還要黑。他們衝破重重險關,逃進村子裏,一路上看到道士及百姓被殺害。老師離開了藏身之地,決意被阿選軍處死。他最後一次回頭的時候,眼神就如同倒下的酆都一般。


    充斥著內心的想法難以啟齒,甚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咬住韁繩,嘴裏發出嗚咽聲。眼中溢出的水霧模糊了視線。他緊緊抓住韁繩,抱住懷中的劍。就在此時,羅睺跳了起來,扭動著身子。它發出低沉的咆哮聲,顯然發了怒,想要甩掉去思。


    他拚命抓緊了韁繩。那野獸狂暴地在暮色中狂奔。


    ***


    驍宗目送了一會兒離去的羅睺。


    ——如此便好。


    他很快收回視線,跑向倒在地上的酆都。他用酆都的樸刀將正要拔劍的士兵砍倒,跪在倒地的身體旁邊。


    鮮血在酆都身邊蔓延。當驍宗把他的頭抱起來,挪到自己的膝蓋上時,那雙黯淡無光的眼睛望著驍宗。他的表情柔和了一些,仿佛露出一絲微笑,然後眼中的光芒就消失了。


    ——想要救他的。


    想讓他回到他本該去的地方。他雖然沒什麽誌氣,但在驍宗被困地底時,他克服重重困難,一直為百姓鞠躬盡瘁至今。他離開了自己的故鄉,隻為了拯救隨時會拋棄他們的王,而如今他正要回到自己該回去的地方。


    他不該慘死山中,不該身處遠離故鄉的戰場。


    ——不該喪生在這個荒蕪之地的偏僻角落裏。


    這裏之所以變得如此荒涼,是因為王不在王位上。一切歸咎於驍宗自身。雖然李齋他們讓他快逃,可他總覺得在他人幫助下逃跑,令人感到十分不自在。他能理解部下讓他為國逃亡是權宜之計,可他對於把貧困的百姓舍棄在這個荒廢之地,自己卻在保護下出逃而心存內疚。


    若能逃出去,他就會逃。因為那是自己的責任。可是以目前的情況來看,來者恐怕是馬州師。他的身邊已被重重包圍,如此一來就逃不掉了。既然無法逃脫,也就不必徒然反抗,徒增更多的屍體。奉命前來這個戰場上的每一個人,都是某些人的家人,也都是驍宗本應保護的子民。


    ——所以,如此便好。


    ***


    李齋回過頭來,隻見州師圍在跪地的驍宗周圍。不知誰的頭枕在驍宗膝上。驍宗在看護的是誰呢?她看見驍宗被拉了起來,從他膝上滑落下來的是酆都。失去生命的屍體無力地滾落在地。


    他們不應該把他帶到這裏。應該把他留在西崔的。


    ——更何況是驍宗。


    李齋讓飛燕調轉方向,打算追上去。彤矢製止了她。


    “李齋大人,請您回去通知霜元大人吧!”


    “可是……”


    “屬下會跟著主上。”


    彤矢說著就去追驍宗。大約有五個人在追趕彤矢。她是否應該追上去把他們除掉?然而,李齋周圍也仍然有士兵包圍著。總之必須有人向霜元報信。


    她斬殺了從左右兩側砍來的敵人,縱身一躍,踩著手持弩弓的士兵,讓飛燕往更高處飛去。她用持劍的那隻手臂遮住臉,衝出樹冠。她選了一處樹影濃密的地方,回到山脊上,就見泓宏向她飛了過來。


    “李齋大人!”


    泓宏身後跟著數人。


    “浩歌?”


    “主上呢?”麵對浩歌的詢問,李齋回答說被人搶走了。


    “是馬州師。現在追上去還來得及。”


    “屬下聽聞來的是空行師,便趕了過來。”浩哥看著坡下說道。


    “還剩多少人?”


    李齋隻是搖搖頭。


    “隻剩彤矢了。”


    泓宏和浩歌臉上都露出懊悔的表情。


    “這邊有三騎……”


    “其中一騎掉下去了,另外兩騎沒見到。”


    浩歌點了點頭。


    “屬下等去追主上。請李齋大人去聯係霜元大人。”


    “我也一同前往。”


    “不行。拜托您去通知霜元大人。”浩歌說著,泓宏回過頭來,“就拜托李齋大人了。”


    “沒必要!我要去!”


