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受傷的年輕人醒了過來。


    房間角落的紙燈灑下柔和的光線,枕邊放著裝了水的陶器瓶。


    醫生叫他絕對不能動,以免繼續失血。他按著被刀子刺中的腹部穿越洞窟,走下石崖,好不容易才回到穩城,一路上流了很多血。


    可能是藥物的副作用,睡前,身上就好像有幾十隻蜈蚣鑽進了皮膚,渾身奇癢難忍,而腹部就像吞下一塊灼熱的石頭般發熱發燙。


    如今,完全沒有任何感覺。


    和久心想,那個傷口應該不可能這麽快就愈合,疼痛隻是暫時消失,絕對還會再度卷土重來。


    房間內隻剩下自己一個人。


    這是哪裏?雖然是自己家裏的客廳,但感覺好像另一個地方,原來隻要躺在地上,熟悉的房間也會有完全不同的感覺。


    穗高那個同學的舉動不像是人類的行為。


    他並不是因為情緒激動而出手。


    那小子竟然逃走了,這件事令和久無法安心。然而無論那小子說什麽,畢竟是俗世的孤兒,不會有人相信他,而且我受了傷,是他動的手。


    在紙燈相反方向的角落一片漆黑。


    最初出現在那片漆黑中的是一個陰沉的小男生。


    那個微胖的小男生理著光頭,在黑暗中翻著白眼看著和久。


    如果處在黑暗中,不論是衣架或是什麽東西的影子都很容易看成是人影。這種時候隻要走過去,親自確認一下就可以了,然而,此刻的和久卻無法動彈。


    他眯起眼睛看著佇立在黑暗中的小男生。


    小男生名叫小九,是和久十一歲時的同學。


    2


    小九的祖先在兩代前,從城外——也就是所謂的俗世來到這裏。他總是流著鼻涕,對人惡言相向。


    小九的運動能力不佳、功課又不好,也沒有什麽特殊的才藝,所以幾乎沒什麽朋友。


    有一天,和久在放學路上剛好看到小九在欺侮一個五歲的男孩,還把那個男孩嚇哭了。


    男孩被逼到牆角,脹紅的臉皺成一團,哭得唏哩嘩啦。


    小九一看到和久,就露出諂媚的眼神。


    『來,我們一起來玩。作弄他超好玩的,你也來試試吧。』


    他在說『超好玩的』這幾個字時,聲音變得特別尖。


    和久呆呆地看著小九。


    他之前就曾經聽說小九沒有同齡的朋友,經常欺侮比他小很多的小孩子。


    『別這樣,人家很可憐。』


    小九的臉頓時陰沉下來。


    『因、因為他很自大,你不知道他有多自大。我、我要叫他吃大便,一定很好玩,我們來看看他到底會不會吃大便。』


    和久覺得很受不了。路上剛好有馬糞,男孩哭僩不停。


    『你真無聊,我要走了。』


    『是喔?那你滾吧。』


    和久轉身離去,小九對著他的背影發出『咯嗬』的奇妙笑聲。


    『如果你比我年紀小,我就會叫你吃大便。』


    和久停下腳步。


    這個『如果的世界』真是莫名其妙。


    和久一轉身,悶不吭氣地對著小九的臉猛揍。


    小九一屁股坐在地上,露出強烈的抗議眼神,當他發現和久準備繼續攻擊時,頓時改變了態度。


    對不起,我亂說的,對不起,我亂說的,對不起,我亂說的。


    和久叫那個哭泣的男孩趕快離開後,低頭看著小九。


    小九流著淚抱著和久。


    『和久,你真厲害,太帥了。』


    『以後不要再做這種事了。』


    和久狠狠地甩開了小九的手。


    那天之後,和久經常感受到小九的視線。當遇到好笑的事、全班哄堂太笑時,和久回頭一看,發現小九正用冷漠而輕蔑的眼神看著自己,這種情況已經發生了好幾次,很明顯小九是故意的,而且已經超過了限度。


    下課時,和久走近小九的座位。


    『不要看我。』


    小九嘟起嘴巴。


    『對不起,對不起,我覺得你很了不起,所以想在平時好好觀察你到底有多了不起。』


    『了不起?』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比我了不起?雖然我們是同學,雖然你隻是小孩子,你還是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吧?好奇怪,好奇怪,真是好奇怪。』


