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葉學長的臉僵硬了。


    我也吃了一驚。


    朱裏就像是夢遊症患者一般,腳步虛浮地走近沙發,打開放在上麵的皮包,取出裏麵的眼鏡。


    隨後,她顫抖著雙手,將眼鏡戴在自己臉上,又從包裏拿出一個紅色的布袋。我一眼認出那是烏冬麵店時見過的布袋,不禁又是一驚。


    是那時候的藥嗎?——我這樣問道。朱裏隨即微笑著說:


    “沒錯,這就是準備自殺時用的藥,因為不是什麽強力的藥,所以一劑可能死不了,但是兩劑呢?三劑呢?如果全部喝下去的話,一定可以兩人一起去天國的。”


    我忍不住大喊起來:


    “朱裏小姐,你究竟想做什麽!不行……不可以!”


    朱裏小心翼翼地將包在薄紙裏的藥一個個取出,而目睹這一切的我立刻離開了三上身邊,向她撲去。


    “放開我!菜乃!”


    我一把搶過朱裏手中的藥和布袋,丟了出去。


    布袋被撕裂了,大量的小包散落在地上。


    心葉學長也衝了過來,卻因為一腳踏在地上的藥包上失去了平衡,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來。


    “別防礙我!”


    朱裏奮力掙紮著,揮開我的手後,一步跨向桌子邊抓起剪刀,隨後張開它。鋒利刀刃上閃著寒光。


    “住手!朱裏小姐!”


    我用力抱住朱裏,而她回肘一擊。


    “拜托了,菜乃!讓我死吧!”


    她想用剪刀切開自己的喉嚨,而我隻能拚命捉住她持刀的手。近在眼前的銀色刀刃忽然發出“喀嚓”一聲,而被剪斷的,是朱裏的一屢頭發。那黑得仿佛有些濕潤的發絲輕飄飄地落了下來。


    我震驚無比。


    “朱裏小姐!拜托你清醒一點!”


    “我很清醒!”


    朱裏一把推開了我。


    “日阪!”


    心葉學長大叫起來。我被推得失去平衡,後腦勺撞上了桌角,隨後重重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眼前一片金星。


    心葉學長連忙把我扶了起來。


    “沒事吧?日阪?”


    “啊,沒事。先別管我——”


    此時,朱裏已經逃向了房間一角,用剪刀對著自己的脖子,透過眼鏡,她無比哀切地看著我們。


    “……對不起,菜乃。”


    她低聲道。


    “朱裏小姐,就算你死了,鬆本也不會再活過來了啊!”


    心葉學長一臉嚴肅地說道。


    而朱裏凝視著心葉,忽然……微微一笑。


    那是和現在的氣氛完全不符的溫柔笑容。


    心葉學長麵色一僵,眼裏露出驚惶之色。


    “我當然知道……正因為如此,我才想去和所在的地方。”


    那是已經了解了某些現實,已經有所覺悟的人的純真笑容。


    平穩的聲音——


    心葉學長的側麵看起來更加無措。


    “朱裏小——”


    但他的喊聲被朱裏接下來的話蓋住了。


    “我啊……在得知和已經死了的瞬間,就打算追隨他而去了。我不想活在這個沒有和在的世界……但是……當我聽到他是和雛澤一起殉情的時候……忽然覺得很害怕……難道對於和而言,我不是不可缺少的人嗎……?難道我在和的身邊,隻不過是他和雛澤愛情的障礙嗎?難道和認為我是個麻煩嗎……?隻要這樣一想,我就覺得好害怕……”


    烏黑的眼瞳中泛著淚光。雖然她的語氣非常平淡,卻仿佛撕裂別人的內心一般。


    因為踩不透戀人的心而煩惱的人並不隻有鬆本。


    朱裏也一樣。


    自己真的夠好嗎?對於鬆本來說,自己真的是必要的人嗎?


    難道鬆本隻是因為一時的軟弱而向年長的女性尋求慰藉嗎?自己是抓住這一點而將鬆本束縛起來的人嗎?


