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西崔一片蕭瑟。


    就在不久之前,因土匪、墨幟以及聚集而來的百姓而充滿生氣的街道上,如今隻有寒風瑟瑟。荒蕪之地上矗立著無數墓碑,插在地上的梓木枝條下卻並未埋葬屍骸。在戰場上逝去的生命,骸骨大多遺留在原地,白骨露野,無人收屍。


    土匪幾乎全軍覆沒。朽棧留下來的遺孤們活了下來,但大多數領頭的都倒在了戰場上。不得不說,重傷歸來的赤比還能保住一條命是極為幸運的。無論是白幟還是石林觀,除了領頭的幾個,幾乎沒有能回來的。建中還活著,梳道卻下落不明。同樣,牙門觀的博牛也沒能回來。最後見到他的時候,他正和三個敵人展開英勇的搏鬥。高卓戒壇勢力也幾乎全滅。空正以及清玄都消失在了戰場上。到底是霜元軍和李齋軍活著歸來的人比較多,即便如此,他們的人數還是減少到三分之一。沒有騎獸,也沒有馬匹,手裏沒有像樣武器的士兵幾乎都沒能回來。近一萬人的墨幟銳減到數百人以下。


    他們付出的犧牲不僅僅如此。在李齋等人從琳宇攻打到瑞州州界的期間,州師也攻打了牙門觀和西崔。在西崔的人見到州師攻打過來,迅速將老弱婦孺撤退到潞溝,留在西崔與州師交戰的人則死了大半。餘澤也在其中。


    李齋在閑地上餘澤的墓前雙手合十。他很努力地在做事。當得知酆都的死訊時,餘澤痛哭流涕。李齋與他最後一次交談,便是激勵他振作起來。出征前兩人沒來得及碰個麵,待到回來時,餘澤已經躺在了屍堆裏。


    “我該留在西崔……”


    喜溢垂頭喪氣地站在李齋的身邊,似乎對於隻有自己退到潞溝而感到自責。


    “我有叫他一起去的……”


    餘澤推辭並留在了西崔。


    “總得有人替婦孺引路,毋需自責。”


    雖然李齋這麽說,喜溢卻靜靜地搖了搖頭。


    餘澤的死令人十分痛苦。更令人痛心的是,牙門觀遭到襲擊,而葆葉也遭受了同樣的命運,隨之喪生。蜂擁而至的州師將牙門觀重重包圍,紛紛射入火矢。逃出來的人在牙門觀外被殺。當時,留在牙門觀的大多是工匠,他們手無縛雞之力,慘遭屠戮。葆葉最終還是沒有逃過一劫。事後去搜尋火災後的廢墟,地上無數散落的遺體碎片叫人無法分辨哪一塊是葆葉的。幸存下來的隻有在白琅的敦厚以及負責傳令往來於前線的夕麗。


    “若我在她身邊,至少能讓她逃走……”


    夕麗滿心悔恨地痛哭著,可僅靠她一人,也沒把握是否能護住葆葉。沒有遺體,也沒有送終之人,葆葉就這麽消失在世上,給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整個城空空蕩蕩的,墨幟的殿堂內也闃無一人。盡管如此,仿佛諷刺一般,春風和煦,混雜著嫋嫋花香。即使從閑地回到正廳時也不會再有人熱情地出來迎接。餘澤不會再來慰勞他們的辛苦,這讓他們感受到喪失之痛。


    在沉重的氛圍中,敦厚前來拜訪。與其說是來拜訪,不如說敦厚是從文州城逃過來的。文州城內部開始有大的動靜。迄今為止阿選一直放任文州,如今又開始親自指揮。原本慵懶的風氣一掃而空。州侯被更換,新州侯帶著部下前來上任。可新州侯進了文州城,雙眼呆滯無神,隻說了句“掃蕩殘敵”。很顯然,他從一開始就病了。


    “除掉那些違抗國體之人。對於那些幫助土匪及窮寇,以及因不作為而利敵誤國的人,要予以嚴懲。”


    州侯宣布這個命令後,敦厚無奈決定,留在州城裏是極為危險的。他趁著掃蕩戰中一片混亂,拚盡全力逃了出來。


    ——就這麽徹底瓦解了嗎?


    李齋不禁自嘲。他們辛辛苦苦建立起的一切已化為烏有。而且,今後隻會失去得更多吧。


    大軍開始在瑞州邊境集結。掃蕩戰開始了。通往鴻基的路上設立了關卡,帶著騎獸的旅人根本無法進入瑞州。李齋等人在冬天的收獲如同堆積成山的雪,隨著春天的到來就會消融殆盡。


    “我們隻能逃了。”


    敦厚出現時這麽說道。


    “認命吧。我們已經沒有足夠的兵力去突破重重防線了。”


    聽到此話,李齋等人隻能默默無語。


    “我們已無法奪回王,也消滅不了阿選。如此下去也救不了戴國。為了戴國著想,我們隻能放棄,伺機而動以求東山再起。”


    “放棄?”


    靜之叫道。


    “我們隻能放棄主上。不過,戴國還有泰麒。阿選應該不會讓主上活下去,但隻要台輔還在,天命終歸會改變。到時候,救國的機會便會再次來臨。”


    “要是我的話,就會軟禁台輔。”建中譏諷道,“讓他誰也選不了,如此一來,就還是阿選的天下。”


    “未能選王的麒麟是有壽數的。阿選遲早會失去台輔。”


    到時,蓬山上就會結出會孕育出下一個麒麟的泰果。戴國新的麒麟將誕生,選新王的那一天也將到來。


    “我們隻要能熬到選出新王,戴國就能迎來新生。”


    李齋等人知道敦厚說得沒錯,卻還是無法接受。


    ——他們是為了什麽才付出如此慘痛的犧牲?


    若要在此放棄驍宗逃跑,那當初就不應該去追擊州師。這樣他們就不必抱著必死的信念進行慘烈的戰鬥,最終白白送命。


    阿選不會給驍宗留下活路。這不僅僅是意味著失去王這麽簡單。若驍宗死去,王不在了,也就得不到其他國家的支援。由王來請求他國支援,這是必不可缺的條件。


    戴國將被孤立,天道將失。戴國會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失去一切。


    盡管清楚這一點,但李齋等人已別無選擇。


    2


    “驍宗踐踏天意,篡奪了王位。我們必須將此事昭告天下。”


    阿選在六朝會議上突然宣布此事。


    “在禪位前把他帶到百姓麵前,當眾彈劾他的罪行,向百姓謝罪。”


    六官聽得一臉呆滯,誰都沒有提出異議。阿選麵無表情地掃視眾人,將目光轉向案作。


    “案作。”


    案作聽到召喚,膝行向前。


    “在這盛大之日不可缺少塚宰。我任命你為塚宰。”


    阿選說著,案作深深行了一禮。


    ——終於到該來的時候了。


    這就和承諾好的一樣。隻因促使阿選登基的正是案作。


    阿選即使被泰麒指名為王,卻毫無登基的意願。案作認為其原因在於空虛感。也許阿選並非為了王位,才弑殺驍宗的。若他想得到的是王位本身,就不會如此幹淨利落地拋棄它。如此一來,案作就明白了阿選的目的就在於弑殺驍宗,若真是這樣,阿選可能隻是嫉妒驍宗。阿選恨驍宗,因為他比自己更有才能。案作心想,這也難怪。事實上,案作一直認為,若是驍宗的話,就不會將所有權力交給張運之流。