    啊,太好笑了。小九咯嗬、咯嗬地笑了起來。


    『我並不覺得自己了不起,不過,在任何人的眼裏,你都是思心的垃圾。我對低於水平的家夥沒有興趣,但如果有什麽不滿,我們就來決鬥吧?』


    小九抬起眼,喃喃地說:『算了,我已經知道了。』然後移開視線,低頭看著桌子。


    和久再度強烈地意識到,小九是來自俗世人家的孩子。學校的老師告訴他們,俗世是很可怕的地方,在那個很可怕的地方,有許多可怕的人相互殘殺、相互爭奪。小九那個陰險的個性一定是俗世人類的特性。


    雖然和久知道,包括他家在內,穩城所有的居民都幾乎來自俗世,但『知道』和『覺得、感覺』是兩件事。


    三天後,和久家的倉庫著火了。


    一家人全體出動,一起提水滅火,幸好隻有倉庫的一小部分牆壁燒起來而已,起火點位在麵向馬路的外牆,還殘留著木材燃燒後留下的黑炭。


    倉庫牆邊不可能自動堆起大量木材,在晚上的時候自燃,這絕對是人為縱火。


    發生火災的第二天,小九仍然用輕蔑的眼神觀察和久。和久不理會他,但暗地裏向同學打聽小九的情況。


    打聽之後,發現有好幾個人都看到:『昨天傍晚,小九在和久家附近晃來晃去的』。


    『今天放學後,要不要一起去玩?』


    放學時,和久邀小九。


    小九有點驚訝,吞吞吐吐地不敢回答,但和久強迫他答應。


    他們一起走在海邊的石崖上。


    小九在中途看到寄居蟹時,對和久說了聲:『等我一下。』殘忍地把它踩死了。


    和久看著小九的樣子,直截了當地問:


    『我家倉庫是不是你放的火?』


    小九『嗯?』地眨了眨眼睛。


    『有人看到你昨天晚上在我家附近。』


    小九的臉頓時僵住了。和久頓時確信,果然是這個家夥。


    『不、不是我。』


    『喔,是嗎?』


    小九表情僵硬,臉色鐵青地轉過身說:『我要回家了。』


    和久立刻抓住小九的肩膀,小九推開他的手,嘴裏念念有詞,和久聽不清楚,所以把臉湊了過去。


    小九突然笑了起來,在他耳邊輕聲低語:


    『早、早知道應該把你家整幢房子都燒了。』


    和久把臉縮了回來。


    他說什麽?


    『為什麽沒有燒起來?你怎麽沒死?下次我一定會把你家燒光。』


    與其說是憤怒,和久對這個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更是感到驚愕不已。


    他為什麽這麽膽大包天?


    縱火是重罪,不是膽大包天可以解決的問題。不過他是俗世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他太愚蠢了。


    然而,正因為他愚蠢,所以任何事都做得出來。


    這麽危險的家夥為什麽可以在穩城的街頭暢行無阻、為非作歹?