    不知道什麽時候他會選擇和自己同年紀的女生,然後離自己而去。


    難道自己最終會像醬油店的小姐一樣被拋棄嗎?


    “對菜乃而言,所謂的完美結局是什麽?”


    “難道不是兩個人一直在一起,永遠不變心嗎?”


    “那麽對兩人來說,在最幸福的時候死去,這一定是最完美的結局。”


    在最為幸福的瞬間,兩人攜手結束旅程——


    這樣一來,所有的不安與哀傷都會就此消失。


    和鬆本一樣,朱裏也是如此憧憬的。


    為了讓對方能夠看到自己心中的愛情,就要在最為幸福的瞬間——


    沒有什麽永遠。


    其實大家都知道這個事實。所以才祈禱著永遠。比起最終要來的結束,人們總是期望著不會改變的永遠。


    德兵衛和阿初,也是這樣才獲得了永遠。


    “但是……好恐怖。如果他對我說我並非必不可少的話。”


    我看著她潸然淚下的樣子,胸口像要裂開般的疼痛。


    朱裏的永遠與幸福,都隨著鬆本的死消失了。


    她凝視著我,淡淡地笑了。


    喀嚓一聲,發絲落下。


    我和心葉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朱裏微笑著剪斷了自己的頭發。那漆黑的,仿佛帶著濕氣的頭發——美麗的頭發——女孩子視做生命的頭發——像蛇一樣蜷縮著散落在地板上。


    “和……手上係著的紅手帕,是想給我一個證明……為了不給我帶來麻煩,他一個人死去了……因為我的原因,他被人威脅,遇到了悲慘的事……一定難以忍受吧……所以……他給我留下了證明……”


    喀嚓。


    喀嚓。


    剪刀不停地剪斷她的頭發。


    “朱裏!住手!”


    看著想衝過去阻止她的心葉學長,她明朗地說道:


    “井上同學,多虧你證明了和的心意,才讓我消除了所有的不安,能夠平靜地到和的世界去。到了那,我要向和道歉,我不該讓他一個人死去,那一定很可怕吧。”


    “!”


    心葉學長的臉上露出了驚惶無比的表情。


    自己“想象”的推斷居然會促使朱裏下定死亡的決心,這或許讓他太過震驚吧。他的臉色漸漸蒼白,瞳中流露出焦躁和後悔之意。雖然張著嘴似乎想說些什麽,但最終什麽聲音也沒有發出。


    無論他看起來有多麽成熟,心葉學長畢竟和我一樣隻是個高興生而已。


    在聽到這番言語後,會不知所措也是理所當然的。


    就在此時,砰地一聲,沉重的餐具櫥忽然搖晃起來。


    一直蜷縮著身體默默哭泣的三上,正奮力拖著禁錮著自己的鎖鏈想向這邊走過來。


    同時,他將滿是血淚的臉轉向朱裏,以仿佛從喉嚨中擠出來一般的聲音道:


    “請,請不要死……老師……對不起,對不起,請您無論如何住手……”


    這是犯下了罪行的三上發自內心的懇求。


    已經有兩個人死去了。三上也許希望不再有任何人為此而死掉了吧。他全身都趴在地板上,仍然想要繼續爬行。他的眼中閃著驚人的光芒,被鎖住的手腳已經被磨得發腫,滲出了鮮血。


    朱裏停下了手裏的動作,無力地看著三上。


    我喉嚨顫抖著,熱血衝上大腦,忍不住大喊了起來:


    “朱裏!你還不能死!因為——因為,你還有未完的事啊!”


    朱裏轉過頭來。


    “未完的事……?”


    我連忙向她的方向踏近了一步。


    心葉似乎鬆了口氣,也看著我。而我其實也對自己的莽


    撞有些驚訝——


    “沒錯!”


    我又向前走了一步。就在目光掃到朱裏似乎要將剪刀舉向自己喉嚨的瞬間,我凝視著她斷言道:


    “就是朱裏你沒有好好的生活下去!”


