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舶》是《東之海神西之滄海》dramacd裏附贈的短篇


    1


    雁州國,關弓山。貫穿雲海的山頂像海中的孤島,山頂的玄英宮孤立在未明的海中央。將沉未沉的月亮下,平靜的海麵像是一張巨大的織錦,以銀絲織出漣漪。


    距天亮還有一段時間,玄英宮一側的仁重殿裏已經擠滿了小吏,特別在主殿臥室的周圍圍了十重二十重的侍官和女官。誰也沒有特別做著什麽,隻是毫不放鬆的緊盯著周圍,籠罩著濃重的緊張氣氛,在門口和窗邊佇立的小吏更是個個屏氣凝神。


    時間悄無聲息的緩緩流動,終於東方現出曙光,高亢的鍾聲應時般的響了起來。


    各處的小吏猛然行動起來,打開門窗,讓亮光照進屋裏。小吏們擠滿了房間,湧向臥室的女官們氣勢洶洶打開豪奢的床榻的門,雪崩般的進入。


    “台輔,請醒一醒!”


    女官的一人揚聲說。床帷中有掙紮的氣息,兩個女官左右拉開帷幄,一個人影逃似的往衾褥裏鑽去。此時有人拿來水桶,換好衣架上的衣物,把整理儀容用的器具擺在桌子上。床榻之中因為全員行動的女官毫無立足之地。


    “是起床的時刻了。”


    “請起來吧。”


    女官的一人拉開衾褥,另一人拉過從床上跳起的主人。第三個人脫下睡衣的同時,第四個人展開官服,做好著裝的架勢。


    “等等!就起來,我就起來嘛!”


    六太揮開那些女官的手,慌慌張張抱著枕頭向床榻深處逃去。床榻周圍擠滿的口口聲聲催促起床的女官就像牆壁一樣,而且這麵牆壁似乎正向床榻上崩塌過來。


    “台輔,請起床。”


    “請換裝。”


    “請整理頭發。”


    “現、現在就起來!總之大家先鎮靜下來。——啊?”


    一國的宰輔以枕為盾落荒而逃,還是自己先鎮靜下來比較好吧。


    “來,台輔,快些。”


    “時刻已經到了。”


    “起來,現在就起,馬上就起!”


    “來,——台輔。”


    “起來老實去朝議就行了吧!”


    2


    內殿寬闊的庭院灑滿了清涼的日光,其上是澄澈的青空,吹過帶著雲海波濤的聲音和潮水氣味的風。


    六太恨恨的看著充滿秋意的景色走向外殿。因為早起而憔悴的六太進入外殿,就見到了持同樣憔悴風情的主人——雁州國國主,延王尚隆。


    “唷……”


    “今天早上也又見麵了啊。”


    尚隆無精打采的打招呼。隻有裝扮稱得上威風堂堂的尚隆,不管是聲音還是表情,都沒有一絲作為國王的尊嚴。


    “雖然今天其實一點都不想見麵啊。”


    六太說著,不動聲色的拉開和隨從侍官的距離,和尚隆並肩走著低聲說:


    “喂,對這個亂子一點辦法都沒有嗎?”


    “不要對我說。”


    國王低聲說到,聲音充滿苦澀。


    “你是這個國家裏最偉大的人吧?憑勅命做點什麽啊。”


    “你還不知道誰是雁最偉大的人嗎?”


    “……帷湍。”


    六太輕聲說,主從同時歎了口氣。


    “都是因為尚隆做了奇怪的事情。”


    延王尚隆即位以來已經過了百年以上,內政已上軌道,改年號為大元後四年,尚隆提議調動上級官員。


    “你不也同意了嗎?”


    同一官吏長年執掌同樣職務的話,政治就會走上歧途。即使本人沒有意識到,政務中有所謂癖好的存在,經過較長的時間,難免積蓄起來。


    為了避免執政的偏頗和僵化,同時擴展官吏的視野,尚隆主張不論功績有無定期改變官吏的配置,這確實有一定道理。


    “……那個,雖然同意了,但為什麽帷湍是大宰呢?”


    尚隆本來推舉帷湍為六官之長,塚宰。但是帷湍說不是大宰的話就很討厭。如果不是做大宰就返上仙籍隱居起來,與其說是請求還不如說是威脅更接近事實。


    “六太不也說就隨他喜歡嗎?”


    “沒想到他如此的深謀遠慮啊……”


    天官長大宰主司宮中諸事。不管怎麽說一直以內政為優先,沒有整理王宮內部的閑暇,宮中的人和建築都長年放置荒廢到了極致,必須要進行整理了。——帷湍以此為由,為了首先端正王和宰輔的生活態度,開始了銳意的努力。


    “為什麽一定要在天亮的同時起床,早上很早就開始寫書經,閱覽草案和上奏呢?”


