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了那樣的遠子學姐。


    六月的校舍被霧和雨圍繞著。


    因為今天要做值日,所以我早早的來到學校。看到遠子學姐在樓梯口的鞋櫃邊。


    現在的日本,基本上已經看不到這種留著及腰麻花辮的女高中生了。


    不過,她所站的地方,不是三年生用的鞋箱。而是二年級的——而且那不就是我們班的鞋箱嗎?她站在那種地方做什麽啊?


    她聚精會神的在鞋箱前晃來晃去,像貓尾巴一樣的黑色麻花辮也隨之搖擺著。


    而且,仔細一看,發現她的手上拿著一個紫色的信封。


    她想要把信封放進去,卻又搖了搖頭,收回了手。這樣反反複複了好幾次。


    她到底在做什麽啊?


    看起來很緊張的樣子,還有些害羞——那紫色的信封,莫非是情書?


    那個遠子學姐竟然寫了情書?不可能!


    不想扯上關係,所以就像平常一樣假裝沒看到,轉身就打算離開。但腳卻怎麽也不聽使喚,一動也動不了。


    因為我不得不去鞋箱前換鞋,沒辦法了,我走向了遠子學姐。


    “你在做什麽,遠子學姐。”


    “心、心葉君……!”


    遠子學姐一聽到我的聲音就被嚇了一大跳,慌慌張張把信封藏在背後。


    “沒沒沒沒沒沒沒什麽。隻是碰巧路過而已,二年級的鞋箱果然很新鮮呢,所以就在這看了看。”


    “每個年級的鞋箱都一樣啊。那邊,是我的鞋箱,請你讓一下。”


    “啊呀,我真不知道這是你的鞋箱啊。那麽心葉君,放學後在活動室見哦。”


    果然她是想把情書放到鞋箱裏去吧?


    遠子學姐真傳統呢。


    但是,對方是誰呢。


    不,反正和我沒關係…………。


    ***


    放學後,我走進了活動室。發現遠子學姐用很輕浮的笑容在迎接我。


    “下午好,心葉君。我肚子餓了。寫點什麽吧,寫點吧~”


    她烏黑的雙眼閃爍著光芒,坐在折疊椅上搖啊搖,不斷地催促著。


    這完全就是平常的遠子學姐啊。


    我想著上午的事,慢悠悠地將五十枚一疊的稿紙和筆放在了桌上。


    “今天的題目是‘打孔機’、‘埃菲爾鐵塔’和‘海狗’,限時五十分鍾,好,開始。”


    打孔機……她是看到桌上的打孔機隨便說說的吧。


    我開始用hb鉛筆寫作,遠子學姐盤腿坐在我身邊的凳子上,看起了書。


    我偷偷看了看標題,然後一驚。


    “《好色五人女》……!?”


    “討厭,心葉君,你不會以為是色情小說吧?不是這樣的哦。”


    遠子學姐鼓著自己的小臉。


    然後,很開心地開始說了起來。


    “井原西鶴的《好色五人女》是在上方商人成為文化的中心的元祿時代中葉,1686年出版的浮世小說。浮世小說也就是指現世小說——也就是描寫了當時人們的生活、風俗、戀愛的通俗小說。


    作者井原西鶴就是浮世小說的代表作家。


    他的身世是個謎,不過很多人都認為他是出生在大阪的一個富裕人家裏,十五歲的時候進入了俳句的世界,因為不管家業到處遊玩,所以和家裏斷絕了關係。


    因為他自由大膽的詞句,所以被稱為荷蘭西鶴。如果要說他俳句的數量的話,他曾經創下了在一天一夜裏寫出了兩萬三千句句子的偉業。


    啊啊,這些句子看起來都好好吃呢,想象著這些場景,就好興奮呢。蕎麥麵一樣,不斷地流進肚子裏呢。”


    在不知不覺間她閉上了眼。


    吃得太快,也不咀嚼的話會對胃不好的……雖然我很想這麽說,但還是沉默了。


    她突然又睜開了眼,繼續說著。


    “他的處女作《好色一代男》是在西鶴四十一歲的時候寫的。那本書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之後他不斷發表了許多被稱為武家故事、商人故事、和情色故事的浮世小說,成為當時十分有名的人。


