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當耀眼的陽光從窗簾的縫隙中射入屋中時,遠子學姐睜開了眼睛。


    「還是有點熱呢。我已經寫好了早晨用的短篇故事,吃完故事後再吃藥,然後請安心靜養吧.」


    我一邊把手放在學姐的額頭上確認發燒的情況,一邊說著。遠子學姐的臉微微地紅了。


    「……心葉,昨天,住在這裏了?」


    「總不能丟下病人一個人吧」


    雖然遠子學姐好像想說些什麽,很難得地似乎在挑選著該說什麽話,低垂著眼睛,一會閉緊嘴唇一會又半張著口,過了一會低聲說道。


    「……謝謝。」


    「事、事到如今還說這種話幹嘛……那個,如果身體能動的話還是把衣服換了比較好哦。因為流了很多汗……」


    「嗯……就這麽辦。」


    學姐表情害羞地答應著,坐立不安地站起來,從櫥櫃中取出替換的衣物,抱緊在胸前,腳步晃晃悠悠地離開了房間。


    「沒事兒吧?」


    當我想伸手扶住學姐的時候,


    「沒事兒。」


    學姐依然紅著臉低著頭。


    過後,換好了水藍色的新睡衣,將頭發整齊地重新編好的遠子學姐回來了。在被子上做起上半身,用自己的手指撕著吃我寫的早飯。


    「……美味……溫暖……溫柔……就像卷心菜和培根和蘑菇做的湯一樣呢……」


    學姐微微地笑著,喃喃低語。


    「昨天你寫的故事也是像用牛奶煮透的粥一樣,非常甜蜜……美味……就好我母親的味道一樣。」


    ——想吃,媽媽做的……


    我胸中陣陣作痛。


    昨天用快哭的表情訴說出的事情,遠子學姐自己是否還記得呢……


    學姐平和的眼神中帶著傷感。


    遠子學姐非常珍惜地一點一點地吃著我的故事,同時用讓人心生憐愛的聲音低語著。


    「……母親做的食物,甜蜜又溫暖,即使自己有傷心的事情,吃了母親做的食物,就會忘記那些……仿佛就像是施過了魔法一般……母親經常對我說,她想寫出『嗎哪』般的故事……」


    「嗎哪……?」


    「那是聖經中,在關於摩西的故事中出現的食物哦。饑腸轆轆、在荒野徘徊的子民的頭上,神降下了雪白的嗎哪。據說,像霜一樣薄,如蜜一般甜……在抵達與神約定的地方迦南之前,神沒有停止過降下嗎哪哦。」


    清澈的瞳孔裏蘊含著柔和的光芒。


    仿佛學姐的眼底正浮現著那種光景一般……


    在荒涼的大地上,如傾盆大雨般降下的上天的食糧。


    無限擴展延伸的,純淨、溫暖的神的慈愛。


    「就像使空腹得以滿足般的,嗎哪般的故事……總有一天寫出這樣的故事……是母親的夢想。」


    我聽說過遠子學姐的母親曾經以作家為誌願。


    她是不是曾用溫柔的聲音對年幼的女兒反複提起過。


    ——總有一天,想寫嗎哪般的故事。


    幸福地敘述著的遠子學姐,突然垂下眼睛,沉默不語。


    嗎哪般的故事已經不會有人去寫了……學姐是想起了這一點吧。


    「我吃好了。」


    學姐安靜地低語道。


    「藥也要吃哦。」


    「嗯。」


    「再睡一會兒比較好。」


    「心葉呢……?」


    遠子學姐不安地望著我。


    「在遠子學姐醒來之前,我都會留在這裏。」


    「學校怎麽辦?」


    「請假,剛才我和老師聯係過了。」


    「……心葉,昨天沒有睡吧?」


    「不想睡。比起我的事情來,學姐應該好好休息、早點好起來。還有目標中的大學的考試吧。」


    遠子學姐的眼神有些猶豫,好像就快哭出來了。


    「壁櫥裏有被子……想睡的話就用吧。還有,廚房裏的東西自己拿了吃吧。」


    輕聲低語之後,學姐又入睡了。


    說起來,從昨天起自己還什麽都沒有吃過。因為完全不感到饑餓,所以忘記了。雖然對亂翻別人家的廚房這種事情我心存抵抗,但是實際到了廚房,打開冰箱一看,徹底的空空蕩蕩。


    小托盤裏僅剩的一隻雞蛋,不知道放了多久。除此之外就隻有奶酪、smi香腸、蛋黃醬、礦泉和罐裝啤酒了。


    就算遠子學姐是吃書的,流人與葉子小姐,到底過著怎樣的飲食生活啊!