    泓宏騎著坐騎靠過來,抓住了李齋的手。


    “請您回去吧。總得有人報信。”


    “那就交給泓宏你。”


    “李齋大人,飛燕這樣子實在過於勉強。”


    李齋一驚,低頭看向自己的坐騎。仔細一看,飛燕已遍體鱗傷。一根翅膀可能斷了,扭曲變形。被長槍刺穿的腳上還在滲血,腿部及胸口也傷痕累累。


    李齋咬了咬嘴唇。李齋該受的傷都由飛燕替她受了。已經不能再勉強它了,勉強也隻會拖其他人的後腿。而且,確實需要有人向霜元報告情況。


    “驍宗大人就交給你們了。”


    說話間,山坡底下傳來了聲音。看來馬州師的兵力出乎意料的多。“一個別放過!”隨風傳來了軍中的號召聲。


    “總之屬下等先追過去,圍剿軍由屬下等來引開。”


    李齋點了點頭。


    “不要白白丟掉性命。萬一被抓了,我也會和霜元想辦法。”


    “若情勢不利,屬下等就會逃。州師似乎是從北邊來的,我們可以逃往南邊。”


    李齋頷首,又猛地搖了搖頭。


    “不行。不能逃往江州。一旦這麽做,下次江州北部就會被圍剿。此事決不可為!”


    李齋說著,直直盯著浩歌的眼睛。


    “此話說出來可能不近人情,你們要避開江州。我明白此事極度危險,可還是希望你們能越過敵營,往西北方向逃。”


    “隻要您下令。”


    “這是命令。聽著——”李齋抓住浩歌的手臂,“死也不能把恬縣牽連進來。絕對不行!”


    “李齋大人……”


    “那裏有瑞雲觀的殘黨!”


    3


    在一個下著小雨的夜晚,牙門觀的夕麗趕了過來。


    “白琅的州師有動靜了。”


    大概是因為急著趕過來,夕麗氣喘籲籲的,騎獸一跑進潞溝就大喘著氣,一個翻身臥倒在地上。


    “白琅城外的州師在向馬州州界進發。”


    霜元頓時呼吸窒住了。他已經發現,白琅的州師要去馬州接驍宗的時候才會有所行動——換言之,驍宗被抓了。


    友尚發出一聲低歎。


    “沒能趕上嗎……”


    “應該是。”霜元心中苦澀,吩咐部下帶騎獸下去休息。他讓夕麗坐到炕上,喊人來倒水。


    “白琅城外的一軍是去馬州的吧?你知道他們的目的嗎?”


    夕麗點了點頭。


    “據敦厚大人所說,夏官下的命令是在州界加強警備,包括州界及通往那裏的大道。”


    “原來如此。”友尚喃喃道。


    “是想確保道路通暢無阻嗎?”


    若押解驍宗的隻有從鴻基來的空行師,那麽他們突襲奪回俘虜也並非無望。但是,若有一軍在從馬州到琳宇的沿路嚴加戒備,便無機可乘了。


    “用一軍來進行戒備並不常見,阿選並未低估我們的實力。”


    “阿選此人並不簡單,絕不可小覷。他會把我們這邊的力量設想得比實際情況更強。”


    有了一軍,便可在州界到琳宇的沿途布下嚴密的警備。他們和抓獲驍宗的空行師會合後,應該會與之同行。如此一來,加上王師的一軍,以及駐守的州師一軍,統共有三軍最終會在琳宇集結。訓練有素的士兵,充足的兵器、騎兵及騎獸,何況他們還有兵站,可以在沿途的城池裏隨意補給。相比之下,墨幟隻有一萬人,且其中許多叛民並不善戰,裝備極少,騎獸幾乎全部出動,軍馬也不過寥寥數匹。


    “夕麗,你可知他們部署?”


    “是的。”夕麗頷首,從懷中取出一封信。


    “敦厚大人一直在調查,但還不能確定,他讓我們要小心。”


    霜元接過信,盯著它看了一會兒,眉頭緊鎖。他表情沉重地把信遞給旁邊的部下。


    “崖刮,兵力相差多少?”


    崖刮是一直跟隨霜元的師帥,不僅是一名能幹的將官,也有做過幕僚的經驗。霜元視他為臂膀,始終帶在身邊。崖刮接過信後,仿佛在算著什麽,手指在匆匆在膝蓋上敲了幾下,很快便給出了答案。


    “若效仿阿選做最高估算,那就是五倍多一點。”


    “五倍……”


    夕麗喘著氣。換言之,他們無法與之抗衡。


    “訓練、經驗以及裝備上皆有差異,武器上的差異自不必說,空行師及騎兵的數量也很多。兵力是我們的五倍之多,何況敵人的目的是押送及護衛,而非戰鬥。若遇見危險,他們大可逃進沿途的城池裏。即便陣營被多處截斷,他們也可使用大道及城池,還有兵站供其使用。把這些都考慮進去,可以說他們的兵力在七倍以上。”


    “這邊的情況呢?”


    “我們已派人在各地搜尋,但目前還未找到英章大人及臥信大人的行蹤。高卓及牙門觀的人已全部完成轉移。目前李齋大人的部下,光佑的部隊及大部分承州師都在前往西崔。承州軍還需要一些時日才能到達目的地,不知光佑近期內是否能到白琅。”


    “還不確定能否及時趕到嗎……”


    “州師也有可能會加強警戒,如此一來光佑便無法接近白琅,那就來不及了。”


    窯洞內鴉雀無聲。五倍的兵力,無論怎麽看都無法與之匹敵。更何況是七倍的話,那一開始就無法成事。


    “可是,若主上被抓,那一切都完了。”霜元平靜地斷言道,“如今再吝惜兵力也沒有任何意義。我們要全力以赴,決不能將主上拱手讓給王師!”


