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老師叫去,因此放學後的排演遲到了。


    老師嘮嘮叨叨地問我,第五堂課和第六堂課我不在保健室究竟是去哪裏,讓我很頭痛。


    「我、我本來想去保健室,可是肚子突然痛起來,所以一直關在廁所裏麵。」


    我編出拙劣的藉口 ,最後還按著肚子說:「痛痛痛痛……又發作,我撐不住了!」逃命似地衝出教職員室。


    跑進音樂教室時,大家正在製作舞台布景和戲服。


    這也沒什麽,但我驚愕地看到心葉學長和小瞳並肩蹲在一起,感情融洽地敲釘子。他們兩人一邊工作,一邊還熱絡地聊天!


    七瀨學姐坐在鐵管椅上縫著衣服,但她似乎也很在意心葉學長和小瞳,不時偷看他們。


    什、什麽?這是什麽情況?心葉學長的身邊竟然不是七瀨學姐,而是小瞳!對男生毫無興趣而且那麽排斥的小瞳,什麽時候跟心葉學長好到能並肩聊天?我缺席的幾十分鍾裏發生什麽事?


    我語調高亢地叫道,小瞳和心葉學長抬頭看著我


    「日阪同學,你好。」


    心葉學長如同午休在樓梯前分開時一樣,臉上掛著溫和的笑容。


    嗚……他的心情似乎比平時好,是我多心了嗎?


    「心葉學長好。你跟小瞳在聊什麽啊?」


    我探出上身問道。


    心葉學長幹脆地回答:「知識閑聊。」


    小瞳也冷冷地說:「沒什麽大不了的。」


    心髒撲通跳著,我一邊喃喃回答:「呃……喔,這樣啊……」


    待會兒一定要去問七瀨學姐。我並不是懷疑小瞳啦……


    「冬柴同學,之後再用簡訊說吧。」


    心葉學長起身走開。


    他剛剛說了簡訊!心葉學長知道小瞳的電話號碼嗎?


    「小小小小瞳!這是怎麽回事啊?」


    我朝小瞳貼過去,她卻厭煩地別開臉。這時候……


    「啊!我知道這本雜誌!就是連載《文學少女》的那本嘛!」


    聽到後麵那些女生說的話,我嚇了一跳。


    文學少女?


    我回頭一看,見到本來在為木板上色的合音組女生停下手上的工作,擠在一起看一本小說雜誌。


    「哇,字好多喔!這是大叔才會買的雜誌吧?你讀得下去嗎?」


    「我又一次翻了架上的雜誌來打發時間,發現裏麵的小說很棒,很想看下去,所以就買了。」


    「我知道!是《文學少女》對吧?我看了爸爸買的雜誌也好感動喔!該怎麽說?有種酸酸甜甜的溫馨感覺呢。」


    「對!就是這樣!我記得以前似乎有本書也這樣讓我很有共鳴……」


    「喔?這麽精彩嗎?作者是誰啊?」


    「沒寫耶。」


    「咦?怎麽會這樣?」


    「唔……我也不知道,隻有這篇小說找不到作者的名字,雜誌最後麵的作者清單也隻列出《文學少女》這個標題,其他欄位都是空白的。」


    「真好奇,到底是誰寫的呢?我也覺得這篇小說風格好像在哪裏看過……很溫暖、很透明……唔……想不起來啦!」


    我聽得臉色僵硬、沉默不語。小瞳疑惑地看著我,但我已經沒有心思顧慮她。


    世界仿佛整個變形,我的腦海中浮現一副黃昏的景象,還有一個男孩哭著大喊很重要的人的名字。


    那是我親眼見過的景象,也是我偷翻心葉學長電腦裏的檔案看到的小說最後一幕……


    存放那篇小說的資料夾就叫《文學少女》!


    還有、還有……調查朱裏的事件那次,心葉學長帶我去了出版社,跟一個叫做佐佐木的編輯說過話。


    那個編輯說「上次那件事已經有進展,一定會比你想象的還要轟動」。心葉學長則以沉著而直率的視線看著他回答:


    「我不會再逃避了。」


    我的冷汗瞬間全冒出來了,心髒狂跳得幾乎破裂。我朝心葉學長望了一眼,見到他神情嚴肅地站在窗邊。


    「!」


    那灰暗的眼生讓我驚訝得屏息。


    心葉學長應該聽到了其他人在談論小說吧?他抿緊嘴巴,表情非常痛苦,好像是罪人一般……正如他在午休時間凝視著電腦熒幕的眼神。


    我突然發現,七瀨學姐也一臉畏懼地看著心葉學長。


    「……」


    秋天的和煦陽光從窗口射入,我卻覺得心葉學長站得離我們好遠。這時後方傳來爽朗的聲音。


    「嘿,你們那一群,不用工作啦?」


    「對不起,十望學姐。不過這篇小說真的很讚耶~光看男主角和女主角的對話都讓人好感動喔!」


    「對啊!他們雖然沒把感情說出口,依然互相關懷、心靈相通,看了真的會很憧憬、很羨慕這種情誼呢。十望學姐要不要拿去看看?」


    「哈哈,還是免了。」


    十望學姐揮揮手。


    「那種心有靈犀的情誼……」


    她說話的音調降低一點,還帶有陰暗悲傷的味道。


    「聽起來就像假的……我看了會難過。」


    我回頭一看,見到十望學姐如少年般笑著。


    「開玩笑的啦。我隻是不太喜歡青春故事,看了都覺得害羞。如果有動作片風格的再介紹給我吧。」


    十望學姐的語氣和表情都跟平常一樣開朗,卻又有種勉強的感覺,我不禁感到躁動不安。


    我又看看心葉學長,他的表情依然晦暗。


    七瀨學姐也一樣,還是十分不安地看著心葉學長。


    隔天早上班會課開始之前,我拿著連載《文學少女》第一回的雜誌站在走廊上,心裏千頭萬緒。


    啊啊,我真想跑到心葉學長班上,直接問他「這篇小說的作者是心葉學長嗎」,可是他昨天聽到大家在聊《文學少女》卻始終保持沉默,臉色又那麽僵硬,或許不希望別人提起。


    我們兩人一起去薰風社的那次也一樣,我問心葉學長「這是哪來的門路啊」,他也總是顧左右而言他。


    作者名字沒有公開,但我認為這一定是心葉學長寫的。人物的名字跟我之前看過的小說完全一樣,出版社也是熏風社,不可能同時發生這麽多巧合。


    心葉學長到底是什麽人?


    昨天在音樂教室,我在他身上清楚地感到疏遠。


    心葉學長會不會突然變得遙遠?這個擔憂讓我忍不住顫抖。


    「我、我看還是直接去問吧。」


    我下定決心,正要走出去——後麵伸來一隻手,抽走我手中的雜誌。


    「哇!」


    我發現拿走書的是烏丸學姐,嚇了一大跳。


    「像假的一樣……這就是十望子說的小說啊?」


    她表情冷淡地翻頁,一邊無聲無息地走開。


    「等一下,那是我的書……」


    我急忙跟在後麵。


    烏丸學姐拿著雜誌不放,我隻好翹課跟著她去音樂教室。


    唉,又得被老師叫去了……


    烏丸學姐坐在桌上,靜靜地翻著。


    「我說啊,就算你想看小說也用不著偷偷躲在人家背後,至少說一句『請借我看』嘛。」


    「……」


    「還有,早上看到認識的人,也該說聲早安吧。」


    「……」


    無論我說什麽,烏丸學姐都沉默以對。


    最後她合上雜誌說:「……果然像假的。就像天真樂觀的沃爾頓一樣,是個充滿欺騙的爛故事。」


    她故意忽視我這麽久,卻一開口就說這種話?