    善於自保,庸碌無能——這就是案作對張運的評價。張運之所以能裝出有點本事的樣子,是因為他身邊有案作。張運心高氣傲,無能而不自知。案作可是費了好大的功夫才能操縱他。若他當麵提出建議,張運就會覺得他越分而敵視他。他隻能不動聲色地提出看法,加以誘導,仿佛這是張運想出來的主意,讚美他並在背後推上一把。一旦有了意向,隻懂得明哲保身的張運,便會立刻開始一一盤算自己會因此蒙受多少虧損。因此,為了不讓張運產生不安,案作需要事先疏通關係,以便他能下定決心。


    案作心想,若是驍宗,想必會看穿張運的無能,明白誰才是真正的能人。這就是阿選和驍宗的不同之處,也正是因為這種能力上的差距,阿選肯定既嫉妒又憎恨驍宗。雖然出於嫉妒,阿選弑殺了驍宗,但他的王朝很快就崩塌了。也難怪,畢竟阿選不過是個偽王,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他既沒有鑒別臣子優劣的能力,又允許張運這樣的無能之輩獨斷專行,不可能會治理好朝廷。最後,案作以為,阿選應該是厭煩這樣的局麵了。


    戴國的慘狀印證了他的無能。於是為了逃避這一切,他退居六寢深處,閉目塞聽。那麽,要把阿選再一次送上王位,隻要讓他以為自己能力在驍宗之上即可。


    因此案作才會在阿選耳邊竊竊私語。


    “在讓他禪位之前,應該讓他承認自己篡奪了王位。”


    阿選一開始疑惑地看著案作。


    “主上並沒有篡奪王位,而是驍宗篡奪了原屬於主上的玉座。以此為罪行,將他綁在刑場示眾。驍宗哄騙年幼的台輔,斬去他的角,逼他服從。主上奮起反抗此等傷天害理之事,而他不顧百姓的苦難,逃亡後一直藏蹤匿跡。”


    阿選盯著案作的眼睛看了好一會兒。


    “你怎麽讓他認罪?”


    “隻要在刑場上示眾,彈劾他便可。”


    “驍宗不會同意的。”


    “他要是不點頭,聚集而來的百姓是不會接受的。隻要宣布會在這裏進行彈劾並召集百姓,百姓們就會為了聽他謝罪而聚集過來。”


    說著,案作壓低了聲音。


    “焦躁的百姓們說不定會破口大罵。隻要有人扔石頭,他們就會一窩蜂地跟隨其後。”


    “哦?”


    阿選輕聲說道,眯起了眼睛。案作靠得更近了。


    “禪位的風險太大。我們不應允許驍宗離開國家。可是,驍宗必須讓出王位。隻要向百姓宣告此事,就不會出什麽問題。”


    “你以為光靠石頭能殺死他嗎?”


    “可不能小覷一窩蜂扔石頭的百姓。在扔石頭的時候,他們會陶醉於自己的行為,有些人會從衛兵手中奪過武器,采取更為直接的行動。”


    “真的會有嗎?”


    阿選冷笑一聲。他的眼神充滿挑釁,案作察覺到他是在考驗自己。


    “或許需要事先做好安排,煽動一些心懷不滿的百姓。”


    “如果我派人去殺驍宗,那和我親自殺他有何區別。”


    “您不可命令他人去殺他。不過,若我們去接近一個心懷不滿的人,感歎一下自己想要扔石頭,最好能砍他一刀,這樣應該是沒問題的。酒席上,這種交談往來可是常有之事。即便那些人受到蠱惑後真的付諸行動,那也是他們咎由自取。”


    “或者——”案作又補充道,“人們也許會誤以為這樣做對自己有好處。人都隻看到對自己有利的事,給他們一些零碎不全的消息,他們會按自己的意願用想象來填補事實,並對此深信不疑。


    “原來如此……”


    阿選說完,微微一哂。案作提心吊膽地等著結果,最後,阿選決定登基。他采納了案作的計策。


    並不見得一定會順利。但若百姓普遍咒罵著扔石頭,那麽在百姓的心目中,驍宗已經定罪了。阿選應該會滿意的。驍宗不死,阿選就無法正式登基,但他對此應該並不介意,因為這與現狀沒有什麽區別。倒不如說,若阿選不正式即位,頭痛的可是案作。不過,隻要案作能處理妥當即可。


    事實上,在聽說驍宗被捕後,案作便已周密行事。他派人到城裏去接近那些對現狀不滿的人。特別是挑選了那些風氣不好,荒民眾多的地區。把自己的不得誌歸咎於時代,因此而充滿怨恨的人要多少有多少。


    這種人才更容易受“義憤填膺”的驅使。


    不能原諒他,想咒罵他,想向他扔石頭——真想把他打死。隻要有人如此憤慨激昂,必定有人會附和。在反複煽動之下,對方就會下定決心。要記得根據對方的為人,暗示對方,隻要他付諸行動,便能得到金錢上——或地位上的好處。而且,還要灌輸付諸行動才能伸張正義的觀念。另一方麵,他又散布謠言,說軍方在警戒暴亂,生怕暴怒的百姓會襲擊驍宗。謠言說,顯然有相當多的人想在彈劾現場試圖對驍宗施加天罰。關鍵是要讓百姓自己誤以為有許多人義憤填膺,打算付之於行動。百姓總是隨大流的。當他們認為己方人數更多,在行動上便更加衝動。


    以上諸事都不是由案作親自去辦的。他派了有能力的部下去做,而他的部下又會下令給自己部下,再去雇傭某人來做。案作所做的,隻是命令部下必須要煽風點火,營造氛圍。不管是部下,還是部下的部下,就算有人誤以為真的引起暴動便可得賞,那也隻是他們過於愚蠢,自以為是。阿選也好,案作也罷,都是清白無辜的。


    然後案作的時代便會來臨。


    ***


    “方才阿選派人過來了,說明天會派人來接我,照常參加六朝會議。”


    泰麒沉聲道。在黃袍館的堂廳中,如今隻剩下四人了。


    “意思是說已經解除禁閉了嗎?”


    潤達說道。但泰麒搖了搖頭,笑容中帶著些許悲痛之色。


    “從一開始就不是禁閉。之所以把我們關在黃袍館裏,是因為有人謀反,這是為了保護我們的舉措。”


    “是的。”潤達歎息一聲,然後問道,“也就是說,再也不用擔心有人謀反了?”


    泰麒頷首。


    “嘉磐被處以極刑了。”


    潤達“咦”了一聲。


    “可是……可是嘉磐大人決不會……”


    “他沒有罪。”泰麒喃喃道。嘉磐不可能造反。說到底,張運的供詞根本不可取信。很顯然,這是一個莫須有的罪名。


    “州六官長也是嗎?”


    耶利插嘴道。泰麒仿佛垂下頭般的點了點頭。“怎會如此!”潤達驚呼,竟一時語塞。


    “驍宗大人將被押送到鴻基,接受彈劾。”


    泰麒言簡意賅地解釋了一下,岩趙嗤之以鼻。


    “簡直胡編亂造!”


