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譯版 轉自 百度貼吧


    翻譯:by55


    黑暗中,大海如同亡靈在哭泣一般隆隆作響。


    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在黑暗籠罩之下,很難分辨出哪裏是天,哪裏是海。黑暗中吹來一陣風,海浪滾滾而來,漫過泰麒腳邊,卷起白色的浪花。


    周圍一片漆黑,因此泰麒無法得知那岸邊是在哪裏。層層黑暗籠罩著大地,泰麒什麽也看不見,隻能看見自己所站的這片海灘。在沒有生命跡象的茫茫海灘上,浪花泛起白沫,在狂風翻卷下破碎。


    他仿佛能看見許多人影被海浪吞噬。在遙遠的故鄉——以及回到的這個國家。他們伸出求救的雙手,沉入了波濤洶湧的大海。白色的浪頭把無數屍體衝往岸邊。大量的屍骸被衝上岸,到了最該被吞噬的泰麒腳邊。


    ——請您切勿自己把雲喚過來……


    在波浪聲之間,傳來一個溫柔而又憂傷的聲音。


    那麽,這場風暴是泰麒自己喚來的嗎。


    應該是吧。泰麒迷迷糊糊地想。在這片死寂的海岸邊,人們連一聲慘叫都沒有發出,就一個接一個地沉了下去。衝上岸的屍骸層層疊疊,被退潮的波浪卷起,消失在無盡深淵。


    似曾相識的屍體停留在泰麒的腳邊。他們抓著泰麒的腳踝,在陰影中抵抗著退潮的海浪。他們冰冷慘白的身體在海浪中浮沉。他們仿佛驚愕地睜大了雙眼,空洞渾濁的眼睛被雨水擊打著,張開的嘴巴被波浪衝刷著。他們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不管是慘叫聲——還是咒罵聲。


    這都是他自己招來的。


    ——要是你死了,那位大人也會死去。


    他很清楚,所以隻能始終站在岸邊。若可以,他想潛入那漆黑的大海,尋找沉入海底的那隻手。


    濤聲回響,風聲哀嘯,雨聲沙沙。耳中不斷湧入這些聲音。說不定,這是泰麒自己的呼吸聲。


    在這漆黑的天地間唯有他自己。


    浪聲不絕於耳,不斷地湧來又遠去。有什麽東西被衝到岸邊來了。衝上岸後支離破碎,然後回到某個地方。


    死氣沉沉的岸邊隻餘泰麒一人。


    *


    世界中心有五山。五山東嶽是蓬山,其山頂如一座島嶼漂浮在雲海之上。


    在海麵上的蓬山,是一座荒涼黯淡的山。布滿白色岩石的斷崖連綿不斷,樹木和灌木稀稀落落地生長著,卻沒有成片的樹林。在南坡頂端唯一一塊寬闊的岩石台上,孤零零地矗立著一座白色的廟堂,除此之外,幾乎空無一物。


    李齋眯起眼睛,注視著這荒涼的景象。


    蓬山對麵可見遠處大大小小島嶼的影子。在蓬山周圍也有幾處岩礁,但除此之外是一望無際的平靜海麵。淡藍色的海洋中,島嶼漂浮其上——這也是李齋的目的地。


    他們在戴國首都鴻基奪回了王。在避開偽王軍的追擊而抵達江州槽溝城後,尚未來得及喘口氣,第二天李齋就離開了這座城。他們途徑浮在雲海之上的島嶼後雲山山頂,徑直向西南方向而去,不久後越過如同巨大的環礁一般相連的金剛山,橫穿黃海上空,在離開槽溝五日後就到達了蓬山。


    島的南麵被挖開,形成一個大海灣。在海灣深處矗立著一座牌坊,平緩的石階向斜坡上延伸。台階盡頭隻有一個鋪滿白色板石的前院。再往上爬,一座白色的廟堂拔地而起。廟前站著一個人影。


    ——果然如此。


    李齋一邊駕馭著騎獸下降,一邊注視著人影。她借用了江州侯的坐騎作為騎獸。這匹名為吉良的馬,明亮的赤褐色的馬身上有著白色條紋,以及如同燃燒的火焰一般的紅色鬃毛。


    “那就是傳聞中來迎接的人嗎?”


    身邊傳來少女的聲音,李齋朝那邊望去。騎在騶虞身上的耶利也一邊往下降,一邊饒有興趣地看著站在廟堂和門前的女人。耶利是泰麒的大仆,騶虞是從雁國那裏借來的,原本是李齋和泰麒回戴國的時候雁國借給他們的,泰麒本打算還給雁國,但它卻又再次被借給了李齋。如今則是由耶利牽著韁繩。騶虞身上放置了用於運送傷病者的馬鞍,被裹在布裏的泰麒與耶利共同騎坐在上麵。泰麒昏昏沉沉地睡著,自出發後就一直沒有醒過來。


    聽到耶利的聲音,李齋頷首道。


    “這位是蓬山女仙之首,碧霞玄君。”


    事實上,李齋也不清楚碧霞玄君——玉葉處於何種地位。原本李齋就認為玉葉是一種隻存在於傳說中的女神。直到一年前她才真正見到玉葉。是為了拯救掉入另一個世界的泰麒,她才會見到玉葉。玉葉很清楚素未謀麵的李齋是什麽人。她的行為如此超然,因此應該不僅僅是一個女仙。


    為了救治在偽王軍戰鬥中昏倒的泰麒,李齋又來到蓬山。不僅如此,上次帶泰麒來的時候,他們也曾說好一旦奪回王後便會再次拜訪蓬山。蓬山必須要將泰麒寄放在他們這裏的使令還給他。為了履行約定,從槽溝出發前,有人問是否需要先聯係蓬山,李齋的回應是“我覺得沒必要”。她想盡快帶著泰麒去蓬山,不想浪費數日的時間和蓬山取得聯係。因而,他們完全沒有聯係蓬山就啟程了。李齋向耶利解釋說到了那裏就應該會有人來迎接的。雖然她不清楚這是什麽樣的奇跡,但過去曾經如此。這回應該也是如此。


    而玉葉果然就像這樣等候著他們一行人的到來。李齋的坐騎一落到廟堂前,就有幾名女仙從廟中出來,幫助從坐騎上下來的李齋等人。玉葉也徑直走到李齋身邊。


    李齋就地跪下。


    “在下再次請玄君相助,故特來拜訪。”


    玉葉頷首。她沒有問這是什麽意思,恐怕已經了解因穢瘁而倒下的泰麒的情況。因此她已經準備好這麽多的人手。


    女仙們一副萬事了然的模樣跑到騶虞跟前,從馬鞍上把泰麒抱下來,讓他躺在帶來的席墊上,換了塊布裹起來。一個人手裏拿著一塊手巾跪在泰麒身邊,似乎吃了一驚,停下了手。李齋認得這張臉。以前見麵時是她代表女仙出麵,應該是叫禎衛。


    “李齋將軍,這是怎麽回事?”


    禎衛臉色大變,回過頭來看李齋。


    “王母應該已經祛除怨詛了。”


    李齋恍然。原來除了麒麟,女仙也能看到怨詛嗎?


    禎衛所說的應該是泰麒從蓬萊回來時的事情吧。他被偽王丟入異界,使令在那裏失控而造成了許多悲劇。犧牲者們的怨恨之情直接衝著泰麒而去。泰麒被怨詛纏身,哪一個麒麟都無法接近他。西王母為他祛除了怨詛。毫無疑問是祛除了的,隻因麵對從蓬山回來的泰麒,麒麟們並沒有退縮。然而,趕到槽溝城的延麒,卻無法接近昏睡中的泰麒——就像他從異界回來時一樣。


    “我不明白泰麒為何會再次被這麽深的怨詛纏身。”禎衛臉色陰沉,“即便是在王朝末期失道的麒麟,也不會遭受如此深的怨詛。更何況泰王並未失道。那麽百姓們的怨氣就不該針對麒麟。”


    據說,若是王失道,百姓就會怨恨王,而這種怨恨就會變為怨詛。不過,這個怨詛通常不會針對麒麟。


    李齋不知該如何回答。自從離開鴻基,泰麒病倒後,身體狀況便一直不佳。麒麟本來就厭惡殺傷。甚至會因為沾染血汙而生病。他們拒絕接受任何血腥之物。臣下甚至不敢讓殺傷之事傳入麒麟耳中。因為他們是邊與偽王軍作戰邊逃跑,所以身處漩渦之中的泰麒難免會病倒。然而,泰麒的病情急劇惡化。抵達槽溝城時,他已幾近不省人事,就算出城前往蓬山時也沒有睜開過眼睛。李齋隱隱約約覺得,這並不是單純的穢瘁。


    “是因為受害者會怨恨加害者吧?”


    身邊傳來一個聲音。


    “耶利……”


    李齋將耶利介紹給一臉驚訝的人們,想讓她不要亂說話。


    “受害者和加害者是怎麽回事?”