    我感覺心葉學長被她羞辱了,一時心頭火起。


    「才不是這樣!我昨天也讀過,這篇故事明明就像晶瑩閃亮的蘇打水一樣輕柔透明,是個很美麗的故事!完全展現出作者的本質!」


    「……對你而言或許是吧,但對內心有陰影的人而言,這篇小說卻是毒藥。譬如深知幸福的日子不會長久、都是虛假夢境的怪物……」


    「怪物」二字讓我感到吃驚。


    「呃……我不太明白啦,不過我除了很喜歡恐怖電影之外,也喜歡溫馨美麗的電影。即使那些角色和我完全不同,我也會很向往、想跟他們一樣,覺得那樣很棒啊。」


    烏丸學姐把雜誌放在桌上。


    「《弗蘭肯斯坦》的怪物也很向往住在森林裏的善良家庭。」


    我對這段情節特別有印象。


    剛誕生不久的怪物在逃跑期間受到人類迫害,後來在森林的小屋裏悄悄過活。


    他白天都躲在小屋裏,到了晚上才出去找果實和草根來吃。


    怪物的慰藉則是住在附近的一家人,那是個瞎眼的老人和他的兒女。


    他們雖然貧困,卻互相關心、互相照顧。這家人的相處情景在怪物的眼中非常美麗,也十分高貴。


    怪物偷偷幫他們工作,令他們十分感激。


    後來怪物雖然期盼跟他們交流,也想和他們更加親近,卻擔心自己醜陋的外表會嚇到他們,說不定又得受到迫害,所以一直不敢出現在他們麵前。


    「怪物看到這個幸福的家庭會有什麽感覺呢?一定既憧憬又痛苦吧……越是珍惜的事物越怕遭到破壞,所以不敢接近……不敢碰觸……


    眼前的景象雖然美麗,自己卻絕對無法加入。


    懷著這種心情一直凝視那景象,如同身受地獄之苦……


    即使如此……還是想看下去……後來卻連光是看著也沒辦法……」


    烏丸學姐的聲音輕得像悄悄話,纖薄透明的言語輕輕落在我的心上。


    每一次接觸心房,我都冷得渾身打顫。


    渴望有個說話的對象。


    期待對方能接納醜陋的自己。


    希望跟這些溫柔美好的人們一起生活。


    怪物壓抑不了自己的願望,因此請求瞎眼老人接納自己。


    老人的兒女們回來看見了就發出慘叫。


    怪物被他們拿棍子追打,連心靈都滿是瘡痍。後來這家人搬走,怪物連想看也看不到了,從此落入絕望的深淵。


    「擁有希望,總有一天會絕望……人類沒辦法接接納怪物,所以怪物再怎麽想見他們……還是不能去……因為他受不了對方臉上浮現的厭惡……」


    她不是對我說話,而是寂寞地自言自語。


    烏丸學姐真的很像心葉學長,她和心葉學長的表情、話語都驚人地相似。


    心葉學長明明有朋友,而且正常地上學,也很普通地得到大家接納啊。


    為什麽我會覺得受盡眾人排擠,深知被叫做怪物的烏丸學姐和心葉學長很像?而且這種感覺一直在心頭繚繞不去。


    他們兩人的立場明明像怪物和維克多一樣天差地別。


    ——說不定我也是怪物。


    心葉學長說出這句話時,我隻當玩笑一般,聽過就算。


    胸口好難受,身體隱隱作痛。


    「烏丸學姐,我不怕怪物,也很喜歡恐怖電影和僵屍,所以我們一定可以變成朋友。」


    我認真地說。


    折磨十望學姐的怪物讓我很生氣,我原本還打算除掉怪物。


    但是,正如我渴望理解心葉學長的傷痛一樣,我也想知道烏丸學姐為什麽變成怪物。我想讓烏丸學姐回到人群中。


    「十望學姐也很擔心你,所以我會站在你這邊,幫你和十望學姐和好。」


    烏丸學姐以打量的視線凝視著我。


    「你也可以再回學校嘛,我們一起思考要怎麽重新開始吧!首先寫信給十望學姐,然後烤個蛋糕!祝賀用的紅白蛋糕!十望學姐說過她喜歡起司蛋糕,那就做這種吧。上麵再寫個『對不起』的字樣如何?啊,對了,烏丸學姐會作曲呀,可以寫一首道歉之歌,我再幫你唱給十望學姐聽。」