    “我也會出席彈劾現場。”


    想來也是,耶利心想道。阿選似乎打算聲稱天命自始至終就在他身上。作為其佐證,泰麒必須在場。


    正堂內氣氛沉重,幾人都陷入了沉默,然後岩趙哼了一聲。


    “這不就是相當於將台輔挾持為人質嗎?若他威脅要殺了台輔,說不定驍宗大人會假意懺悔。”


    “台輔死了就能破壞阿選的計策。”


    耶利如此說道,“但我們可以威脅他。確實,隻要台輔死了,阿選就是自掘墳墓。不過,阿選為了作踐驍宗大人,也可能已做好懸梁自盡的打算。更何況驍宗大人對阿選的企圖究竟了解多少,我們也沒有把握。若遭到威脅,他可能會接受。”


    相比王之死,麒麟之死對百姓而言更是悲劇。驍宗應該會做出如此判斷吧。


    “然後驍宗大人就會成為篡位者……”


    岩趙抱著頭,泰麒把手放在他肩膀上。


    “我不會讓他這麽做的。”泰麒斷言道,“隻要我在場,就不會讓他這麽做。隻要我跪下來磕頭,誰才是真正的王就會一目了然。一旦表明驍宗大人才是真正的王,肯定會有士兵猶豫,況且刑場上還有百姓。”


    “您說的是。”潤達點點頭,仿佛鬆了一口氣。


    岩趙雖然也點了點頭,但心裏還是感到不安。的確,隻要泰麒跪拜在驍宗腳下,那哪一個才是王就是一目了然的。可是,說到底該怎麽跑到驍宗身邊呢?阿選不會蠢到讓泰麒接近驍宗。而且——


    他目送著泰麒帶潤達走向書房。


    “這樣行得通嗎……”


    耶利說道,仿佛看穿了岩趙的不安。


    “要到驍宗大人身邊,我和耶利你可以殺一條血路出來。”


    岩趙回道。雖然困難重重,倒也並非癡人說夢。


    “在台輔跪下來的那瞬間,若是被劍射中那就全完了。”


    “如此一來阿選也會完蛋。”


    “阿選應當不怕完蛋吧?恐怕,阿選已經一心隻想報複驍宗大人了。”


    正是如此。岩趙也是這麽想的,因此他閉口不言。


    “你還在擔心什麽?”


    聽耶利這麽一問,岩趙點了點頭。


    “台輔是黑麒……”


    一般情況下,麒麟的頭發是金色,這是隻有麒麟才擁有的特殊顏色。金發具有不容置疑的說服力。


    “但台輔並非如此。連我也是提到台輔,才忽然想起他是黑麒。就是這麽回事。”


    “原來如此,外表上難以令人信服。”


    “恐怕不像一個有著金發的人跪在主上麵前那樣,讓人一下子就能信服。”


    若泰麒的頭發和一般的宰輔一樣是金色的,那景象想必會極為震撼。不過,泰麒卻做不到。泰麒回到白圭宮時,身份被質疑便證明了這一點。


    由於有認識小時候的泰麒的人作證,好歹讓人相信了他的身份。但眾人心中一直有一絲懷疑,不能確定他是否真的是麒麟。


    “百姓本就沒見過台輔。”岩趙喃喃道,“更何況是情緒激動的時候,他們是否還有心思想起台輔是黑麒麟?”


    “的確……”


    “即便如此,他本來還可以變身或驅使使令,並非沒有辦法克服這個問題。可是,台輔的角卻被砍斷了。實話說,他和周圍的年輕小夥子沒什麽兩樣。”


    “正因為是奇跡,才會被視為真實……”


    耶利嘀咕著,岩趙聽得一臉納悶。


    耶利說,“這是台輔自己說的。他說,天啟之所以能成為事實,是因為麒麟本身便是一個奇跡。”


    “哦?”


    “真是一個有趣的人……台輔真的很有意思。”


    “這話太不敬了!”


    “麒麟的威望對我沒用。但我覺得台輔此人很有意思。他冷靜而透徹,在謀劃時連自己都能置之度外。實在有趣。”


    “耶利!”


    岩趙責備道。耶利卻笑了笑。


    “要不我換個說法?非同尋常。那可不是尋常人物,若隻是岩趙感到不安的事,他應該早就想到,並得出了答案。岩趙你這樣的就別擔心了。”


    岩趙一臉不高興地閉上了嘴,又忽然說道,“好像驍宗大人啊……”


    “我不認識主上,他是那樣的人嗎?”


    “並非是在為人上相似。而是剛才耶利你頗有幾分部下們在提起驍宗大人時的樣子。”


    “哦?”耶利小聲說道,似乎有些感慨。


    “原來如此……”


    ***


    泰麒心想,最理想的情況是——


    找出驍宗的位置,然後放他逃走。可他卻無法查明驍宗的所在之處。隨著嘉磐及州六官長被處決,泰麒等人暫且被解除了禁閉。雖然能去見州六官,可六官卻擔心若過於偏向泰麒,會危及自己的性命。泰麒這邊也有此顧慮,隻好避免與他們接觸。阿選派來的小臣一直跟在他身邊,因此難以自由行動。他能查到的東西十分有限。


    王師從文州帶著一個被重重護衛的人過了州界。這一點已得到證實。之後王師直接回了鴻基,可抵達時驍宗卻不在其中。隻能認為他是在途中離開王師,被藏了起來。他讓人去查是什麽時候的事,但還是查不出來。州官的權力管不了軍隊。惠棟已經不在,這讓他十分痛心。


    在越過州界後的第三天,可以確定他要找的人就在王師中。有不少傳聞說,侍衛營中有個人。不過後來,雖然有人看到了護衛,但某個要緊人物卻就此杳無音訊。說不準他到底還在不在。回途中護衛的人逐漸減少,還未抵達鴻基就全部消失了。也無法確定人數是從何時開始減少的。即使在王師中,這支師旅也是與眾不同的,不受任何人指揮,與士兵之間沒有任何交流。據說所有士兵都知道他們要護著這支師旅回鴻基,一路上卻根本不能靠近這支師旅。


    瑞州北部有幾座淩雲山及曆代王陵。雖說他在估量後讓人到其中一處去尋找,可那邊並沒有軍隊駐紮的痕跡,也沒有部署大量官員的跡象。


    他調動了所有能在黃袍館內能找到的門路。已經沒有時間去搜尋田中的所在之處了。泰麒想要事先見到驍宗,甚至是救出他,都已幾近無望。唯一能接觸到驍宗的機會隻有在彈劾現場。既然無法提前把驍宗救出來,那也隻有在這裏才確定能見到他。泰麒賭上了最後的希望。若他能跑到驍宗腳下,就能向百姓昭示哪一方才是正義的。如此一來,便可一舉扭轉局麵。


    正當他在心中盤算,隻聽阿選說,“必須加強台輔身邊警衛。”


    泰麒吃了一驚。此時他正在六朝會議上。他本人依然被關在黃袍館,每到早朝的時候,就會有人把他接過來。他在重重包圍之下——據國官說這些都是護衛——被帶到外殿或是內殿。席間,阿選向六官下達了這個命令。


    “若發了狂的百姓想要對台輔動粗,那可就不得了了。誰也不知道到時會發生什麽。千萬要把台輔身邊守得滴水不漏。讓小臣緊跟在他身邊,決不可離開半步。”


    說著,阿選嘲笑般的看著泰麒。泰麒故作平靜,但內心十分失望。他心中忐忑不安,隻覺得阿選或許已經看穿他的意圖。


    “還有……”阿選似乎很愉快地接著說道,“可能會有少數窮寇的餘孽進入鴻基。他們要麽會組成敢死隊來奪回驍宗,要麽放棄一切,至少保住驍宗的名聲——無論如何,可以肯定的是他們中會有人采取行動。”


    泰麒隻能忍著閉口不言。


    “是否要將鴻基封城呢?”


    聽到夏官長的話,阿選笑了起來。


    “不必。這些餘孽還是會硬闖鴻基的。一旦彈劾開始,就關閉鴻基的城門。仔細觀察聚集起來的人群的動向,隻要有提出異議、反抗士兵之類的,哪怕表現出一點包庇罪人的舉動,不拘情況如何,殺無赦!”


    “殺光他們嗎?”


    阿選重重地一點頭。


    “逮捕的手段過於溫和,也沒必要進行審訊。不必爭論,當場誅殺!”