    禎衛卻問道。


    “台輔殺了包圍在他身邊的士兵。對於被殺的士兵而言,台輔是加害者。”


    “泰麒他——”禎衛發出一聲尖叫,“你是說麒麟親手犯下滔天大罪嗎?偏偏是麒麟——這不可能!”


    “台輔沒有使令,那他就必須親自揮劍。”


    “保護他是臣子的職責!”


    “當時做不到。”


    “耶利……”


    李齋輕聲勸道。


    “這是事實。當時能救王的隻有台輔和我。說實話,多虧台輔能加入戰鬥。就憑我一人可能無法突破包圍圈。不——”


    耶利頓了頓,又說,“我本來不清楚是否能采取行動。我們不能攜帶物器,必須從包圍我們的士兵身上奪過來,而且我覺得正因是台輔才能做到。誰也不會想到,麒麟竟然也能殺人。所以他能走到武器觸手可及的地方。”


    “泰麒會像一般人那樣使用武器嗎?”


    玉葉用淡漠的語氣問道。


    “應該不如一般的士兵。不過,重要的是,握著劍的是麒麟。畢竟他們絕不能攻擊握劍的這個人。而且武器並非威脅。士兵們清楚這一點,就不得不保持距離。我知道隻要緊緊跟在台輔身邊,就無需提防箭矢和長矛。事實上,根本沒有箭飛過來。”


    “原來如此……”


    玄君隻說了這一句話並點了點頭,但禎衛和女仙們卻都大驚失色。可見她們有多麽震驚。而李齋也被女仙們的樣子所震撼了。


    李齋認為在當時那種情況下,這麽做是不得已的。包圍在泰王身邊的是敵人的銅牆鐵壁,很顯然,李齋等人即便跳出來,還沒趕到王的腳下便會被擊殺。泰麒衝向這銅牆鐵壁,以這種方式吸引了敵人,為他們打開了突破口。李齋見泰麒提劍衝來也是大吃一驚。不過,當這劍刺中敵人時,她並沒有感到厭惡,反而很是感激。泰麒讓不可能化為可能——


    然而,如今危機已過,她不得不承認,泰麒的行為作為麒麟而言是不可饒恕的,而蓬山上的人會感到厭惡也理所當然。那麽,泰麒的病情驟然惡化是因為這個原因嗎?是他犯下滔天大罪的報應?


    她看到女仙們都縮回了手,仿佛麵對著什麽肮髒的東西。她們神情困惑,眼神複雜。其中,玉葉跪在泰麒身旁,將柔美纖細的手放在他蒼白的臉頰上,疼惜地撫摸著他的臉。


    “虧你忍了下來……”


    她對注視著這一切的李齋點點頭,“我們還是需要王母的幫助,總之快進去吧。”


    廟裏隻有正堂,裏麵供奉著天帝和西王母。空蕩蕩的空間裏充滿了靜謐。玉葉朝著禦座行了一禮,繼續往殿堂內走去。和入口一樣,白色的門緊閉著。玉葉敲了敲門,打開了門。這扇門本應通往後院,卻通向另一座平時並不存在的廟堂。


    那是座奇異的祀廟。在白石砌成的堂內,前麵的牆壁上,一道大瀑布無聲無息地垂落而下。這些比起水來更像是純白色粉末的顆粒沿著牆體流下。若盯住它看,便會覺得仿佛在從下往上倒流,讓人感到頭暈目眩。周圍水霧彌漫,她能感覺到細細的水霧粘在頭發上,皮膚也被霧氣沾濕,因此那一定是水吧。大量的水從高空無聲無息地傾瀉而下。即使抬頭去尋找源頭,也隻能看到一個裏麵充滿幽幽白光的空洞,與不知從何處落下的白光融為一體。


    一個白銀的玉座背靠著那道瀑布。坐在那裏的是如同白色雕像般的女神。那個女人仿佛被凍住一般,坐在那裏一動不動,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那就是被世人尊為“眾生之母”的西王母。


    女仙們把泰麒抬了進來。女神用冷漠的眼神注視著躺在地上的泰麒,說話的音調毫無起伏。


    “真是汙穢不堪……”


    麵無表情的女神一動不動地說出那句話。她看不出有任何情緒,口中吐露的言語卻如刀鋒般冰冷無情。


    “這已經治不好了。”


    一瞬間,李齋由於過於震驚而失魂落魄。


    “那是……什麽意思?您說——治不好?”


    她不禁發出了聲音。“李齋!”玉葉輕聲責備道。


    “是怨詛的緣故嗎?還是因為犯下罪行?若是如此,請您不要責怪台輔,這都是我等部下的無能所致的。”


    “臣下的無能自不必說。”


    漫不經心的回答使得李齋發出一聲哀號。


    玉葉依舊跪拜在地,“您會不悅是理所當然的。”


    她的聲音極為冷靜。


    “麒麟殺傷人是前所未有之事,這是不該發生的罪行。不——我原本一直認為這是不可能的。”


    說著,玉葉抬起頭看向玉座。


    “但是,這並非不可能。那就是上天如此創造的。”


    女神把臉轉向玉葉,又停了下來。


    “如此一來,即便是泰麒的罪,也不可無緣無故地追究。如今他的情況看起來還未絕望到無法治愈,我們隻能依靠王母您的力量了。”


    女神把扇子貼在嘴邊,一動也不動。


    “這也並非泰王的罪過,這不是失道。懲罰泰麒,便等同於懲罰王和戴國。將無辜的王定罪是有悖天道的。請您務必出手相助!”


    玉葉跪伏在地後,女神終於出聲了。


    “……這確實不是失道。”


    李齋屏住了呼吸。在寂靜的堂內,隻能聽到她自己砰砰的心跳聲。


    過了一會兒,“沒辦法了,這次我就不過問了。”


    “多謝王母!”


    “要治愈罪孽和血汙,我要留他一個月。不過——”


    女神麵無表情地揮手道。


    “這個罪過將成為一種宿疾,讓泰麒終生受苦。”


    就如斬落帷幕一般,白色細微的飛沫自頭頂落下,擋住了他們的視野。


    “請您等一下!”李齋叫了一聲,可就在她喊的時候,瀑布、白色的大空間以及女神的身影都已消失不見。蓬山山頂上的廟宇後麵,鋪滿了石板,浪花拍打石板的聲音迎麵而來。


    “這是怎麽回事?台輔他——”


    石階上到處都找不到泰麒的身影。


    “請你冷靜點,李齋。”玉葉婉言責備道,“既然王母這麽說,那泰麒就一定會痊愈的。”


    “可是——”


    李齋還想說什麽,卻如鯁在喉,咬了咬嘴唇。


    “……王母說治不好。”


    當她以為無法治愈時,那一刻感受到了莫大的震驚和絕望。


    “若能治好,那她的意思一定是指不打算治好他。因為他有罪,所以不值得被治好。”


    震驚的情緒久久不能平息,她全身顫抖不已。還是說這是憤怒?


    “但是,在下不能接受這是一種罪過。台輔確實揮劍了。可若當時台輔不衝出來,我們根本無法趕到主上身邊。我們救不了主上,也許結果還會失去主上和台輔。我們還能怎麽做呢?”


    “李齋。”


    “若上天說這是不可饒恕的罪過,那又為何放任偽王不管?若上天能救戴國——隻要能救出主上和台輔,那台輔就不必犯下罪行了!”


    “李齋!”玉葉再次厲聲說道。見李齋不再說話,她的表情便緩和了下來。


    “妾很理解你的心情。但你對著王母發泄也無濟於事。天理並非由王母製定的。世界會按照其應有的方式運作。一切都在天帝的安排之下,即便是王母也無法改變。”


    “但她應該可以治好台輔吧。若她現在能治好受傷的台輔,當初就應該治好因受傷而掉入其他世界的台輔。如此一來台輔就能立即回到戴國了。”


    “蓬萊不在這個世界的範疇之內。”


    玉葉勸說道,“李齋,在你看來,王母的所作所為是神跡。可是,便是王母,也沒有超越自己權限範圍的能力。雖然她比你和妾能做的事更多,但也不能肆意扭曲天意,創造奇跡。”


    說著,玄君握住李齋的手。


    “妾無法找回李齋你失去的手臂。王母應該也做不到。但她可以祛除泰麒的穢瘁,因為這是在王母的權力範圍內。若非那麽嚴重,妾說不定也能想想辦法。然而,這並非你所認為的奇跡。這個世界,從一開始就沒有這樣的事情。”


    李齋隻能沉默不語地看著她。


    “在沒有要求我們的時候,我們沒有權力去幹預這個世界並施以仁慈。我們可以比李齋你做得更多,可也並非無所不能。王母能做的事比妾更多,可也並不是無所不能,在這一點上她和妾以及李齋你並無不同。”


    “王母說會變成宿疾。這是何意……”


    “妾也不知。這或許意味著,泰麒犯下的罪行對於麒麟而言罪孽過深,即使祛除穢瘁也無法徹底淨化。否則,這大概就是王母的慈悲吧。”


    “慈悲?怎麽可能?”