    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朱裏濕潤的眼瞳困惑地閃動著。


    我強忍住渾身的顫抖,又向前一步。


    “因為活著太痛苦而選擇輕鬆地死去——這種人生根本沒有意義!獨自死去的鬆本也太輕率了!為什麽朱裏要對他道歉?無論是鬆本還是德兵衛和阿初,這麽簡單就去死實在是太輕率了!”


    雖然朱裏所憧憬的,由死亡而得到永遠的戀人們也讓我有些感慨。


    和喜歡的人一起的話,死亡也許也並不那麽恐怖。也許會很幸福。如果能擁有如此愛情的話,一定會讓人連心都顫抖起來吧。


    但是,看著眼前這個一心求死的人,我卻並不認為這對她是什麽幸福!


    就算對方認為這是阻礙或是局外人的任性也好,我仍然堅持隻有活著才有資格談論所謂的幸福。哪怕喊破嗓子,我也要大叫:請活下去!哪怕咬破嘴唇,我也要阻止她!


    也許是被比她年幼的人斥責而有些混亂吧,朱裏茫然地睜著眼顫抖著。


    “在放滿了觀音像的寺廟裏,朱裏你對我說過吧?你說在《曾根崎情死》裏,近鬆的腳本改變了。在新腳本裏,醬油店老板其實是個擔心德兵衛的好人,他看破了九平次的謊言,證明了德兵衛的清白。雖然朱裏你說這改編得太過巧合,不夠真實,所以不喜歡,但是,但是——也許這才是真正的《曾根崎情死》呢?”


    無論怎樣混亂的言語都好,我想告訴她,還有很多人希望她繼續活下去。


    “德兵衛和阿初,也許並不一定非要殉情不可。也許他們放棄死亡回去的時候,大家都會歡迎他們啊。如果重新審視這個世界的話,也許會覺得意外地寬廣,能夠讓人生存下去啊。就算不是這樣——就算他人和世界仍然不能寬容兩人——但是,隻要堅持活下去,也許總有一天會有所改變的啊!”


    我的喉嚨一滯,忍不住咳嗽起來。


    心葉學長以難以置信的神色看著我。


    而朱裏眼中泛起淚光,悲傷地開口道:


    “但是……菜乃,無論近鬆的故事再怎麽改變——無論醬油店的老板是怎樣的好人——德兵衛和阿初還是殉情了啊……這是神也無法改變的命運……”


    我胸口一痛。


    連神也無法改變的命運嗎。


    心葉學長曾說我不懂得愛情。他說那是魂與魂相牽,無須言語便能心意相通的東西。


    所以我隻能想象,盡力想象。


    想象朱裏的愛——想象朱裏的悲傷——想著要怎樣才能阻止一心追隨先行的戀人而去的朱裏。


    我拚命感受著連哭也哭不出來般,讓人痛苦得難以呼吸的悲傷,想要阻止朱裏。


    “那是為什麽呢?!因為近鬆本人對自己所寫的書中的自殺與殉情都持迷惑的態度!正因為如此,他才會寫下《曾根崎情死》這本書。我在通往成為‘文學少女’的路上時,曾經膚淺地將它比喻為破了皮的煎餃,雖然我無權談論近鬆的文學觀,但是——”


    心葉學長瞪大了眼睛。


    而我看著茫然的朱裏,以更強勢的語氣道:


    “我認為近鬆本人並不認同殉情這種行為。如果他真的將死亡當作美麗而純粹的東西的話,就不會將殉情的場景描寫得那麽痛苦。”


    在黑夜中奔向曾根崎森林的兩人,一路上所見的都是美麗得讓人心碎的景色。


    原文中寫下了如此引人淚寫的名句:


    “如此美好的世界,如此良辰美景,赴死之人的身上卻沾滿塵霜。一步步走向滅亡,宛如夢幻,猶如夢中,何其哀傷。”