    “可是,百姓們……”


    不會覺得阿選殘忍無道嗎?聽到夏官長的話,阿選放聲大笑。


    “不必瞻前顧後,隻要說是窮寇的餘孽就夠了。”


    他愉悅地說道,“聽著。聚集而來的人群中可能會混有反賊,未必要除掉他們。他們要來,就讓他們進來。不過,要審查武器,不得讓任何人攜帶武器進宮。這些人也好,其他人也罷,隻要有妨礙者,一律誅殺。在周圍安排空行師和弓兵。”


    鴻基會封城,若有任何不安定的動向,無論是誰都不能放出去。一切問題都要在鴻基內解決。阿選如此宣布道。


    泰麒隻能聽之任之。他曾提出異議,指出這可能會牽連周圍無辜的百姓。但他很清楚,阿選是不會聽他的。


    若有試圖救出驍宗的人,也隻會被引誘到鴻基,然後被就地誅殺。泰麒無法阻止這種情況的發生。


    ——已經沒有人能拯救驍宗了。


    泰麒不得不承認,目前對於救出驍宗,他已經一籌莫展。李齋等人也下落不明。泰麒甚至不知道他們是死是活。從歸來的士兵帶回來的傳言來看,李齋他們幾乎沒有活下來的可能。他很想相信他們還活著,卻沒有堅信到底的理由。


    ——即使他們活了下來又如何。


    就算李齋僥幸活了下來,她能突破重重防衛進入鴻基嗎?就算能,他們也不可能救出驍宗。


    李齋等人的勢力已被殲滅,所剩無幾的兵力甚至不值得阿選軍去追殺。


    據一名士兵所說,那裏屍橫遍野。那些人手上既沒有像樣的武器,也沒有盔甲,隻憑一根寒磣的長槍就和阿選軍交戰,輕易地喪命。若他們逃跑的話,至少還能活命,但他們卻徒勞地前赴後繼。當然也有逃出來的,卻馬上被追殺了。還未離開便喪生戰場。又能如何——他們既沒有馬匹,也沒有足夠的人手守在後頭來確保退路。


    已經誰也救不了驍宗了。


    唯一可能做到的隻有自己,可就算他能讓驍宗逃走,也無法讓他平安逃到遠方,而且也救不了戴國。


    泰麒回到黃袍館,抬頭望向北方的天空。


    他能做的隻有一件事了。


    “潤達,我有件事想請你幫個忙。”


    聽到泰麒叫他,潤達一本正經地回了聲“是”,然後趕到泰麒跟前。泰麒將手中的一封信遞給了他。


    “我希望你能幫我送這封信。路途遙遠,可能還會有危險,但我隻能托付於你了。你能跑一趟嗎?”


    潤達雙手恭敬地接過信,回道,“下官領命。”


    “多謝。請你前往江州,江州恬縣有個叫東架的村子,那裏有位名為同仁的裏宰。請務必將這封信交給同仁。”


    “恬縣的村子是嗎?”


    泰麒頷首。


    “那裏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勢力了。雖然人數不多,但同仁還是把有識之士團結到了一起。因此,麻煩你了。”


    潤達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氣,躬身道,“是!”


    “我會告訴岩趙,讓他準備好騎獸。”


    “下官不會駕禦騎獸。”


    “這頭騎獸十分聰明伶俐,不會有事的。”


    泰麒微笑著把岩趙叫了過來。


    “請你把阿虎牽過來給潤達。”


    “阿虎,那隻騶虞嗎?”


    泰麒頷首。


    “可……那是……”


    “你說有事要辦,應該能設法把潤達帶出王宮吧?可一旦出了鴻基,難保士兵們不會跟在後頭。若是騎著阿虎,就可以甩掉身後的尾巴。”


    “嗯,畢竟是騶虞。”


    “千萬不能把王師帶到那個村子。出了庫門(注1)就騎上它,騎著阿虎出皋門(注2),然後以最快的速度奔跑。阿虎會帶著你的,不必擔心。”


    “是……明白。”


    潤達緊張地點點頭,慌忙去收拾行裝。


    岩趙目送他離去,問道,“您是有——什麽計策嗎?”


    “沒有。”泰麒笑道。


    “那頭騎獸是借來幫助驍宗大人的。為了以防萬一,必須還回去。”


    “啊……”


    岩趙狐疑地點點頭。


    “我的處境不妙,潤達一直為我效力,所以才更危險。我想是時候讓他逃到更安全的地方了。信裏隻寫了對同仁和潤達的謝意以及歉意。我這個胎果也寫不來太多的內容,也隻能再添上一句,希望他們能把阿虎帶到墨陽山的隧道那裏。阿虎就可以穿過那條隧道,飛上雲海。”


    “無論進展是否順利,我都會與阿選為敵。潤達還是不在為好。”


    注:1.庫門:古時指倉庫的門。


    2.皋門:古時王宮的外門。


    3


    肯定會有掃蕩戰。


    李齋等人別無選擇,他們已有此準備。不過,不惜一切代價,他們也必須避免將文州的百姓牽連進來。


    盡管意誌消沉,他們還是盡力保護百姓,這時從玄管那裏傳來了消息。靜之把青鳥帶到李齋那裏。


    胡摺的腳上綁著一根細長的黑竹筒。


    靜之取下竹筒,從裏麵取出一張細細卷起來的紙,把它遞給李齋。李齋當場打開,垂目看去,看著看著就變了臉色。李齋驚愕地瞪大了眼睛,臉色刷的變得慘白。眾人馬上就知道這是個壞消息。與此同時靜之等人也在想——對他們來說還能有更壞的消息嗎?


    正當大家對此已分外麻木時,李齋開口了。


    “驍宗大人將被處死。”


    眾人仿佛打了一巴掌,一下子驚醒了——她剛剛,說了什麽?


    “大約一個月後在鴻基,白圭宮奉天殿前。罪狀是篡位。”


    “怎麽回事?”


    霜元怒形於色,連連追問李齋。


    “說是驍宗大人篡奪了阿選的王位。好像是這麽回事。”


    靜之聽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在場的人似乎都是如此。


    所有人都一臉詫異,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每個人臉上都露出了驚愕無比的表情。


    “因為是八年前篡位的罪名,所以不是現在的事。意思是說,驍宗大人登基本就是篡位而來的。”


    “簡直假話連篇!”


    霜元由於太憤怒,氣得麵無血色,整個人都呆立在原地。


    “上麵說,驍宗大人篡位後讓百姓陷入苦難之中,要讓他向天下謝罪。”


    霜元已啞口無言。猛然間,他的手毫無意義地搭在劍柄上,不停地打顫。


    換成靜之問道,“隻是謝罪嗎?那就不見得是處刑了。”


    李齋臉色難看地點了點頭。


    “但信上說,他們會暗中動員下屬到刑場,煽動百姓投擲石塊。”


    李齋將一張薄薄的紙片遞給靜之。那是一張很小的紙,寫有一連串細小的文字,紙上能寫下的消息極為有限。上麵寫的也就是李齋所概括的這些內容。


    “這是什麽意思?”


    “換句話說,八年前登基的應該是阿選。然而驍宗大人卻篡奪了王位。他們要讓他為自己的罪行向百姓謝罪,以此為名義把他帶到奉天殿前。”


    奉天殿是白圭宮對外開放的正殿。從皋門進入白圭宮,此殿堂就聳立在正前方。位於奉天殿前寬廣的前庭,四周樓閣環繞,百姓可自由出入。包括即位儀式在內的許多儀式都會在此舉行。


    “恐怕到時百姓會蜂擁而至。他們讓手下混到人群中,唆使百姓投擲石頭。他們應該是想用這種方式來煽動聚在一起的百姓。”


    “怎麽會有這種事!”