    小九發現和久的臉上露出恐懼的表情,他以為自己贏了,露出得意的笑容。


    『那些自以為了不起的人,都難逃這樣的下場,啊,對了,你好像有一個妹妹吧?』


    咯嗬。他又笑了起來。


    當和久回過神時,發現自己騎在小九身上,把小九滿是鮮血的頭一次又一次地撞向岩石。


    然後,看著一動也不動的小九片刻,和久把他推下了石崖。


    他可能還活著,殺了他才能避免後患無窮,如果他沒有死,下次可能就不隻放火這麽簡單了,他可能會從背後殺死自己,也可能會對妹妹下手。


    小九的屍體被海浪衝走,幾天後,腐爛的屍體被衝到海灘上,屍體的損傷十分嚴重,他的家人認屍後,便送去風葬森林。


    小九的死被視為意外,沒有人懷疑和久。


    那一年的雷季,和久一個人偷偷地出門,爬上房子後方的高台。


    高台上可以看到整個城市。


    籠罩穩城天空的烏雲露出金色和紅銅色的光芒,隻有這個季節才能看到這種特殊的雲。


    強風呼嘯,但雷聲暫時停歇了,隻要當雷聲再度響起時立刻跑回家裏就可以了。


    雷季可以淨化舊世界,迎接新世界,小九,再見了。小九已經在去年死了,將離自己愈來愈遠。


    雖然並不是完全沒有罪惡感,但和久內心深處的安心感戰勝了這分罪惡感。


    隻要歲月流逝,沒有人會記得小九的存在。


    就在這時,和久發現自己俯視的街道上有奇妙的動靜。


    有一群鬼。


    和久頓時緊張起來。民間故事中,經常提到雷季時會有妖怪在穩城遊蕩出沒,但他一直以為是肉眼無法看到的妖怪。


    總共有五個鬼。


    每個鬼的臉上都塗滿紅色、藍色、黃色的鮮豔色彩,麵容十分可怕,身上穿著貼有羽毛的蓑衣。即使站在遠處,也能知道這幾個異樣的鬼並非善類。


    在幾個妖怪中間的是阿絲婆婆,身上被綁著繩子。


    阿絲婆婆上了年紀,平時的行為舉止很奇特,有點瘋瘋癲癲的。有時坐在廣場附近的十字路口,散亂著花白的頭發哭天喊地,有時衣衫不整地唱著歌,在街頭遊蕩,有時還會撿起小石頭丟路過的行人。


    阿絲婆婆似乎已經聽天由命,毫不抵抗地被幾個妖怪帶走了。一群人走過街角,和久所在的位置看不到他們的去向。


    雷聲響了起來,似乎在警告偷窺的少年。


    天空的雲開始放電,發出不吉利的訊息。


    和久跑回家裏,如果父親知道他外出,一定會狠狠地教訓他,因為雷季是神明發聲的季節,是神明發威的季節,穩城隱藏著小孩子所不知道的秘密。


    他鑽進被子,身體仍然忍不住打著寒顫,壞孩子會在雷季被鬼眾帶走,沒想到真的有這種事。那些妖怪一定知道所有事情,等一下就會來敲自己的家門,因為自己殺了同學,丟進大海,這是理所當然的下場。


    然後自己會像阿絲婆婆一樣,被抓去某處,應該是雷雲中的地獄吧。


    幾天後,雷季結束了。


    鬼眾並沒有來和久的家。


    沒有人發現自己的罪行,和久鬆了一口氣。一定是穩城的那些妖怪經過討論後,決定放自己一馬。


    一旦放下心來,就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結果。


    即使自己不殺小九,或許小九今年也會被鬼眾抓走,沒錯,小九一定和阿絲婆婆一樣,會被鬼眾抓走。


    縱火行為可是危害穩城的滔天大罪。


    自己隻是提前完成了一件為了維持穩城的平靜,而必須在雷季執行的工作。


    3


    室內比剛才更加暗了下來,紙燈裏的燈油可能已經燒完了。


    和久抬眼看著房間角落,發現小九的身影已經消失了。他閉上眼睛,試圖睡覺,卻輾轉難眠,他的眼瞼閉不起來,他不知道為什麽閉不起來?難道自己已經睡著、現在是在作夢嗎?