    “王母絕不是一個無情的母親。”


    李齋移開視線,低下了頭。玉葉輕歎一聲,對周圍的女仙們說道。


    “泰麒會在此逗留一段時間,所以要準備好宮殿。李齋將軍及隨從也會在此暫住,各位要多加關照。”


    李齋和耶利一起被帶到雲海之下的圓形窪地。他們在廟堂前,打開前院一角處的小祠堂的朱漆大門,走下長長的石階就來到了那裏。他們環視四周,隻見在怪石牆的包圍下,三個亭子建在一個圓形的小院子周圍。每個亭子分別與周圍的岩壁相接,可以看到裏麵是與窯洞相連的。李齋等人往下走到房屋前,對麵是一條岩壁上開鑿出來的狹窄隧道。


    “李齋大人請使用這邊的屋子。隨從可隨意選一間房。如今一切準備就緒,請您自便。”


    李齋謝過之後,女仙們忙不迭地離開了。耶利目送她們離去,饒有興趣地四處張望。


    “這裏變化很大吧?”


    她對李齋說道。李齋點了點頭。


    “這裏就是蓬盧宮嗎?據說是在蓬山上的——”


    這座位於蓬山的宮殿是為麒麟而建的。麒麟在這裏出生,並在這裏成長,直到選王。狹窄的小路如同迷宮一般在怪石中蜿蜒,到處都是小亭子。這裏沒有稱得上是宮殿的宏偉建築。雖然大小不一,但到處都是建得像亭子一樣的房屋,周圍的怪石上長滿了青苔,顏色各異的植物生長繁茂。


    “沒有牆,也就是說蓬山這裏沒有冬天嗎?說來,這裏好像還挺涼快的。”


    “我聽說蓬山上的天氣是不變的。一年四季氣溫都差不多。”


    “那是不是所有屋子都是這樣的?”


    “應該是,我也不太了解。以前來蓬盧宮時,看到的屋子就是這樣的。”


    “李齋將軍是升山者嗎?”


    李齋頷首。渡過黃海,為了見麒麟而來到蓬山,則稱之為升山。這些人意欲成王,於是去見麒麟,詢天意。


    “就和驍宗大人一樣啊。不過,當時我們來到的是蓬山山腳下。我想應該是在蓬盧宮外。雖說氣候不錯,但和蓬山周圍的景色相差無幾。”


    “這一帶可都是岩石沙漠呢。”


    聽了耶利的話,李齋有些納悶。


    “耶利你來過黃海嗎?”


    黃海本就不是人們可隨意進入的地方。這是一片妖魔橫行的不毛之地。然而,耶利卻很幹脆地點了點頭。


    “我來過幾次,就到能看見蓬山的地方為止。”


    見李齋不明白她的意思,耶利微微一笑。


    “反正李齋將軍應該很快就會知道的——我是在黃海長大的。”


    “……在黃海?”


    李齋驚訝地反道,這麽一說才想起是有人生活在黃海的。在浮民中被稱為朱旌的一撥人裏,是有人敢於進入黃海的。狩獵妖獸將其馴服為騎獸的朱氏,以及保護前往蓬山的升山者的剛氏正是其中的佼佼者。


    “莫非——耶利你是朱氏出身?”


    “我是剛氏。從小就跟著長輩們在黃海中四處奔走。”


    朱旌出自浮民。百姓因災害或戰禍而失去家園,為了生存四處流浪,失去戶籍後便成為浮民。成為浮民後,他們已無法求得孩子,但那些帶著孩子的浮民,也會因為貧窮而賣兒鬻女。被賣給朱旌的孩子就會成為朱旌。


    “主上和朱氏以及剛氏之間有交情。因為這個關係,我被托付給戴國。此事並未公諸於眾,但戴國有不少這樣的人。”


    “所以你才知道蓬山嗎?……但你沒來過這裏?”


    “沒有。除了升山者,其他人不得進入蓬山。”


    “原來如此。”李齋喃喃道。


    “在黃海生活一定很不容易吧。若至少能仰仗蓬山,應該會多少輕鬆一些,不過蓬山似乎絲毫沒有幫助不幸百姓的意思。”


    耶利有些不解。


    “即便進了蓬山,我也不認為朱旌會依靠蓬山。黃朱之民不奢望他人來施舍安全。”


    “這隻是因為朱旌懂得自力更生吧。這和蓬山是否願意助人是兩碼事。上天並無意願去助人。”


    上天既不會討伐偽王,也不會救出流落異界的麒麟。


    “所以台輔才會為了國家和百姓竭盡所能。既然上天不出手相助,我們就必須各盡所能。台輔貫徹了這一點,他沒有罪。這是上天冷酷無情的結果,也是——我們這些臣子的罪,是我們迫使台輔勉強自己的。”


    西王母的措辭,以及女仙們的態度,讓李齋覺得泰麒行為的正確性再次被人質疑了。這在當時是不得已而為之的行為。家國大義在前,為了找回王,從偽王手中拯救戴國,他的行為理應被寬恕。然而上天卻稱之為滔天大罪,這讓她動搖了起來。


    確實,這本不該發生。一國的麒麟不該違背本性,持劍而戰。李齋等臣子,絕不會讓這種事發生,防止這種情況發生本就是他們職責所在。他們必須在被逼到絕境之前救回戴國。


    驍宗固然是被奪回來了,可李齋還是認為自己輸了。


    讓泰麒被迫遭受苦難,把百姓卷入戰亂,犧牲無數。她的腦海中浮現出那些失去性命之人的麵孔。正因成功奪回了驍宗,事到如今,她無法確定這些犧牲是否必要。到了最後,隻有那麽些人進了鴻基。他們無計可施,所有人都抱有必死的決心。既如此,那本就不需要那麽多夥伴。即使不牽連任何人,也能奪回驍宗吧?


    ——並非如此。李齋冷靜道。正因文州動亂,臥信等人才能大膽行動。因李齋等人佯攻而無意中造成的結果,使得驍宗有可能回來。


    雖然她明白這一點,卻還是自問是否需要那麽多人。必須要犧牲這麽多人才行嗎?人數再少一些——光憑驍宗的部下,不也能造成同樣的結果嗎?


    “……放任阿選得勢,無法保護王,也無法庇護百姓。在拯救國家時一事無成,把一切事情都壓到台輔肩膀上……”


    李齋震驚於自己的無能。李齋做成了什麽事嗎?她的掙紮不過是造成了無謂的犧牲。信任李齋,並好心出手相助的人都盡數犧牲了。


    “姑且不論責任在誰,台輔犯下罪行是事實。”


    耶利的話淡漠得近乎無情。


    “台輔也清楚這一點。他雖然平時不露聲色,但在高燒不退時,曾低聲道他們隻是在履行職責。”


    “那是指……?”


    “我想他多半是指那些士兵吧。他們確實是阻攔台輔的行動,想要抓住他,可他們隻是在履行職責,並無傷害台輔之意。”


    “但他們是敵對關係,這也是出於無奈吧?”


    “被殺的士兵可不會說這是出於無奈。”


    “那倒是。”李齋支吾道。


    “台輔也很自責。台輔是為了救助百姓而進入阿選的王朝。他隻身一人對抗那些巴結偽王的勢力。他們中的一些人因台輔而失去地位,也有人試圖陷害台輔而被審判。那些想要幫助台輔的人也輕易失去了性命。台輔並不認為這些都是迫不得已之舉。不僅如此,他還因為國家如此破敗而自責。台輔從一開始就認為自己一無是處,無論是為國還是為民,他都無能為力。”


    “這不——”


    “當然……”耶利說道。


    “台輔也知道,即便拘泥往事,後悔當初也是無濟於事的。不過,理智上明白與情感上的接受是兩回事。”


    “也是。”李齋喃喃道。他的心情李齋完全能感同身受。驀然間,年幼泰麒的身影在她腦海中閃過。最初與李齋相遇時,泰麒不過是一個十來歲的孩子。他似乎覺得自己實在幼稚,無法獨當一麵,簡直就像個微不足道的人。他既為自己的不成器而感到羞愧,同時又感到悲傷。泰麒不再是孩子——這點毋庸置疑,但這並不能改變他的本質。即便不是如此,泰麒也是一個麒麟。他絕不會認同自己的行為吧。正因李齋知道這一點,所以剛從鴻基逃出來時,她會對泰麒說不要隻責怪自己。


    ——請您切勿自己把雲喚過來。


    她不想看到泰麒因為覺得自己無足輕重而萎靡不振的樣子。在她看來,這對宰輔而言也並非好事。因此她才會讓泰麒不要自責,可事到如今,李齋才發現這次危機遠比她想象的更為嚴重。泰麒將如何接受自身的罪過?他能寬恕自己的罪過嗎?至少,對麒麟說“出於無奈”顯然是起不到安慰作用的。


    不安湧上心頭,她陷入了沉默。隧道那邊傳來嘈雜的聲音。她仔細一看,是一群女仙手裏捧著茶盤和碗向這邊走來。在珠圍翠繞之中,有一人與眾不同。


    李齋站了起身。


    “——延台輔!”