    “百姓相信新王阿選。靜之你也該明白吧。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台輔回到白圭宮,開始救濟百姓後,許多百姓都以為這也是新王阿選的恩賜。”


    確實如此,靜之心想。就連文州也有一些百姓衝著站在驍宗一邊的靜之等人破口痛罵,罵他們是“叛徒”。


    “如果說,阿選本就是名正言順的王,而驍宗大人登基卻欺騙了天下人呢?那麽,驍宗大人登基以來,長達八年的苦難便會全都歸咎於他。百姓會謾罵他。若有人扔石頭,狂熱之下失去理性的人也會跟著一起扔吧。”


    “這是有可能……”


    “驍宗大人恐怕會被綁起來,無法動彈。他將會被那些滿腔憤怒的百姓一窩蜂地扔石頭,最後被石頭砸死。”


    “什麽!”靜之張口結舌。霜元則厲聲道。


    “我決不饒恕他!”


    霜元雖然這麽說,但他自己也明白說什麽都是枉然。這隻是一句咒罵,僅此而已。


    驍宗是名正言順的王,卻被人說是篡位。自七年前,驍宗被囚於文州以來,國家所遭受的一切苦難都源於阿選。都是因為阿選陷害了驍宗,又置百姓於不顧。然而,如今連這也怪罪於驍宗。還有比這更羞辱人的嗎?盡管靜之等人決不能饒恕此事,可他們也沒有辦法可以阻止。他們已經沒有辦法去討伐阿選了。在勢力瓦解、人數急劇減少的局麵下,靜之等人既無法救出驍宗,也無法阻攔百姓。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一味地咒罵“無法饒恕”。


    “不過,這也太過分了!”


    靜之當場跪在地上。


    明明驍宗是王——是被上天認可的名正言順的王。


    “台輔他向驍宗大人立下了誓約。”


    靜之當時就在現場。年幼的泰麒變身為麒麟,追著驍宗而來。他跪在驍宗麵前,說來迎接主上。驍宗回答的是“我準許”。


    “明明驍宗大人就是王!”


    “我們無論如何都要製止此事!”靜之身邊傳來一個斬釘截鐵的聲音。他抬頭一看,隻見李齋跪在他旁邊。“我們絕不能讓此事發生。”


    “可是……”


    “沒有辦法,也必須做點什麽。這對驍宗大人而言是最大的恥辱,不僅如此,這也是百姓最大的不幸。”


    說著,李齋身體顫抖了一下。


    “他們早晚會發現阿選不過是個偽王。到時候,百姓就會得知,自己親手殺了真正的王。我們不能讓這種情況發生。”


    李齋環視眾人,大家都重重地點了點頭。


    “可是,該怎麽做?”


    敦厚高聲問道。


    “就算我們殺入鴻基,也隻會被殺光。連驍宗大人也救不了,豈止如此,是否反而還會有損驍宗大人的名聲?”


    敦厚說得也有道理。即便在刑場鬧事,也不要指望能救出驍宗,而靜之等人的舉動在百姓眼中不過是垂死掙紮。這樣隻會加深他是一個竊取王位的惡徒的印象。


    “那也無妨。”霜元放話道,“我不介意和主上一起被殺,至少要將主上從桎梏中解放出來。”


    “霜元大人……”


    靜之不由地想製止他。霜元以平靜的眼神回視他。


    “主上——驍宗大人是一個武人。戰死沙場,對一個武人而言哪怕有遺憾,也並非不光彩之事。不能戰鬥,作為罪人被殺才是恥辱!”


    “你是想說,自己會為了捍衛尊嚴而和主上生死與共嗎!”


    敦厚大聲嗬斥霜元。


    “原來如此,這樣一來你們就能守住武人所謂的尊嚴。不過,你們倒是心滿意足了,戴國該怎麽辦?就這麽容忍阿選繼續專橫跋扈下去嗎?”


    李齋等人隻能沉默不語。


    “若為戴國的將來及百姓著想,就必須避免白白送命。忍辱負重,等待時機為主上報仇,不惜一切代價除掉阿選。”


    敦厚強硬地說道,然後聲音緩和了下來,溫和地勸誡道,“你們一直在說,如果是主上在這裏,他會怎麽做。若驍宗大人眼下就在這裏又會如何?是把自己對主公的感情放在第一位,還是把戴國放在第一位?”


    “你們好好想想。”敦厚說。


    這一天,靜之一直悶悶不樂地思索著。的確,驍宗肯定會叫他們別管自己,拯救百姓才更重要。


    可是,每當他這麽想的時候,內心深處就會湧上一股絕望。這是過去他曾在老安感受過的絕望。他當時以為失去了驍宗。都怪自己不肯費工夫去確認,才會導致驍宗死去——就是這種絕望。靜之對戴國的未來充滿絕望,而更讓他絕望的是自己的無能。絕望的是自己本可以做些什麽,卻因為自己的無能而眼睜睜坐失良機。他瞧不起並厭惡著自己——更是憎恨著自己。他內心悲痛欲絕,即便別人寬恕了他,他自己也無法寬恕自己。


    ——必須要救出驍宗。


    可是,沒有對策。他們沒有時間重整勢力。想要強攻鴻基並奪回驍宗是絕無可能的。雖然不清楚防衛鴻基的師六軍的實際人數及虛實,但可以肯定的是,比起縮減到隻有兩百人左右的靜之等人,其規模有三百多倍。對方至少有三百倍的兵力,而且還有牢不可摧的城池,以及感情上支持他們的百姓。戰場是一個冰冷的算計之地。再怎麽寬鬆地估算也得不出能戰勝對方的結果。


    “我們不能至少潛入王都,把主上搶走嗎?”


    喜溢說道。可這也是沒希望的。


    “王宮的警備森嚴,若就憑這點兵能悄悄潛入做些什麽,那我們一開始就會取阿選的項上人頭。”


    聽到李齋的話,喜溢陷入了沉默。


    又換了另一個人問道,“那刑場呢?既然他會被帶到百姓麵前,我們也可以到現場。”


    有人似乎覺得這個主意正合乎心意,點了點頭。


    “就是這樣。我們混到人群裏,進了刑場後直奔主上身邊。”


    “很難吧。”霜元歎了口氣,“阿選自然會考慮到會有勢力前來劫法場。我們可以和拿著石頭蜂擁而來的百姓一起衝到主上跟前——這倒也並非不可能。不過,救出主上後,你們能殺退衝過來的百姓,殺出一條生路嗎?”


    “我也不忍心對百姓刀刃相向,可要救主上,形勢所迫也隻好這麽做了。”


    有人怒斥這和阿選有何不同。也有人辯駁這是迫於無奈。


    “哪怕我們可以控製住情緒——”靜之高聲說道,“周圍圍觀的百姓恐怕有數千人,在這麽多人的包圍下,我們能殺出一條生路嗎?”


    “怕是不行。”李齋說道,“首先,我們不能把武器帶進皋門。如果我是阿選,讓百姓進來時就要搜身。武器一律不得帶進去。”


    “就算我們殺出一條生路——”霜元接著說。


    “接下來要怎麽做?我們可以突破重重防衛,離開刑場嗎?能否逃出王都?逃出王都後又該怎麽辦?”


    靜之回想起白圭宮的景象。皋門聳立著,裏麵是奉天門的樓閣。左右兩側同樣是高聳的樓閣,高高的城牆連接著四麵的建築。穿過奉天門,就來到奉天殿的前庭,左右兩側也聳立著樓閣。前庭應該到處都有士兵。無數的士兵及空行師在從奉天門到皋門的隔牆上待命。一旦發生事端,那些士兵就會趕過來。若空行師在場,肯定會在出事的那一刻就找上門來。當他們擠開人群,來到驍宗身邊的時候,箭矢和標槍就會從天而降吧。


    豈止如此,若周圍的人群太礙事,他們可能根本接近不了驍宗,反而多半會成為箭矢和標槍的獵物。


    靜之這麽一說,就有人說,“不會吧,周圍可都是人。”


    靜之露出了苦笑。


    “你以為阿選會因為把周圍的百姓牽連進來而有一絲猶豫嗎?”