    就在霜元向眾部將下令之際,一個部下衝了進來。


    “霜元大人,李齋大人回來了——”


    “什麽?”在霜元衝出去的同時,李齋也進了窯洞。從她的打扮來看,一眼就能看出經曆了一場苦戰。況且李齋的臉色十分蒼白。


    “霜元,驍宗大人被……”


    “是被搶走了吧。州師及王師都出動了,正準備會合。”


    李齋頷首,忽然無力地跪倒在地。


    “抱歉……”


    夕麗急忙跑過去,扶住了李齋。


    “浩歌趕上了嗎?還剩多少人?”


    “沒剩多少人。我讓浩歌他往馬州西邊逃,引開馬州師。回來的隻有我和泓宏。”


    “去思和酆都呢?”


    靜之高聲問道。李齋的表情在那一刻扭曲了。靜之從她的表情中明白了一切。他隻能為之驚愕。腦海裏閃過的是自去年初冬以來大家一起度過的時光。從一開始孤立無援的局麵到現在,他們一直在與看不見的敵人作戰。無數的記憶如針一般紮在他心裏。


    “我沒能保護他們……對不起。”


    盡管李齋道歉了,但這並不是該由她道歉的事情。


    “去思是道士,酆都則是神農。他們不是士兵,本不該客死異鄉。”


    野死不葬烏可食,這就是士兵的命數。然而,這兩人並非士兵。


    靜之一時無話,建中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們現在沒有時間來緬懷死者了。”霜元低聲說道,“王師的目的一開始就不是我們。他們並非前來討伐我們,而是來帶走主上的。”


    若早先就知曉這一點——霜元心中愧疚。王師的動向十分異常,若再仔細想想,不就能知道霜元等人並非其目標了嗎?


    “奪走驍宗的部隊準備與文州師會合後,再和王師主力部隊會合。絕不能讓他們會合,一旦三軍會合成功,墨幟根本無法與之抗衡。”


    李齋點了點頭。


    “雖然想在他們和州師會合前出手,但考慮到距離,是來不及的。我們無論如何也要阻止他們和王師會合。”


    她環視四周,友尚等人的臉上都浮現出悲痛欲絕的表情。


    他們緊急召集了各方勢力。墨幟的勢力並非全都集中在潞溝和西崔。墨幟規模過於龐大,無法將其置於身邊,隻要下達命令便可隨時行動。分散在附近廢棄村莊裏的夥伴僅需一兩日便可集結成隊,但對於潛伏在更遠的轍圍周邊城鎮的夥伴,無論是叫人還是集結都需要時間。他們沒有多餘的時間來等所有人集合。


    “前往馬州的一軍需要半個月左右才能回到白琅城外。”


    再怎麽趕路也得花上十天。從那裏到琳宇也需要半個月左右,但琳宇的州師或王師應該會親自出來迎接。雙方會在亢汲或嘉橋會合。要容納這麽多人,考慮到城池的規模,多半是後者。


    “州師從白琅到嘉橋,再快也得十天,到亢汲的話最多七八天。”


    “在嘉橋動手並非上策。這裏在王師勢力範圍內,遇見緊急情況他們能迅速趕來。不過,嘉橋和亢汲之間有一段狹窄的道路。即使王師趕過來,也能攔住他們。”


    霜元默默地點了點頭。


    “考慮到我們趕往亢汲東部需要的時間,這邊也就隻有十天的餘裕。”崖刮說道,“頂多十二天。在此之前無法趕到西崔的人,要不隻能放棄,要不就命令他們直接奔赴戰場。”


    趕往西崔的路途上本就急不可耐,若集結時一個不慎,就會被敵軍得知他們的動向。至少不能讓對方得知他們會在哪裏襲擊州師。不過,分散的士兵缺乏統一的部署。盡管他們心知肚明,但也別無選擇。


    “我知道……一切都太快了。”


    ***


    “馬州的夥伴們大部分都還沒到。”葆葉嘟囔道。牙門觀正殿的豪華堂室內,葆葉咬著修剪得極為漂亮的指甲。“再這麽下去就來不及了。李齋他們會怎樣?”