    「……」


    烏丸學姐沒有回答。我笑了笑,伸出右手。


    「我們當朋友吧。」


    但烏丸學姐沒有握住我的手,還把視線轉開。


    「……一旦相信,不是背叛就是遭到背叛,這種事我已經太清楚了。」


    那暗淡的眼神讓我胸口刺痛。


    「我不會背叛你的,你相信我一次嘛。」


    無論我怎麽說,烏丸學姐還是沒有動靜。


    最後她悄然站起。


    「愛做夢的沃爾頓,你遲早會為這句話後悔。」


    說完之後她就走了。


    我心情沉重地回到教室時,發現心葉學長站在走廊上。


    「!」


    「日阪同學,肚子好一點了吧?」


    我嚇得趕緊將雜誌藏到製服底下。心葉學長表情冰冷地問著,冷到像是會有企鵝在他背後走過。


    「冬柴同學說你去了保健室,還說你最近一直待在保健室裏。我從不知道你有這麽體弱多病呢。」


    「我、我也不知道心葉學長和小瞳感情這麽好啊!而且我才沒有一直待在保健室裏……隻去了兩、三次,這對高一女生來說很普通,算是平均值啦。」


    雜誌好像要滑出來了,我死命地抱緊肚子。


    「啊,肚子又痛起來了!」


    心葉學長探出上身,咬牙大吼:「我還以為你最近收斂一點了,結果你竟然還在玩大法師遊戲!」


    「哇!別這麽熱情地貼過來,否則我又會想親你啦!」


    聽我這麽一說,心葉學長頓時退開,表情苦澀地瞪著我。


    「我才不要再讓你親一次。」


    「就是嘛,第二次還是請心葉學長主動吧。」


    「我又沒這麽說,我也絕對不會這麽做!」


    鍾聲宣告上課時間已經開始,心葉學長嘖嘖地咂舌。


    「中午我在社團活動室等你。」


    他擺出一副訓話的表情,說完便離開。


    我走進教室,哭喪著臉向小瞳抱怨:「嗚……小瞳,你向心葉學長出賣了我嗎?」


    「……你是自作自受。不讓井上學長教訓你一下,你哪會停止那些蠢事。」


    小瞳一臉無趣地轉過身。


    午休時間,我提著便當袋來到文學社。


    「我、我要進去了。」


    我現在心情就像被叫到指導室的學生,先來的心葉學長隔著桌子抬頭盯著我。


    心葉學長不高興到了極點,又是瞪我,又是喟然歎息。


    最後他垮下肩膀,垂頭喪氣地把手貼在額頭上。


    「……日阪同學,學長的忠告對你來說根本沒有意義嘛。為什麽故意一頭栽進這種麻煩事裏呢?」


    「因為十望學姐一直在受苦啊!她在音樂教室裏一次又一次地確認窗戶有沒有鎖好,一再檢查桌底下,確定沒有別人在,自己一個人躲著哭泣耶!」


    我滔滔不絕地說。每當我想起那時看到的景象,心就痛得幾乎裂開。


    「而且,我也覺得烏丸學姐會變成怪物是有理由的!」


    十望學姐和烏丸學姐,原本是好友的兩個人,為什麽要這樣害怕、憎恨對方呢?如果知道了理由,一定能幫助她們兩人。


    心葉學長注視著我,表情很成熟、很悲傷地凝視著……


    「日阪同學,你真單純。」


    「咦?」


    心葉學長沒有笑,反而有些憂慮,但是他伸手摸摸我的頭說:「去年經曆過那些事件的高三社員都畢業了,不過當時的高二社員還在,所以放學後去打聽看看吧,由我出麵去跟她們談。」


    我瞬間變得眉開眼笑。


    「謝謝你!心葉學長!我可以獻上感謝之吻嗎?」


    心葉學長皺起臉孔,把手從我的頭上抽走。


    「我拒絕。」


    「是嗎?真遺憾。啊!排演要怎麽辦?」


    「我會通知仙道同學說我們有急事,必須請假,也要跟琴吹同學說一聲才行。」


    「七、七瀨學姐就由我去通知吧!」


    我慌忙地說。


    我不希望七瀨學姐和心葉學長更親近,這種想法很卑鄙嗎?


    心葉學長一定沒料到我這麽積極是因為心懷鬼胎,所以隻稍微睜大眼睛,答道:「嗯,那就麻煩你了。」


    我離開文藝社後直接走到七瀨學姐的教室,得知她去了圖書室。午休時間所剩不多,我急忙用小跑步前往圖書室。


    本來以為她在櫃台值班,卻沒看到人影,其他圖書委員告訴我:「琴吹學姐在電腦區聽音樂。」


    我走過去一看,發現她垂著目光,一臉落寞地戴著耳機。


    其他學生紛紛回教室,隻有七瀨學姐坐著不動,認真地聽音樂。


    我有點猶豫地戳戳她的背。


    七瀨學姐肩膀一震,轉過頭來。她發現是我後,睜大眼睛拿下了耳機。


    澄澈的歌聲傳出來。那是一首緩慢優美的曲子,歌詞好像是英文。


    七瀨學姐聽到我說文藝社在放學後有事要忙,我跟心葉學長不能去排演,便無精打采地回答:「……這樣啊,我知道了。」


    此時耳機裏依然傳出歌聲。


    「……是amezing grace。」


    「啊,是讚美歌嘛!我想起來了!我哥哥也有cd,那是能洗淨心靈的名曲呢。七瀨學姐真會選歌。」


    起來學姐從電腦拿出cd,一邊低聲說道:「因為……我的好朋友很喜歡這首歌,她說聽到讚美歌就會覺得世上的一切都很美好……」


    這沉鬱的語氣讓我渾身一顫。


    七瀨學姐的確很沒精神,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難道是因為昨天那件關於《文學少女》的事?我沒問過心葉學長,但說不定七瀨學姐知道心葉學長就是那篇小說的作者。


    「請問!」


    「我問你……」


    我和七瀨學姐同時開口。


    我們帶著膽怯緊張的表情互看了一陣子……


    「……沒事。」


    「我、我也沒什麽事。」


    我們都把話吞回去,心虛地別開視線。


    後來氣氛還是很尷尬。


    ***


    想見麵……


    每次想起她在校舍徘徊的模樣,我都感到一股壓抑不了的衝動。


    想見麵。


    我想對她說話、想和她交談、想和她互相注視、想要就近感受他的存在,即使隻有一下下也好。


    我明知自己不該出現在她麵前。


    如果我現身了,就會像那隻受詛咒的怪物一樣,粉碎僅有的夢想。


    到時就連光是看著都不行。


    即使如此,依然想見麵……想見麵……


    希望她能想起,一年前那些甜美的回憶。


    那隨興的交談、互相輕觸的指尖,是多麽地撩人心懷、多麽地幸福。


    不過,其中也夾雜了幾乎要撕裂我們心胸的殘酷回憶。


    遭到創造者遺棄的怪物究竟該相信什麽才好?