    “喲!”延麒舉起了手。


    “來看看你怎樣。——泰麒呢?”


    “在西王母那裏。”李齋簡短地回道,“您可以到黃海來嗎?”


    “雁國內部的協調工作已結束了。接下來的事殺氣騰騰的,可用不著麒麟出場了。”


    李齋覺得自己精神緊繃起來。雖說驍宗已被救出,可今後李齋等人還必須要奪回驍宗的王位。縱然有雁國及其他國家的支援,也不可能無人犧牲。不說士兵,百姓也會再次遭殃。


    “尚隆也回雁國了。接下來交給將軍們便可。相信驍宗會用好他們。我就會老家休息一段時間,畢竟一直忙得不可開交呢。”


    延麒說是這麽說,恐怕是擔心泰麒的情況,特意前來探望的。


    在他們到達槽溝城後,延麒趕了過來,最後卻沒能與泰麒說話。隻因泰麒沒有醒過來。即便不是如此,能否見麵也是個疑問。延麒說至少要看看他的臉,卻無法進入寢室。


    ——去蓬山。


    延麒給出個這個建議後,說了聲今後會很忙就回去了。但也沒過幾天,想必是他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過來的。


    “所以呢?泰麒還好嗎?”


    李齋把到達蓬山後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延麒皺著眉頭聽著。


    “……我明白了。還好李齋你立即采取了行動。要是泰麒的怨詛殃及泰王可是會釀成大禍的。”


    聽他這麽一說,李齋大吃一驚。


    “……難不成,連驍宗大人都會因為台輔而背上罪責嗎……?”


    “若王的罪孽會使得麒麟生病,就不能斷言說反過來不會。雖然我覺得未必會這樣,但上天的意圖是不得而知的。”


    李齋壓抑住內心的不安,點了點頭。


    “別苦著一張臉。”延麒激勵她道,“既然蓬山說能治好,那就肯定能治好。”


    “……是。”


    第二天,泰麒就被女仙們抬下來了。晝食過後,李齋正把文州的情況,而耶利則把偽王朝的情況告訴延麒的時候,女仙急急忙忙地衝了進來。


    “泰台輔回來了。”


    李齋立即站起身來。他們跟著女仙來到蜿蜒在怪石之間狹窄小路盡頭的窪地。他們鑽進開鑿在岩石上的隧道,沿著曲折的小路,走過坑坑窪窪的石板路,到了盡頭眼前豁然開朗,是一片窪地。那裏有一座小而雅致的白色亭子,仿佛嵌在窪地裏。幾名女仙正把泰麒送進正房內。


    無牆的正房內有一扇屏風。那扇屏風被打開了,可以看到通往正房的書房模樣的房間,以及擺在角落、用白色岩石雕刻而成的床榻。李齋等人趕到時,泰麒正閉著眼睛躺在鋪滿被褥的床榻上。


    延麒看了看他的臉。


    “怨詛好像去掉了。——使令呢?”


    聽到延麒的問話,一名女仙答道。


    “使令已回。”


    “他還沒醒過來啊?多久會醒?”


    “一兩日之內。他還得休養一段時間。”


    “嗯。”延麒頷首道。


    “……總算能放心了。”


    李齋也鬆了一口氣。雖然他臉色依然不太好,但和剛被帶到蓬山來的時候相比,明顯恢複了血色。夾雜著喘息的痛苦呼吸也平靜了下來。如今他似乎睡得深沉而安穩。


    “台輔是有使令的對吧?”


    耶利喃喃道。


    “你不知道嗎?”延麒問道。


    “我隻聽台輔說過他沒有使令。還以為肯定是死了呢。”


    “雖然他隻有兩個使令,可確實是有的。在流落蓬萊時,使令受到嚴重汙染,所以被帶離了。說是要花上一段時間來淨化汙穢,但事實是否這樣呢?”


    “事實——?”


    “我不知道上天是怎麽想的。既然泰麒的怨詛隻耗費這麽點時間就被祛除了,使令的怨詛也不該有太大的差別。使令已經在這裏寄放了十個月。祛除怨詛要花上十個月的時間,這也來得太蹊蹺了吧。”


    “別這麽一針見血。”


    身後傳來的聲音含著笑。李齋等人轉過身,隻見玉葉正要走進來。


    “一針見血麽?”


    “要不送您一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想不到碧霞玄君這等身份的人也會說俗語呢。”


    玉葉莞爾。


    “是花了十個月的時間。使令本是妖魔,需要時間來淨化。要想在不破壞它們和泰麒之間的契約情況下祛除怨詛,這並非易事。更何況這妖魔本來就打破了常規。”


    “嗯?”


    “女怪出身蓬山,所以用不了多久就能淨化怨詛。這和泰麒的情況是一樣的。可是,女怪必須重新學一遍身為女怪應遵守的規則。我們沒想到會用了不少時間,才平息了她的混亂,讓她重新明白事理。不……她現在也還不太令人放心。接下來隻能期待泰麒能控製住她了。”


    玉葉說著,低頭看了看泰麒的睡顏。


    “實話說,使令確實在很久前就淨化完了。但是,女怪為使令之首,就如同泰麒用來駕馭使令的韁繩一般。若最關鍵的韁繩亂成一團,就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她回到泰麒身邊。”


    “……亂成一團?”


    “女怪曾失去還處於卵果狀態的泰麒,好不容易失而複得,卻又差點在他的故土失去他。她至今未從恐懼中恢複過來。雖說她能勉強控製住自己,但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真正冷靜下來吧。可我們也不能讓她再遠離泰麒了。泰麒需要使令。”


    “原來如此。”延麒低聲道,又看了看泰麒的臉。


    “這家夥受了那麽多的苦……”


    “可相對的,他卻受到眾人喜愛。”玉葉說,“正如延台輔會特意遠道而來。”


    玉葉微微一笑,指了指外頭。


    “總之先讓泰麒睡一覺吧。他需要休息。”


    “……泰麒要多久才能痊愈?”


    女仙們奉上茶點並離開後,延麒忽然問玉葉。


    “怨詛已被祛除,血汙也被清除了。不過,延台輔您也該理解,穢瘁要徹底治愈還需要一段時間。所有的病都是病去如抽絲,既然王母說了要一個月,那應該就需要差不多的時間。”


    “之後呢?”


    麵對延麒的疑問,玉葉似是難以應答,沉默了下來。


    “宿疾是指什麽?”


    “妾也不知。王母是這麽說的。不過,泰台輔似乎不會得什麽新的病。妾以為,也許是穢瘁不會徹底治愈。即使痊愈了,一旦再次接觸不淨之物,就會很容易複發。”


    “我明白了。”延麒鬆了口氣。


    “我該說真不容易,還是該說還好隻是這樣,真是煩人啊……”


    “您該感到高興,畢竟對泰王和戴國都沒有影響。”


    “你這話說得真不近人情。”


    “玄君。”李齋插話道。


    “……台輔是否會無礙?”


    玉葉露出一抹苦澀的笑容。


    “他不會因為穢瘁而喪命。”


    “不是的——在下擔心的是台輔的心情。”


    士兵的職責就是殺傷人。然而,即使他們下定決心參軍,在沒有習慣殺戮之前,也難以保持冷靜。更別說,總有一定數量的新兵因忍受不了——或是因心病而離開軍隊。也有不少人因為過於習以為常而變得麻木不仁。


    泰麒應該並無戰鬥的決心。更不用說,違背本性拿起劍會有多痛苦?他能忍受住這種痛苦嗎?對他的憐憫及不安使得李齋如坐針氈。


    玉葉和延麒異口同聲地重重歎了口氣。


    “……那家夥,膽子太小了。”


    “是心思細膩。”玉葉道,“他總是心事重重,會因為自責而畏縮不前,所以妾也很是擔憂。”


    “話雖如此,身邊人還是要盡可能鼓勵他,剩下的隻能交給時間了。”


    延麒低聲道,回頭看了看李齋。


    “對了,李齋你會在這裏待多久?”


    “在下待不了一個月這麽久。”


    戴國這場戰亂尚未結束。李齋作為驍宗的臣子,有義務去平息局勢。無論是多麽血腥的路,李齋都必須走完它。


    李齋看了眼靜靜等在一邊的耶利。


    “如今已確認台輔無大礙,在下打算暫且回一趟戴國。耶利你留在台輔的身邊。”


    “遵命。”耶利作揖道。


    延麒也點了點頭,“那我有一事要請你相助。這裏暫時由我接手,李齋你在回去的路上,能順便去一下慶國嗎?”


    “慶國——是嗎?”


