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媽是溝貓。』


    從佐竹茜九歲開始,沙智子就時常對她說這句話。溝貓是沙智子創造出來的動物,她似乎認為既然有溝鼠,就應該有溝貓。


    『溝貓都住在臭水溝裏,每天都在嫉妒別人、憎恨別人中度過,把病傳染給別人,自己卻不會生病。』


    沙智子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每當她要開始諷刺別人時,都會露出這種扭曲的表情。


    茜不知道溝貓是什麽,隻知道幾個月前突然闖入自己家庭的這女人是在侮辱她已經死去的親生母親。


    『溝貓?才不是呢。』


    父親出們上班不在家,立鍾滴答滴答地報時,昏暗的房間內隻有她捫兩個人。


    『她就是溝貓!』


    沙智子不悅地重複著。


    『小茜,你不可以變成溝貓喔。我是仙女,爸爸被溝貓害慘了,我是來拯救爸爸的。』


    茜突然感到不寒而栗。


    茜在十歲之後才知道親生母親不會再回來了,那個冬天的午後,父親一樣因為上班而外出,沙智子露出發瘋似的笑容說:


    『溝貓被車子撞死了。』


    『騙人!』茜反駁道。


    或許是覺得茜不安的表情很有趣,沙智子開心地繼續說道:


    『那時候,她正在和男人約會,結果被輾得稀巴爛,真可憐。』


    等父親下班回家,茜趁父親一個人時,問起母親的事。媽媽是不是真的被車子輾死了?


    父親皺起眉頭。


    『沙智子告訴你的嗎?』


    茜點點頭。


    『她說媽媽是溝貓。』


    『真是的。』父親試圖露出笑容,卻沒有成功,甚至還淚流滿麵。


    於是茜知道那是真的。


    激動的父親把沙智子叫到茜的房間大聲斥責:『你怎麽可以對小孩子胡說八道!』


    沙智子眼神飄移,憤然地大叫:


    『這個小孩子怎麽會這樣!心機太重了,我根本沒有說這種話!況且這些也是事實呀!你為什麽不幹脆把事情對她說清楚算了?難道還對那個女人念念不忘?那個女人紅杏出牆,出車禍不都是事實嗎?』


    『沙智子!』


    他們夫妻一直吵到深夜,茜躲在房間裏哭個不停。


    『這小孩子是騙子!』『果然是那種女人的小孩,個性壞到極點!』即使隔著門,也可以聽到沙智子的吼叫。


    翌日,沙智子把放學回來的茜叫到麵前,用奇怪的口吻向她道歉。


    『真的很對不起,以後我們要當好朋友,來吃泡芙吧。』


    沙智子用好像在看什麽奇怪寵物般的眼神看著茜,茜不禁在內心歎著氣。


    明明昨天和父親吵得那麽凶,結果卻沒有離婚,這個女人以後會一直留在這個家,而且還要和我當好朋友,唉。


    之後茜經常思考,父親到底為什麽和沙智子在一起?沙智子又貪圖父親的什麽?


    茜並不在意沙智子是她的繼母。自古以來,有很多血脈相連的親人自相殘殺的例子,相反的,有些家人雖然在生物學上沒有血緣關係,卻因為彼此信賴而感情和睦。


    如果繼母不是沙智子,不知道該有多好?如果不是沙智子,自己一定可以和繼母相處愉快。


    佐竹家稱不上富裕,卻是衣食無缺的小康家庭,在銀行工作的父親繼承了祖父留下來的一幢獨門獨院的房子。


    茜有時候學鋼琴,有時候學英語會話。沙智子經常對茜說:『小茜,你可以學才藝,都是因為我讓你去學的。』這些才藝課程都是沙智子擅自決定的,從來沒有征詢過茜的意見。


    茜被迫去學鋼琴和英語會話,又被迫突然停止繼續學習。


    自從親生母親死後,沙智子不再提及『溝貓』這個字眼,純粹隻是因為她用這字眼形容的對象從世上消失了。


    2


    伊藤詩織在六年級那一年的春天,轉入茜就讀的小學,她的臉隻有巴掌大,身材很瘦小,個性很活潑。茜立刻就和詩織成為好朋友。


    然而詩織在第二學期開學後,就沒有再來上學,她在學校並沒有遭到同學的欺侮,所以茜完全猜不透她為什麽不來學校。據茜的觀察,詩織不是那種膽小的人,她個性開朗,對環境的適應力很強。


    茜曾經去詩織的家裏看她。雜木林中的那幢洋房就是詩織的家,茜在玄關等了很久,詩織的母親說:『對不起,你特地來看她,但她說現在不想見任何人。』就把茜打發走了。


    一年之後,茜在市立圖書館前巧遇詩織。


    那時候,她們已經升上國中一年級。


    『咦?』伊藤詩織一看到茜,露出滿麵笑容,『我還記得你。』


    她們互相聊起近況。詩織和茜住在不同的學區,所以就讀不同的國中。


    『之前我很擔心,還去你家看你。』


    『喔,喔,』詩織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她皺著眉頭說,『你是說那個時候啊,謝謝你。』