    鴉雀無聲的客廳開始搖晃。


    好像在船上一樣左搖右晃,紙門的格子時大時小,天花板也時近時遠。


    有人站在他的腳邊。


    少女蒼白的臉仍然停留在十四歲時的摸樣。


    她是朱理。


    朱理的家住在穩城東郊,離可以看到天上家的山丘不遠。她是有一千五百年曆史的名門後代,是一個楚楚動人的美少女。


    朱理因為家庭教育方針的關係,小時候沒有上學,家人為她請了家庭教師,因此她渾身散發出一種獨特的清純高雅的氣質。


    在和久眼中,朱理充滿神秘。


    他愈想愈覺得她不可思議,甚至覺得那個女孩是從天上的世界降臨人世。


    有一天放學的時候,和久尾隨著朱理。


    朱理走過田野,消失在沒有人煙的林道上。


    和久也走進林道,但樹影隨風搖動的路上看不到朱理的身影。


    『和久,你在幹嘛?』


    他戰戰兢兢地回頭,發現朱理滿麵笑容地站在那裏。


    原來,她躲在樹後,繞到他的身後。


    『不,沒事。』和久結巴起來。


    『如果你也走這條路回家,那我們一起走吧。』


    和久和朱理一起走著,但他感到渾身不自在。天空突然下起了雨,他們躲進樹林中的涼亭。


    接著朱理主動獻身,於是,他們發生了關係。


    和久和朱理在學校仍然形同陌路,然而他們常利用放學後或是半夜幽會,在郊外的馬房、沙灘上交歡。


    朱理很怕他們的關係曝光,和久也很小心謹慎。


    在約會數次之後,和久把殺了小九的事,以及在雷季看到妖怪的事告訴了朱理。比起說出這些事可能會被朱理討厭的不安,他更期待朱理理解這一切。


    雖然小九早就死了,但和久仍然不時感受到他的視線,那雙挑剔的眼神似乎遠遠地看著自己,隨時準備嘲笑自己。


    朱理聽了之後,麵不改色地安慰他,別擔心,不會有問題的。


    她略帶憂愁、卻又充滿溫柔的肯定,令和久得到莫大的安慰,也將多年來盤踞在和久內心的毒素洗淨。


    他發自內心地慶幸自己告訴了朱理。


    『這種小孩應該趁早消失。』朱理斬釘截鐵地說,『既然你告訴我秘密,我也告訴你一個終極秘密,其實,雷季是……』


    朱理告訴和久,他在雷季時看到的其中一個鬼其實是她的親戚。


    『我不能告訴你他的名字,有一個名叫雷鬼講的職務,每兩年會輪替一次,聽說是令人厭煩的工作。』


    和久整個人都呆住了。


    『鬼眾原來是人嗎?』


    『那當然,他們隻是戴麵具、穿蓑衣,假扮成鬼而已。』


    和久再三確認。


    『真的不是妖怪嗎?』


    朱理笑了起來。


    『是這個城裏的大人假扮的。聽說有些人一直到老、到死都不知道這個秘密,你不能告訴別人喔!』


    朱理無所不知,無所不曉,這讓和久感動不已。朱理果然和自己不一樣,


    『啊,但是,』朱理突然想起什麽似地說,『也有可怕的事。聽說以前的鬼眾也有像妖怪的人,和久,你有沒有聽過鳥羽木乃其這個名字?』


    和久搖搖頭,穩城流傳著數百個鬼故事,妖怪的名字也不計其數,他似乎聽過這類的故事,也好像聽過這個名字,但不太了解詳情。


    『以前的鬼眾裏麵有一個很奇特的人,聽說他有天上家的血緣,具有神奇的力量,那人的名字叫鳥羽木乃其,聽說他具有不死之身,沒有影子,而且神出鬼沒,在雷季以外也到處殺人,別人卻抓不到他。反正有很多關於他的傳聞,他根本就是妖怪。』


    『現在還在嗎?』


    『怎麽可能?是以前的人,聽說被流放了。這個城市有時候會出現超越凡人力量的人,那個人應該也屬於這種人吧。』


    每次見麵時,朱理都說想要一死了之。


    『我好想死,你可不可以把我殺死?』


    『為什麽?』


    和久驚慌失措。朱理每次這麽問他,他都會驚慌失措,然後用盡心思說服她。


    『因為我不想活了,活著根本沒有樂趣,未來也沒有價值,好像隻是等待自己慢慢腐敗一樣。』


    和久不知道朱理說的是真心話,還是陶醉於『死』這個字眼,抑或是想要觀察自己的反應。


    某一天之後,朱理突然變得很冷漠,也不再到學校上課了。


    聽說她已經對學校的集體生活感到厭煩了,所以家裏繼續為她請家庭教師。


    和久開始在她居住的東區徘徊,希望可以巧遇朱理。


    朱理家建著圍牆,無法輕易入內,和久覺得朱理很不幸,簡直就像籠中鳥,而看不到朱理的自己也很不幸,他的身心都渴求著朱理。


    有一天,當和久遠遠看到朱理時,才恍然大悟。


    朱理身旁有一個和久不認識的男人,那個男人身材比和久更加高大,年紀也稍長。


    和久知道朱理有兩個年長的哥哥,但和久直覺地認為那個男人不是她哥哥。


    那是她新結交的男朋友。


    和久小心翼翼地尾隨在他們身後。以免被發現。


    朱理和男人都沒有發現和久,一起走進以前和久也曾經去過的涼亭。


    過了一會兒,和久走去涼亭張望,發現那裏所發生的事一如他的預期。那兩個人摟在一起,喘著粗氣,根本沒有發現和久。


    和久躡手躡腳地往回走。


    原來是這麽回事,自己已經被一腳踢開了。


    雖然和久內心並不認為和朱理的關係會永遠繼續下去,但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結束。


    一旦結束,和久反而冷靜下來。


    當初根本不應該把殺了小九的事告訴她。


    這個女人根本不值得信賴,她可能會在聊天時告訴那個男人,『這是終極秘密,我告訴你,其實和久……』


    而且,朱理的親戚是鬼眾,如果這件事被鬼眾知道怎麽辦?


    和久對自己為愛瘋狂後悔不已,雖然和朱理隻交往了短暫的一陣子,但自己難道要一輩子提心吊膽、直到朱理死去嗎?