    “不要問我。”


    “近來哪,天還不亮就醒了哦。已經來了嗎?就要來了嗎?戰戰兢兢一邊想著一邊等鍾響,對心髒很有壞處啊。”


    “真是的。即便如此,如果在時刻之前起來的話,侍官就奔過來趕回床上去了。”


    “可不是開玩笑的。我好像失道了啊……”


    六太歎氣的功夫,兩人已經到了朝議房間的入口。


    “——一大早就說一些沒頭沒腦的話。”


    大門的前邊站立著三個人。中央歡喜的說話的人就是傳聞中的人物,天官長帷湍。


    “失道可不是聽聽就算的事啊。”


    “要是真的話就是頭等大事,一定要請主上改正行狀呢。”


    帷湍左右發言的是夏官長大司馬成笙和春官長大宗伯朱衡。掌管宮中諸事的天官,掌管身邊警備的夏官,掌管祭祀、儀禮的春官聚在一起,明確的說,不管是六太還是尚隆都毫無插手的餘地。這三官中的任何一個都是身邊不可或缺的人物。


    尚隆小聲說:


    “這些家夥,是合謀啊。”


    六太無力的點頭。


    “早就覺得成笙想當司馬很奇怪……”


    成笙本是禁軍左軍將軍,雖說同屬夏官,成笙本來是武官而非文官。帷湍以前是地官長大司徒,管理土地、百姓和國庫,熱心於指揮現場,獲取實利,當全無實利的天官實在是不合性情。


    “朱衡的春官,覺得很適合就大意了。”


    “就是啊。——我們說不定……”


    六太歎口氣,尚隆露出苦澀的表情點點頭。


    “……被這些家夥給騙了。”


    3


    “不錯不錯,不是進行的很順利嗎?”


    事態的首謀者帷湍正在自賣自誇。


    朱衡的宅院裏流瀉著雨季前清冷的月光。庭院一側直麵雲海,波浪衝擊著樹木另一邊的石壁,含著海潮的夜風和波浪的聲音,伴著皎潔的月光衝洗著陶桌的表麵。


    “雖然才開始到底被逃了幾次,這兩個月可是全勤。”


    桌子上並放著三個酒杯,朱衡輕輕的苦笑著。


    “就算是主上和台輔,被那樣嚴密看管也會動彈不得啊。”


    “為了連動彈的念頭都打消,正切實從早到晚緊抓不放。那樣就疲倦得想睡覺而不能夜遊了吧。”


    “……做到那種程度嗎?”


    “隨你怎麽說,”帷湍還是喜氣洋洋。


    “看國政已經穩定下來對他們寬大些的話,那對家夥就趁勢兩三個月的下落不明,在雁的各地見聞還算不上什麽罪過,離開國境各處遊蕩,最後竟然在他國引起糾紛!這也是那兩個應得的下場。”


    就是的,成笙頷首讚同。不知什麽時候就不知去向,這邊正慌張的尋找,那邊主從已經到了遙遠的奏國,混入市井最終惹出亂子被抓起來,正身明了後送來了親筆書信。宗王情誼深厚,說是可以派護衛送回來。可實在不該太縱容,於是鄭重的拒絕從雁去迎接。那個時候真是覺得臉上都要冒出火了。


    “怎麽,那對是王和麒麟,有點疲累也不病不死。就這樣管束直到他們切身明白為止吧。”


    朱衡聽到成笙的牢騷,呆了般的說:


    “還在記恨奏那件事嗎?”


    “當然了。設身處地的想想公主笑說‘雁也變得和平了,沒關係’時,我的感覺吧。”


    那可能確實很討厭,朱衡抬眼望向月亮。


    “打算一百年都這樣下去嗎?”


    “不那樣那些家夥不能徹底明白吧。”


    “但是也不能不顧慮到內殿官員的辛苦……”


    什麽啊,帷湍笑起來。


    “官員們可是高興得不得了呢。怎麽說每天各官府都會送來賄賂。”


    朱衡不由和成笙對視一眼。


    “……賄賂?你默認了?”