    『你為什麽突然不來上學了?』


    『那時候發生了很多事,我受到了精神上的打擊,不,應該說是精神方麵受到創傷。現在已經沒問題了,我也有去上學。』


    她們親密地聊天,感覺那一年的空白好像根本不存在。


    『你現在有空嗎?要不要去我家?』詩織主動邀約。


    雜木林中的洋房十分安靜,茜這才想起自己雖然來過詩織的家門口,卻是第一次進入這幢房子。


    詩織的房間位在走廊盡頭,一走進房間,就聞到一股顏料的味道,詩織打開窗戶。房間的角落放著畫架,地上鋪著報紙,牆邊放了很多畫布。


    森林的畫、建築物的畫、人物畫、水果靜物畫,以及不知道是什麽的畫,茜忍不住睜大眼睛。


    『你變成畫家了嗎?』


    詩識嘿嘿地笑著。


    『隨便畫啦。』


    牆上掛著鑲在畫框裏的畫。


    像鳥一樣的動物張開奇妙的翅膀,在綠色的草原上飛翔,那不是真的鳥,而是有四個翅膀的怪物。


    左下方寫著『shiori』的簽名。


    『這些全部都是你畫的嗎?』


    『是啊,我突然對藝術產生了興趣。』詩織笑著說,『我去冰箱拿點東西來吃。』然後走出房間。


    詩織離開房間後,茜再度審視著房間內無數的畫。


    那些畫根本不像是十三歲的女生畫出來的東西,雖然茜不知道十三歲應該有怎樣的水準,但這些畫作無論是繪畫的技巧,還是品味,或是畫中投注的熱情,都大大超越了她所能想像的標準。


    那一刻,茜對詩織產生了無上的尊敬和無比的羨慕。


    詩織拿著紅茶和墨西哥卷餅回到房間。


    『我剛才看了一下,你真是太厲害了,簡直就像職業畫家畫的。』


    『那是小六時我關在家裏時畫的……那時候我很想畫。』


    『為什麽?』


    『聽起來很奇怪吧?其實我之前就很喜歡畫畫,來,給你坐墊。』


    詩織把坐墊丟給茜,茜伸手接住。


    繪畫的話題暫時停止,茜和詩織相互聊起升上國中後發生的事,以及詩織在小學休學期間,學校所發生的事。


    當她們聊得十分投機時,茜問起牆上那幅妖怪鳥的畫。


    『那不是真的鳥吧?』


    『那是風靈鳥。』


    風靈鳥。


    『這是我自己命名的。』


    茜感覺到室內的氣氛似乎和前一刻不太一樣了,詩織靦腆地轉移話題。


    『你喜歡什麽音樂?』


    『告訴我那幅畫的事嘛。它叫風靈鳥嗎?是怎樣的鳥?』


    詩織語帶躊躇地回答說:


    『風靈鳥是空棲動物。』


    『空棲?』茜問道。詩織解釋說,生活在陸地的動物叫做陸棲動物,生活在水中的動物稱為水棲。


    風靈鳥生活在天空中,所以是空棲動物。


    詩織小聲地說:


    『一般的鳥都是陸棲,雖然可以在空中飛,但鳥巢在地上,並不是生活在空中。』


    空棲動物一輩子都生活在空中,生活在人類——至少是普通的人類無法感受到的空間,所以無論它們是生是死,都不會留下任何影子或是痕跡,也從來沒有在人類的紀錄中出現過。


    天空中雖然看起來空無一物,但其實有很多生物。


    『風靈鳥在天空中睡覺嗎?』


    『在天空中睡覺,在天空中生活。』


    茜看著詩織的眼睛,她不想說『好美的幻想』之類的話破壞氣氛,她擔心隻要稍微開個玩笑,這個話題就會結束,詩織再也不會告訴她風靈鳥的事。


    『這麽說,就和神一樣羅?』


    『嗯,差不多吧,人類可能把風靈鳥當成神,但風靈鳥並不覺得自己是人類的神,是野生動物……有智慧的野生動物。』


    『它很聰明嗎?』


    『你說對了,風靈鳥比人類的壽命還長,也知道各式各樣的事……這個話題有趣嗎?我是不是很奇怪?』


    停頓了一下後,詩織突然問道。


    『但是,風靈鳥真的存在。』


    『你看過嗎?』


    詩織點點頭,陷入沉思後,又搖了搖頭。


    『我沒看過,但是,我曾經遭遇精神方麵的創傷。』


    『什麽意思?』


    『聽起來有點像靈異故事。』詩織喝著紅茶,娓娓說出她從六年級第二學期後就沒有去學校的原因。


    在國小六年級的暑假,我和家人一起去九州。


    我和媽媽一起去爬山,我爸爸因為有事要去熊本,所以那天沒有和我們同行。


    雖說是山,其實周圍都是高原地帶,有一大片草。


    啪。


    我聽到附近有鳥拍動翅膀的聲音。


    抬頭一看,什麽都沒有,夏日飽含水氣的雲遮住了盛夏的太陽。


    剛才是什麽聲音?