    對了,朱理不是說她想死嗎?她曾經拜托自己殺死她,她應該也會對她的新男朋友這麽說吧?在她年華老去之前,她應該會對無數男人說相同的話吧?


    但她既然拜托自己殺死她,就代表她沒有機會變老。


    秋天的深夜,當躲在馬房旁的和久亮出刀子時,朱理痛哭失聲、苦苦哀求,然而和久沒有理會她。


    看到朱理求饒、轉移話題的樣子,和久發自內心地感到失望。原本還期待她會露出冷漠的微笑說:『你終於願意殺我了嗎?謝謝你。』如果是這樣,一切將會多麽美好,令人遺憾的是,她的神秘感隻是裝出來的。


    這個人的所有舉止都是裝出來的,難道是因為自己太幼稚,所以才覺得無法原諒嗎?


    『已經來不及了,你必須對自己說的話負責,懂了嗎?』


    和久殺了朱理,把她丟棄在樹林中一間老舊庫房裏。


    那一年的雷季,他幾乎惶惶不可終日。


    雖然門上貼了驅魔的符咒,但這種東西應該不會有什麽效果。這次和上次殺小九的情況不同,因為這次殺死的不是來自俗世的縱火犯,而是和天上家有血緣關係的千金小姐。


    即使鬼眾是人類假扮的,或許其中真的有像朱理說的那種具有特異功能、名叫鳥羽木乃其的人,或許其中有人具有特殊能力,可以對穩城發生的一切事情了若指掌。


    然而,鬼眾並沒有上門。


    春天來臨時,和久心想,自己又得救了。


    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他從來不曾因為春光明媚、繁花盛開的情景而雀躍過。


    他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可以活下來,然而無論是基於什麽原因,事實隻有一個——他還活著隻


    這代表自己得到了原諒、得到了許可,否則,就代表雷季的鬼眾和廟會時扮成妖怪跳舞的那些人沒什麽兩樣。


    4


    搖晃更加劇烈。


    四周天地旋轉著,天花板變成了地麵,地麵變成了天花板。


    朱理從和久的腳邊走到枕邊,目不轉睛地低頭看著他。小九也在房間裏跑來跑去。


    和久渾身冒著汗。


    至今為止,和久曾經多次回想起他們的事,認為那是他勝利的記憶,但從來沒有過過他們的幽靈,況且,他根本看不到幽靈。


    為什麽現在看得到……?


    和久突然想到這個問題。


    難道是因為我正走向他們的世界嗎?


    和久費盡全力,仍然無法閉上眼睛,全身麻痹,無法動彈,腹部也沒有感覺。


    和久決定呼叫,努力坐了起來,發現自己的上半身可以行動時,忍不住鬆了一口氣。還好,自己還活著。


    『喂~』


    他依次叫著家人的名字,拉門卻沒有打開。


    當他幾乎想要放棄時,拉門輕輕打開了。


    是希娜。


    她沒有眼珠子,耳鼻也被割掉了。


    希娜身後,拉門外的黑暗世界正張開大口,寒風慢慢滲了進來。


    和久和希娜兩家人是世交,他們從小就經常玩在一起。


    或許是因為這樣的關係,希娜在和久麵前總是表現出頤指氣使的態度,高高在上地指揮和久,羅裏羅嗦地對他說教。


    希娜有時候會提起小九和朱理的事,大家幾乎忘了這兩個人的存在,但不知道為什麽,希娜總是會固定喚醒大家的記憶。而且和久發現,每次談論這個話題時,她都會偷偷觀察自己的表情變化。


    和久認為,她不可能知道任何事,隻是憑著一些蛛絲馬跡,根據曖昧模糊的推理,懷疑自己可能涉案。


    如果可以的話,希娜一定很想揪住自己的尾巴。


    當然,希娜這麽並不是基於正義感,而是想抓住自己的把柄,隻是像喜歡各種飾品一樣,她想要在關鍵時刻亮出王牌說:『我可以讓你身敗名裂。』


    正因為這樣,所以更不能告訴她。一旦告訴她這個大嘴巴,馬上就會完蛋。


    自己的前途充滿光明。


    如果可以,和久並不想下手。


    他原本希望朱理是最後一個。


    和久對希娜采取了懷柔政策,她每次套話時,他都顧左右而言他,總是親切體貼地傾聽,有時候還會假裝向她傾訴內心的煩惱,造成和她無話不談的假象。然而,希娜還是沒有學會什麽叫做『謹守分際』。