    忽然,我看到地板上放著的紙箱裏放著大量的杯麵、炒麵方便麵和一次性筷子。


    我從裏麵拿了一個味噌口味的方便麵,燒好開水,泡了吃掉。


    肚子吃飽之後,一股睡意湧上大腦。強忍著沉重的眼皮,回到遠子學姐的房間,遠子學姐依然閉著眼睛,吃了一半的《奧特海德爾堡》緊緊地握在手裏。


    不知為何鼻孔發酸。


    遠子學姐似乎是因為寒冷而在發抖。我跪下來,將學姐伸出被子的纖細臂膀,連書一起輕輕放回被子中去。


    再蓋一條毛毯說不定會比較好……


    想到這裏,我正想打開壁櫥,突然間後背莫名地一陣發涼。


    我想起葉子小姐的小說中的一個場景。


    在夫婦的葬禮之後,亞理砂來到了空無一人的公寓,打開壁櫥之後,發現那裏是已經腐爛的嬰兒的屍體……


    我在想什麽呢!


    那隻是虛構罷了。遠子學姐還活著,現在不正在我的身後睡覺嗎!


    但是,仿佛被冰冷的空氣包圍著一般的惡寒卻沒有停止,喉嚨幹渴,伸出去的手也在壁櫥的拉門之前痙攣著。


    仿佛在褪色的薄薄的拉門的另一側,潛伏著不可以去看的恐怖的東西,一旦打開拉門,就會被襲擊一般……


    在那仿佛泥漿般粘稠的黑暗之中,仿佛伸出了潔白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臂想把我拖進去一樣……


    ——振作一點,怎麽能麵對妄想而膽怯!


    我屏住氣息,雙目凝神,打開了壁櫥。


    冰冷的空氣從裏傾瀉而出,我的心髒頓時收縮,瞬間皮膚上起了雞皮疙瘩。


    壁櫥的上層疊放著毛毯和被子,旁邊和下層也被箱子和書堆的滿滿的。


    非常普通的壁櫥。


    但是,仿佛胸中被沙沙地撫摸著的那種感覺還是沒有消失,我打算隻拿出毛毯,盡可能快地關上了拉門。


    但是毛毯的一角被旁邊的東西給夾住了,抽出毛毯時,旁邊的東西倒了下來。


    「哇!」


    雖然我慌慌忙忙地用手撐住,但是最上麵的箱子沒能扶住,箱子裏麵的東西散落在了榻榻米之上。


    我急忙向後望去,遠子學姐似乎沒有注意到,依然在沉睡著。


    我歎著氣把毛毯放在榻榻米上,開始拾落在地上的東西。可能是孩提時代的遠子學姐所畫的父母的畫像,動物形狀的橡皮,紫羅蘭色的玻璃彈珠,從醫院寄來的祝賀生日的音樂電報卡片等等散落在地上,這些都是充滿了回憶的物品吧。


    也有相冊。


    因為落在地上時已經是打開的狀態了,正當我打算撿起來合上時,穿著水手服的三股辮的女孩子映入我的眼簾。


    大約……是初中生吧。水手服上斜挎著水壺,雙手提著很多土特產店的袋子的女孩,在被森林環繞的美術館門前幸福地笑著。耳朵的上麵別著紫羅蘭花形狀的發飾。


    結衣夫人?


    在她的旁邊,站著纖細身材的少女。胸口掛著藍色的玻璃掛墜,黑色的頭發整齊地垂在肩膀的上方,像人


    偶般冰冷的瞳孔——


    這,難道說是葉子小姐……!


    翻開其它頁麵。


    幾乎被兩位少女的照片填滿了。


    古舊的校舍、足球場的球門、單杠、櫻花樹、體育館。水手服、體操服、運動衫姿態的少女們,存在於這種司空見慣的風景之中。三股辮的少女無論在哪張照片之中都幸福地無法抑製地微笑著,與此相對,另一位少女的表情多數時候是僵硬和冰冷的。