    不過,還有一種說法就是,除了《好色一代男》以外,其他所有的書都並非西鶴寫的……。關於西鶴這個人可以說是迷點重重啊。這一點也可以說是一種浪漫啊。”


    她微微地笑著,一下子撕掉了書的一角。


    “在西鶴的作品裏,我最喜歡的是《好色五人女》。這裏麵收錄了五個短篇,是西鶴改編了一些在現實裏發生了的事件而寫成的。


    無論哪個女主角,都十分活靈活現,充滿魅力。


    在西鶴的時代,愛與戀這種詞都被情與色代替了。所以即使說是好色,也不是心葉君想的那種意思哦。


    對呢,如果換做現在的話,應該是《為戀而生的女人們》或是《為愛而燃燒的女人們》這種題目吧。”


    “……真是複雜呢。”


    遠子前輩一點也不在意我,將撕下的書頁放入了嘴中,滿臉幸福地繼續說道。


    “是啊!這種王道,在任何一個時代都很美味很棒呢。


    但是,西鶴的這本書,卻並不是表現愛情的浪漫。


    比起那種酸酸甜甜的或者是煎熬困苦的心情,他更強烈地反映出了女主角們的熱情與欲望。對,這本書就像放滿了甜辣醬的煎餅!將章魚、烏賊和豬肉切成丁,然後將卷心菜切得細細的,放入紅薑和天婦羅,然後放很多很多切成末的山芋,混在一起,放在滾燙的鐵板上煎!


    讓臉感受著這伴著青蔥與醬料的香味的熱氣,額頭上出著汗,大口大口地吃。就是這種感覺!”


    她的指尖又撕下了一頁書。


    把它放到嘴裏,大口咀嚼起來,並說得更帶勁了。


    “美少女夏和與她身份懸殊傭人的清十郎戀愛,並打算私奔。


    千雖然有丈夫,卻同時還想勾引侮辱她的女亭主的男人。


    貞淑的三原本隻想為侍女代筆寫情書,沒想到自己卻和情書的對象結合了。


    雜貨店的七為了見主持侍童吉三郎製造了火災。這段悲戀很有名哦。


    七第一次見到吉三郎的邂逅場景,有些笨拙青澀十分可愛啊。


    ‘我十六歲了。’


    吉三郎膽怯地說著這樣的話,他果然很緊張啊。


    ‘我也十六歲了。’


    七充滿活力地回答著的樣子,真的太可愛了!兩人後來還在猛烈的雷電下,害怕地哭著,並緊緊地相擁在一起。”


    遠子學姐緊緊地抱住了自己的身體,一副痛苦的樣子。


    “第五個人,小萬!她也很厲害哦。她喜歡的人是公認的美青年,但那個人隻對可愛的男孩子感興趣。


    之後,小萬寫了很多封情書給他,對方都沒有理睬。而且聽說那個人因為戀人去世了而傷心地離家出走的時候,她想一定要對他說些什麽,否則不甘心。然後就女扮男裝接近他。還和他發生了關係。”


    “對方難道到最後都沒有發現嗎!”


    “當然,中途對方發現她是女孩子,但他的心卻仍被小萬俘虜了,小萬還說這種時候男人女人都一樣,所以最後還是結合了。”


    “………”


    某種程度上來說,萬真夠男人的。


    “五個故事當中,隻有最後一個故事的結局是幸福美滿的。開始同居的兩人,雖然過著十分清貧的生活,但最後萬繼承了全部家產,變得十分富有。”


    “那其他四個都是悲劇嗎?”


    “是的。夏私奔失敗,戀人清十郎也被栽贓盜竊,而被判刑。千搞外遇被丈夫當場抓獲,自己了斷了性命。想和傭人一起逃走的三被當場抓住,因為通奸而被判刑。點了火的七,也被處以了火刑。但是啊——”


    遠子學姐為了表示這裏才是重點,而很使勁的說道。


    “不可思議的是,這四個故事卻沒有什麽悲壯的感覺。


    可能是因為西鶴簡潔奔放的語調的原因。重要的是,包括萬的故事在內,所有的女主角都是按照自己心中的願望在行動,她們很明確的知道自己想要什麽,所以不會辯解,也不會自我憐憫。


    三在外逃的時候,夢見了文殊菩薩,菩薩告誡她要悔改出家,但她斷言道‘這是我會為之奉獻生命的愛戀所以希望你能放過我,文殊菩薩你隻知道男色的事,卻一點也不了解男女之事!’