    奔行在路上的兩人,忽然聽到了寂靜的夜空中傳來的鍾聲,這是他們今生所聽到的最後的鍾聲。


    仰望天空,雲自飄零水自流。


    北鬥七星閃爍生輝,倒映在水中。


    看著這河流和天上銀河的德兵衛和阿初,宛如夫妻星一般依偎著,哭泣著再次重複著他們的誓言。


    美麗的愛情,純潔的思想。


    是心心相映、最為幸福的時刻。


    然而,兩人的死亡卻並非如此平和。


    “快點殺了我吧。”


    在德兵衛舉起手刺向靠在自己懷裏的阿初時,手卻顫抖著無法刺中她,忽左忽右,刀刃總是偏離目標。


    好不容易刺中了阿初的喉嚨,德兵衛一邊頌佛一邊用力刺,然而阿初的氣息雖然逐漸微弱,卻還沒有死。她張著雙手,嚐盡了臨終前的痛苦。


    “德兵衛將刀刺進阿初的喉嚨,一點點地用力,用力,用力——宛如那刀是刺在自己喉嚨上一般,咕嚕咕嚕咕嚕,一點點的攪動,攪動,最終刺穿。在無比痛苦之後——才最終死去。請你想象一下那種痛苦!要了斷生命就是如此艱辛而痛苦的事!沒有輕鬆的死法!人根本不可能簡單,美麗,甜蜜的死去!所以近鬆筆下的死亡才會像破了皮的煎餃一樣,生澀——痛苦——艱苦——不是嗎?!因為死亡是如此痛苦,所以不要輕易去死——難道他不是想告訴看此劇的人要好好的活下去嗎?”


    《曾根崎情死》是根據現實中曾發生的事件改編而成的。


    成功殉情的兩人,也許曾讓近鬆深深地為之心痛,並為這對戀人感到悲哀吧。也許他正因為此而產生了共鳴。


    但劇本卻並非是在謳歌殉情。近鬆其實並不是想寫一個淒美的殉情故事。


    所以他詳細地描寫了死亡的痛苦與殘酷。


    “如果近鬆他在這裏的話,一定也會要朱裏你活下去的!活著,不活下去不行!活下去!活下去——”


    朱裏以被斥責的小孩般的目光茫然地看著我。


    而我終於一點點地走到了她跟前。


    頭發散亂的朱裏頓時縮起了身子,更加用力地握緊了剪刀。


    而我對著朱裏伸出了雙手。


    背後傳來倒吸一口氣的聲音。是心葉學長嗎?還是三上?


    “我並不認為德兵衛和阿初的殉情是他們的命運。真正的戀愛難道不應該是改變命運嗎?就算德兵衛被流放,就算阿初被其他人贖身,但是隻要活著,就有可能相遇。就算互相分離,隻要自己和對方能堅持不變的信念,就根本不必用死亡來證明彼此的心意!與其說德兵衛和阿初是輸給了不夠寬容的世界,還不如說他們是輸給了自己的心!”


    朱裏茫然了——僅僅是茫然而已。


    我緊緊地握住了朱裏的手。


    “我相信有完美的結局。我相信,無論命運怎樣的捉弄,隻要能堅持下去,兩個人一定能在某一天一起幸福地生活——也有不少這樣的故事不是嗎?”


    隻要活著,就必然會有變化。


    心葉學長是這樣告訴我的。


    他說雖然隻是這樣簡單的一句話,但卻是真理。他說沒有什麽事物是永遠不變的。


    所以,暗夜不會是永遠!黎明總會來臨!


    朱裏握著剪刀的手冷得像冰一樣,在我的手心微微顫抖著,而她凝視著我的雙眼,漸漸濕潤了。


    我輕聲道:


    “呐,雖然德兵衛和阿初的愛情是以悲劇結尾,但我想象中朱裏的未來一定會有幸福結局。所以朱裏,請相信我,活下去吧。活下去,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直到變成老奶奶,直到最後在另一個世界與鬆本相會,你可以責備他,為什麽要丟下自己一個人先走呢?為什麽你不肯選擇相信我呢?”