    但是三股辮的少女,似乎完全不在意這種事情,用自己的手臂挽著朋友的手臂,麵孔上浮現出宛如鮮花綻放般的笑容。


    我就這樣翻看著相冊。


    照片中漸漸成長的兩個人,穿著不同的校服。


    三股辮的少女穿著運動上衣、格子花紋褶襇裙與短襪。眼神冰冷的少女穿著無鈕短上衣配灰白色連衣裙,外加緊身襪褲。


    似乎兩人進入了不同的高中之後也經常見麵。


    三股辮的少女的表情依然明朗,旁邊的少女的表情依然陰暗、冷淡。


    再翻下去,背景變成了大學校園、可能是社團的部室的窄小房間,在那裏有變成了大學生的兩個人。


    果然到了這個年紀,發型不再是三股辮了,帶著微微波浪的長發披在肩上,但是少女的笑容並沒有變。她身旁的少女,出落的越發美麗,瞳孔裏蘊含著與少女時代相同的冷漠。


    最後一頁是穿著純白的婚紗的結衣夫人將婚禮的花束交給穿著藍色晚禮服的葉子小姐的照片。


    葉子小姐一絲笑容也沒有,麵無表情。品藍色是葉子小姐中意的顏色嗎。派對的時候,她也穿著這種顏色的晚禮服……


    ——葉子小姐和遠子的母親結衣夫人是親密的朋友啊。


    佐佐木先生的話語,與他當時似乎在猶豫一般的痛苦表情浮現在我的腦海裏。


    這兩個人真的是好朋友嗎……


    的確,結衣夫人總是在葉子小姐的身邊——不過,總讓人感到不協調感。這一定是因為這些照片中沒有一張是葉子小姐在笑的照片……


    正當打算合上相冊時,我注意到相冊最後一頁與相冊的外殼之間有些薄紙頁,在這些薄紙頁裏似乎夾著一些什麽東西。


    印有行間隔線的幾張紙,似乎是便箋紙。


    我無心地看了一眼,大吃一驚。


    『你想著,要是我死就好了,對吧?』


    什麽——這是……!


    我摒住呼吸盯著這些由工整、美麗的字體寫出的活生生的言語。其它如同箭矢般尖銳的言語也羅列在一起。


    『我職業出道的時候,你責問過我很久吧。說什麽,我利用了你去接近他。我用肉體去誘惑他,讓他讀我的小說。背著你寫小說,這是背叛,等等。


    那種醜陋的姿態就是你的本性啊。


    但是,在他的麵前,你希望被看成是好女孩,居然裝作關心我的樣子,真是個卑鄙的人。那本書出版後,你竟然說是不是會傷害到我,你還真會說啊。明明心裏是妒忌、不甘心地要死,無論如何都想把我除掉。』


    我的喉嚨幹渴,額頭滲出了冷汗。


    這是——葉子小姐寄給結衣夫人的信件嗎?但是,這個內容根本不像是給好朋友的。


    『你總是將故事改寫成對你自己方便的樣子。


    從初中時起,一直是這樣。即使我覺得麻煩,你也喋喋不休地纏著我,向周圍的人宣揚我們是好朋友。


    然後實際上,你隻不過是沉浸在,隻有自己才會對總是孤獨一人的我親切地說話的這種優越感之中。


    高中的時候,我的父母去世的時候也是這樣。


    明明沒有叫你,卻跑到火葬場來。在抱著我哭泣的時候,你嘴角邊那種忍不住高興的微笑,你以為我沒有發覺嗎?


    那個時候,你也在為能夠為不幸的好朋友增添勇氣的自己而陶醉吧。


    現在也是一樣哦。


    裝作聖母般的溫柔,卻害怕丈夫是不是會被我給奪走,暗中用憎恨的眼神看著我,故意往工作地點打電話,利用孩子做工具,打算把他留在家裏。你這種拚命的樣子真是讓人笑死了。


    『我是他的作家。』


    『文陽對我說過,希望我做僅僅屬於他一個人的作家。』


    『雖然不能像加奈那樣出書,但是我很滿足啊!』


    就像是在向我炫耀幸福一樣,雖然你不停的說著,不停的給我寄帶有全家照片的明信片,你也差不多給我正視現實吧。


    才能之類的,你可沒有啊。


    你寫的那些故事,就像ole-luk-oie將有繪畫的傘撐在孩子們的身上時,讓他們做的夢一樣。沒有實際體驗的、曖昧的故事,無法留在印象中,到了天明就會立刻消失。


    他也明白這些,所以不讓你職業出道啊。


    天野文陽的作家,不是你而是我——這一點誰都明白吧?他也在我的麵前『吃飯』哦。並不是隻有你是特別的。他的作家是我啊。


    你成為不了什麽作家。你的小說隻是無聊的夢中故事啊。


    你說過你有毒藥吧。


    『服毒之後,文陽會怎麽樣?會死嗎?』


    你把毒藥藏在什麽地方,我早就看穿了。因為你總是把重要的東西放在那裏。打開一看,果然不出所料。


    殺死他之後,還想殺死我?微笑著在我的食物中下毒?