    “什麽嘛,沒什麽大不了的。哪個官府都認為自己當值的朝議停開了的話損名聲,因此拜托多多費心的小錢橫行起來,看開些嘛。”


    朱衡沉思起來。諸官從屬於塚宰之下的六官府,天地春夏秋冬各官府順次主持朝議六日,其後六官三公齊集一堂,巡視七日的公務。朱衡作為春官主持朝議的日子也不希望王或合輔缺席。不隻是懸案不能進行,還要考慮到麵對其他官府時的立場和心情。


    “原來如此……送給近侍小錢,拜托無論如何把他們叫起來送到外殿啊。”


    “用心過度了。不說如果送錢讓他府當值的時候不要叫他們怎樣,不用賄賂官員們就能那樣盡心盡力才好啊。沒有那樣的手段是對付不了那對笨蛋的。”


    “……意外的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啊。”


    “不這麽做那些家夥連朝議都不出席,有問題的是他們。”


    “確實是那樣沒錯,”朱衡說道,“但是……我不認為那兩位會這樣老老實實下去。”


    “正是,”成笙放下杯子。“正因為是他們,不管怎樣都一定會逃出去。”


    “我已命令小吏們時刻緊盯,即使展開眾人的時候也要守在門口,絕對不能離開。”


    “他們還可以放手一搏,怎麽說我們也不能對玉體出手。”


    “加重了五門的警備,不管怎樣都不讓他們出門。”


    “禁門呢?”


    “當然也一樣,數倍增加了門衛。特別命令廄舍的人,一定要看牢他們,絕對不要讓他們靠近乘騎。”


    “問題不是在於tama和tora嗎?(注:或許可以叫做玉和虎吧~)騶虞很聽話,一招呼自己就過去迎接了。”


    朱衡指出這點,成笙地點頭同意。把騶虞給那對主從,就相當於請他們在眼前出奔而去。其中一頭是梟王的時代留下的,初代的tama已經死了,整理諸官的時候,官吏為了保身毫不考慮的獻上了第二代tama和tora,真是沒有辦法。


    “不用擔心。我想到了,已經把兩頭騶虞移送到司馬的廄舍。”


    “但是台輔還有使令在。”


    成笙這麽說,幃湍無語了。


    “哪個……倒也是。沒有辦法,隻有使令沒有辦法抓起來關進籠子啊。”


    成笙冷冷的看著帷湍。不管布下多麽萬全的體製,怎樣的團團圍住本人,有使令就毫無效果。而且麒麟還有最後的手段——轉變。


    “拜托過冬官府了。哪個,嗯,哪次謀反的時候,不是曾經封印住台輔的角嗎?是叫做什麽的石頭。——實在不行就用那個吧。”


    成笙滿麵憮然。


    “你認為台輔會老實戴上那個嗎?在重要的地方留下了漏洞啊。”


    帷湍更無語了。“沒什麽,”朱衡安慰的苦笑著。


    “權且對台輔說一切都是主上的錯。”


    “——哈?”


    “即是說,這麽不自由都是主上的錯。依台輔的個性,就算是使用使令逃跑,也會棄主上而去吧。當然主上也不會覺得那樣有趣,一定會下令給使令不許出奔,而使令在台輔沒有生命危險的場合會以主上的命令為優先。”


    “嗯……”


    帷湍沉吟著視線轉向成笙。成笙也呆了似的看著朱衡。


    “但是那樣權且的手段不知能用到幾時。那兩位也是有了想法就不擇手段啊。”


    “啊,也是……”


    “不管怎樣,在主上和台輔還沒有真心想出逃的期間,盡量驅使他們吧。”


    “你……真是不可小視啊。”


    幃湍呆聲說道。朱衡笑了。


    “哪裏的話。我隻是嚴謹實直罷了。”


    說謊!幃湍和成笙的內心深處藏起這樣的獨白。


    4


    “我已經受夠這種日子了……”


    六太喃喃的說,尚隆無言頷首。因為讓眾人退下了,尚隆寬闊的私室中沒有別人,不然周圍總是亂哄哄的圍滿侍官女官。本來那樣就已經很鬱悶了。現在門窗外邊還是有成群的人,真是叫人不能平靜。


    “都是你不好,晃蕩晃蕩到處遊玩。尚隆的緣故,給我也造成不小的麻煩。”


    “遊玩這件事你也同罪吧?”


    遊玩的性質不同,六太想這麽反駁,還是放棄了。類似的回合已經有許多次,反複起來真是麻煩,而且一大早就不得不起來,被政務和教養追得沒有喘息的空閑,吃了晚飯已經很困了。


    六太趴在桌子上。


    “想想辦法嘛~”


    “……也不是做不到。”


    尚隆低聲說,六太猛的起身。


    “尚隆——”


    滿懷期待的聲音自然變高。尚隆打手勢讓他安靜。


    “要是你有達成和議的意思的話。”


    “和議~?”


    “從那些家夥的手段來看,顯然是以你我不聯手為前提。一切都是他們設計的。”


    “那是當然。我和你合作的話,他們一定會倒黴的。”


    “這就是他們的打算。——沒關係,總之我和你聯手的話也不是沒有辦法。”


    “……一方作為誘餌?”