    “嗯。”延麒頷首。


    “我已和他們說過概況,可細節方麵我也不清楚,也沒時間細心解釋。當初第一個支持戴國的就是慶國。我希望李齋你能順路去一下慶國,親口告訴他們事情的經過。”


    “在下明白了。”李齋行了個禮,內心卻十分複雜。李齋當初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前往了慶國。她在景王的幫助下找回泰麒。這一切都歸功於景王。但戰亂還遠未結束。她認為應該等戴國恢複安寧後,再向景王表達謝意。


    “我會聯係慶國。你從雲海上一口氣飛過去就行了。”


    正如女仙所說,泰麒在那日深夜——將近拂曉的時分醒來了。李齋在床邊陪著他。她本打算天亮就離開蓬山,在離開前順便來看看他。


    泰麒輕輕動了動,然後睜開了眼睛。李齋察覺到他醒來,探過頭來看他。他看了一眼李齋,隨後環顧四周,似乎是在確認自己在哪裏。


    “這裏是蓬盧宮,聽說是台輔您過去住過的宮殿。”


    “是啊。”泰麒輕聲說道。大概是聽到李齋的聲音,在正廳等候的耶利及女仙都探出頭來。女仙立即走了出去,應該是要去報信。


    “您感覺如何?”


    “我沒事。”泰麒輕聲答道。他試圖起身,卻似乎做不到。李齋慌忙製止了他的動作。


    “請您就這麽躺著。您睡了很久,一時半會兒是起不了身的。”


    “很久……”泰麒喃喃自語,“那之後過了多久了?——驍宗大人還有其他人呢?”


    “主上在槽溝城內。一起離開鴻基的人,都已平安到達槽溝城了。”


    “槽溝城。”泰麒喃喃道,顯得有些困惑。“在江州。”李齋解釋了一下,驚訝地發現和他對不上話。看來,泰麒對於離開鴻基後發生的事,隻記得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他還記得剛逃出時的情況,之後的記憶卻逐漸模糊。雖說耶利會一一向他報告,可除了印象深刻的一些事外,他對其他事幾乎沒有什麽印象。恐怕他是半睡半醒著。他似乎也尚未完全明白自己離開槽溝出發去蓬山的情況。途中,泰麒幾次睜開眼睛,卻始終神誌不清,幾乎無法與人交談。他應該已經認不得周圍的人了。


    事到如今,李齋才意識到他的病情比周圍人想象的還要糟糕,這讓她覺得背脊一陣發涼。


    自他們逃出鴻基那日起,他的病情就急劇惡化。——一想到這裏,麒麟的罪孽之深可見一斑。


    玉葉說,她認為麒麟是不可能殺傷人的。然而,事實並非如此。那就是上天這樣創造出來的——說是這麽說,但這事應該還是近乎不可能的。並非做不到,隻是一旦實行,就會嚴重損害身體。西王母是能治好這病,可若是放任不管,不把人帶到蓬山來,也許還會危及生命。既然如此,說這實際上是“不可能的”也沒錯。


    據耶利所說,泰麒在那一日之前也曾傷過士兵。但在那件事上,他的身體狀況並未糟糕到如此地步。盡管他身體一直不好,黃醫也十分擔心,可也並未就此一病不起。他應該是把自己逼得太緊了。泰麒“逼迫自己”的行為超出了李齋的想象。據說泰麒向偽王磕頭了。這原本也是不可能的。他也許是用自己的意誌使之成為可能,並以強悍的意誌強行壓下不適。然而,這幾天的情況卻截然不同。


    在李齋看來,無論是允許殺人,下令殺人還是親手殺人,本質上都是一樣的。根據行為或情況的不同,程度上有輕重之分,可其本質並不會改變。然而,對麒麟而言並非如此。——不,也許泰麒的心情與李齋等人並無不同。問題在於“麒麟”這一容器。這容器裏有一處高低不平,仿佛被埋入了類似天意一般的東西。


    那是否當麒麟親手拿起武器殺人的那一刻,就會開始招來報應呢。


    “又給玉葉大人添麻煩了……”


    泰麒喃喃自語的聲音讓李齋回過神來。


    “玄君應該不會覺得麻煩吧?”


    李齋盡可能以開朗的聲音說道,卻沒有得到泰麒的回答。他大概是感到難過吧?一想到這裏,她就愈發忐忑不安。


    她記憶中的泰麒總是如此。年幼的麒麟一給別人添麻煩,或是讓別人擔心了,就會愁得不行。他比任何人都要自責,為自己的不成器而感到悲傷沮喪。泰麒已不再年幼——這點毋庸置疑,但不意味著他會無動於衷。若他背負如此沉重的擔子,豈不是會被壓垮嗎?他如此自責,豈不是會心灰意冷?至少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泰麒不會再像以前那般,露出天真爛漫的笑容了吧。


    她不知道該說什麽,更不知道該怎麽說。她該怎麽做才能傳達自己的想法?言語能否起到作用?她的心中思緒萬千,竟一時語塞。


    “我也總是讓李齋你操心……”


    “抱歉。”他的聲音更小了,就像以前一樣稚嫩。


    天一亮,李齋就依依不舍地離開了蓬山。


    她非常擔心泰麒,可當前也隻能把他交給延麒和耶利。她獨自一人默默地駕馭著吉良,沿著各個島嶼,花了三天時間飛越空曠的海麵。


    最終,當她抵達東國時,雲海是一片碧波萬頃。


    地麵上鬱鬱蔥蔥的綠色透過雲海,給蜿蜒起伏的海麵增添了一層翡翠般的色彩。那美麗而明亮的顏色讓李齋感到十分懷念。回想起來,距李齋第一次來這個國家已經過了一年了。她倒在宮中,九死一生後醒來,在照顧她的侍女的幫助下起身動彈,那時第一次見到的雲海便是這樣的顏色。


    ——她想,這是一個多麽光芒萬丈而得天獨厚的國家。李齋會這麽想,是因為她的情感在戴國的嚴冬中一直被凍結著。


    失去即位不久的新王給她造成很大的打擊。而偏偏她被誣陷弑王,不得不在國內四處逃亡,這令她悔恨不已。在逃亡的過程中死了許多人,戴國也每況愈下。國土連年荒蕪,由於偽王大肆誅殺及嚴酷的冬天,人口也越來越少。她目睹了這一切,痛苦不堪卻又無計可施。


    僅憑李齋一人,不僅無法討伐偽王,甚至不知該如何尋找泰麒。她既救不了消失在眼前的百姓,也無法阻止國家衰敗。


    她唯一能做的是奔赴慶國,請求景王出手相助。景王和泰麒同樣是出身於蓬萊的胎果,應該會思念故鄉,對與自己同鄉的泰麒感興趣吧。因此,她有一個可怕的念頭,那就是才登基不久的王,在對典故一無所知的情況下,也許會稀裏糊塗地派兵到戴國。


    她很清楚這是一種罪過。這無異於為了戴國而致使慶國傾覆。若景王出兵戴國,在軍隊越過邊境的那一刻,景王就會斃命。慶國失去新王後,將重歸亂世。縱然李齋知道慶國也會如同戴國一般失去眾多百姓,國家也會就此衰落,可她還是想要自己能調動得了的士兵。事後想來,就算手上有一到兩軍不歸自己指揮的他國士兵,又能對阿選做什麽?但是,李齋想為戴國做點什麽。正確來說,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辦法。結果就是,她差點給兩國帶來了悲慘的災難。


    ——不,李齋想道。連這也不過是李齋在困境中的癡心妄想。即便景王和泰麒是同鄉又是同輩,她也未必會對泰麒感興趣,遑論出兵救戴了。說起來,就憑區區李齋,過去後能與景王當麵交談嗎?雖說景王剛坐上王位,但隻要是王,身邊就會有包括景麒在內的親信。她為何會覺得裏麵沒人會知道覿麵之罪呢?


    也許這就和責備上天為何不救泰麒,為何不救戴國是一樣的。李齋心存幻想,若果上天拯救了戴國,她就不會有這麽多痛苦的回憶。同樣的,她也心存妄念,若是慶國能如她所願采取行動,那戴國或許就能得救。當時的局勢對於李齋而言就如同不可撼動的龐然大物,使得她隻能逃避現實,沉迷於幻想之中。


    然而,正是那個萬般痛苦下罪孽深重的幻想,推動了局勢發展。猶如奇跡一般,她見到了景王。正如她所想象的那樣,景王對泰麒抱有強烈的同情心。慶王朝並未粗心大意到會忽視覿麵之罪,但他們認真地思考在不觸犯罪行的情況下,可以做些什麽,並采取了相應的行動。結果便是,有了現在。


    在碧綠的海麵上,一座白色的牌坊漂浮其上。穿過牌坊後,前方便是與雲海相連的白色露台。幾個人影站在那兒。遠遠便能看見為首的那個有著一頭火紅色的頭發。那人正用力地揮著手。李齋駕馭騎獸徑直飛到他們跟前。


    李齋尚未來得及從乘騎上下來,那人就趕了過來。


    “李齋——!”


    還沒等李齋跪下,她就緊緊抱住了李齋。李齋驚訝得一動也動不了。愣怔了一會兒後,她放開了李齋,展顏一笑。


    “你回來啦!”


