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周頌臣撥通了這個電話,得到了出乎意料的質問。不等周頌臣回答,穆於慢聲道:“想好了……再回答我。”感覺到穆於語氣裏的強硬,周頌臣倍感不適。他放下手機,點開公放,不緊不慢地給手中的咖啡加糖攪拌。手機的收音器將這邊的動靜,原封不動地傳到了穆於耳邊。他知道周頌臣並不是在思考,恰恰相反,這是以一種輕慢的態度將他晾著。“我要聽你說,我們……到底是什麽關係。”穆於握緊了手機,發出了今日的第三次逼問。如果周頌臣留心,大概會察覺到穆於嗓音裏不正常的顫音。不過即便他真察覺到,也不會有任何的反應。周頌態度隨意地把玩著手裏的調羹:“我覺得很多事情不必太較真,及時行樂就好。”穆於指尖發麻,幾乎要握不住掌心中的手機。周頌臣語調溫柔,近乎誘哄:“這段時間你過得不開心嗎?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一直維持現在的關係,不是什麽事情都必須要一個答案的,對吧?”穆於聲音沙啞:“不對。”見穆於情緒低落,結合今日是定段賽結束的日子,周頌臣試探性道:“有時候人生難得糊塗,何必較真。就像你為什麽一定要聽你媽的話,定段失敗了就去考公。你哄她騙她,說點好聽的話,讓她再給你一次機會不行嗎?非要跟她對著來,與你又有什麽好處呢?”穆於呼吸逐漸變得急促,他明白周頌臣言下之意。不過是讓他不要較真他們的關係,不必非要求一個答案與實話,不要和周頌臣對著幹。答案是什麽呢,是周頌臣不想負責。實話又是什麽,是周頌臣不想確定關係。這通電話是如此艱難而漫長,而穆於的神誌卻前所未有地清明。哪怕他的身體被疼痛折磨,即使他的情緒已經疲憊不堪。穆於一字一句道:“對我來說,人生就是明確的,必須要得到一個答案。我沒法稀裏糊塗,沒法不較真。”人生如棋局,黑白分明。棋局行至尾聲,雙方交鋒,必然得出一個結果,不是輸,就是贏,沒有中間值。或許圍棋有平局,但他和周頌臣不會有。“作為一個成年人,我們在一起意味著什麽,你清楚嗎?”周頌臣反駁道。穆於知道要麵對家人的責怪,麵對世俗的偏見,這條路坎坷艱難,他早已做好了準備:“我知道,我可以……”“你可以,我不可以!”周頌臣粗暴地打斷了他。穆於下意識攥緊了手中的被子,輸液針尖銳地刺破了皮膚,鮮血滲出,他卻毫無所覺。“我們在一起,然後呢?跟家裏出櫃?以你媽那個性格,到時候要殺了你的話,我還能幫忙攔一攔?這種不切實際的承諾就是你想要的?”周頌臣嘲諷道。他不懂明明有一條方便省事的路,穆於為什麽不肯走,也不懂為什麽穆於現在會這樣強硬地對抗他。無法掌控這段關係而生出焦躁感的周頌臣,口不擇言道:“隻是幾分鍾的荷爾蒙和幾夜的性,不值得我付出這一切。”前所未有的危機與不安,激發了周頌臣的自我防護機製:“我的人生中不會存在一段得不到法律保障的關係,也不會成為見不得光的同性戀。”他從未想過要跟一個男人在一起,他的驕傲也不允許旁人因此對他評頭論足。還是為了穆於,這樣一個渺小卑微的男人。周頌臣絕情道:“我會結婚生子,過上被世俗認定的生活,而不是和一個男人糾纏不清。至於你,你從來都不在我的人生規劃裏。”穆於沉默地聽著,很奇怪,聽著這些話,他沒有任何感覺。就好像所有的感知,都在這一刻離他遠去了。他明明是在明亮的病房裏,卻好像再次被人關進了那狹小黑暗的衣櫃裏。救贖他的光,終於化作令他窒息的繩索,牢牢捆在他的脖子上。穆於抓撓著頸項,直至那裏泛起大片血痕。“你說得對。”穆於聽到自己語氣平靜地說:“隻是一夜情而已,兩個男人確實不應該糾纏不清,你人生規劃很好,而我的人生……也不需要模糊不清的存在。”周頌臣微怔,一股強烈的不適湧上心頭,他想要反駁穆於,隻聽到話筒那邊傳來了忙音。