    “不如說互相成為誘餌,引著小吏們兜圈子。我作為誘餌的時候,你做好讓我逃脫的準備;過了一關你作誘餌,我來為你的逃脫做準備。”


    嗯,六太低聲沉吟。考慮到那三人的打算,協力合作是比較有效。但是如果被尚隆背叛隻有自己做了誘餌的話,實在是無法忍受。


    “自己逃了的一方一定會倒大黴的哦。”


    “所以才約定不那麽做嘛。”


    “你有那種念頭才奇怪。”


    “什麽話。我看你這麽憔悴才說要幫你的。”


    六太豎起指頭。


    “一點——信用都沒有啊,那種話。”


    “懷疑主人的溫情嗎?”


    “與其相信你的溫情,還不如期待朱衡他們突然笑眯眯的說著‘無論如何請出去遊玩吧’送出門去呢。”


    “首先,”六太盯著尚隆的臉。


    “要說溫情的話,你做誘餌,隻讓我逃出去不好嗎?也用不著做誘餌,隻要取消給使命的命令,我什麽時候都可以出逃的啊?”


    被刺到痛處般,尚隆皺起臉。


    “——因為,有想去拜訪的地方。”


    “哎——?”


    “約好了這個時候再去的。——六太,拜托。”


    是女人啊,六太這麽想著,但是對方說了“拜托”心情就壞不起來。


    “怎麽辦呢~就算逃出去了,回來以後可是很恐怖的~”


    “什麽啊,到那個時候敕命就派上用場了嘛。”


    “現在就開始?”


    尚隆仿佛聽到了什麽意外的話的樣子,揚起眉毛。


    “他們可是打算就這樣把咱們關起來,不幹點出人意料的事怎麽行。”


    六太一拍手。


    “沒錯~”


    “使用敕命或使命愚蠢透頂,要逃的話就從正麵堂堂正正的逃走。”


    “出人意料的事稱得上堂堂正正嗎?”


    “不做嗎?”


    六太悠然的笑了。


    “做。”


    六太拿過茶器,對著地麵輕輕的比劃著,向著露出怪訝表情的尚隆笑著:


    “為了麻痹他們,在這裏掀起大亂比較好吧?”


    5


    眼下是廣闊的原野,呈現鮮豔奪目的黃金色。


    “——厲害。”


    和尚隆進行了不良商談後五日,以玄英宮為舞台玩了整天的捉迷藏,終於巧妙的逃出關弓山。


    那一天正是天官府的朝議,選擇這一天也有以牙還牙的意味在其中。帷湍一定正在生氣吧,回去後少不了一番騷動。但是命使令帶來tora後連夜趕路,現在玄英宮已經在遙遠的彼方,看著眼前的光景,不由覺得那些事情怎樣都無所謂。


    越過被濃重的綠色覆蓋的山地,就來到廣大的平野。空中疾馳的tora的腳下是無邊的農田。雨期前的收獲之際,平野一片金黃,金色的海麵有風吹過,描出波紋。極目遠眺可以看到青色的大海。海空之間聳立的紺紫色的淺影是包圍著黃海的金剛山。


    雁內海一側突出,分隔開黑海和青海。隔開黑海和青海的是艮海門,跟前是貞州,海的對岸是國都靖州的領地艮縣。


    “這邊的海一向不錯。”


    六太自言自語。目光所至的空中隻有自己一個人,就像海上的玄英宮。六太抬起視線,隻能看到高而澄澈的蒼穹,看不到雲海的水。升到一定高度的空中,隨角度變化可以看到像玻璃板一樣張開的雲海底部,但一般場合是不能確認那裏雲海的存在的。但是,即使眼睛看不到,也可以知道那裏有海隔開天地。——被隔開了。


    “……尚隆脫身了嗎?”


    含笑回想起玄英宮的混亂,覺得尚隆肯定會做出什麽來。算了,哪一邊都無所謂。既然自已在下界的空中了。


    tora越過染上鮮豔色彩的山野來到海上。前方是金剛山。渡過大海,金剛山半山裏突出來的沙洲般的土地是艮縣,那裏有進入黃海的四令門之一的令艮門。


    六太飛掠過艮縣廣闊得令人驚歎的山野,浴著夕陽深入艮的城鎮降落下來。艮縣是六太自己的領地靖州的領土,但是應該不會有人認得六太的臉。於是六太從tora上下來。悠遊自在的牽著韁繩向城鎮西南的人門走去。


    金剛山的山體以仿佛要傾倒的角度聳立在人門的宗關跟前。距閉門的時刻還有一定時間,人門已經緊閉了。人門向前隻有令艮門。令艮門隻有在冬至日才開閉,所以人門也隻在冬至的時候開啟。冬至的日子還早,因此門前的艮的城鎮呈現地閑散的氣象。


    “你……出生在那裏哦。還記得嗎?”