    沒有人回答這個問題。


    阿選不會顧及百姓的性命。既然空行師數量不少,他們是否能接近驍宗都是個疑問。即便做到了,周圍可是敵窩,想要除掉這麽多敵人是沒有可能的。即使出現了什麽奇跡,阿選也會在發生騷亂的那瞬間關閉皋門吧。若是如此,他們就沒有辦法離開王宮,隻能被蜂擁而至的大軍碾壓。在靜之等人被擊潰前,鴻基的城門也會關閉。縱使對方出現失誤,他們也逃不出鴻基。


    “就算我們逃出去了,也無處可去。”有人有氣無力地嘀咕道,“我們會被一路追殺,連個跑路的地方都沒有。”


    “可是……”


    “還是沒法完全放棄吧……”有人說出口,卻沒有繼續說下去。


    李齋在一片沉默中苦笑著,低聲說道,“何況台輔還在阿選手中。不管再怎麽幸運,隻要阿選殺了台輔,一切都會在瞬間結束。”


    “也就是說……”有人回應道。


    “不可能把人奪回來。”


    靜之撓破了腦袋。無論他怎麽想,都救不了驍宗。縱然結論是“不可能”,他也無法放棄。他輕易不肯死心,一直仔細思考對策,卻還是找不到解決的辦法。到最後,他開始想入非非,妄想會遇到好運,或是會出現僥幸的情況等等。


    總之,他們無計可施。


    “即便如此,屬下也無法拋棄驍宗大人。”


    靜之開口道。這是他絕對不願意做的。


    霜元頷首。


    “我很清楚,拯救戴國是重中之重。但正因如此,哪怕隻有我一人,我也想救出驍宗大人。驍宗大人可能會讓我們以國家為重,可我知道,驍宗大人想要為國盡心竭力。而大人會為了國家而被舍棄——我不想在這種處境下扔下他不管。”


    “這是我的私心。”霜元露出平靜的笑容。他已經是一臉的堅定。


    “我知道我救不了他,可就算救不了,至少也想讓他在死的時候免受屈辱。我們已經沒有辦法向阿選報一箭之仇了,但決不能再讓驍宗大人在恥辱中死去。我希望至少能把他從刑場上解救出來——哪怕結果也是戰敗而死,起碼也要讓他戰死。”


    李齋點了點頭。


    “我們付出了眾多的犧牲,卻不能為戴國做任何事。我覺得自己並無什麽作為,正因如此,才想堅守忠義。”


    說著,李齋自嘲地笑了笑。


    “從霜元來看,我這麽說或許可笑至極吧?”


    “李齋也是驍宗大人麾下一員,並無早晚之分。”


    李齋點了點頭。


    “當然,應該要有人以救國為重,我們也需要有這樣的人。我想將戴國的未來托付給這些有誌之士。”


    李齋說著,環視在場眾人。


    “為了戴國,以後的事就交給各位了。總之,希望大家能先逃往雁國。”


    這就是李齋等人下的結論。


    4


    無法奪回驍宗已成為定局。為了將來的戴國,希望大家能逃到安全地帶。


    對於李齋的勸告,有人點頭同意,也有人固執地搖頭。李齋想盡辦法勸說這些人。她第一個就去勸靜之,可對方並沒有點頭。


    “屬下也要去鴻基。”


    “靜之!”


    靜之製止了想要反複勸說的李齋。


    “請您讓屬下去吧,求您了。屬下一直和李齋大人您一起行動,您應該知道屬下是不會同意的。”


    被他這麽一說,李齋也隻能陷入沉默。李齋還記得,當得知在老安被認為是驍宗的武人——實際上是基寮——已經去世的時候,靜之是有多麽的傷心。不,她無法忘懷。若強行將其留下,他也會像當年一樣自責吧。正因她明白這一點,所以不得不點頭。


    “屬下也去。”


    泓宏還未等她勸說,就先開口了。


    “光佑大概會懊惱不已吧,誰叫他遲到了。就讓他懊悔得頓足捶胸好了。”


    “泓宏,不要白白犧牲性命。”


    “並沒有白白犧牲。隻要我不曾屈節,便不枉此生。”


    李齋歎了口氣。


    “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我不認為泓宏你們對驍宗大人忠心到會為他肝腦塗地。當然,你們作為泰王的臣子,也有臣子的忠義,不過……”


    “您說錯了。”


    泓宏一臉驚訝地說道。


    “屬下可是李齋大人的部下。既然李齋大人要去,屬下自然隨行,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李齋內心一股情緒油然而生,一時語塞。


    “那我命令你……”


    還沒等李齋說完,泓宏就打斷了她,“屬下拒絕。如果李齋大人您不想讓屬下死,那就請您撤退。隻要您一說撤退,屬下就屁顛屁顛地趕緊逃命。”


    “泓宏,求你了。下一個時代會需要人才。”


    “還有光佑啊。屬下是李齋大人的跟班,您去哪兒,屬下就跟去哪兒。一個將軍就是得背負著重擔前行。”


    李齋再次歎氣。


    “傻瓜……”


    “那是因為將軍是最大的傻瓜呀。”


    李齋苦笑了一下,將湧上心頭的情緒咽了下去。


    目送李齋離去,泓宏把長槍放在磨刀石上磨著。


    ——這一次,不會讓她孤身一人踏上旅途。


    以前,他和李齋一同奉命鎮壓承州的反賊,於是泓宏動身前往承州。在行軍途中,李齋被帶走問話。他的主公獨自一人——不允許麾下部隊隨行,被敵軍包圍著,就像個囚犯一樣被帶走。在接下來的七年裏甚至不知生死。他不想讓她一個人去。無論是逃跑還是被殺,他都不想讓她獨自麵對。


    這一回,他一定從始而終,跟隨到底。


    ***


    “屬下也隨您一起去。”


    夕麗打斷李齋的勸說,斬釘截鐵地說道。


    “夕麗,你該效忠的英章可不在這裏。”


    “屬下明白。屬下想跟著李齋大人一起走。”


    李齋不由得用手扶住額頭。


    “你也是這樣……泓宏也是……”


    “是嗎?”


    “都讓我背上如此沉重的負擔……”


    隻能徒然死去。怎麽盤算都沒任何活路。他們不過是意氣用事,於國於民都無大義。


    “是屬下主動要去,並不怪李齋大人。”


    “太重了……我背不動……”


    李齋不禁潸然淚下。麵對靜之及泓宏時都忍住的淚水,如今卻奪眶而出。


    夕麗握住李齋的手。


    “請您不要這麽想。就如同李齋大人想為了主上而去,屬下也想為了李齋大人而去。李齋大人自己下的決斷,是不會把責任推給主上的吧。屬下也是一樣。”


    李齋隻能搖頭。


    “屬下是個女人……”


    夕麗說道。


    “屬下相信李齋大人一定能明白,一個身為女性的士兵意味著什麽。體格上不及友人,膂力也不如人。與生俱來的體魄,無論如何也比不上友人。這是多麽令人沮喪的事。”


    友人對她總有一絲輕視——她感覺到了。若她在訓練中贏了,他們就會借口說因為對手是女的所以輕敵了。被她打敗的對手更會被別人嘲笑說,“你敗給了女人嗎?”因此,同僚們都不願意與夕麗交手。


    “在同僚的麵前,屬下既不能哭,也不能生氣。”