    朱裏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冰冷的指尖也宛如花一般融化綻


    放。


    “但是,但是,菜乃——”


    朱裏不知所措地看著我,帶著哭音道:


    “和在死前曾到我的公寓來過。也許他那時就已經準備自殺了……那時他一定是來和我道別的,他那麽溫柔,那麽寂寞地顫抖著。當我端出紅茶,問他究竟想說什麽時,和忽然渾身劇烈顫抖著哭了出來……那時的和已經很奇怪了。我說怎麽了?如果太痛苦的話,不要擔心,有我在你身邊。如果你覺得活著太痛苦的話,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死,我們約好了要一起殉情不是嗎。但和卻越哭越傷心,打翻了紅茶杯子,連我的茶杯也一起揮倒,弄髒了我的裙子。和趴在我的膝蓋上,無數次地說著對不起,他哭得那麽傷心,連鏡框都弄歪了,後來還把它忘在桌子上,就這樣回去了。如果那時我再認真一點聽和說話,也許他就不會獨自死去了。也許他會對我說,我們一起殉情吧……我總覺得現在的和還在哪裏獨自哭泣著啊。”


    朱裏的臉頰上再次滑落淚水。


    此時,心葉學長的聲音響起了。


    “不會的,鬆本他絕對不會說要和朱裏你一起去死。”


    繞過地上散亂的藥包,心葉學長一臉平靜地走了過來。


    “因為鬆本他希望你活下去。”


    朱裏震驚地看著心葉學長。


    “為什麽……你會知道他的想法?”


    心葉學長停下了腳步,露出一絲苦笑。


    “其實之前我的‘想象’還並不成熟,所以並沒有說完。我忘記了最重要的部分……現在我想告訴你。信或不信都是你的自由。近鬆是在真實與謊言之間寫下了那個故事,而我接下來的話也許也跟他一樣。”


    朱裏一臉茫然地看著心葉學長。


    心葉學長他究竟想說什麽呢?


    我握著朱裏的手,側耳傾聽他的話。


    “鬆本他丟下你一人獨自死去了,但最初,他其實是想帶你一起走的。這從你之前的話裏就可以得知。他是四月八日到你的公寓去的吧?他在那天寫下了‘女朋友’這個詞,這個‘女朋友’指的就是你吧?”


    “……是的,但是和並沒有說要我和他一起去死啊……”


    “那是因為他愛上了雛澤,而他不想將這件事告訴你,背負著對你的負疚感,他是不可能說出要和你一起去死的話。”


    果然,聽到雛澤還是很痛苦吧,朱裏垂下了眼簾。


    “鬆本選擇了不會讓你發現的殺害你的方式。他從你經常帶的小布袋裏偷了藥,放進紅茶裏,打算讓你喝下去。”


    “!”


    朱裏頓時抬起頭來。


    我也非常震驚,難道鬆本竟然想要殺死朱裏嗎?——


    “一粒藥並不能殺死人,他隻是打算讓你睡著,然後在這期間讓你毫無痛苦的死去吧。但是最終他並沒有帶你走。”


    朱裏一臉混亂地問道:


    “為什麽……?”


    “因為你對痛苦的鬆本還是一如往常的溫柔啊。你不顧自己,不僅沒有流露出任何不安,沒有責備他,甚至還對哭泣的他說可以和他一起去死。在鬆本眼裏,你就像是觀音的化身吧。他一定無法將這樣溫柔的你帶走,所以特意打翻了紅茶,趴在你膝蓋上不停地說對不起。”


    “怎麽會……但是……那時,和他……”


    朱裏的表情更加混亂了,她應該是在回憶當時的情況吧。雖然張著雙眼卻是滿目茫然。難以相信,但是——思緒又糾葛無比。


    我也能想象。


    能想象當時的朱裏是怎樣安慰軟弱地哭泣著的鬆本,還有她那溫柔的聲音,那讓人內心都融化的香味……


    沒事的。


    呐,怎麽了?