    佇立在門前的廣場,六太看向tora的頭。騶虞像是要肯定一般輕輕鳴叫著。


    “想回去看看嗎?”


    隻有tora喉嚨低吟的聲音回應六太,好像在說不知道一樣。


    六太想去那裏。改元以來四年,再過一年就是第五年了。——到底明白了把自己的生命置於危險之地的意味。想去,但是不能去。看看覆蓋了焦土的令人讚歎的金色海洋是另外一回事。


    吐了口氣,六太牽著tora的韁繩向宗關近前走去,看到了那附近的布告板。這裏是雁州國盡頭與黃海的交接點。四年前立起的布告板還是當時的樣子,在細長的小屋一樣的牆和房頂的包圍下免受風雨。旁邊一個官差艱難的站立著,仿佛找不到立足之地。


    六太抬頭看向布告。騎獸家禽之令,又稱四騎七畜之令。——令曰,增妖魔於騎獸家畜之列。尚隆下達這條敕令的時候,帷湍朱衡,甚至成笙都呆了。隻有六太懂得其中的意味。


    大概因為一直旁若無人的看著,旁邊年輕的官差盯住六太的臉。


    “你,叫什麽名字?”


    六太看向差人的臉。


    “名字?怎麽了?”


    “啊——不,沒什麽。你怎麽看也不像是十五歲左右。”


    六太點點頭。——六太知道他為什麽問自己的名字,這個命令正是六太憑靖州州侯的權力發出的。


    “在找誰嗎?被探訪者?”


    不是。官差擺擺手,六太稍稍安下心。“下落不明的人”不知什麽時候變成了“被探訪者”(譯注:這裏,前後兩個稱呼意思是一樣的,都是下落不明被尋找的人,但後者是敬稱的形式。),說來話長了。


    “是有權勢的大人們在尋找,十五歲左右叫做更夜的人。”


    “嗯。”


    已經實現了約定,但是現在還是沒有一點音信。隻是根據仙籍上沒有消失的“更夜”的文字,知道他還沒有死。


    官差笑了。


    “可能是恩人吧。——說是如果叫更夜的人出現的話,就鄭重的帶到縣城裏去。假如拒絕了的話——”


    六太睜大眼看著官差,帶進縣城報告給上邊是自己下的令沒錯,假如之類的可沒說過。


    “——就告訴他宵山上有塚墓。”


    “霄山?——塚墓,是誰的?”


    不知道,差人歪著頭。


    “沒有告知那麽多啊。——越過元州的邊境就是稱為碧霄的天子領地。碧霄的淩雲山是禁苑,那就是霄山。”


    “禁苑……”


    “既然是在霄山,一定是和王有過交往的人哪。——不管是那個塚墓的主人,還是叫做更夜的人。”


    6


    “又蓋了新樓啊。”


    以手支頰的男人閑散的望著窗外說。窗外是碧霄城鎮的大路,路的對麵正在建起新的高樓。湘玉看著他笑了。


    “碧霄裏的人越來越多,我小時候可是做夢都想不到會這樣呢。”


    湘玉正在削茶塊,這是東邊慶國出產的有名的白端茶,男人昨夜拿來的。這麽貴的東西,男人卻砰的扔過來說想喝。男人的字是風漢,不知道在什麽地方做什麽。雖然來這裏,但是近半年的時間不見蹤影,想必不是附近的人吧。騎獸根出色,出手也大方,應該是有錢人,可是問他這茶是怎麽回事時,回答是偷拿的身邊的人的東西。


    “……人增加了所以妓樓也會增加,真是拿人類沒辦法。”


    “不是客人該說的話啊。要是很閑就來削這個,雖說可能是好茶,太硬了。”


    男人點點頭,從湘玉手裏接過團茶和小刀,老實的把茶削在膝上的茶器裏。湘玉笑笑,望向窗外。赤瓦綠柱,嶄新的高樓延續下去。


    “真的,人增加了呢。……我小的時候,這裏是什——麽也沒有的荒地。掘開土地,隻有燒焦的瓦礫和白骨。這可是天子的領地呢?相信嗎?”


    男人笑了。


    “雁曾一度滅亡的緣故啊。——這麽多夠嗎?”


    男人遞過茶器,湘玉輕輕開口。


    “這樣誰喝得了?茶削了味道就變壞了。”


    “讓我幹活還發牢騷嗎?”


    男人這麽說,湘玉瞪著他。


    “你跟我借了錢的哦。不要忘了啊?”


    將要關門的時候才登上樓來,招呼了近十個藝妓盛大接待,津律有味進行無聊的賭博結果大敗。本來借宿的房間被湘玉收回了。覺得他有點失落,湘玉把自己的私室借給他。


    “但是,為我泡茶的話可以一筆勾銷。”


    男人沒有辦法嘟囔著起身,湘玉笑著看他用生疏的手法泡茶。


    “風漢是做什麽的?”