    “隻要逃出去,就不會受重傷。”敦厚低聲回答,“必須要保留兵力。”


    “可是,若主上被抓,那一切都完了。以後還是阿選的天下。”


    “還有最後的希望。”敦厚說,“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加強守衛,關上大門。”


    說完,敦厚離開了牙門觀。新任州侯會在今天傍晚抵達。他已聽說新州侯昨天經過了如雪。傳聞州侯是阿選的部下,同時不久前還在宰輔身邊擔任瑞州州宰一職。雖不清楚他的為人及立場,但至少玄管送信給沐雨,建議他們去接觸新州侯。從冬官手中獲得的消息也提到州侯深受泰麒信任。即便他曾是阿選部下,也不見得會站在阿選這一邊。他是否像友尚一樣對阿選暗藏反心?若是這樣,他們應該能說服他。


    敦厚快馬加鞭趕回白琅,更衣準備迎接新任州侯。待六官聚在一起列座等候,轎子穿過路門(注1)抵達時已是日落時分。在一片燈火通明中,新州侯下了轎子。


    敦厚跪在冷冰冰的石板地麵上,深深叩頭。他伏地等待,原以為會有侍從發號施令,或由州侯本人說話,可始終沒有聽到任何指示。平伏在地的六官皆不知如何是好。敦厚不由得抬起頭來。從轎上下來的幾人都站在原地。中間的那個是新州侯嗎?敦厚眼睛向上瞄,看清了那張臉後,不禁低呼了一聲。


    那個男人眼神空洞,莫說眼前列座的六官,他眼中沒有看任何東西。仿佛靈魂出竅一般,他隻是凝視著虛空,怔怔地站在那裏。


    那表情與如今已無法正常與人交談的現州侯,相似的令人毛骨悚然。


    注:1.路門:指古代宮室最裏層的正門


    4


    弘始九年四月末,文州中部亢汲以東,發生了一次大規模的衝突。


    在寒冷的文州,雪終於消融,農地裏露出了黑色的土壤。亢汲城外的農田已經開始播種耕地。大道在黑黝黝的耕地中穿行。文州州師就從那條大道向東前進。州師的陣容是黃備(注1)一軍,隊伍中央有一輛馬車,有十餘騎空行師圍在周圍。馬車貨架被木板封住了,看不到裏麵的情況。不過,從重重包圍馬車的眾多精銳及森嚴的戒備來看,馬車裏的顯然也並非尋常貨物。隊伍警戒著四周,離開了亢汲。他們前進了兩日,到了第二天,當他們正要從大道進入一條狹窄的山路時,大批士兵從低矮的山丘後麵蜂擁而出,朝著隊伍衝了過來。


    雖然州師一直在警戒著墨幟,但過於高估其勢力。若騎兵和戰車混雜在一起,就隻能在平地上發動攻擊。亢汲前麵的平地區域是最危險的。不過,墨幟根本沒有戰車,且隻有少量的騎兵。由於裝備匱乏,他們在行動上反而比州師設想得還要靈活。他們一舉越過了亢汲東邊的低山,直衝州師的一側。州師的隊伍被截斷,後方部隊被迫逃往亢汲方向。先頭部隊無奈之下隻能走狹窄的山路。由於道路狹窄,隊伍的行動受到了限製。


    李齋等人成功打了州師一個措手不及。他們成功插入敵陣,把隊伍分成東西兩路。墨幟有著地利優勢,但石林觀及白琅並沒有什麽好的武器,牙門觀內甚至無人統領大局。李齋等人雖然查到包圍空行師的州師,跟在了他們的後頭,可還是無法打破隊形。


    另一方麵,高卓勢力在崖刮的指揮下,試圖將後方部隊趕回亢汲方向,但同樣沒有如願。崖刮指揮下的師旅中混雜著來自承州、檀法寺及高卓戒壇的士兵。他們沒有足夠的時間建立一支軍令通暢,上傳下達的部隊。若不把州師的後方部隊趕回亢汲,師旅在試圖奪回驍宗時後方就會遭到襲擊。他們竭力調動反應遲鈍的師旅,好不容易把敵方趕了回去,卻不料遭到了攻擊。


    百姓朝他們扔了石頭。


    文州中部有許多農田至今仍荒廢著,有很多敵方無人耕種,然而在亢汲周邊一帶,已經有人開始耕種了。百姓們在冬天吃光了儲存的糧食,忙著到農田裏耕地。隻要播種,種子就會發芽,長到一定程度就需要間苗,被間拔下來的幼苗可以補充枯竭的食糧。若播種過早,就可能會遭受春霜,可百姓們明知如此,還是在播種。然而,兵馬卻在踐踏那片農田。


    “開什麽玩笑!”


    “是要我們餓死嗎?”