    李齋流著淚點了點頭。是的,所以她才不能在靜之及泓宏的麵前哭泣。就連和驍宗重逢的時候,她也不能像霜元他們那樣,毫無顧忌地痛哭。


    “雖然屬下自願參軍,可屬下一直覺得麵前這堵牆實在是太高了。直到看到李齋大人成為一位將軍,才覺得自己得到了救贖。”


    這堵高牆是可以攀越的。李齋一定也受過同樣的苦,並克服了重重的困難。


    “這就是屬下一直堅持當兵的原因。屬下不想被留在後方,不想被人說閑話,說因為可憐我是女人才把屬下留下來。請您讓屬下堅持到底吧。”


    “可是,你是英章的……”


    “屬下是英章大人的部下。若英章大人在此,屬下就會跟從他。話雖如此,屬下認為結果不會有什麽不同。”


    聽她這麽一說,李齋破涕為笑,點了點頭。如果是英章,他還是會去鴻基的吧。


    “請您帶屬下一起去吧!”夕麗說。李齋回握住夕麗的手。


    無論是道謝還是致歉的話,都無法訴之於口。


    ***


    “我去,你們留下來。”


    建中不容分說地說道。而此勇則回答,“不行。”


    “憑什麽建中你來命令我們?我要去。”


    “你沒道理去。”


    此勇嗤之以鼻。


    “建中你不也一樣嗎?”


    “我是轍圍出身。”


    “那不是幾十年前的事了嗎?又不是建中你自己被救了。不過,若你要說祖先受到恩惠,有這份情義在裏麵,那我也有充分的理由。”


    此勇對一臉不快的建中說道,“的確沒有情義,但我有怨恨。”


    他的父親被殺害了。雖然土匪本身是違背律法的,可對於此勇而言,朽棧是他獨一無二的父親。在他失去同樣是土匪的生父,既沒有謀生的方法,也無自保手段的時候,是朽棧救了他。朽棧把他當成親生兒子一樣照顧撫養。此勇讓他感受到了快樂——他是這麽說的。


    “我不會饒恕阿選。這是唯一能讓他知道的方法,所以我要去。”


    “這就叫白白送死。”


    “我不在乎是不是白死。我要報一箭之仇,至少要給他臉麵抹黑。”


    “此勇!”


    “勸土匪是沒用的。”


    聽此勇這麽一說,建中默默地搖了搖頭,然後離開了。


    此勇目送著他離去,方順叫住了他,“我想說的,你都說了。”


    “是嗎?”此勇回頭看著方順。


    “我要把阿選那廝……”


    此勇打斷了方順想說的話。


    “你留下。”


    “哥哥!”


    此勇轉過身對著方順。方順的個子比他矮了不少,但骨格上更為健壯,也許遲早會比此勇更高。方順將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必須要有人照顧家人。”


    “不要,我要和你一起去。”


    “不行。”


    此勇把手搭在方順的肩膀上,用了點力,輕輕搖了一下。


    “從今以後,大家都要靠你了。”


    “那就由哥哥來照顧大家啊,我才不行呢。”


    “恐怕是不行,你絕對會很辛苦。”


    此勇說著,又搖了搖方順。


    “你還年輕,什麽都做不了,所以我不能帶你去危險的地方。你隻會拖我後腿。”


    “才不會拖你後腿呢。這陣子我可是有好好幹活的。”


    “就你這個年紀來說,已經做得很好了。所以你可得支撐著大家,就麻煩你照顧母親們了。”


    “不要。”方順抓著此勇的胳膊說,“哥哥,你是要一個人死嗎?我不想你死!”


    “父親肯定不希望我們兩個都死。”


    “他一定也不希望哥哥你死的。”


    “是啊。”此勇點點頭。


    “我當然知道。所以啊,至少讓你留下來。作為交換,我保證無論發生什麽都會努力地活下來。”


    “沒見你有努力啊。”


    此勇沒有再反複勸說,而是抱住弟弟。若要追根溯源,他們本是陌生人。正因為朽棧把此勇和方順當成兒子細心地撫養長大,這兩人才能成為兄弟。


    弟弟抽抽搭搭哭個不停,此勇緊緊地抱著他。


    ***


    “我會去。你們幾個作何打算?”


    友尚問他的部下。


    “屬下要去。”弦雄理所當然地答道。


    “若友尚大人您要去,那屬下就跟著去。”


    “要是我說不去呢?”


    “那隻能就此告別,屬下是要去的。”


    友尚盯著弦雄泰然自若地整理武器。


    “還真是個冷漠無情的部下……”


    “戴國會變成如今這幅光景,屬下認為自己是有責任的。”


    “原來如此。”友尚說著看向三個旅帥。三人迎著他的目光,宣施最先回答了他的問題。


    “屬下當然要去。”


    長天也默默地點了點頭。


    “罷了,我就知道你們會這麽說。”友尚苦笑道,然後看著剩下的那人。


    士真迎著他的目光,垂下了頭。


    “雖然屬下想說自己也要去……可是,屬下去不了。”


    “是嗎?”友尚隻是點了點頭。


    “請您不要誤解屬下的意思。屬下這傷,是沒法跟著您一起去的。”


    “我知道。”


    聽友尚這麽一說,士真的臉因痛苦而扭曲。


    “屬下奉阿選之令,殺害的無辜百姓不計其數。事到如今,屬下不認為自己還有資格惜命。屬下等人罪孽深重,有責任向阿選舉兵起義,也有責任捍衛被背叛和羞辱的主上的名聲。”


    “對……”


    “屬下死有餘辜,我們不該再活下去。所以屬下想跟隨您一起去,可是,這條腿實在是……”


    “士真,我真的懂。”


    友尚說著,拍了拍士真的後背。


    “我很明白你的心情。”


    “屬下很慚愧自己的不爭氣。”


    “這個我也很能理解。之後就交給你了……一切還未結束。遲早有一天,為了國家和百姓,你必須要打倒阿選。”


    “是!”士真頷首。


    “你好好努力到那時候,然後來追我們吧!”


    說著,友尚注視著士真。


    “聽著,你來的時候,一定要把阿選大人帶來。”


    一定,要取下主公首級。


    “這是我們為人部下應盡的本分。”


    李齋等人盡力勸說,勸眾人若可以的話就去雁國,不行的話反正先往西邊走。他們也告誡造反的百姓們,文州即將成為掃蕩戰的戰場,催促他們盡快往西逃。趕赴死地,白白送命的有他們這些蠢人便夠了。


    隻有四十幾人沒有聽從他們的勸說。盡管如此,敦厚還是一臉驚訝地說,“竟然有這麽多傻子!”說完便淚流滿麵。


    鴻基戒備森嚴。要去的話,就不能攜帶武器和護具。李齋等人隻在懷裏揣了一把小刀,穿上一身行裝,出發前往鴻基。途中,宮中正式布告天下,驍宗是篡位者,將為其罪行在百姓麵前懺悔謝罪。百姓們聽到這個消息,紛紛怒罵。許多人不到本人麵前痛罵一頓便覺得無法泄憤。大批人群湧向鴻基,李齋等人三五成群地隱身其中。


    5


    人潮向鴻基蜂擁而來。


    彈劾前一日,人們在街頭排隊,準備湧入城中。士兵們列隊把守在環繞著鴻基的高大城牆上。人們在手持武器的士兵們的注視下,向門闕走去,排成一條長長的隊伍,接受盤查。


    ——倒也算不上是盤查。


    耶利注視著湧進來的人群。隨著季節的變遷,人們已脫下厚重的縕袍。這種情況下,既無法遮掩容貌,也難以在衣服下麵暗藏武器。或許因為這個原因,士兵並沒有仔細搜身。他們隻會盤問攜帶武器的人,可既不搜查行囊,也不檢查旌券。除了偶爾會有持劍或長槍的旅人被推到門外,人流並沒有停滯。