    在看到那個笑容的那一刻,李齋終於有了“大功告成”的感覺。


    不過還未真正結束。在過去的經曆中,後悔之處多得數不清。她憑著一絲幻想,前來勸誘他人犯罪,做出可恥的行為。她還累及無辜,甚至逼得泰麒付出慘痛的代價。在此期間,國土仍在衰敗,民不聊生,犧牲的人實在是太多太多了。若李齋的行為稍有不同,這些人或許就不會死。追悔莫及之事數不勝數。然而——不管怎麽說,李齋做到了。


    “……在下回來了。”


    李齋當場跪下。


    “承蒙景王相助,戴國得以尋回王和台輔。盡管國家尚未恢複安寧,可這是我等戴國百姓應盡之責。若無景王您相助,這一切都不可能發生。在此深表謝意!”


    千言萬語不足以表達內心的感激之情。李齋深深地低下頭,一隻溫暖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都是李齋你做的。是你的頑強和堅持,打動了我,也感動了很多人。你真的做得很好。謝謝你能平安地回來見我。”


    “在下不勝惶恐。”


    景王陽子輕輕拍了拍跪拜著的李齋的肩膀,微微後退了半步。在陽子身後,露出了那些曾在慶國關照過李齋的令人懷念的麵孔。虎嘯、鈴、祥瓊、遠甫,以及塚宰和將軍都在那兒。這麽多人特意前來迎接李齋,這讓李齋感到高興。李齋確實受到眾人的眷顧,大家皆為她的歸來而感到歡喜。


    李齋注意到裏麵少了一個人。


    “景台輔他……”


    “景麒去了蓬山,和你擦肩而過,。”


    “去蓬山?”


    陽子頷首。


    “延麒讓我把人派過去。雖然他也很想見見李齋,但畢竟是大國雁國台輔的要求。”陽子調皮地笑道,“順帶一提,他還命令我,至少讓李齋你休息上三天。”


    李齋驚訝地眨了眨眼睛。


    “你應該急著回戴國吧,可連景麒都無法拒絕延台輔的命令。你還是放棄吧。”


    陽子笑得很燦爛。李齋苦笑著點了點頭。盡管現在不是休息的時候,但李齋很高興他們關心自己的身體。


    “歡迎您回來。還好您平安無事!”


    一個孩子小跑到李齋跟前,跪在她身邊。


    “桂桂大人……”


    “請您直呼我的名字。我來替您拿著韁繩。”


    過了一年,小孩子長成了翩翩少年郎。虎嘯露出笑容,把手搭在少年的肩膀上。


    “他已經正式成為廄夫了。——你沒事就好,李齋。”


    李齋笑著將韁繩遞給桂桂。


    桂桂躬身道,“李齋大人,騎獸……”


    “嗯。”李齋點了點頭。


    “飛燕沒了。”


    桂桂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他的臉一皺,立即低下頭抱住了李齋。


    “您一定很難受吧。我也感到很遺憾。”


    一瞬間,一股強烈的情緒湧上喉間,連李齋自己也大吃一驚。她猛地咬緊牙關把這股情緒咽了下去,輕輕地說出一聲沙啞的“謝謝”。


    ——很難受。即使到現在,也依然十分痛苦。


    當她承認這一點時,飛燕的身影又浮現在她的腦海中。它的模樣、聲音——以及氣味。與此同時,許多麵孔也在腦海裏閃過。大家都走了。直到現在,她還是真的很痛苦,真的很悲傷。


    犧牲的人實在太多了。她覺得自己不該糾結於飛燕的死。她覺得不該允許自己沉浸於悲痛之中。同樣的,她也勸自己,親近的人死去也僅僅是無數犧牲之一。她不能為個人的死亡而感到格外痛苦或悲傷。


    等回過神時,李齋已屈膝跪在地上,緊緊地抱住了桂桂。桂桂的小手不停地撫摸著李齋。正當李齋為自己的舉動而不知所措時,一隻溫暖的手放在她的背上。


    “李齋……總之你先休息吧。”陽子的聲音充滿了溫情。“延台輔說得沒錯,李齋你需要放下肩上的擔子,休息一下。”


    李齋被帶到一個令人懷念的地方。那是李齋過去住過的客房,在遠甫的宅邸裏。就如當時一樣,她在鈴的服侍下解下行裝,一個人看了一會兒小而雅致的園林,又回憶起飛燕及死去的人們。


    當天色漸暗時,陽子又出現了。


    “可以進餐了嗎?若你沒有胃口,我可以讓人送些簡單的吃食過來。”


    “不……無妨。”李齋答道,“很抱歉讓您看到我如此不中用的一麵。”


    “應該是緊繃著的弦一下子鬆了吧。李齋你肩上的擔子太沉重了。”


    是這麽回事嗎?她一邊想著,更衣時還一邊提醒自己不能放鬆這根弦。她現在在這裏,可戴國的戰爭仍在繼續。雖然李齋等人騎著騎獸一口氣飛到了槽溝,但大部分士兵都是一邊與追擊的王師交戰,一邊逃往槽溝的。


    李齋更衣完畢後走出了寢室。由王親自帶路。


    在路上,“泰麒現在如何?”陽子這麽問道。


    “我聽延台輔說他的穢瘁很嚴重。你不是帶他去蓬山治病嗎?”


    “王母說會痊愈,這點是可以肯定的。”


    “你話中有話呀。”


    “在下是有不滿。可就算向天上諸神抱怨也無濟於事。因為他們不會去理解我等常人的感受。”


    李齋的內心對於上天有一種不信任感。說到底,它究竟為何對阿選置之不理?它放任阿選不管,明知驍宗被迫離開王座,卻還是責備拚命拯救戴國的泰麒。


    “……發生了什麽?”


    李齋猶豫了一下後說了。泰麒為了救戴國而犯下的罪行。那應該確實是犯了忌諱。然而,與此相對的,西王母的措詞讓人難以接受。雖然她能治好他,卻聲稱這是一種罪過,對泰麒施以報應般的懲罰。


    “玄君說這是慈悲。”


    她不能容忍這種推托之詞。不過——


    “這可能確實是種慈悲……”


    聽到陽子這麽說,李齋有些不解。陽子微微一笑。


    “因為我和泰麒都是在蓬萊出生的。”


    “這是何意呢?”


    “不管是我,還是泰麒,都不曾見過戰爭。在來到這個世界之前,從未見過。”


    李齋目瞪口呆。


    “沒見過——?”


    “我從未親眼見過人們拿起武器互相殘殺的戰爭場麵,也沒有親身經曆過。”


    “這怎麽可能?”


    “是真的。”陽子笑道。她的笑容極為複雜,似乎既像是苦笑,又像是在自嘲。


    “也不是說那邊就沒有戰爭。不,好像是有的。”


    “好像?”


    “因為是他國和過去發生的事,所以我也不是直接知道的,隻是把它作為一種知識去了解。但我既沒有親眼目睹,和這些爭鬥也沒有關係。就像是虛構的一樣。事實上——就算是某個人虛構的故事,我也無法理解。戰爭離我們就是這麽的遙遠。”


    說著,陽子停下腳步,靠在回廊的柱子上說道,“雖然還是會有人犯罪,會因此造成悲劇,可聽上去也像是虛構的一樣。我沒有親眼見過別人死亡。至少我在來這裏之前,連屍體都沒見過。”


    李齋大為驚愕。


    “有這樣的世界嗎?”


    陽子點了點頭。


    “隻有犯罪者才會用武器對著他人。更不用說致人死亡——殺人是絕對不被允許的。故意殺人是暴虐無道的犯罪者所為,而犯罪者是會被國家逮捕並處以嚴刑的。世人也都對犯罪者恨之入骨、鄙夷不已。”


    陽子仿佛在自言自語,又說,“就連警察逮捕犯罪者,也不能殺死他們。若他們試圖阻止犯人,結果卻將其殺死,也會遭到嚴厲質疑,是否真的迫不得已,是否其實能避免死亡。即便是因為過失或意外致人死亡,也會被人說成是殺人犯,受到眾人譴責。不管是為了國家還是為了正義,致人死亡是不可赦免的罪行。就如覿麵之罪一樣,罪就是罪。……就是這樣一個世界。”


    李齋驚得說不出話來。


    “……我和泰麒都是在那裏出生長大的。”


    陽子喃喃細語道。


    “我不是麒麟,但我想我能理解泰麒的痛苦。更別說泰麒是麒麟了。麒麟本就代表仁道——比起我來,他自然會更難以原諒自己的罪過。所以,我認為懲罰就是救贖吧。若不懲罰罪過,泰麒就隻能自我孤立。我覺得倒不如說是為了泰麒著想,才讓他以一種明確的方式來贖罪。”


    李齋一臉肅穆。麒麟姑且不論,王的雙手不可能一直是幹淨的。


    “景王您也……”李齋問道,“有懲罰嗎?”