    “那個嘛……”


    “難道是官差?”


    “我看著像官差嗎?”


    “不像。但是總來登霄山不是嗎?是任務吧?雖說那裏是禁苑,總覺得是被舍棄的地方。”


    “不是任務,要說是什麽的話,算是觀光遊山吧。”


    “怎麽會。沒有什麽可看的東西哦。”


    男人微微笑了。


    “有墳墓。”


    湘玉愣住了。


    “……我聽說過,霄山有元伯的墳墓。是很久以前的令尹曝屍在那裏吧?”


    “曝屍?”


    “嗯,聽說他謀了大逆,所以就在天子的領地裏曝曬亡骸。”


    怎麽會,男人笑了笑。


    “隻是有墳墓而已。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把罪人曝屍也沒什麽意義吧。”


    “啊呀,……說得也是。但是那是元伯的墓啊,說要拜訪墳墓,難道風漢是元伯的舊識?”


    “反正不能說沒有淵源。”


    “這麽說你也是惡黨嘍?元伯是個大惡人吧?”


    男人放聲笑起來。


    “且不說我,斡由被那麽說的話可就毫無立場了。”


    “斡由——元伯?但是傳說是那樣的,他殺了元侯任意控製元州,最後謀反了。”


    “原來如此,巷間的傳說大概是那樣沒錯。”


    男人抱著茶碗走回窗邊,淡淡的望著下邊的小攤。


    “……斡由是元州侯的兒子,嫋王的時代成為令尹輔佐元侯,但是父親是個不中用的人。梟王是如同戰亂或天災一樣的災厄,父親沒有能渡過那場災厄的器量。斡由放逐了那樣的父親,自己管理元州。雖然說是從父親手裏奪走了州侯的地位,如果考慮父親為梟王所用虐待人民的可能,斡由是除去了災厄的人。”


    “說得好像親眼見到似的。——但是,罪過就是罪過吧?”


    “當然,是的。——但是,現在還有一個同樣有著不中用父親的人,災厄到來的時候,那家夥也同樣知道自己的父親不是可以越過災厄的人。這邊沒有犯罪止步不前,結果被災厄吞設,連領土都沒有了。”


    男人微微苦笑著,哪裏好像在自嘲一樣。


    “殺死父親渡過災難,使百姓活下來的斡由,和害怕成為罪人讓父親活著,卻使百姓死去的那個家夥,事實上到底誰更好呢?”


    “——應該不是斡由。不正因為不怕犯罪,結果犯下了大逆的罪過嗎?”


    “也許把……”


    男人盯著茶碗。


    “我不是很了解斡由……。在我看來,斡由似乎認定自己不是州侯就一文不值,而且一定要做一個好的州侯。斡由雖然謀反,並不是為了玉座。元侯是梟王任命的,自己不過是其下的令尹。如果自己之上有了新王,就不能繼續做領主,所以不得不想要立於王之上吧。”


    “……搞不懂呢。”


    “我也不清楚。但是我認為斡由想做一個好的領主,想被這麽稱讚。斡由自身沒有矛盾。——應該說是對自己的欲望沒有疑惑嗎?因此並不懼怕成為罪人。”


    “主要的是,他想要的隻是讚揚而已嗎?”


    湘玉問道。男人回過頭。


    “那樣不行嗎?斡由向往美名,對其自身沒有壞處吧。追求美名而施善行於民。不管實質如何,百姓得到了好處;被百姓稱讚為出色的君主,斡由也就得到了好處。”


    “雖然是那樣沒錯。”


    “有時會想,如果斡由到最後都隻是追求美名而已的話——。實際上,斡由在美名之前不得不先保住自己領主的地位,如果他一直隻是追求美名的話,或許沒有比這更適合做王的人才了。”


    湘玉睜大眼。


    “真是說了不得了的話啊。”


    “是嗎?”


    “玉座上已經有王了,所以才是大逆的吧?不能貫徹始終不就是沒有王的器量的緣故嗎?就算不是那樣,斡由也必然缺了什麽。不然台鋪一定會選斡由為王的嘛。”


    啊,男子笑了。


    “原來如此啊……”


    7


    霄山是座荒涼的山,到處堆積著附著幹涸苔蘚的石頭,那些石頭很脆,踏上去很容易崩碎。沒有可以飛行的騎獸是不可能登攀的吧。


    “下雨的話,就算有tora也上不去哪。”