    就連維克多也不會擁抱怪物。


    ***


    在放學後的文藝社裏,之前參加合唱社的高三學生對我們說出當時的事。


    曆屆合唱社的社員全是女生。


    社長和副社長之類的幹部,多半選擇從幼稚園開始讀私立學校的有錢人家小姐來擔任,社團在她們的主導之下,塑造出一種沙龍般的優雅氣質。


    「社團活動室都用花朵那類東西來裝飾,還有滿滿插著玫瑰或香水百合的名貴花瓶。大家經常交換自己烤的餅幹、用蕾絲便箋互相傳話,還會聊彼此對歌曲或歌詞的詮釋。我們就連打招呼時都要說『日安』呢,仿佛自己也成為千金小姐,感覺很興奮、很愉快,不過社團外的朋友聽到都會笑說『你剛剛在說什麽』,實在很不好意思。」


    學姐描述的合唱社跟現在完全不同。


    當時的人數也很多,聽說多達三十人。


    「高年級學姐很寵愛仙道同學,簡直把她當妹妹看待。尤其是社長總是滿口喊著她『十望子妹妹、十望子妹妹』,一直把她帶在身邊,社長也經常請她參加自己家舉辦的派對,還特別幫她準備派對穿的衣服。你們想嘛,仙道同學來自普通的上班族家庭,哪有禮服可以穿去參加派對呢?我在照片上看過,仙道同學穿著洋娃娃般的華麗衣服,一副害羞的樣子,好可愛哦。


    社長她們會很開心地說『下次要讓十望子妹妹穿什麽衣服呢』,不過我想仙道同學大概不太喜歡那種衣服吧。」


    的確……我很難想象一向用男性語氣稱呼自己的十望學姐,會開開心心地穿著像洋娃娃一樣的禮服。她的形象應該比較適合穿休閑樸素的衣服。


    「有一次發表會,仙道同學穿著長褲到場。原本說好是全員都要穿白上衣和黑長裙。不過社長她們沒有生氣,隻笑著說『既然是十望子妹妹那就算了』。如果換成是別人,絕不可能不了了之!在合唱社裏,高年級生說的話就是聖旨,學妹決不能反抗學姐,仙道同學是因為最受社長喜愛才會沒事。其他學姐也都對仙道同學另眼看待呢。」


    我想起在教具室看到的照片,突然覺得渾身冰涼。


    在一群身穿長裙的少女之中站著一位穿長褲的少女。


    十望學姐在發表會上穿著長褲現身,或許是她想向學姐們表明自己的想法。她想說的是,自己不喜歡綴滿蕾絲的禮服,自己不是她們的洋娃娃。


    十望學姐看來就像會做這種事,而且她也擁有足以得到寬容的魅力。


    「烏丸同學跟仙道同學同班,在五月初被仙道同學帶進合唱社。她跟仙道同學完全相反,總是用一頭又黑又長的頭發遮著臉,是個安靜的女孩。她隻跟仙道同學說話,所以我絲毫不記得她的聲音。她跟仙道同學講話的時候,我也隻聽得到先到同學的聲音。她的聲音太小了,根本聽不見。」


    像鼓翅一樣,低沉又微小的聲音,但那聲音卻會在耳底奇妙地繚繞不去。烏丸學姐隻讓十望學姐聽見她的聲音。


    這是因為烏丸學姐特別重視十望學姐嗎?


    「烏丸同學好像很崇拜仙道同學,先到同學也很照顧烏丸同學。她們兩人好像還在筆記本上寫交換日記呢。」


    酒紅色的筆記本!那本筆記就是她們兩人的交換日記。


    她們兩人非常親密,深知會在交換日記裏互相傾訴秘密。


    不過,烏丸學姐為什麽變成了怪物?


    因為十望學姐把烏丸學姐趕出合唱社嗎?


    我屏息傾聽,高三的學姐繼續說道:「烏丸同學自己作過曲,她填入歌詞之後拿給社長她們看,希望可以在發表會上演出。」


    「就是『弗蘭肯斯坦』嗎?」


    我探出上身問道。學姐歪起腦袋說:


    「我不知道曲名……不過聽說不止一首,而是一連作了很多首。能寫出這麽多曲子就很了不起了,而且烏丸同學那麽內向,想不到她竟然有勇氣拿曲子給社長她們看。


    不過社長她們卻嘲笑烏丸同學的曲子,說:『這麽低級、這麽無聊的爛曲子,怎麽可以在曆史悠久的合唱社發表會上演唱呢?』」


    高三學姐說得皺起臉孔,我和心葉學長的表情也沉了下來。


    費勁心思寫出的珍貴曲子竟然被批評得一無是處,烏丸學姐一定很難受。


    「她這個請求原本就毫無希望,因為那時的合唱社完全不接受古典音樂以外的曲子,流行歌或爵士樂都被當做媚俗的音樂。


    極受社長喜愛的仙道同學從入社以來一直拜托她們演出音樂劇,也被毫不留情地駁回,烏丸同學的希望當然更不可能達成。」


    她還說,烏丸學姐因這件事而受到矚目,開始被高年級生欺負。


    「譬如搬走烏丸同學的座位,拿樂譜給她時還會故意弄掉、一腳踩上去,真的很陰險。可是最讓烏丸同學難以接受的,應該是仙道同學站在社長那邊吧。」


    我驚訝地倒吸一口氣。


    「十望學姐也跟社長她們一起欺負烏丸學姐嗎?」


    學姐搖搖頭。


    「……不是這樣,她隻是默默看著社長踩了烏丸同學的樂譜,或是分組的時候找烏丸同學以外的人。我猜社長一定叫她別跟烏丸同學往來……還故意在她麵前說『十望子妹妹真該篩選一下身邊的人』。」


    「怎麽這樣……」


    十望學姐有勇氣自己一人穿長褲向社長她們標明自己的想法,卻不敢站在受欺負的朋友身邊支持她?高三學姐的地位是那麽崇高嗎?


    「所以……我能理解烏丸同學忍無可忍才向社長她們複仇的心情……但烏丸同學實在做得太過分……那樣太異常,簡直是瘋了。」


    學姐表情僵硬地說著,其中也包含她親身所見的真實感受,因此比心葉學長的轉述更寫實,也更淒慘。


    合唱社成員的書包和桌子裏出現來曆不明的紙條,寫的都是個人隱私和中傷誹謗。到底是誰做出這種事?會不會是她?不對,應該是她吧?說不定是跟自己很要好的那個人……所有人都開始疑神疑鬼,變得歇斯底裏,社員互相對罵的情景有如家常便飯。


    在這種情況下,門和鋼琴鍵盤竟然被裝上刀片;學校布告欄上貼出社長爸爸和穿製服的女孩一起走進賓館的照片,社長因此不再上學;還有高三生因為自行車刹車遭到破壞而受傷。


    大家都很怕怪物。


    每個人都膽戰心驚地懷疑自己身邊的人是不是怪物。


    「實在太悲慘了,沒有一個人可以相信,大家都陸陸續續地退社,我當時心想合唱社真的完了。如果不是仙道同學出麵製止烏丸同學,說不定還會發生更可怕的事。」


    心葉學長神情黯然地問:「我聽說仙道同學在大家麵前叫烏丸同學『怪物』。」


    「……是啊,她說:『我絕不原諒你做的事,你是個怪物,快滾出合唱社。』」


    「烏丸同學怎麽回答?」


    「……她一直麵無表情,過了一會兒才瞪著仙道同學說:『我不會放過你的,我要報仇。』」


    ——我不會放過你的,我要報仇。


    我仿佛親耳聽見她深惡痛絕的聲音,汗毛都豎起來。


    高三學姐離開以後,心葉學長將食指貼在嘴上,低頭思考。我也不斷胡思亂想。


    烏丸學姐或許真的恨十望學姐。因為她們是心靈相通的好朋友,所以她更不能原諒十望學姐投靠高三學姐那一邊。


    是烏丸學姐塗黑了十望學姐穿長褲的照片嗎?她費盡心思在櫃子裏放了穿荷葉邊洋裝的人偶,是要暗示十望學姐嗎?


    為了表達「你終究是社長她們的洋娃娃」……


    我想像著烏丸學姐的盛怒和痛恨,身體不禁冷得打顫。


    不過,十望學姐堅持表演的就是烏丸學姐作的曲子!


    但她為什麽要阻礙排演?


    她為什麽對我說「最好別再唱那首曲子」,還威脅我說「會喚醒怪物」?


    難道烏丸學姐對十望學姐的友情已經變成怨恨?


    ——已經不是朋友了。


    想起那冰冷的聲音,我的胸口頓時揪緊。


    不,不是的!曾經是朋友的人,不可能這麽憎恨對方!


    我向心葉學長說:「烏丸學姐之所以變成怪物,都是因為一個人太寂寞了,她會送恐嚇信又那樣惡作劇,或許是因為希望別人注意到自己吧?烏丸學姐一定很想上學,很想和十望學姐和好!十望學姐也很後悔沒有救她,所以才要在文化祭演出烏丸學姐的曲子,不是嗎?」


    我深信心葉學長一定會說「是啊,我也這樣想」。


    「隻要讓她們兩人談一談,她們一定可以互相諒解。這樣就有圓滿的結局啦!」


    但是,心葉學長的眼神越來越暗淡。


    「真的嗎……」


    「呃?」


    「事情有這麽簡單嗎?」


    我的心底漸漸變冷。心葉學長的表情為什麽如此凝重?