    不同於衝動殺人的少年時代,現在的和久已經了解其中差別,對殺人這件事也格外謹慎。必須假裝和希娜建立起非情人關係的良好友誼,讓大家對此留下印象,如此一來當希娜從穩城消失時,別人才不會懷疑自己。


    他用地上的繩子綁在希娜脖子上,把她拖去廢棄屋。必須盡可能留下希娜遭到殘虐殺害的痕跡,這樣的話,就算希娜的屍體在化為白骨前就被人發現,別人也不會認為和久做得出這麽殘忍的事。


    他並不想這麽做,然而情非得已,情勢已經逼得他不得不做。


    和久對希娜的亡靈說話。


    希娜,我也是無可奈何啊,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希娜的亡靈頓時消失了。拉門仍然關著,黑暗根本不存在。


    剛才看到拉門打開隻是錯覺,一切都是錯覺。


    為什麽那些討厭的家夥接二連三地出現?自己到底在和什麽抗爭?什麽時候才能結束?


    最後的刺客是那個被風呼呼附身、來自俗世的少年,之前去山泉玩的時候,他雖然表現得一副天真爛漫的樣子,但其實都是假裝的,居然還偷偷摸摸地跑去墓町。俗世的人真是沒一個好東西。


    一切都會否極泰來,隻要把所有罪行都推到那個被風呼呼附身的俗世小鬼身上,一切就可以圓滿結束,從此以後我不會再殺人了,絕對不會出問題。


    房間內愈來愈暗,紙燈早就熄滅了,不知為什麽黑暗愈來愈濃。


    眼睛仍然無法閉起來,但室內這麽暗,和閉上眼睛沒什麽兩樣。


    他感受不到自己的肉體在呼吸,無法吸氣,也無法吐氣。然而,並不會感到不舒服,甚至已經忘記呼吸是怎麽回事。


    時間在黑暗中流逝,仿佛過了很久很久。


    也許說一聲『對不起,都是我的錯』,黑暗就會消失,呼吸也會恢複,然而,自己卻無法發出聲音。


    有什麽東西坐在自己的身體上,撕開肚子上的傷口,大口吃著自己的內髒。那個東西發出『咯嗬』的笑聲。


    無數的話語飄進和久的腦海。〈和久,你真是厲害〉〈要負起責任〉〈殺人不是重罪嗎?為什麽這麽若無其事?〉〈鳥羽木乃其〉〈你殺了希娜〉……


    咯嗬。


    和久告訴自己,這隻是錯覺。


    有什麽東西慢慢侵蝕自己的身體,肌肉和骨骼被切割成無數碎塊,漸漸消失。


    和久動也不動地傾聽著自己的骨頭被啃食的聲音。沒有疼痛,他隻知道自己的身體漸漸消失。


    空中響起轟隆轟隆的聲音。


    是夏夜的雷聲嗎?還是自己被黑夜包圍的這段時間,外麵的世界時光飛逝,季節已經改變?


    啊,現在一定是雷季。


    轟隆轟隆的聲音愈來愈近。


    上門的並不是大人假扮的,而是駕著雷雲而來的真正鬼眾。


    不知道自己會被帶去哪裏。


    他隻知道絕對不是天上家。


    5


    和久斷氣的那天夜晚,穗高一直陪在他身旁,父母不時地進來關心兒子的情況,也勸穗高早一點休息,但穗高執意不肯離開。


    哥哥不時睜開眼睛,大叫著一些莫名其妙的話,穗高呼喚著哥哥,但他沒有聽到。哥哥看穗高的眼神,好像她是妖怪一樣,看來哥哥看到的,應該並不是坐在這裏的自己,最後哥哥睜大眼睛陷入了夢鄉。深夜時,穗高為哥哥換下沾滿鮮血的繃帶後不久,發現哥哥的呼吸已經停止了。


    她輕輕搖晃著哥哥的身體。


    父母累壞了,正在睡覺。


    遠處傳來雞啼的聲音,天快亮了。穗高輕輕打開門,走出庭院。


    她用井水洗了洗臉。


    不久之前,大家才一起去仙水玩。怎麽可能會發生這種事?到底怎麽了?


    賢也應該不會回來了,聽說他已經走出墓町的門,奔向俗世。


    然而,穗高無法理解。


    沒關係,大人會去追捕他,他還沒有逃太遠,大人會把他抓回來,然後……處死他,


    想到賢也難逃一死,穗高的內心蒙上了更深的陰霾。


    賢也也有可能順利逃走,不被大人抓住。


    穗高拚命思考著,然而,始終無法得出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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