    六太仰望著不穩定的重疊起來的石頭自言自語。風很強,每吹過一陣風,都可以聽見小石滾落的聲音。要是下了雨,真就沒有落腳的地方了吧。恐怕這座山每到雨期都會崩塌。


    霄山主峰的高處,可以看見艱難的維持著形貌的屋宇的瓦片,依淩雲山的通例來看,應該有從半山腰通到屋宇的隧道,但是關鍵的入口可能被埋沒了而沒有找到。沒有辦法,隻有依賴tora登上去了。


    一邊避開猛風,一邊警惕著落石,來到了屋宇的眼前。建築一派淒慘的景象,柱子倒了,歪斜的屋頂上零散落下瓦片。六太不可能熟知領地的每處,但是連霄山的名字都不知道,應該已經被遺棄良久了吧。既沒有有用的產物,也沒有什麽用途。說不定本來就是建造陵墓的山。


    屋宇周圍的園林裏也沒有身影。崩落的岩石飛進來,滾得到處都是。勉強維持了林子規模的鬆樹中,有小小的四阿。是因為周圍鬆樹的枝和根的保護嗎,還筆直的佇立著。


    六太從鞍上下來,讓t0ra在原地等候,進人鬆林。四阿旁邊臥睡著tama,六太看到這個,輕輕笑了。


    “嗨——”


    撫摸著喉嚨低鳴的騶虞,六太望向四阿之中。四阿裏邊沒有人,但是入口處有抱著小酒甕坐在石塊上的人影。


    “一個人喝酒嗎?”


    六太放聲過來,尚隆回過頭。沒有一點吃驚的樣子,悠閑的舉起手打招呼。


    “為什麽六太會在這種地方呢?”


    “為什麽,想問的是我吧。對布告牌的官差說了奇怪的傳話的是你吧?”


    六太走近門口在尚隆身邊坐下。四阿前邊殘留著破損的石頭地板,庭院大的地方裏石刻的桌凳還保持著形狀,但是地板的坑洞和龜裂裏生出了茂盛的秋草,完全是一副廢墟的景象。


    “在這種地方喝酒很快樂嗎?”


    尚隆笑了。


    “至少聽不見朱衡和帷湍的怒鳴。”


    “也——是。”


    地板盡頭鬆樹底下,可以看到一個墳墓。墳墓一般栽種梓樹作為墓標,這個墳墓上卻放著一塊石頭,並且像是剛剛撒過水一樣濕潤。


    “——那個,斡由的?”


    “算是吧。”


    “是雨期之前吧。就是現在這個時候——不,稍微再遲一些嗎?”


    六太輕聲說著盯著墳墓,追想起僅存的記憶。所有的細節都風化了,就像這座山會在雨期崩塌,記憶也正隨著雨期一點點消失。也許什麽時候就怎麽也想不起來了。


    “原來如此啊。說是有約定,我以為又是無聊的約定呢。就是現在,這麽說也許早了點,這座山一入雨期就不能攀登了哪。”


    帶著些許挪揄抬頭看向尚隆,本人一臉平靜。


    “說什麽呢。”


    六太笑著看回墳墓。


    “真不知道你對斡由好到為他做了墳墓呢。”


    “那麽做也沒什麽吧?斡由留下了優秀的官僚。”


    六太點點頭。元州的官吏的確誌向高遠又有能力。無論斡由舉起的旗幟的虛實,對旗下聚集的官僚來說都是真的。他們在之後朝廷改革之際,不知發揮了多大的作用。


    “——本來斡由也沒想到過會被我憑吊吧。”


    “明白那個還對著他喝酒嗎?那會讓他完全厭煩的哦。”


    “什麽嘛,偶爾斡由也想要可以訴說憤恨的對象吧?”


    “到那時候真的會有妖怪出來。”


    “要出來了哦。”


    尚隆淡淡的說,六太稍稍縮回身。


    “又來了……”


    “這裏以前似乎是陵墓。不隻是斡由,一群群死人就會冒出來。”


    “一群群的嗎。”


    “有舊的,也有新的。想對我說怨言的家夥都聚集過來。”


    所以啊,尚隆笑了。


    “日落前下山比較好。”


    六太盯著那張笑臉看了一會兒,然後點點頭。


    “……就那麽辦吧。我又不喜歡哀鳴和怨言。”


    “那麽再見。”


    啊啊,六太舉起手站起身,返回四阿,摸了摸tama的頭,回到tora那裏。tora不可思議的看著六太和四阿,六太毫不在意拿過韁繩,輕輕拍拍騶虞的頭。


    “……尚隆想一個人待在這裏。別管他了。”


    8


    “還沒找到他們嗎!”


    成笙麵對帷湍的怒鳴歎了口氣。


    “到底他們去了哪裏?”


    “他們帶著騶虞呢!也知道出了關弓往西去了,怎麽就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裏呢!”