    「可、可是烏丸學姐的本性又不壞……而且沒有人會打從心底恨自己的朋友吧?」


    心葉學長神情無奈地歎氣。


    「日阪同學,你真的太單純了。」


    這句話帶著苦澀的語氣,我不禁啞然無語。


    心葉學長用嚴厲的眼神注視著我。


    「維克多和怪物最後能握手言和嗎?怪物殺死的人不能複生,維克多真能由衷去愛怪物嗎?怪物也能原諒舍棄過自己的創造者嗎?」


    ——愛做夢的沃爾頓。


    想到烏丸學姐那悲哀的聲音,我就覺得呼吸困難。


    「那、那隻是小說嘛!」


    「是啊,但你總是隻看自己想看的故事。」


    這冷淡的聲音又讓我心底發涼。


    心葉學長凝視著我,眼中浮現既像哀傷又像痛苦的的神情。


    「就像你提起安吾的《夜長姬與耳男》那次一樣,你說公主被鬼怪附身了。在你的認知裏,隻覺得人是被鬼怪附身才會喜歡看人死去。你一定不理解,有些人可能『天生就是這樣』,也可能『因為某種契機才變成這樣』。


    說不定公主本來就是那種人,所以才讓耳男傾心。你卻沒辦法想象這些事,也不明白為什麽耳男要殺死公主,為什麽公主胸口被刺了一刀還能笑得那麽開心,你隻會為這則故事沒有圓滿結局而感到失望。」


    心葉學長……到底在說什麽?


    他注視著我的眼睛越來越暗淡。他在生我的氣嗎?還是因為不耐?難過?


    我不懂心葉學長為什麽突然說這些話,隻覺得呼吸越來越不順暢,驚愕得甚至忘記眨眼。


    「你扮演的沃爾頓同樣害怕怪物、輕視怪物。怪物來吊唁維克多的屍體時,他對怪物大罵:『你不是人!是偽善的惡魔!』但怪物隨著浮冰離開之後,沃爾頓會怎麽做?因為怪物離開而鬆一口氣?還是痛恨怪物?害怕怪物?你怎麽想?」


    怎麽辦?我不知道。


    《弗蘭肯斯坦》裏麵又沒寫出這些事。


    怪物乘著冰塊消失在黑暗中,故事到此就結束。


    我不知道沃爾頓後來怎麽樣了,不知道他會怎麽想……


    我也不知道心葉學長究竟想說什麽啦!


    為什麽問我這些問題?


    他說我隻看自己想看的故事……這樣不行嗎?我不能期望怪物和維克多互相原諒嗎?


    我不理解心葉學長!


    全身隱隱刺痛,腦袋發燙,眼中浮現淚水。


    心葉學長吃了一驚,軟弱地垂下目光。


    「……對不起,我說的太過分了。」


    他緊握雙手,盯著桌子急促地呼吸,似乎很自責。


    然後他抬起頭來,露出寂寞的微笑。


    「真的很抱歉,我好像太激動了。」


    心葉學長像是在哄著我,口氣比平時溫柔許多,但我反而覺得他是放棄地表示:「算了,你不會懂的。」


    我鬱鬱寡歡地離開文藝社。


    「……我要再想想十望學姐和烏丸學姐的事……還有,沃爾頓的想法就讓我帶回去當作業吧。」


    「……我也會再跟其他人探聽烏丸同學的情況。」


    雖然我們麵帶微笑,但兩人的語氣和表情都很不自然。


    我低著頭在人煙稀少的清冷走廊上快步前進。


    太陽已經下山,天空開始顯現夜色。玻璃窗映出我咬緊牙關的可悲側臉。


    沃爾頓看著怪物離開後到底怎麽了?


    如果我知道答案,是不是也能理解心葉學長為什麽突然問我這件事?


    但我從來沒想過這一點,而且也想不通。


    我朝著音樂教室走去,因為我想見烏丸學姐,想搞清楚烏丸學姐真正的想法。我的想象沒錯吧?她不是真的恨十望學姐吧?我希望她能給我肯定的答案。


    結果我卻看見十望學姐趴在教室空蕩的地上,紅著雙眼翻著大量的樂譜,跟我上次看到的一樣。


    十望學姐將褪成暗褐色的樂譜丟了滿地,似乎在找什麽,表情痛苦得幾乎窒息。


    後來她絕望地低下頭,肩膀顫抖。


    我也覺得心快要碎了。


    烏丸學姐真的想要這樣折磨十望學姐嗎?如同怪物想毀掉維克多,烏丸學姐也想讓十望學姐更難過嗎?