    很痛苦嗎?有我在你身邊啊。如果你覺得活著太痛苦的話,我可以和你一起去死哦。


    這是我們的約定啊,我們要一起殉情。


    那時的鬆本是怎樣的心情呢?原本想要殺死的戀人,卻如此溫柔地安慰著自己。


    我想象著鬆本的悲傷,想象著鬆本的痛苦,想象著鬆本的震動,不禁覺得胸口劇痛,喉嚨發熱。


    心葉學長繼續說道:


    “鬆本他也許在你麵前覺得有些自卑吧。所以他才會被身邊更平凡的雛澤同學吸引,從而產生感情。這也是事實。但對於鬆本而言,他心中的阿初還是隻有你,朱裏。原本害怕獨自死去的鬆本,在最後獲得了勇氣。他並沒有帶你走,而是選擇一個人承擔責任。雖然這也許並不算是什麽勇氣,而是個錯誤的選擇。但正因為他感謝你,愛你,感受到與你相遇的幸福,他才沒有帶你一起走。”


    朱裏痛苦地低下了頭,幾不可聞地低聲呢喃道:


    “我……還不能相信——但,如果這是真的……和,他,真是個過分的人呢。雖然我每天都想死,但仍然害怕獨自死去……在與和相遇後,才覺得……無論什麽時候死去都無所謂了。而他明明知道我的心情……”


    “是啊。”


    心葉學長疲憊地低聲道。


    “鬆本比任何人都了解你的心意。所以他給你留下了一個信息。”


    “信息……?”


    朱裏抬起了頭。


    心葉學長靜靜地點了點頭。


    “你是說和手腕上係著的手帕嗎?”


    “不,以我的想象,它應該放在你隨身帶的東西裏。比如,這裏……”


    心葉學長對著我們伸出了右手。


    他攤開的掌心裏,赫然放著朱裏的藥包。雖然經過踐踏後已經皺巴巴的了。


    “這藥?”


    朱裏的聲音滿是困惑。


    我也不明白心葉學長的意思。


    “你打開看看吧。”


    心葉學長平和地說道。


    我放開了朱裏的手,她顫抖著將手伸向小包。


    指尖抓住它的瞬間,響起了喀嚓喀嚓的聲音,打開薄紙,白色的粉末便落了下來。


    “!”


    朱裏猛然瞪大了眼睛。


    而我也看清了薄紙裏所包裹的東西。


    那是比小指尖還小的,雪白的貝殼。


    也許是剛才被心葉學長踩破了吧,貝殼已經裂成了四片。


    “鬆本所留下的筆記裏,有‘尋找東西’這個詞吧。‘4/10尋找東西4/11尋找東西完全不夠4/12尋找東西時間限製’——尋找的東西究竟是什麽呢?他在死亡之前究竟在尋找什麽呢?我在踩到這小包時感覺到什麽東西裂開了,覺得有點奇怪。因為裏麵放的如果是藥的話,應該不會有這樣的感觸……就在我疑惑時,忽然想起了從日阪那裏聽來的關於鬆本生日的故事,所以覺得該不會是那個吧。果然如此。”


    看著震驚萬分的朱裏,心葉靜靜地說道:


    “鬆本他去過海邊。”


    朱裏兩眼濕潤地凝視著手中的貝殼。


    “他為了不讓你殉情——為了將這個想法傳達給你,拚命收集貝殼,在死前偷偷地去保健室,將你小包裏的東西替換掉了。而這貝殼究竟包含著什麽意思,你應該很清楚吧。”


    朱裏的臉上滑過淚珠。


    夕陽下靜靜微笑的觀音群像。


    在那裏,有朱裏曾說過的,與鬆本的回憶。


    她說,在他生日時,他們倆一起去過海邊。


    “因為是冬天,所以隻是在海邊散步。除了我們沒有任何人,天空一片蔚藍,隻聽到波浪的濤聲。”


    “兩人隻是眺望大海,非常的寧靜,讓人感到安心——那時,他第一次牽了我的手。”