    伴隨著罵聲一片,石頭飛了過來。崖刮無法攻擊那些扔石頭過來的百姓。兩相對峙中,士兵大聲呼籲要救王,然而新王即位的消息已經傳開,百姓們根本不聽他們的。對於他們而言,在鴻基的阿選才是“王”。


    若他們裝備精良,倒也不必介意百姓扔的石頭。可是,檀法寺的人本就沒有鎧甲,高卓部隊也沒有什麽好的盔甲。盡管沒有造成重大損傷,但他們確實被攔住了。逼趕州師的氣勢降下來,州師重整陣勢後,調轉方向向崖刮等人逼近,反逼得崖刮退避三舍。


    一度被分開的州師想要再次會合。李齋和霜元明知危險重重,還是拚命鼓舞士氣,激勵師旅前行。然而兵力上的差異令他們難以作為。州師在出現傷亡的情況下繼續向前進,走在前頭的馬車已經穿過了山路,第二天終於在嘉橋城外與王師會合。


    李齋等人奮勇作戰,可做什麽都是杯水車薪。


    “若我們至少能包圍嘉橋……”


    “我們沒有足夠的兵力去這麽做。”


    “白琅那裏還有更多州師,如果不趁現在逃跑,到時就會被兩麵夾擊。”


    李齋心想,逃了又如何?一旦驍宗被奪走,就斷絕了拯救戴國之路。即便保存了兵力,等到他們重整旗鼓之時,對方也已重整陣勢。對方還能等候文州師及王師的來援。已經不能再進攻了。時間拖得越久,對墨幟就越不利。阿選有調動九州兵力的權力。


    “即便如此,若我們戰死在這裏,無疑也是最壞的情況。”


    霜元仿佛察覺到李齋的心思,如此說道。李齋不得不同意他的說法。


    霜元點了點頭,“撤退。直奔龍溪,一路北上。”


    若他們三五成群地逃命,便用得上那條山路。反而是追擊的那一方無法大規模部署兵力,利於墨幟逃亡。


    傳令兵四處奔走相告。李齋也親自跑去叫人北上。


    “混賬,不行了嗎?”


    朽棧咂嘴道。朽棧手中雙斧的斧刃均已被毀,隻能當鈍器使用了。


    “退守龍溪。隻要見形勢不利,就進山。”


    “好!”朽棧回道,轉過身向周圍的土匪下達指示。李齋拉著飛燕的韁繩轉過身時,一根標槍在她眼前破空而去。李齋立即盤查投槍之人。她駕禦著飛燕趕過去,一劍劈在那人頭上,敵人當場斃命。當她將視線投向周圍,再次讓飛燕轉向北方的時候,看到了倒在地上的朽棧。朽棧仰天倒地,左胸上深深地插著一根標槍。


    “朽棧!”


    在李齋趕過去的同時,建中也趕了過去。她當下讓飛燕降到地上,趕到朽棧身邊。她迅速檢查了一下他的身體,尚有氣息。雖然標槍刺中了他,但並未刺穿他的身體。不過,恐怕是傷到了肺。如果拔出標槍,傷口處進了空氣,很可能會毀了他的肺。就在她注意到這一點時,建中也從騎獸上跳了下來,跑到了跟前。與此同時,漫天的飛箭鋪天蓋地地襲來。敵人正在向他們射箭,但距離還不夠近。要逃就得趁現在。


    “建中,照顧好朽棧。”


    “李齋大人您的騎獸速度更快!”


    “你走吧。後麵交給我。”


    李齋沒能保護好酆都和去思,她不想再看到任何犧牲。


    “暫且撤退,快逃。”


    “可是!”


    建中剛說完,朽棧就噴了口血。他呼吸急促,出現了喘鳴聲。


    “不要拔出標槍,盡快替他治療。拜托你了。”


    建中看了李齋一眼,點了點頭。他當即抱起朽棧,把他拽上騎獸。建中衝出去時,一根標槍飛快地追了上去,卻被李齋一劍劈落。箭如雨下,箭的威力還不足以射中人,但顯然越來越近了。


    “朽棧!”


    “頭兒!”


    她催促著嘴裏嚷嚷著的土匪們往北跑。當他們衝出去追建中的時候,一個影子從他們頭上掠過,飛了過去。——是空行師。李齋騎著飛燕一躍而起,朝著舉起長槍阻擋去路的士兵撲過去。她對準槍尖,揮劍而下,可敵人的武器是一把鐵槍。劍被彈開,李齋的手臂麻了。就在她失去平衡之際,槍尖衝著她刺過來。飛燕高高躍起,避開了這一擊。她趁機往地上降下去。剛一落地,飛燕就短促地叫了一聲,腳下仿佛被絆了一下,翻身倒下。李齋從飛燕的背上被甩了下來。


    她的身體狠狠地撞在地上,當場打了個滾。她手上沒有放開劍,但無法呼吸。她站起身,巨大的衝擊力撞得她頭昏眼花。空行師就在附近。攻擊飛燕的人應該就在附近。她剛舉起劍,有什麽東西從她側腹掠了過去。她的視線總算恢複清晰,便見到一個敵人舉起長槍向她衝來。刺過來的第二槍被她一個打滾避開了。在接連刺來的第三、第四槍之下,她根本無暇站起來。


    ——應該還有一人。


    ——在哪裏?