    但是這是白費心機。我不會死的,我會活下去。我可沒有傻到會被你殺死的那種地步。


    傷害了我和他的『至高』的你,還有你的女兒,我絕對不會原諒的。』


    在我讀完的時候,身體還有手指,都徹底變得冰冷了。


    腦袋陣陣作痛,目光無法從文字上移開。在文字的最後簽下的日期是,天野夫婦去世的前三天。


    葉子小姐向結衣夫人寫指責的信件、結衣夫人用妒忌的目光看著葉子小姐的事情都給我帶來了如同胸口被刺般的震驚。但是比起這些衝擊更加巨大的是,葉子小姐寫道,結衣夫人擁有毒藥的事情。


    《背德之門》中,在食物中下毒的是亞裏砂。


    但是如果實際上擁有毒藥的是結衣夫人的話——


    就像信件裏寫的一樣,葉子小姐找出了毒藥,反過來將結衣夫人殺害了嗎?不——說不定,結衣夫人她——


    「服毒之後,文陽會怎麽樣?會死嗎?」


    這句話,在我腦海中鮮活地浮現了出來。我後背發抖,呼吸越發困難了起來。


    葉子小姐下毒的證據,警方並沒能發現。葉子小姐沒有下毒。這樣的話,下毒的會不會是結衣夫人。


    如果說,隱藏毒藥的地方被葉子小姐發現,結衣夫人被逼入絕境,在自己和丈夫的食物裏下毒的話……


    如果說,與其將丈夫交給葉子小姐,結衣夫人選擇了與丈夫一起離開人世的話……


    在照片中微笑的結衣夫人,很難看出是這樣的人。看上去是一位穩重、可愛、溫柔的女性。


    但是,如果像這封信裏寫的那樣,結衣夫人其實對葉子小姐抱有著陰暗的情感的話——也不是不可能!


    我的手不住的顫抖。


    將信件放回相冊,把箱子放到壁櫥的深處。即使在關上拉門之後,寒意還是無法抑製。


    將毛毯給遠子學姐蓋上,我蜷起身體蹲在了房間的一角,用大衣蓋住頭,緊緊地閉上眼睛。


    希望能將剛才看到的信件內容能全部忘掉。


    明明直到剛才還困的不得了,現在卻心跳不已,腦子熱的就快要麻痹了,完全睡不著!


    下毒的是結衣夫人嗎?


    我往旁邊看了看,遠子學姐依舊


    安靜地睡著。


    ——到底是為了什麽,遠子學姐要留下那樣的信件啊……


    黑暗,沉重地壓在了我的身上。喉嚨很痛苦。不要考慮多餘的事情。現在要睡覺——!


    就像在詠唱避邪的咒文一樣,我不停地重複叨念著。


    睡覺、睡覺——!我終於顫抖著睡著了。


    一定是太疲勞了吧。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多鍾了。


    明明睡前我的身上隻披著大衣,現在卻被被子包裹著。是遠子學姐替我蓋的吧。


    我扭過身去,向遠子學姐睡覺的地方望去,學姐坐起了上半身,雙膝在被子底下彎曲著,正在閱讀《奧特海德爾堡》。


    注意到我已經醒了,學姐溫柔、平和地看著我微笑。


    「謝謝,心葉。我好很多了呢。」


    學姐的表情與照片中的結衣夫人的笑容相重疊,我的血液仿佛都要凍僵了。


    隱藏住心中的恐怖,我站了起來,將手放在遠子學姐的額頭上。


    「還有些燙,必須安心靜養。」


    我本以為睡醒了就會忘記。但是,根本不行。那樣的信件,我根本就無法忘記。


    遠子學姐又用和結衣夫人一模一樣的表情,忍不住地笑了出來。


    「……心葉真是的,就像母親一樣呢。」


    我吃了一驚,用幹渴嘶啞的聲音問道。


    「遠子學姐的母親和……流人的母親,是朋友……吧?」


    遠子學姐表情喜悅地點著頭。


    「嗯。初中二年級時,分在了同一個班級,漸漸地兩人之間有了對話。關於葉子阿姨的事情,我從母親那裏聽說過很多。說到這些事情的時候,母親總是停不下來。母親說她非常為葉子阿姨感到驕傲,非常喜歡葉子阿姨呢。」


    在我的胸中,黑色的漩渦在擴張。


    結衣夫人對葉子小姐的事情真的是「非常喜歡」嗎?她的真實想法不是這樣的吧?