穆於掛斷了這段通話。嘟聲過後,是無聲斷掉的十年。這些年,穆於一直在想,什麽樣的情況下才會讓他放棄周頌臣。是看到周頌臣浴室的口紅,是聽到周頌臣說他犯賤,是知悉那晚payaso的人是周頌臣,還是瞧見那夜情事後周頌臣眉眼間的厭倦。他一遍遍地思考,一遍遍被現實反複證明,放棄周頌臣,是穆於人生中無法做到的事。可是那一個瞬間,來得很突然。就像是夕陽墜入黑夜,最後的光芒徹底消散。十年的時光猶如結束的電影尾聲,亮起的黑幕上,謝幕的名單隻有穆於一個人。結束的瞬間,沒有眼淚與絕望。沒有撕心裂肺,痛苦與崩潰。什麽都沒有。直到穆心蘭帶著護士進入病房,穆於聽到有人在按他的手,在呼喚他的名字。穆於看到自己指甲上有血跡,才意識到自己將脖子抓出了血。很奇怪,為什麽不疼?他甚至笑著同護士說:“我沒事。”然後穆於在護士悚然的目光,以及穆心蘭慌亂的雙眼中,緩慢轉過頭。他在窗戶的倒影裏看到了自己的臉。悄無聲息地眼淚,將他的麵容劃得支離破碎。他麻木地抬起手,擦掉了臉上的眼淚:“我真的沒事。”穆心蘭抓住護士的胳膊,嗓音繃得很緊:“護士小姐,那種止痛泵不是有嗎,可以給我兒子上一個嗎?”穆於緩慢地躺在了床上,他無力地閉上眼,巨大的疲倦感讓他想要陷入不再醒來的沉睡。護士處理好他的傷口,重新給他輸上液,這才離開。穆心蘭看著病床上這個狀態明顯不正常的穆於,幾次張口欲說點什麽,又說不出來,最後隻能生硬問道:“想吃點什麽嗎?”本以為穆於不會回答,沒想到穆於安靜了一陣,輕聲道:“芒果。”穆心蘭想起醫院大門有賣水果的地方,離開了病房。她買了點穆於喜歡的芒果,又去一旁的便利店買巧克力,糖果與餅幹,還有住院用的洗漱用品。穆於幼時,穆心蘭管得嚴厲,不允許他吃這種垃圾零食。穆於一直很聽話,她不讓吃,他也就不吃了。她不讓做的事,穆於也不會做。提著幾袋東西,穆心蘭回到病房前,她拉開了門。嘩啦是袋子散落一地的聲音。病床上潔白的被子褶皺地耷拉著,觸目驚心的血液濺在上麵,暈開點點痕跡,拔掉的輸液針被丟棄在了地上。本該躺在病床上的穆於。不見了。第48章 半個小時前。離開病房以後的陳路,想起穆於的神情,心中始終放不下,他沒有走,而是坐在樓下給曲悠然發消息,編輯到一半,就收到穆於的電話。電話裏他讓陳路幫忙租一輛輪椅,他需要離開醫院,越快越好。陳路沒有多想,租了輪椅就上樓。他看著穆於幹脆利落地拔了輸液針,血液濺在了被子上,驚嚇道:“你出血了!”穆於按住手背上的紗布貼止血,虛弱地笑了笑:“沒事,麻煩你扶我一下,我現在動不了。”陳路猶豫地說:“非要這個時候出院嗎”穆於有氣無力道:“再不走,我媽就要回來了。”陳路對穆於母親的印象不算好,一聽這話立刻下了決定,將穆於扶到輪椅上,推出病房,前去辦理出院。離開的路上陳路心跳得極快,生怕在哪個回廊裏見到穆於的母親,被抓到現行。好在一路有驚無險,一番折騰後,總算上了出租車。路上陳路看到穆於的手機不斷震動,一直有人在給他打電話。餘光裏是穆於毫不猶豫拉黑來電號碼,然後他又切出微信,繼續拉黑刪除。等手機安靜下來,穆於才放鬆地靠在座椅上,疲累地闔上眼。陳路遲來地發現穆於脖子上猙獰的血痕,瞧著像被指甲用力抓破,皮開肉綻,看一眼都疼。他甚至以為穆於在病房裏被母親家暴了,但他沒敢問,怕揭露了穆於的傷心事。等把人在另一家醫院安頓好了,陳路撥通了曲悠然的電話。他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隻能下意識地找起了師兄。曲悠然來得很快,他來之前就跟圓一的老師聯係過,圓一道場今年也送了不少棋手來定段,有成功的,有失敗的。發過來的成功名單上,沒有陳路和穆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