    她邊在地上打滾著逃過攻擊,邊觀察周圍,視線被黑色的東西擋住了。


    ——飛燕。


    為了護住李齋,飛燕遮住她的身體,銜住了她的領口。它用力地一甩腦袋,將李齋拋到背上。李齋不顧一切地緊緊抓住它的皮毛,穩穩地坐在馬鞍上,想用膝蓋夾住飛燕的身體,腳下卻是一滑。李齋右腳踩到的腹部在鮮血直流。


    ——被槍刺中了嗎?


    是替李齋受了這一槍嗎?


    她剛想叫一聲“飛燕”,飛燕就起飛了。凶猛的振翅聲立即追在身後,可飛燕飛得更快。它在混亂不堪的戰場上空,一路向北翱翔而去。下方是同伴們的身影,他們陣形已崩潰,開始向北方散去。


    注:1.黃備:指常備軍,黃備有7500兵。


    5


    霜元心灰意懶地返回西崔。


    ——他們沒能救出驍宗。


    可是,他們不能就此罷休。驍宗還在被押往鴻基的路上。必須要在抵達之前奪回他。進入府邸後,他一邊下令盡快召集主要成員,一邊前往正在治療傷員的前院。北麵穿堂的地上躺著不少傷者,喜溢等人都在忙裏忙外。


    “喜溢——”


    霜元邊說邊走了過去,然後在他身邊停下了腳步。喜溢正一臉沉重地在一個男人身上蓋上一塊布。在那塊布蓋住那人之前,霜元瞥見了他的臉——是朽棧。


    “沒救回來嗎……”


    聽到霜元叫他,喜溢抬起頭,慌慌張張地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是貧道無能為力,實在抱歉。”


    “是啊……”


    他聽說朽棧養著很多老弱婦孺,把他們當做家人。他的那些家人以後該如何活下去呢?他一邊尋思,一邊環顧四周。


    “李齋呢?”


    “她在中院。傷口已經包紮好了,隻是……”


    喜溢閃爍其辭。


    “莫非……”


    霜元剛想問是不是受了什麽重傷,喜溢就搖了搖頭。


    “李齋大人的傷並不嚴重。可她的騎獸……”


    “飛燕?”


    霜元匆匆離開穿堂,往中院走去。中院院子的一角搭起了一個小帳篷,李齋正蹲坐在那裏。


    一個碩大的野獸的頭擱在她的膝蓋上。李齋垂著頭,慢慢地撫摸著它的腦袋。


    “李齋……”


    聽到霜元的聲音,李齋仍然低著頭,“這次也是它救了我……”


    李齋的手小心翼翼地撫摸著它的毛發。


    “我不知道被它救了多少次。去慶國的時候,它也是遍體鱗傷,但還是保護了我。”


    “原來如此。”霜元跪在冰冷的野獸旁邊。它橫躺在地上,毛發已被擦拭幹淨,傷口則用白布包紮了起來。


    “它也和我一起上蓬山了,對泰麒非常親近。”


    之後,李齋就再也沒有說過話。霜元默默點了點頭,撫摸著飛燕冰冷的毛發。


    霜元自己在逃離承州時,也失去了陪伴他許久的騎獸。對於李齋的悲痛,他完全能感同身受。


    “你把李齋保護得很好。”


    霜元在心裏慰勞了它一番後,站了起來。他走出院子,吩咐路過的士兵搬些裹身的氈子及柴火到李齋身邊。


    他們損失慘重,但絕不可就此放棄。墨幟準備得還遠遠不夠。本該集結的同伴們也還未趕到。即便全軍出動,他們在人數上處於劣勢,沒有任何勝算。而驍宗若被殺害,則萬事皆休。


    “就算死,也得把主上帶回來!”


    “可是……”也有人心灰意冷。他們已做出了太多的犧牲。一個年輕的聲音大聲嗬斥著這些垂頭喪氣的人。


    “土匪會參戰!”


    說話的男人還十分年輕。另一個手持武器,和他並肩站在一起的是一個少年。


    “他們是?”


    “朽棧的兒子。”


    在赤比的介紹下,霜元看著臉上露出剛毅神色的兩人。


    “這是此勇和方順。應該說,朽棧是把他們當兒子養大的。他們雖然年紀還小,卻是朽棧一手拉扯大的,不會拖你們的後腿。”


    翌日拂曉,墨幟展開了最後的攻勢。


    他們不管三七二十一,直奔琳宇。一方麵向沿街移動的人們發送傳令,另一方麵則從各陣營、人數齊全的師旅開始,依次追擊王師。各陣營之間既沒有時間商議,也沒有時間排兵布陣。一旦湊齊人數,便朝著王師進發,準備拚死一戰。大家都很清楚這是魯莽行事。不過,若王師把驍宗帶進瑞州,那便萬事皆休了。與文州不同,瑞州實際上處於阿選的控製之下,不會如文州般讓人有機可乘。


    “我很清楚這是強人所難,就讓我們引發奇跡吧!”