    遠子學姐笑容清澈地繼續說著。


    「我也非常喜歡葉子阿姨。雖然阿姨看起來很冷淡,其實是很溫柔的人啊。讓我住在這個家裏。真的是好人啊。」


    學姐微笑著,口中不斷重複著「好人啊」,看起來就好像是強行讓自己覺得是這樣一般。


    漆黑的黑暗,不斷旋轉著逐漸擴大。


    「……告訴葉子小姐,你發燒臥床的事情不好嗎?」


    遠子學姐還是微笑著,搖了搖頭。


    「通知了的話,阿姨一定會非常擔心的。不可以讓阿姨擔心、傷心難過。因為阿姨不會把她的想法說出來……所以,我在阿姨的麵前總是保持著笑容啊。」


    這樣的做法不能算是正確的吧。明明生活在同一個家裏,連感冒的事情都不能談起,真的很奇怪。


    這些話已經到了我的嘴邊。


    但是遠子學姐的表情也好、聲音也好,晴朗得一絲陰霾也沒有,我隻好閉嘴。


    這時,遠子學姐突然表情變得哀傷起來,一句一句地嘟囔著。


    「……要是母親還活著……可以寫故事的話……那就好了……那樣的話……」


    正當我想追問學姐的時候,學姐已經在明朗的微笑了。


    「心葉,我肚子餓了。吃點什麽吧!」


    那之後,我吃了炒麵方便麵。遠子學姐吃了國木田獨歩的短篇集。


    「《少年的悲哀》——這個短篇,我最喜歡了。故事講述者的男性,在少年時代與一個不幸的女性之間經曆了非常短暫的談話,然後告別——雖然是僅此而已的小故事……就像漂浮著文蛤與鴨兒芹的清湯一樣……清澈……傷感……有著夜晚的海潮的氣息……」


    我想起,自己曾經和遠子學姐一起讀過獨歩的短篇小說,心中變的十分傷感。


    「這個故事,最初的部分非常美麗啊。


    『如果少年的喜悅是詩的話,那麽少年的悲哀也是詩』——這句話。」


    遠子學姐就像那時一樣,微笑著問我『很棒吧?』


    「……是啊。」


    我現在所感覺到的,胸口就要漲裂般的疼痛是少年的悲哀嗎?變成大人以後,是否會淡薄褪去呢?


    或者說,我的血會一直淌下去嗎……就像葉子小姐的信件那樣,即便成為了大人,依然憎恨著誰、咒罵著誰嗎?


    吃完了遲到的午飯之後。


    「我已經沒事了。心葉,回家去吧。」


    遠子學姐對我溫柔地說。於是我決定回去了。


    「就不用送我了。請好好躺著。」


    「隻是送到門口的話沒關係哦。而且我必須把門鎖上呢。」


    「我來的時候並沒有鎖啊。」


    「咦……奇怪了呢。」


    我和學姐就像往日一樣說笑著,但是我的胸口被無法抑製般地狠狠壓軋著,傷感湧上心頭。


    下一次要到什麽時候才能再次相見啊……


    已經,不會再次相見了吧……


    我蹲在門口,慢慢地係上鞋帶,這時拉門被打開了,身穿鮮豔的藍色大衣的女性走了進來。


    我一下子摒住了呼吸。


    對方也皺起了眉頭。


    就是這個人寫了那部小說。給朋友夫婦下毒,將他們的女兒掐死的——


    夾在相冊中的那封信件、流人說過的話、遠子學姐的言語逐一浮現在心裏,沸騰般的憤怒湧了上來——我不由自主地瞪著她。


    打破緊張空氣的是遠子學姐的聲音。


    學姐用喜悅得不得了的耀眼笑容迎接著葉子小姐。


    「心葉是來看望我的。雖然我隻有一點點感冒,不過完全沒事兒。阿姨工作結束了?啊,出版社寄來的包裹到了。我放在起居室裏了,請去看一下。還有,阿姨——」


    葉子小姐如同寒冰般麵無表情,脫下鞋跟纖細的高跟鞋進入家中,從我身旁走了過去。


    毫不停留地從不停地說著話的遠子學姐身旁通過,打開拉門在房間中消失了。


    啪地一聲關上了拉門。


    遠子學姐依然在笑著。


    「因為阿姨一直忙於工作無法回家,看起來她好像很疲勞。請不要在意啊,心葉。」


    我心髒徹骨冰涼地看著這樣的遠子學姐。


    「昨天和今天照顧生病的我,真的是非常感謝。再見了,心葉。」


    「……多保重。」


    我好不容易擠出這句話,離開了大門。


    為什麽,遠子學姐必須那樣的笑啊!


    外麵刮著寒冷的風。


    在日落後變得昏暗的院子裏我向著院門走去,我強忍著無處可以發泄的憤怒。


    學姐一直過著這樣的生活嗎?一直被無視嗎?


    那麽為什麽還能說得出,阿姨是「溫柔的人」這樣的話啊!