    夏、千、七和萬也都一樣,都是自己為自己做出了選擇,所以她們絕不後悔。


    她們真誠地對待自己想要的東西。


    在元祿時代,很多女性都被家庭、社會、性別所束縛。


    但在西鶴的小說裏,女性因為戀愛而充滿活力。她們熱情奔放,她們擁有自由!即使等待著她們的是無情的毀滅,但她們也隻想擁有並享受這片刻的歡愉。這種極具破壞力的積極動力,讓我不禁為她們拍手叫好。”


    她滿懷熱情地說完了之後,眼神變得十分溫柔,微笑著。


    “所以說,這本書並不是甜甜的點心,也不是酸酸的果實,而是大眾向的,味道濃厚的,滾燙的,能吃得飽飽的讓人充滿精神,活力百倍的薄煎餅。”


    之後,學姐又說了些“這像山芋一樣黏黏的感覺真好”,“章魚和烏賊在舌尖跳動”,“咬到豬肉時,讓人渾身放鬆,而同時紅薑又讓人味覺緊繃”之類的話。同時很開心地,撕著書放在嘴裏咀嚼著。


    這讓人吃驚的樣子,那是平常的遠子學姐啊……


    “心葉君,點心,寫好了嗎?”


    “………請用。”


    我撕下寫完了的兩頁稿紙遞給了微笑著的遠子學姐。


    “嗚嗚,隻有一頁半啊。你偷工減料了啊………”


    因為心裏想著別的事,所以實在寫不出什麽。


    遠子學姐臉上稍稍透著不滿地接過了,然後笑眯眯地讀了起來。


    “我看看啊,海狗是主角啊。嗯嗯,好可愛呢。奇怪………?他的興趣是用打孔機打孔?他不斷地打著孔,使地球變得千瘡百孔………最後,燃燒著的埃菲爾鐵塔的頂端刺穿了海狗的肚………這算什麽啊~~~。像是當中空空的西瓜一樣~~~。


    將各種調料撒在皮上,然後咯吱咯吱地啃著瓜子和瓜皮~~~


    不僅故事不好,描寫也稀稀拉拉的!一點也不~好吃。心葉君,你偷工減料過頭了!你太沒幹勁了~~~!太缺乏愛與熱情了!”


    我想著紫色信封的事,問道。


    “愛與熱情嗎……果然遠子學姐也和西鶴筆下的女主角一樣,憧憬著能夠順從著自己欲望來戀愛嗎?”


    “唉?這、這個嘛………”


    她像小倉鼠一樣鼓著臉抱怨著,但聽到我的問題卻吃了一驚,移開了視線,臉通紅通紅的。


    “那個、這個………我絕對不否定愛與欲望,但是………但是,那個,也就是說………有些事情是不能說出口的。你理解一下嘛。西瓜皮,多謝款待啦!所以今天我先回去了。拜托,不要攔我。”


    她這樣叫著,慌慌張張地穿起了鞋,把東西胡亂往包裏一塞就跑了出去。


    聽著她急匆匆離去的腳步聲,我確信了。


    果然很奇怪。


    第二天早上。


    我在和平時一樣的時間到了學校,打開鞋盒,發現鞋子上麵放著紫色的信封。


    這個信封,是昨天遠子學姐拿著的!


    竟然是給我的!


    但是,為什麽呢?如果有事的話,可以直接對我說啊。


    ——有些事情是不能說出口的。


    我想起了這麽叫著的臉紅紅的學姐,心怦怦直跳。


    我急速地走在人煙稀少的走廊上,打開信封,從裏麵拿出了淡紫色的信紙。


    我屏住呼吸,但當我看到文章內容的下一瞬間。


    我狠狠地捏住了信紙,大聲叫道。


    “遠子學姐!!!!”


    “給心葉君”


    對不起。


    我輸給了欲望。


    我吃掉了心葉君忘在房間裏的英語筆記中的三頁之多。


    那是因為,心葉君翻譯的布拉德伯裏的《霧笛》看起來實在是太美味了,我覺得自己仿佛被它所誘惑………


    想著隻是稍微吃一點………撕下了一角放入嘴裏,然而卻再也停不下來了。


    我發自內心地反省著。


    遠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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