    雖然霜元發出了號召,卻未能如願。


    從高卓沿著大道趕來的人們,不顧外界傳聞,一個勁兒地趕路,就這樣緊緊咬住了王師。然而,王師輕而易舉地打敗了他們。毫無準備的烏合之眾完全不是王師的對手。拖拖拉拉的追擊在王師投入的大量物力麵前不過是以卵擊石。可明知徒勞,仍非戰不屈,這反而令王師為之震驚。


    李齋等了很久,光佑他們還是沒有趕上。她隻覺心中一痛,騎著陌生的騎獸奔赴戰場,但戰果甚微。同伴們在她眼前一個接一個地倒下,分明是白白送命,卻還是無法停止攻擊。


    百姓並不支持他們。相反,他們把墨幟視為逆賊,拒絕提供任何幫助。不僅如此,甚至還有人對他們懷有敵意。盡管墨幟的人在拚命作戰,卻心有餘而力不足。


    墨幟接二連三地敗退。在他們緊追不舍之下,王師帶著驍宗消失在瑞州防線的另一邊。而他們已經沒有足夠的時間去重整旗鼓了。


    6


    光佑來到距白琅兩天距離的位置。他收到加急命令,知道事情原委後便不再顧忌他人目光,急急往這邊趕了過來。幸好州師的兵力集中在白琅的防衛以及通往琳宇的路上。走在前頭的光佑等人趁著目前沒什麽像樣的警衛,快馬加鞭地趕路。可就在黃昏時分,當他們臨近城池時,卻遇到了一大群出城的人。


    他們手裏抱著行囊,嘴裏高聲呼喊著危險。


    “快回去!最好離白琅遠點兒,這一帶很危險!”


    “怎麽了?”他們問一個一身行裝的女子。


    “打仗了啊。有群蠢貨反抗了王師。”


    “聽說他們襲擊了王師。太荒唐了,王師又要來誅伐了。文州完了。”


    女子以及她身邊停下腳步的旅人都發出了哀嚎聲。


    文州的百姓並沒有忘記。許多地方隻要違抗國家,便會被不問緣由地夷為平地。無論是否支持造反,隻要他們認為城裏有叛民,連碰巧路過的旅人也會被趕盡殺絕。


    “可若造反成功了……”


    “怎麽可能成功!”有人咬牙切齒道,“叛民早就被殺了。”


    “到處都有殘兵敗將逃過來,接下來就是掃蕩戰。真是糟透了!”


    不少旅人轉身就走。把白琅——文州拋在身後。


    光佑下定了決心,叫住一個人問道。


    “你確定州師贏了嗎?”


    被問到的男人狐疑地看著光佑等人。眼前是幾十個騎兵,且每人手裏都持有武器。


    “我們本在休沐中,然後接到命令讓我們盡快趕回來。”


    “哦。”男人低聲道。他似乎鬆了口氣,可警惕之色仍然未退。


    “襲擊州師的那夥人好像在嘉橋敗退了。現在已經開始掃蕩了。”


    “聽說叛民人數相當多……”


    “他們人是很多,但還是打不過州師和王師。從嘉橋到琳宇的一路上都堆滿了屍體。”


    “好不容易熬過了冬天,才剛開始耕地。”那人懊惱地說道。光佑謝過他之後,他便匆匆忙忙地離開昏暗的大道。他背上的行囊看起來重得很。


    “光佑大人……”


    聽到部下悲痛萬分的聲音,光佑也咬緊了嘴唇。他們沒能及時趕到。


    “都到這裏了……”


    “現在抓緊點時間,至少能去救些人……”


    部下輕聲說道。光佑微微搖了搖頭。


    “沒用的,隻會白白送命。”


    “可是!”


    “不僅如此,我們還會給周圍的百姓帶來麻煩。在西崔的時候,給我們的命令也是首先要抓緊時間,若來不及,就要盡量減少損失,保存兵力。”


    “那麽——”


    “直接逃往馬州。”


    光佑抬頭看了看南方的天空。遲暮的天空上雖然有雲,但與他在冬日見慣的雪雲大不相同。降雪終於結束,平原上的積雪也已消融。文州的春天姍姍來遲,他們卻被困在冬天裏無法離開。


    他想起過去在承州與他道別的主公。最後還是沒能相逢。李齋對他這不中用的部下該有多失望。


    “我們別無選擇,隻能逃跑……”


    ***


    山中夕陽已落。浩歌遠遠望著遠處的村莊,以及照亮周圍閑地的火把。身後傳來微弱的聲音。那是踩在化成冰塊的雪地上發出的嘎吱聲。雖然山上的積雪已開始消融,但周遭的樹下還殘留著化成冰的積雪。隻有樹幹附近的積雪融化,冰冷的水流淌而出,周圍寒氣逼人。


    “好像是敗退了……”


    一個微弱的聲音傳達了斥候帶來的信息。原來是一直潛伏在下方馬州師營地附近的人回來了。


    “似乎是青鳥帶來了消息。那幫人已經高興地擺起了酒席。”


    浩歌點點頭。事實上,方才一陣風從坡上吹來時,就隱約傳來了士兵們鬧哄哄的聲音。聽到這些喜氣洋洋的聲音,他便預料到會是這樣。


    “霜元大人呢?”