    對於朱裏和鬆本而言,那應該是最幸福的日子吧。


    現在的朱裏,應該是在一點點地回憶著當時


    的情景吧。她凝視著貝殼,眼淚撲簌簌地滾落。


    “雖然隻是手指間些微的接觸……但我好高興。就算他牽著我的手走向大海,我也一定會懷著無上的幸福隨他而去……”


    但他沒有這麽做。


    “……眼前映出的景色實在太漂亮了……真希望能兩個人永遠眺望下去……”


    鬆本和朱裏,那時一定會想著:


    活下去。


    兩個人一起活下去。


    因為,隻有活著才會有如此美好的瞬間。也許兩個人可以不用死,可以一起活下去。


    也許,還能再看到如此美麗的景色。


    “回去時,我撿起沙灘上的貝殼放到他的手掌中。結果,他非常高興地握住貝殼,這樣對我說。”


    靜靜地躺在掌心的小小貝殼。


    微笑的她。


    那時,兩人的話與微微的波濤聲混雜在一起。


    “真是不可思議。有這貝殼在,我覺得能再活一年,明明我從未有過想活下去的念頭。”


    “那麽來年的生日,我也會送你貝殼。下個生日、下下個生日也是……”


    “這樣一來我就不會死了哦。”


    那時的鬆本,一定滿心幸福地微笑著吧。


    朱裏送給他的貝殼,對於鬆本而言,一定是能讓他活下去的幸福象征吧。


    下次生日,下下次的生日,下下下次的生日,兩人都想這樣笑著度過。


    鬆本,朱裏,應該都是這樣期望的吧。


    喀噠一聲,眼鏡從朱裏低垂的臉上落下。


    朱裏彎下身跪在地板上,撿起了一個藥包。


    打開薄紙,裏麵仍然是代替了藥片的,小小貝殼。


    “!”


    她目光濕潤,顫抖著嘴唇,恍惚地一個個撿起藥包,打開來。


    顫抖的指尖。發出嗤啦聲響的藥包紙。凝視著它,仿佛要將此銘刻在眼中。


    無數的小包裏,都放進了貝殼。


    下一個包,再下一個,再下下一個——


    打開,再打開,全是貝殼!


    朱裏的周圍放滿了打開的藥包和小小的貝殼。


    紙片在空調的微風中微微顫動。


    “和……”


    在打開了所有藥包後,朱裏語帶哭音,呼喚著鬆本的名字。


    鬆本是個軟弱的人。


    既不敢麵對困難,又容易沉溺於誘惑,對於惡意和不公,隻會咬緊嘴唇,蜷縮著身體忍耐,在忍無可忍時,選擇以死逃避。


    雖然為死亡的恐怖而顫抖,卻敢在樹下綁住自己的身體,將刀刺進自己的喉嚨,獨自離開人世。


    死的瞬間,鬆本所期望的。


    也許就是他拚命搜集的貝殼所要傳達的心意吧。


    ——對不起。雖然我獨自死去了,但希望你一定要活下去。


    一枚貝殼是一年。


    兩枚貝殼是兩年。


    在將貝殼一個個用紙包起來的時候,鬆本一定在反複祈禱吧。


    在聽到自己的死訊後,她打開藥包時,不會再追隨他而去。


    希望在那一天,在閃爍著光輝的海邊,帶給他無上幸福的她,也能幸福地活著。


    雪白的貝殼,是內向,毫無自信,且沉默寡言的鬆本拚盡所有勇氣傳達出的心意。


    ——請按照這些貝殼的數量,好好活下去。


    ——請一定要幸福。


    所謂自殺,不過是想給所愛的人一個證明。


    告訴你,我是如此的愛著你。


    雖然鬆本獨自死去了,但卻在最後的最後,留下了最為確鑿的證據。


    朱裏透明的淚珠一滴滴地滑落在薄薄的紙片上,而我和心葉學長,就這樣靜靜地看著淚流不止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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