    “嗯。”陽子頷首。


    “我背負著慶國這個千斤重擔。”


    陽子隻說了一句,便閉口不言。


    李齋並不太理解。和犯罪者、妖魔以及偽王戰鬥是理所當然的。當眼前出現阿選這類人時,不是必定要殺掉他們嗎?她無法想象一個連這都能視為罪惡的世界是什麽樣的,但卻能想象得出,在這種世界裏出生長大的人會有多麽的厭戰。


    “台輔……會不會好?”


    他會不會被罪惡感擊垮?不安再次湧上心頭。這個想法令她如坐針氈。


    “景麒過去了,會沒事的。”


    陽子用溫和的語調說道。


    “延台輔一定心裏有數,所以才會把景麒叫過去。”


    在李齋啟程去慶國的三天後,景麒才到達蓬盧宮。這三天裏,泰麒已經能起身了。而這一日傍晚,他就能去正廳了。他稍微一走便氣力不繼,不過已不用耶利扶著,也能自己從床榻走到正廳的椅子旁,在請延麒共同用膳時也能坐著了。


    “吃得少也無妨,你能吃下東西我就放心了。”


    延麒說著笑了笑。但泰麒似乎尚未恢複食欲。


    “吃飽睡足是最好的。”


    說是這麽說,耶利注意到泰麒幾乎沒有睡著。自從他能起身後,即使躺著也難以入眠。他的睡眠很淺,一晚上會醒好幾次。


    “嗯,我們就算不吃也不會死。麒麟的身體可是很結實的。所以切忌逼迫自己。若你把自己逼太緊,病情拖得久,隻會讓自己更疲累。”


    “我會小心的。”


    泰麒微微一笑,說話的聲音有氣無力。


    “你說這話時感覺是要逼自己亂來啊,太嚇人了。總之,我這陣子會過來,看你有沒有好好吃晚飯。”


    “您可以離開雁國這麽久嗎?”


    “因為我們的官員很能幹啊。”延麒的笑容裏帶著點壞心眼,“你要是擔心雁國,那就給我好好療養。女仙不好對當了宰輔的麒麟再指手畫腳。我要是不多嘮叨一些,光憑女仙可攔不住你。”


    延麒說著,鄭重其事地注視著泰麒。


    “我知道戴國有多重要,你應該也惦念得不得了。不過,若你打算一旦病情有所好轉,就算女仙攔著你也要回戴國的話——我勸你放棄這個想法。在我沒說‘好’之前,不會讓你回戴國的。我對玄君也是這麽說的。”


    泰麒盯著延麒,又立刻垂頭長籲了一口氣。


    “……是。”


    耶利在遠處看著,心中暗暗好笑。延麒對泰麒非常了解。或者說,是很了解麒麟。延麒現在是這麽說,可若他處於同樣的立場,哪怕是要躲過女仙的視線,也會回去的。這或許就是麒麟的天性。


    “好!”延麒含笑說道。這時,好像有幾人從窪地出口處過來了。放眼望去,隻見玉葉正在女仙們的簇擁下往這邊走來。玉葉身旁有一位陌生的男性。從那一頭金發便可知,大抵是哪一國的麒麟。


    “……景台輔。”


    泰麒輕叫了出聲。延麒看了看那邊,朝著一群人揚了揚手。


    “不好意思啊,大老遠的讓你過來。”


    說著,他又把目光投向了泰麒。


    “我叫了援軍。這樣你就該知道自己沒勝算了吧?”


    “慶國如今這種情況……”


    “也就是說,如今局勢足以安定到可以讓麒麟遠行一陣子了。”


    耶利饒有興趣地來回打量著三個麒麟。她來這裏後,就聽說泰麒和慶國的麒麟情誼深厚。話雖如此,景麒本人卻隻是一本正經地行了一禮,似乎並未因重逢而顯得格外喜悅。泰麒臉上的神情也很是複雜。


    “您臉色似乎好多了。”


    延麒對微笑著的玉葉說道,“托您的福。”他說完,又看向泰麒。“吃完就去睡吧。接下來就交給景麒了。——玄君,要不陪我一起喝杯茶,聊會兒天吧?”


    見他邊說邊站了起來,玉葉露出一絲苦笑,卻還是點了點頭。一時之間,景麒一臉不知所措地看了看延麒和玉葉,心下不安地目送著兩人離去。確認兩人消失後,他認命般地歎了一口氣,然後終於轉身麵向泰麒。


    “……您的身體覺得怎樣?”


    “我感覺好多了,很抱歉給您添了麻煩。”


    景麒冷淡地點了點頭,“既然您已用完膳,那就去休息吧。您現在應該注意多恢複些體力。”


    “不……您請坐。”


    “無需顧慮我。雖然玉葉大人是那麽說,但您麵色並不佳。您一定沒睡好吧。請好好休息。”


    泰麒抬頭看了看景麒的臉,似乎想說什麽,然後又有些傷感地低下了頭。


    “……好的。”


    “去吧。”在景麒的催促下,泰麒撐著虛弱的身子站了起來。他踉蹌了一下,堅決謝絕了景麒伸手扶他。景麒緊盯著他,看著他回到床榻上。耶利先行一步掀起了被褥,為泰麒脫下褙子(注1),讓他就寢。景麒歪頭看向耶利。


    “她是我的大仆耶利。”


    泰麒介紹後,耶利跪下來拜見景麒。


    “我是景麒。”對方說道,“我會陪著他,你可以退下了。”


    耶利躊躇了一下,但還是規矩地鞠了一躬。話雖如此,她的職責並不允許她真的留下泰麒離開這裏。她暫且出到正廳,把折疊門關上一半,在不顯眼的地方守候著。她可以透過半開著的折疊門窺見床榻那邊的情況。景麒看著泰麒躺下後,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我會好好休息的……”


    聽泰麒這麽說,他點點頭。


    “請您休息。我會陪著您,直到您入睡。”


    “……可是。”泰麒剛一開口,便深深地歎了口氣,“我總是讓台輔您擔心呢……”


    “的確如此。”


    景麒的語氣波瀾不驚。


    “我從玉葉大人那裏聽說了事情經過。我能體諒泰麒你的苦衷,但一個本應是百姓保護者的麒麟,是絕不該傷害百姓的。”


    耶利吃了一驚,忍不住探頭往床榻處窺視。景麒一臉嚴厲地俯視著躺在床上的泰麒。


    “當您把劍對著本應受您保護的百姓時,請想想您會給他們帶來的打擊——不僅是當事人,目睹這一幕的人也同樣會受到打擊。這就相當於上天拋棄了人,是莫大的背叛。”


    “……是。”


    “您做了不可饒恕的事,而您不能說自己別無選擇。雖說是為了國家還有百姓,卻也不該導致百姓刀劍相交的局勢。之所以有麒麟,就是為了防止這種情況的發生。”


    景麒說著,深深歎息。


    “不管是您當時年幼,還是因不測而長期離開國家,這些都不是借口。麒麟無論年紀多小,都是為了履行職責而生,而且當時的意外也與百姓無關。”


    “您說得對……”


    景麒頷首,“若您明白了,那就好好休息吧。您必須盡快痊愈,然後回到戴國。”


    他說著,輕輕地拍了拍自己的膝頭。


    “借您個枕頭。請您盡情懺悔吧。”


    泰麒驚訝地看著景麒。


    “您現在可以為自己哭泣。可是,等您心情平靜下來後,一定要把百姓放在第一位。”


    在景王的親自帶領下,李齋來到正寢的花廳(注2),在那裏受到了熱情的款待。


    一年來,金波宮內的人越來越多。不過,不拘禮節的氛圍依然沒有改變。金波宮裏的氣氛讓李齋想起了西崔,既令人懷念又寂寞如斯。


    “話是說不完的。”到了深夜,陽子說道,“可再不讓李齋你休息,我會被延台輔罵的。”


    她笑著站起身來,催促李齋。


    “我送你回房。”


    “不……不能什麽都勞煩景王您……”


    “我偶爾無拘無束一下也是可以的。我隻是借著李齋你的名義逍遙自在,你不必擔心。”


    聽到陽子的話,李齋內心充滿感激,誠惶誠恐地再次和陽子在金波宮內漫步。


    “王宮內的氛圍變了不少……”


    聽李齋這麽一說,陽子“嗯”了一聲,點點頭。


    “我們有在一點一點地向前進吧。”


    過去,金波宮內隻有陽子周圍的氣氛十分和諧。可這種氛圍似乎被關在了王宮深處。隻有陽子極為親近的人才會在王宮深處,由於人數有限,所以到處都冷冷清清的。一年過去了,宮裏感覺稍微開放了一些。到處都能見到下級官員自然地尊稱陽子為“主上”,並恭恭敬敬地行跪拜禮。雖然親信們在她身邊時仍然毫不拘束,但也讓人感到他們是在以禮侍奉陽子。——不過在觥籌交錯時,他們偶爾也會像以往那般直呼她的名字。


    “一年前,我們給李齋你還有泰麒都添了麻煩。若是現在,你們就可以放心地多待一會兒了。”


    “您別這麽說——”


    李齋被陽子的話嚇了一跳。她連想都沒想過陽子會說出“麻煩”一詞。


    “我一直都覺得很抱歉。若有叛亂的跡象,恐怕你們就沒法平靜地待在這裏吧。李齋你和泰麒,是否都覺得自己是個包袱呢?所以我很抱歉。”


    “絕無此事。是我們給您添麻煩了。承蒙您的深情厚誼,我們卻成了禍根。”


    陽子苦笑著搖了搖頭。


    “……泰麒還未痊愈。你二人之所以這麽早就離開金波宮回到戴國,當然是為了戴國,但也是因為給我添了麻煩而感到煩惱吧。我很慚愧說了要幫你們,卻沒幫到底。”


    說完,她嘟囔了一句,“我到現在還會夢見那個天官。大家都說不必為那些謀逆之人而憂慮。確實也該是如此,但我心裏就像是有根刺一樣,卡著拔不出來……”


    李齋沉默不語。這位王,來自於一個沒有戰爭的國度。


    “就像景王您至今還感到痛苦,台輔今後也會一直為此而憂慮吧。”


    “毫無疑問。”


    “……在下很擔心。台輔會被壓垮嗎?”