    明明是如此讓人氣憤、無法忍耐,對遠子學姐、對葉子小姐,我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隻是,隻能,轉過身去,離開她們兩個居住的家——


    因為,我沒有那樣的資格。


    遠子學姐的心情也好,葉子小姐的心情也好,我都無法理解……


    連作為作家生存下去都辦不到的我……


    胸口痛得好像裂開了一樣。


    ——當我注意到,流人就站在門口旁邊的柿子樹前,我的呼吸都仿佛停止了。


    「!」


    「見到葉子小姐了?」


    他發問的聲音很低沉。


    凶險僵硬的麵孔上,隻有眼睛在放射著尖銳的光芒。


    「一直都是……那樣啊,那兩個人。遠子姐來搭話,葉子小姐就無視……


    從遠子姐到我家起


    ……一直就是這樣。在旁邊看著的我,都受不了啊……」


    痛苦地咬了咬嘴唇之後,他繼續說道。


    「和家裏人一起生活的時候的遠子姐,一有點事情,就會哭。從學校哭著回家,被結衣阿姨安慰。雖然在我的麵前鼓著臉頰說『我才沒有哭呢』。但是眼睛紅紅的,早露餡了。


    大概是因為想象力太豐富了,遠子姐非常怕生人,有不認識的客人來時就會害怕地躲起來……最討厭幽靈呀、恐怖故事之類的……但是,自從到了我家,我從來沒有見過遠子姐因為悲傷哭泣過,變的與誰都能積極的談話了。明明很害怕發生過分屍殺人事件的這個家,卻從來都沒有提起過。而且,在葉子小姐的麵前總是微笑著。這是為什麽你知道嗎?」


    流人的眼睛裏、聲音裏,滲出了火一般的憤怒與痛苦。


    「遠子姐想成為結衣阿姨啊!」


    成為結衣夫人!


    與遠子學姐一模一樣的微笑,在我腦海裏複蘇。


    遠子學姐微笑的時候,腦海裏總是浮現著去世了的母親的身影嗎?


    為了讓內心不屈服,所以努力地裝出明朗的樣子嗎?


    為什麽!為什麽要做到這種地步!?


    「但是,無論打算多麽接近阿姨,對於遠子姐來說,隻有一件事情是辦不到的。」


    流人盯著我。


    「就是寫出結衣阿姨的故事啊。


    隻有這一點——不是阿姨本人是辦不到的。」


    我被穿刺般的眼神注視著,背後發涼。


    什麽……


    你到底要說什麽啊——!


    「曾經應該——是不可能的。」


    流人斬釘截鐵般地宣告著。


    「但是,發現了心葉學長。擁有完成阿姨未能寫出來的故事的可能性的你——」


    葉子小姐對我說過「認識一個和你很像的寫小說的人」,遠子學姐也對我說過,她母親總是對她說「想寫嗎哪般的故事」。想起學姐用快哭的表情對我說「想吃媽媽做的食物」,我的大腦宛如沸騰一般,身體不停的顫抖。


    遠子學姐希望我寫的是,應該是由她母親寫的小說嗎!學姐祈願著,希望我能去寫嗎!


    「心葉學長能寫的話,我們所有的人都能得救……我也好,遠子姐也好……都是這樣想的啊!」


    我呻吟著。


    「這辦不到啊!因為我不是遠子學姐的母親——我和她是不同的人!即使被如此期待著,也什麽都辦不到!」


    「但是,這樣下去,等著我們的隻有毀滅!」


    流人的麵孔上浮現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陰沉表情。


    「我……明白啊。


    大家心裏都背負著炸彈,在極限上走著鋼絲。和九年前完全相同……就像那時一樣,沒有人消失的話,就無法收場了……」


    黑暗的濃度在不斷增加,從頭頂壓了下來。在微弱的月光的照耀下,流人浮現出凶險的笑容。


    「我什麽都明白啊……


    因為——我是須和拓海的轉世。」


    「!」


    怎麽了,流人……樣子看上去有些不正常。


    「知道嗎?須和拓海?遊手好閑、喜歡女人,是我的父親。雖然在我還在葉子小姐的肚子裏的時候,就跳進了快車道,死掉了。


    ——我就是他的轉世啊。」


    聲音低沉而恐怖。


    「這種無稽之談——」


    「你以為不會有?但是我有前世的記憶。葉子小姐表情冰冷地拒絕我的事情,跳到汽車麵前的那一瞬間的事情,葉子小姐沒有來醫院的事情,交給結衣姐毒藥的事情,全部都還記得。」


    顫栗感貫穿了我的後背。


    他說他給了毒藥!?