    “就那麽點功夫,能幹什麽呢。”


    “總之,為什麽不立刻追在後邊?”


    “對手是騶虞啊。即使追也追不上。”


    “騶虞寄放在夏官的廄舍裏,他們怎麽帶著那個逃走的,告訴我啊?”


    “不是因為天官的門衛太不小心嗎?”


    兩個人間漂浮著緊張的空氣,朱衡把小吏送上的茶器放下。


    “不要吵了,一點不像大人。你們二位吵架有什麽用。”


    帷湍把矛頭轉向朱衡。


    “為什麽你還那麽鎮靜!”


    成笙也點頭望向在官府自己房間裏平靜與文件之山對峙的朱衡。


    “真是的。”


    “不是什麽鎮靜的問題。——不是看到這種結果了嗎。那兩位是可以關起來,老老實實做事的人嗎?要是說不許走就會故意走掉,現在明白了吧?”


    帷湍敲打桌子。


    “是那樣。——但是,要是說走了也沒關係,真的就隨便出走了,那些家夥!到底怎樣才能把他們老實關起來呢!”


    所以呢,朱衡笑了。


    “所以說不要管他們嘛。”


    帷湍抱住頭,成笙按住太陽穴。朱衡繼續笑著。


    “總之,太無軌道的話就會陷入連早覺都睡不了的困境,他們總算明白了吧。托兩個月的忍耐之福,工作也進行得差不多了。這樣也不錯呢。”


    帷湍恨恨的瞪著朱衡清澄的側臉。


    “你一開始就放棄了嗎?”


    怎麽會,朱衡仿佛見外似的說道:


    “我可沒有讓主上和台輔任意行動的打算,所以才幫助你們的啊。”


    “你啊……”


    “我隻是說不能關起來,隻是盼望那兩位是品行方正的王和宰輔是沒有用的。暫且這次先讓他們知道過度亂來會落得怎樣鬱悶的下場,這就足夠了。之後就是讓他們不要越過限度,慢慢訓練就可以了。”


    成笙呻吟道:


    “那些家夥,跟tama和tora一樣嗎?”


    “那對騶虞可是失禮的哦。可以說是跟家畜一樣。”


    帷湍大大的歎氣。


    “你……真是不饒人啊。”


    “啊呀,哪裏不對了嗎?”


    雖然沒有錯啊,帷湍在口中囁嚅。置朝議不顧,立刻就下落不明,一不留心他們就跑到他國幹出不穩重的事來。不但如此,突然就出現在外殿向官員們提出不得了的要求。沒有比每次被左右驅使的官吏們更辛苦的了。——確實像是性子惡劣的家畜。


    “到時候總會回來的吧,除了這裏也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嘛。”


    “是那樣就好啊。”


    帷湍吐出這句話。哎,朱衡把視線從文件上抬起。


    “你還有玄英宮以外可以回去的地方嗎?”


    啊,帷湍愣住了。朱衡笑道:


    “令人羨慕啊。比帷湍年輕許多的我都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怎麽也不能置之不顧哪。”


    “不,那個……”


    微笑看著說不出話的帷湍,朱衡望向窗外。所能看到的雲海上一個小島都沒有。


    “這座宮城就像沒有陸地的大海中漂浮的船,即便厭倦了船跳出去,也沒有可以到達的岸邊。”


    也許是吧,成笙沉吟著。


    “別說是熟人,連出生的城鎮都沒有了。在下界結下友誼,不出幾十年,友誼就逝去了。”


    想要從船上下去隻有返回仙籍到下界去,但是王和麒麟連這個也不被允許,何況兩個人是胎果。


    “——原來如此,這裏是無處可去者的收容地嗎?”


    “應該說不錯。我們除了這裏無處可去,除了讓這艘船航行下去無事可做……”


    “連目標的陸地都沒有啊。”


    帷湍抱起胳膊,朱衡又看回文件。


    “不是到達哪裏的問題吧。本來就沒有一定要去的地方啊。昨日到今日,今日到明日,就這樣前進下去。”


    “的確啊……”


    “嗯,那也是在船沉之前的事情。”


    “能保到什麽時候呢?那些家夥,沉起來一定很快。”


    帷湍這麽說,成笙重重點頭。


    “應該說竟然能保到現在呢。不管怎樣,哪裏有了漏洞,官吏們就一齊出動堵住洞口不讓水漏進來。”


    就是,帷湍苦笑。


    “說不定那種船才能驚人的保持下去呢。”


    “能保住嗎?”


    “不可能吧。”


    “會怎樣呢?”


    三者三樣,像是問詢般把視線轉向雲海,雲海上別說是島,連飛過的鳥影都沒有。映著下界的顏色而呈現出複雜色彩的那裏,波浪毫不厭倦的拍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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