    不可能有這種事!不對,我想要相信事情不是這樣!


    可是,我一想到「事實真是如此嗎」就覺得呼吸困難,什麽都想不出來。


    ***


    高三的xx因自行車刹車故障而受傷。


    社長xx因為經營公司的偉大父親和女高中生上賓館的照片被貼出來而昏倒。


    有人竊竊私語說「照片拍到的女高中生似乎有點像合唱社的鴉耶」,我隻是漠然以對。


    副社長xx和會計xx在搶男人。


    xx其實很討厭xx,在背地裏撕碎xx寫給自己的信,還到處說她壞話。


    xx覺得愛賣弄知識的xx很惡心。


    xx很厭惡xx尖銳的聲音,每次被她勾著手就覺得心底發毛。


    xx很不甘心古文考試輸給xx,偷偷用安全別針刮傷xx的鉛筆盒。


    最好再讓她們失衡一些。


    在兩人的秘密筆記中,一個人浮現會意的微笑,另一人則是開始害怕。


    愛做夢的沃爾頓,還沒結束喔。


    怪物不會原諒維克多。


    怪物現在才要開始發狂。


    ***


    隔天放學後,我舉步維艱地走向音樂教室,每走一步都會想起心葉學長說的話,真想掉頭離開。


    昨天我躺在床上反複讀著《弗蘭肯斯坦》,不停想著「沃爾頓後來怎麽了」,想到腦漿都快沸騰。


    即使如此,我仍想不出答案。


    沃爾頓在寫給姐姐的信裏興奮地提到大團圓,但完全沒提到自己的事。


    作者瑪麗雪萊為什麽在故事未完的時候停筆?主角維克多既然死了,故事隻能在這裏結束,不過我真希望她能寫出沃爾頓後來怎麽了,這麽一來,兩百年後的我也不用如此煩惱。


    就算遷怒瑪麗雪萊,我的心情還是好不起來。


    「……看你這如喪考妣的表情,簡直是滿頭烏雲。」


    走在我身旁的小瞳毒辣地說。


    「……小瞳……我的頭腦很差嗎?」


    「聽你講得像是現在才發現似的。」


    「小、小瞳,拜托你體貼一點好嗎?」


    到達音樂教室時,心葉學長和七瀨學姐正在說話。


    七瀨學姐撇開視線,嘴唇僵硬地動著,心葉學長則是目光哀傷地低著頭。


    「你不跟井上學長打招呼嗎?」


    小瞳注意到我故意跟心葉學長保持距離,開口問道。


    「呃……嗯。他正在跟七瀨學姐說話,我不好意思打擾他們。」


    小瞳不發一語,疑惑地看著我。


    在這種時候小瞳沒有多問,令我感激不盡,不過她用這種打量的眼神一直看著我,令我真是不知所措。


    「小、小瞳,不要一直望著我啦,我會愛上你喔!」


    我一邊擦汗,一般偷偷瞄著心葉學長。


    雖然我鬱悶得不想打招呼,但我還是很想知道他跟七瀨學姐在說什麽啦~~~~


    這時心葉學長從書包裏拿出劇本。


    白色花瓣似的東西頓時紛紛飄落,令心葉學長大吃一驚,站在一旁的七瀨學姐也縮起身子。


    咦?什麽?碎紙片嗎?


    心葉學長正好彎腰撿起地上的紙片時……


    「討厭啦!誰撕破我的書?」


    回頭一看,合音組的女孩拿著一本雜誌大叫。


    我看著散落在那女孩腳邊的碎紙片,不禁愕然。


    「哇!搞什麽嘛,好過分喔!」


    其他女孩也圍了過來。


    「隻有《文學少女》的部分被撕破,紙片夾在書裏,我一翻開就掉出來了。」


    ——《文學少女》!


    我吃驚地看著心葉學長。


    心葉學長表情嚴峻地盯著地上的碎紙片,一旁的七瀨學姐臉色發青地向他說話。


    「怎麽回事?中午在做怪物黑影道具時還好好地啊?」


    「就是啊,我那時看見佑子把雜誌放回來。」


    「咦!才不是我做的!」


    「不是佑子啦。我忙著收拾東西,把雜誌丟在桌上就回去教室,一定似乎後來才發生的。到底會是誰做的?」


    「難道是『怪物』?」


    有人悄悄說了這句話,一時之間哀號四起。


    「討厭!別說啦!」


    「是啊,戲劇明明進行得很順利!」


    「不然是誰撕破的呢?」


    「大家冷靜點。」


    心葉學長站了出來,想要安撫大家。


    「大、大事不好了!」


    有個合唱社的女孩血色盡失地衝進教室。


    「十望學姐摔下樓梯,被救護車送進醫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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