    「對,我把裝在紫羅蘭色的心形小瓶中的毒藥,交給了結衣姐。因為結衣姐總是對我很溫柔,我真的是非常喜歡她。她痛苦的樣子,我看不下去了啊。希望她能安樂地睡去……」


    麵對著仿佛被凍住了一般的我,流人依然麵帶笑容,繼續說著令人難以置信的話。


    「結衣姐的手是純白的——皮膚細膩,就像孩子般光滑、柔軟。當我把紫羅蘭色的心放在她的手上時,結衣姐高興地笑了。對我說,謝謝。就這樣,她用了。因為,為了將心愛的人永遠地變成自己的東西,隻有殺死自己或是對方吧。」


    像匕首一般尖銳的風刺著我的麵孔、喉嚨。


    流人總是掛在嘴邊的話。


    在尋找愛自己,愛到要殺死自己的地步的對象。


    希望能被這樣的女人所愛、所恨。


    因為,越是憎恨,愛就越長久——


    下毒的果然是結衣夫人嗎!


    我變得分不清現實與虛構的分界線,在仿佛就要被拖進異常的空氣裏,我拚命站穩腳步。


    「這是你的想像吧!因為,拓海先生去世時,葉子小姐有沒有去過醫院,他本人應該根本不可能知道吧!」


    「是啊。但是我總是重複地做著夢。一個人在醫院裏漸漸死去的身影……仿佛是靈魂出竅般,從天花板上眺望著一樣……


    當時的焦急、不安、絕望、戀情——到現在全部都還記得。帶著這些,我又從葉子小姐的腹中降生了。


    這一定是為了不讓相同的悲劇再次發生——」


    流人用仿佛要把我穿透般的眼神盯著我,用強調的口吻說道。


    「請寫吧,心葉——請在我將ole-luk-oie的紫羅蘭色的小瓶交給遠子姐之前。


    能夠拯救我們的——隻有你啊!」


    這仿佛就像是詛咒的話語。


    「我辦不到!我什麽寫不出!」


    丟下尖銳的話語,我跑了出去。穿過院門,在冰冷的夜晚的街道上,我踉蹌著腳步,不顧一切地不停向前奔跑。


    我辦不到!


    我辦不到!


    我辦不到!


    如同神明在子民的頭上降下的,純白的嗎哪般的故事。


    崇高、光輝的、上天的食糧般的——


    那樣的小說,我寫不出來!


    通過寫作去拯救誰,這樣偉大的事情我根本就辦不到!


    呼吸困難,大腦就像被毆打般的疼痛!喉嚨就像被烙了一般,心髒就快破裂了!


    為什麽,我必須去寫啊!


    為什麽,把這種責任強加給我!


    ——請寫吧,心葉學長。


    ——要是母親還活著……可以寫故事的話。


    ——心葉學長,必須去寫。


    ——呐……心葉。總有一天,會寫小說吧。


    ——能夠拯救我們的,隻有你啊。


    ——心葉寫的故事,要給我看哦。


    頭腦中,言語的風暴在肆虐著。冬季的強烈陣風似乎要將我的身體撕裂。


    ——你成不了作家。


    ——讀者會背叛作家哦。


    ——寫小說吧。


    ——心葉。總有一天,會寫小說吧……


    我辦不到!請停止吧!我不是作家!不是作家!


    明明我已經不想再寫什麽小說了!


    跑的太累了,想的太累了,好幾次都想幹脆躺倒在地上算了,就這樣好不容易我來到了自家門前。


    在磚瓦堆砌成的圍牆邊上,我看到了白色的東西。


    是圍巾。


    圍著我送的白色圍巾的琴吹同學,雙手提著書包,擔心的注視著前方。


    琴吹同學,為什麽……!


    一直在這裏等我嗎?


    琴吹同學發現了我,眉頭緊緊地皺著,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


    「太好了……見到你了……」


    輕微的聲音使冰冷的空氣震顫。


    眼裏滿含著淚水,琴吹同學一句一句、哽咽地、努力地說著。


    「井上……昨天突然早退……今天也請假……我很擔心……對不起……擅自跑來……雖然芥川同學說,因為井上現在也很痛苦,在他得出答案前……請等等他……井上好像很痛苦……我,忍不住要做點什麽……對不起……對不起……」


    訴說著的琴吹同學突然睜圓了眼睛。


    「井上……你為什麽在哭?」


    聽見這句話,我才發現自己在哭泣。


    喉嚨就像裂開了一般,胸口被撐的滿滿的,鼻孔發酸,眼皮顫抖,眼淚止不住地從臉頰滑落。


    「怎麽了,井上!發生了什麽事情?」


    琴吹同學跑到我的身邊,明明自己就快哭出來了,卻在用冰冷的手替我擦拭臉頰上的淚水。


    觸摸到我的手指,冰冷的。琴吹同學等我等到了手指都被凍僵的程度。


    琴吹同學痛苦的把眉毛擰成了八字形,眼睛濕潤,不停地不停地替我擦拭淚水。即便如此我的喉嚨還是顫抖不已。


    悲傷的情感溢了出來。


    「……大家,都要我寫小說。遠子學姐也好,流人也好,都說,我必須寫小說……我曾經的擔當編輯佐佐木先生也問我,要不要再次寫小說……要我變回井上美羽……明明我不想寫……!但是,大家……」