    耶利騎在坐騎上,看了一會兒湧入城中的人們,然後調轉了馬頭。直通王宮的街道上人頭攢動,比平時更加擁擠。各個重要的地方都有衛兵把守,經緯交錯的四個路口也有不少士兵。


    ——防備森嚴。


    耶利確認這一點後便往皋門方向而去。她抬頭看了看滿是士兵的城牆,進了皋門,直接登上王宮。庫門禁止百姓通行,門前守備完全處於戰時狀態。此處對通行者的盤查十分嚴格,就連亮出綬帶的耶利,還是被擺弄著在身上搜了一通,過程非常令人不快。當她穿過庫門時,才終於鬆了口氣。


    ——他們是認定會有人來奪回主上吧。


    還是為了以防萬一?據說窮寇已潰不成軍。他們剩下的人數應該不足以攻入鴻基搶回主上吧。隨著往高處走,她一邊確認士兵的人數逐漸減少,一邊回到了燕朝。她徑直走向黃袍館,空蕩蕩的黃袍館裏,隻有滿室寂寥中的寧靜。


    ——這裏也一樣瀕臨瓦解了嗎。


    如今泰麒身邊隻剩下耶利和岩趙。耶利在門可羅雀的黃袍館門口棄馬,向正館走去。泰麒和岩趙正在冷冷清清的正館裏等著她。


    “耶利,外麵怎樣?”


    岩趙一見到她就問道。


    “防備十分森嚴。萬一有人前來奪回主上,就能一網打盡。看來沒有什麽可乘之機,這個布陣看上去就像是在防備並未被殲滅的窮寇一樣。”


    “是嗎?”岩趙呼出一口粗氣。


    “若他們因為窮寇被殲滅而放鬆警備,那就好對付多了。但恐怕無法指望如今的阿選會這麽做。”


    “主上呢?”


    對於耶利的問題,泰麒默默地搖了搖頭。


    他們不能指望外界的幫助。如今隻剩泰麒還有可能救出驍宗。可是,他不知道驍宗在哪裏。考慮到彈劾將至,他應該已經在鴻基或附近了。從目前警備的狀況來看,應該已在鴻基。本以為關押驍宗的地方會有森嚴的警備,但卻沒有明顯的偏向。隻能設想他恐怕是在王宮地底,鴻基山深處——也就是比正賴所在的那個迷宮還要深的地方。


    入口恐怕在六寢吧。若悄悄潛進去尋人,實在過於危險。即便抱著生命危險闖進去,也沒有足夠的時間去尋找驍宗。換言之,他們沒有辦法可以提前營救驍宗。


    “要不要索性取下阿選的項上人頭?”


    耶利戲謔道,岩趙露出一絲苦笑,搖了搖頭。這種事當然是做不到的。僅憑耶利和岩趙二人無法除掉阿選。隻要消滅不了阿選,就無法拯救驍宗和百姓。


    在一片沉重的寂靜中,漏刻響起。岩趙吐了口氣後站起了身,外出巡邏。雖然他已經不知道還有什麽可戒備的,但還是有必要確保黃袍館中沒有出現異常情況——尤其是要確保沒有可疑的人影闖入館內。


    耶利目送岩趙耷拉著肩膀離開堂廳,走到泰麒的身邊。後者如同雕像般坐著,一直望著庭院。


    ——說不出激勵的話。


    她隻是一言不發地佇立在原地。


    “你認為還有辦法可以挽救嗎……”


    “我覺得沒有。”


    當耶利老老實實地說出來後,泰麒點了點頭。


    “直到最後,我也沒能為驍宗大人,以及戴國做些什麽……”


    “何必妄自菲薄?”


    “這是事實。”泰麒露出了苦澀的笑容,“當我選擇了驍宗大人,來到戴國的時候,隻有十歲。我完全不了解這個國家,對於這個世界更是一無所知。這裏對我來說就是一個陌生的世界。”


    “所以……”泰麒呐呐道。


    “在政事上,我隻能看著驍宗大人。根本什麽也不懂,引起蝕之後還失蹤了……”


    雖然是泰麒引發了蝕,罪魁禍首卻是阿選。雖然耶利想提醒泰麒,可想必他應該十分清楚這一點。


    “即使是現在,我也是一無是處。”


    泰麒隻說了一句,就不再吭聲了。


    “所以呢?”


    耶利催促道。泰麒之所以特意感歎自己的無能為力,應該不是為了發牢騷吧。耶利明白,他還有話要交代。


    泰麒抬頭看向耶利,強顏歡笑道。


    “我對百姓——不僅是在這個世界,還在另一個世界,都造成了眾多死傷。我不僅一無是處,而且還是個累贅。”


    耶利默默無言地凝視著泰麒。不知為何,她能想象到泰麒要說什麽。


    “我能為百姓做的事,隻剩下一件了。”


    他的聲音如雪般的從容恬靜。


    “與此同時,我也想最後一次報答驍宗大人的恩情。我是個不爭氣的麒麟,什麽也沒能幫上驍宗大人。不過,我從未後悔選驍宗大人為王。幸好他是王,這是我自始至終未曾動搖過的信念。”


    耶利隻是點點頭。


    “我想證明驍宗大人是王。”


    泰麒說著,握住耶利的手。


    “一直以來多蒙你相助,謝謝。”


    耶利迎向他平靜的目光,默默頷首。她輕輕拍了拍泰麒的手,然後鬆開了手。她行了一禮,離開正館。


    庭院裏的空氣中,不知從何處飄來一股淡淡的芳香。不知是什麽花散發出的香氣呢?


    耶利呼吸著清冷的香氣,走在走廊上。她在下堂找到岩趙,叫住了他。


    “怎麽樣了?”


    聽到耶利的聲音,岩趙一邊抬頭望著天棚一邊答道,“一切正常。”


    “是嗎?”耶利回道,又說,“明天,台輔將和主上一同赴死。”


    聽耶利這麽一說,岩趙大吃一驚,回過頭來看她。


    耶利迎著他的目光說,“已經沒有辦法可救出主上了,台輔也承認了這一點。不過,他不想讓他人把主上當作賊吧。他多半是想跑到主上麵前,向他跪拜。他打算證明主上才是王,然後和主上一起被阿選殺死。”


    “怎麽可能!”


    岩趙粗聲粗氣地說道,正欲大步離開,被耶利攔了下來。


    “一旦麒麟死去,戴國便可回歸天道。除掉阿選後,天命將開始正常運轉。這是台輔殺死阿選的——唯一方法。”


    “我去勸他!”


    “你攔不住。這確實是唯一的對策。所以,岩趙……”


    耶利抓住岩趙的胳膊。


    “剩下的事就交給你了。”


    岩趙沉默地看了耶利一會兒。耶利點了點頭——請你體諒。


    “你來做就行了。”


    岩趙用沙啞的聲音說。


    “我還有別的事要做。”


    “別的事?”


    耶利頷首。


    “必須要有人把台輔帶到主上身邊。”


    耶利把手放在劍柄上。


    “耶利……”


    她也不清楚做不做得到。泰麒周圍的護衛想必會相當嚴密。泰麒也該清楚這一點。最好是能當眾跪拜驍宗,向別人證明他才是王。不過也說不定,泰麒的目的隻是為了讓驍宗知曉——他至今依然隻認驍宗為主。


    想到這裏,耶利對岩趙笑了笑。


    “雖然台輔說自己不爭氣,我倒覺得他是個有趣的好主人。這是他最後的願望,我希望能幫他實現。”


    由自己斬殺護衛,為泰麒開路。而萬一阿選無論如何都想要抓住泰麒,試圖妨礙泰麒實現願望的時候——


    或許,這隻有黃朱能做到。


    耶利的手用力握住劍柄。


    ——就由她來親手了結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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