    “目前不清楚詳情。隻是聽說他們敗退後,敵人清剿完便回營了。”


    “是嗎?”浩歌喃喃自語道,“有清剿嗎?那就隻能趁著夜色逃跑了。”


    “前方敵軍兵力雄厚,要不直接去江州?”部下壓低聲音說道。


    “李齋大人命令我們不得前往江州。繼續往西走吧。”


    “可是……”


    “往西走,不得有異議。”


    浩歌一行人若前往江州,必定會留下痕跡。那麽江州北部便會遭到圍剿。一旦牽連恬縣,瑞雲觀的殘黨將麵臨危險。如此一來,百姓們就再也得不到丹藥了。


    浩歌激勵著休息的士兵,向著西邊的山上進發。每個士兵似乎都十分害怕黑暗。妖魔襲擊時帶來的恐懼仍然記憶猶新。呼嘯的風聲也讓他們驚慌失措,可還是一個勁兒地往山下走。遍地是未融盡的雪,士兵們踩在泥濘的地上時忍不住在心中咒罵一通。


    他們藏蹤躡跡、通宵行軍,就在身後的天空終於出現一絲曙光時,浩歌聽到了微弱的嘶鳴聲。這意味著在不遠處的某處灌木叢中,潛伏著訓練有素的軍馬。


    浩歌用手勢示意他們集中過來。聚集過來的士兵確實有被人包圍的跡象。


    ***


    風從馬州山上吹向南方。帶有屍臭味的風沿坡而下,穿過森林,最終抵達江州北部。在江州的峽穀中,春天提早到來。山野裏的積雪幾乎融化殆盡,耕種過的農田裏冒出一層薄薄的綠芽。


    一個被黑黝黝的耕地圍在中間的小村子裏鳥語聲聲。從山裏吹來的風到了這一帶已經暖和了起來,化為柔和的微風。


    ——可是,已經沒有了。


    園糸向櫃子裏張望,發現裏麵已經見底,便歎了一口氣。園糸一直寄住裏家。這個櫃子裏的糧食是裏家所有人的食糧。自四月份以來,他們就一直用白薯和野草來補充糧食,想方設法盡量多維持些時日,但終於還是吃完了。


    還有兩三天吧。


    然後櫃子就會變得空空如也。雖然農田裏播下了種子,可還要很長的時間,作物才會成熟到可以入口。


    園糸一邊歎氣,一邊抱著鍋走出大門。園糸沒有靠裏家養。裏家裏老人居多,雜活都由她一手包辦了。她一手捧著一鍋粗糧,一手拎著一桶衣物,離開裏家後便朝附近的水井走去。她正在默默地收拾洗好的衣物時,一個人影從不遠的路上走了過來。


    那是一個瘦弱的老人。他駝著背,腳下不穩。這名如同枯木般的老人,便是把藏在東架的道士們團結到一起的淵澄。


    園糸一低頭,淵澄就仿佛注意到了什麽,換了個方向來到了井邊。淵澄吃力地蹲在園糸身旁,他這副模樣失去了那股非同尋常的銳氣,看起來就像個隨處可見的老爺子。


    見園糸一臉驚訝地注視著他,他問道。


    “有你夫君的消息嗎?”


    淵澄問的時候並未將目光轉向她。


    “夫君——您是說項梁嗎?不,項梁不是我夫君。”


    自從他走後,就沒有聽到他任何消息了——園糸正想這麽回答,但淵澄趕在她前麵說道。


    “總覺得要變天了。”


    園糸順著淵澄的目光看向天空。春色正濃,傍晚的天空高處飄著薄薄的雲層,沒有特別低的雲。


    “北方的天空有些暗。”


    “是嗎?”園糸含糊地笑了笑。北邊的雲看上去並不厚。淵澄蜷縮著身子,手肘支撐在彎曲的膝蓋上。然後,他凝視著上空,“不知道去思怎樣了?”


    他斷斷續續地嘀咕著,語氣就像是在關心自己的孫子。


    園糸猶豫了片刻,不知該如何作答的時候,淵澄劇烈地咳嗽起來。


    “您沒事吧?”


    園糸伸出手來替他揉背。淵澄擋住她的手,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他邊咳邊慢吞吞地朝大門的方向走去。園糸目送著他離去,那踽踽獨行的模樣令她頗為傷感。


    那天晚上,淵澄就陷入了昏迷。照顧他的村民及徒弟們想盡一切辦法,老道士卻始終沒有恢複意識。


    兩天後,淵澄悄然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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