    聲音哽咽了,我一邊啜泣著,一邊向琴吹同學訴說。


    琴吹同學也一起哭了出來。


    踮著腳尖,雙臂環繞在我的脖子上,用力把我抱緊。


    琴吹同學的淚水冰冷地沾濕了我的脖子。


    「那、那樣的話,不寫就可以了……啊。井上已經用不著再寫了……即使井上不寫小說,我還是喜歡井上……會一直陪在井上的身邊」


    琴吹同學啜泣著,用嘶啞的聲音說出的這些話語,宛如雲層的縫隙間透射出的陽光般,拯救了我。


    就像那時,在被蠟燭的光芒照耀著的冬日的廢屋中,給我的心帶來勇氣一樣。


    琴吹同學說了,即使我不寫也沒有關係。


    即使我不寫也依然會在我的身邊,依然喜歡我。


    在我身處最大的困境的現在,竭盡全力地說著我一直聽到的話語。


    不寫作的我、在窄門前因為恐懼而駐足不前的身為凡人的我、軟弱丟人的,僅僅是作為井上心葉的我——


    麵對這樣的我,琴吹同學依然說喜歡我。


    用坦誠的、笨拙的、溫柔的言語。


    因為這些話,我感到喜悅、安心,被她所拯救——我從心底覺得,流著淚對我說這些話的琴吹同學非常可愛——


    我也緊緊地擁抱著琴吹同學,溫暖的淚水不斷地流淌著。


    終於我倆害羞地分了開來。


    「明天要到學校來啊。」


    琴吹同學紅著臉說。


    「嗯,不送你,沒有關係嗎?」


    「時間還早,沒關係。那麽,再見了。」


    「啊,琴吹同學。」


    我把琴吹同學叫住,微笑道。


    「下次,請再到我家來玩。我會向母親她們介紹,這是我的女朋友。而且我還想吃琴吹同學的檸檬派。」


    「嗯、嗯!我會為井上烤很多很甜很酸的檸檬派的!」


    琴吹同學的麵孔上浮現著由內而外的喜悅笑容,說著「再見」跑走了。


    到閃耀的白色圍巾消失在黑暗中為止,我溫柔地——用愛慕的心情目送著琴吹同學。


    回到家後,關於昨天和今天的事情被母親說了半天。為什麽不打電話回來,好好去學校了嗎之類的。


    「對不起,我逃課了。」


    看見我老實地低下了頭,母親吃驚得連教訓我的心情都沒有了,隻是對我說不許再這樣了,說教就此結束了。


    「心葉,要吃晚飯了,快點下來。」


    「嗯。」


    雖然因為哭得太厲害了,喉嚨發痛,眼皮發腫,但是心裏清爽多了。


    沒問題,今後我要與琴吹同學一起前進。一個人雖然弱小,但兩個人在一起就會變強。


    在房間裏換衣服的時候,手機的鈴聲響起。


    聽到那莊嚴的旋律,我突然顫抖了一下。但是,我已經不會再膽怯,不會再逃避了。


    「喂。」


    我將手機貼在耳邊,用平靜的聲音回答著,此時從手機中我聽到了仿佛在撫摸著我的後背般的陰暗的聲音。


    「果然,琴吹學姐,很礙事呢。」


    我的嘴巴裏一下子就幹了。琴吹同學和我說的話被他聽到了嗎!?


    「不分手的話,我不知道自己會幹出什麽事情來哦。說不定我會對琴吹同學亂來,把她弄壞掉哦。」


    ◇◇◇


    我很幸福啊。


    是的,應該是很幸福的。


    被溫柔的人們包圍著,從心底愛著別人,被別人愛著,幸福地、幸福地、仿佛身處於夜晚來臨前的黃昏的金色光芒之中一般,隻是如此的幸福——仿佛在做夢一般。


    幸福、我很幸福。


    如夢一般——是的,我很幸福。拓海君。


    我很幸福,非常的。


    但是不知為何,我的心是如此的痛!感覺就像是靈魂被撕碎了一般!好像就要被黑暗給吞噬掉一般的不安!


    為什麽我不停地寫呀寫呀,還是感到如此悲傷?


    呐?為什麽?拓海君?


    打個賭吧,加奈。


    我輸了的話,就從加奈的麵前永遠消失。如果這是加奈的願望的話。


    頁麵被翻了過去。


    很快,那個「更美好的東西」,就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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