    “隻能交給時間了。當前景麒已經過去了,不要緊的。”


    “景王您在傍晚時也這麽說過。台輔確實十分仰慕景台輔……若景台輔能加以寬慰,是否能讓他心裏感到安慰呢?”


    聽李齋一說,陽子放聲大笑。


    “他才不會安慰人,肯定會罵他的。”


    “誒?”李齋小聲說道。


    她回頭看了一眼李齋,“那就行了。他們的價值觀,不如說是接近於麒麟的價值觀。我們大家都說是迫不得已、出於無奈。而景麒絕不會這麽說。所以反而能讓人得到救贖吧。”


    陽子對著目瞪口呆的李齋笑了笑。


    “泰麒必須拯救戴國,而如今事情都還未解決。景麒會讓他想起這一點的。所以——不會有事的。”


    一輪明月懸掛在天上,垂懸在環繞窪地的怪石上空。


    耶利坐在靠近窪地入口的石板地上,背靠長滿軟綿綿的青草的岩壁,望著那輪皓月。一陣微風沿著小路緩緩吹來,帶來好幾種花香。正當她沉浸其中,耳邊傳來一陣逐漸走近的輕輕腳步聲。延麒正從迂回曲折的小路對麵走過來。


    “……你在這種地方幹什麽?”


    延麒驚訝地停下了腳步。


    “在看月亮。”


    耶利答道。說實話,耶利離開了原地。她覺得自己不應該留在那裏聽下去了。


    “——景麒呢?”


    “陪在台輔身邊。”


    耶利站起身來,跟在延麒後頭向正廳走去。


    “他還是老樣子,會好好照顧泰麒啊。”


    延麒的評價頗有些意味深長。


    “我聽見了。”


    景麒本人從正廳裏走了出來。


    “泰麒呢?”


    “睡得很熟。”


    他說著,把延麒推了回去。


    “他好不容易睡著了,別吵醒他。”


    “……啊,這樣啊。”


    延麒壓低聲音,轉身往回走。


    “我還以為泰麒說不定沒睡著呢,你果然厲害。不知是泰麒頗為信任景麒你呢,還是你有什麽秘訣?”


    “並沒有。”景麒低聲道。


    “我什麽也做不了,隻是陪在他身邊,讓他好好休息而已。”


    “……唔?”


    “我也不甚了解,但我的主上在回慶國後,也是這樣的。”


    說著,景麒輕輕皺眉。


    “為了讓主上入睡,我都不知道如此這般多少次了。”


    最後,景麒陪了泰麒六個晚上。耶利並不清楚詳情,不過似乎他們有時會徹夜長談,直到泰麒睡著。雖然泰麒是耶利的主子,但她覺得自己不該介入其中。因此每當景麒來時,她就會退到正廳外回避。


    也許是因為至少能入睡的緣故,泰麒明顯開始恢複體力了。他能保持清醒的時間變得更長,能夠在宮殿附近走動,步態也愈加穩健。在景麒離開的時候,他也能為景麒送行了。


    “真的——非常感謝。”


    泰麒深深地鞠了一躬。而景麒則是淡漠地點了點頭。


    “主上也很關心台輔您的情況。等戴國安定下來後,請您來探望她。”


    “好的,一定。”


    景麒走進出現在岩壁上的門,和玉葉一起踏上台階。他停下了一次腳步,回頭看著泰麒。他的表情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而泰麒回望他的表情也十分平靜,但耶利卻隱約看到兩人之間緊密的聯係。


    “該怎麽說呢……很平淡啊。”


    延麒說這話時,泰麒已回到宮殿裏,老老實實地回了寢室。


    “您指什麽?”耶利問道。


    “我是說那兩人。”延麒帶著點苦笑道,“哎呀,景麒本來就是這樣。雖然板著個臉,但一叫他就飛奔過來,果然還是很擔心泰麒吧。可是,連泰麒都淡然自若,真叫人掃興呐。”


    說完,延麒看著耶利,“你也是啊。——耶利你也一副超脫的模樣。”


    “是嗎?”


    “我們大家都茫然不知所措,隻有你一臉大徹大悟。”


    “那倒不是。”耶利苦笑道。


    “就是我覺得,認不認得年幼時的台輔,會有很大的不同。”


    “——年幼時?”


    “延台輔和李齋將軍似乎都因為想起年幼時的台輔,而十分擔憂。而我卻不認識年幼時的台輔。”


    “不認識就不擔心了?”


    “是的。”耶利頷首。


    “實話說,我不明白大家為何如此擔心台輔。”


    “的確,也許是他小時候的樣子過於牽動了我們。他那時候才是這麽個小不點……”


    延麒用手在胸前比劃了一下。


    “我們總覺得若泰麒知道當時的事,一定會自責的。”


    “他會自責是毋庸置疑的吧。台輔比我們想象的還要自責,無論我們怎麽鼓勵他,他都不會原諒自己。”


    “……你就不擔心嗎?”


    “不擔心。”


    雖然耶利很理解李齋和延麒都憂心忡忡,可她卻從未感受過這種不安。


    “台輔他很清楚自己的職責。等他恢複一些體力後,就要去黃海了。他吩咐我隨他一起去。”


    “去黃海?喂,為什麽啊?”


    “他說自己需要使令,眼下根本不夠使喚。”


    延麒目瞪口呆。


    “他現在確實很痛苦吧。不管過多久,這種痛苦也不會消失。台輔也不會希望它消失。不過,我覺得不必擔心他。作為戴國的麒麟,台輔有著堅定的決心。”


    發著愣的延麒終於一臉複雜地笑了。


    “……原來如此。”


    *


    黑暗中,海麵隆隆作響,不絕於耳。


    茫茫的海灘上,波濤不斷湧來,又碎成一堆堆白沫。


    濤聲隆隆,風聲蕭蕭,意識在永不停歇的搖蕩中朦朦朧朧。在這日深夜,似乎有人來到他的枕邊。


    ——那人說,我不會稱讚你,也不會責備你。


    ——你做了該做的事。僅此而已。


    意識仍在隨波晃動著,泰麒點了點頭。


    “讓你受苦了。”


    泰麒搖搖頭。真正受苦的不是泰麒,而是百姓。


    “我們這對王和麒麟還是有很多不足啊。”


    他終於睜開了因發熱而沉重的眼皮。坐在枕邊的那人浮現出一絲苦笑。


    “就算再怎麽後悔,對於已經失去的生命,我們也是無能為力的。那麽至少要補償活下來的那些人。希望他們能對你說,還好當時忍耐了下來。”


    “那可能嗎……?”


    聽泰麒這麽一說,那人沉默了片刻,仿佛陷入了深思。


    “失去至親的痛苦是無法消除的。無論過去多久,記憶都不會消失。不過,若一個人心中隻有痛苦,他的內心就會破碎。要是我們能在天平的另一側放上希望,哪怕隻是恢複一點點平衡,也許就能防止那些人的內心崩塌。……他們就能活下去。”


    泰麒點了點頭。要讓百姓活著。為此他們要蘊蓄希望。


    “現在你要先療養好身體。”


    一隻溫暖的手覆住他的眼睛。隨著眼瞼上傳來一股柔和的力量,泰麒閉上了眼睛。


    風將海浪吹到岸邊。聲音如潮水般傳來。


    ——我們會一再的犯錯。


    ——上天總是在考驗我們,端看我們如何麵對這些錯誤。


    風在呼嘯,隆隆作響的海浪湧上岸邊,紛紛碎裂。被擊碎的浪頭挾裹著雨水,如同砂礫一般迎麵撲來。


    天地之間——如今尚無一絲光芒。


    ……但是,一定會有的。


    他會從這茫茫的岸邊歸來,實現他的承諾。為了和唯一的主人一起背負起他們的職責。


    (完)


    注:


    1.褙子:一種袖短而大、對襟的長衣,多罩在其他衣服外穿著。


    2.花廳:舊式住宅中大廳以外的客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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