    當我腦海中閃過這個念頭時,眼前頓時出現許多影像。


    從來不曾看過的白塔、曆史悠久的外國城市、從上空往下俯瞰的珊瑚礁、雲海和星空、陡峭的斷崖,以及自己走在高原上的身影。


    此時產生了雙重記憶,好像我前一刻還在天空中飛翔。


    然後,我感受到一種力量。


    我突然覺得自己變得渾身充滿力量,好像任何事都難不倒我。


    我開始思考自己想要做什麽,接著發現自己想要畫畫。


    我媽媽很喜歡繪畫,平時也經常畫畫,所以我小時候就跟著媽媽學畫畫。


    我陷入一種不可思議的狀態,內心好像蓄積了大量的顏色和形狀,我清楚地知道自己該怎麽做。


    我看到我媽媽站在不遠處。


    我走向媽媽。


    媽媽,我想要畫畫,我們回家畫畫吧,我現在可以畫出很棒的畫。


    然而,我無法走到媽媽身旁,兩隻腳好像打結了,一陣天搖地動,周圍變得一片漆黑,隻聽到媽媽的聲音。


    ——詩織!


    當我清醒過來時,發現四周一片漆黑,別人在搬動我的身體。


    我想要睜開眼睛,但眼皮好重。


    黑暗中,斷斷續續地聽到媽媽和旅館的人說話的聲音。


    ——怎麽了?中暑了嗎?


    ——好像是暈眩。


    ——那趕快送去山腳下的醫院吧。


    引擎的聲音,汽油的味道,應該不是救護車,不知道是計程車還是旅館的車子,或是媽媽開的租車公司的車子。


    除了自己的記憶以外,許多陌生的片段景象突然出現,然後又消失,像是在天空、山丘、大海和雲間飛翔的同時,捕捉在空中爬行的蛇的畫麵。


    我到底怎麽了?


    當時我暗自思考。


    竟然有神奇的透明鳥。


    在天空中生活,吃天空中的食物,偶爾才會降落地麵的鳥。


    那隻鳥降落在我的心靈。


    但事情似乎不怎麽順利,那隻鳥似乎和我不太相容,無法合為一體。


    那隻鳥還在我身上。


    如果我不想想辦法,它就會離開,但現在還有一線希望,我想隻要把思緒整理清楚,為它騰出空間,好好協調,應該就可以接納它。


    我被抬到一個大客房。


    四周仍然昏暗,所以我不是很確定那裏到底是不是大客房。那裏沒有空調的聲音,空氣很流通,榻榻米的清香味中夾雜著線香的味道。


    好奇怪,這裏不是醫院,


    有人——聽起來像是老婆婆的聲音和媽媽的聲音在遠處低聲說話,但是我幾乎聽不懂她們在說什麽。


    不知道是不是九州深山裏的方雷,我隻聽到幾個陌生的單字。


    像是『穩』,或是『驅除呼呼』之類的。


    杉諾奧奧啊啦辛多奇尼,呼呼諾哞哩哆嗅哩西吱得嘉喀……給嘎 諾瓦 哈穩哆叭……瓦嚕薩吧西喲嚕嗎哎呢……驅除呼呼喲……噢哆珊咗……


    香味愈來愈濃鬱,傳來誦經的聲音。


    終於,遠處傳來鼓聲,咚、咚,好像巨人從遠方跨過高山走來的聲音,愈來愈近。


    咚、咚。


    不知道是誦經還是咒文聲,以和那個聲音不同的頻率持續吟唱著。


    那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咚咚的世界和念念有詞的誦經世界在我的腦海中交織在一起。


    咒文突然停止了。


    一塊像是竹板的東西打在我臉上,在我還沒感到疼痛之前,從頭到腳卻已感受到一陣強烈的衝擊,我全身冒著汗。


    一陣風吹起。


    竹板又打了一下。


    啪、啪,鳥拍打翅膀的聲音頓時響起。


    我完全失去了意識。


    ——太好了,你終於醒了,我們剛從醫院回來。


    媽媽對我說。


    我在計程車的後座睜開眼睛。


    ——你一定是出門旅行太累了,別擔心,回家好好休息。我們明天就搭飛機回家。


    我竟然忍不住淚如雨下。


    我知道那隻鳥已經離開了我。


    隻要有它陪伴,我就可以克服所有的困難。


    如今隻剩下空洞、貧乏的我。


    我問媽媽剛才是不是躺在一個很詭異的大客房裏,媽媽回答,根本沒有去那裏,一定是我作夢了。


    媽媽說我中暑了,作了奇怪的夢,說我在醫院裏醒來,打完點滴、吃了藥後,在回程的計程車上睡著了。


    回家之後,我就開始畫畫。


    棲息在空中的動物在我身上短暫停留後,又不知道飛去了何處。


    我真的是全心投入在畫作中。


    雖然風靈鳥離開了,但它還有百分之一的力量殘留在我身上。


    而且如果畫得好,或許可以找回當時所感受到的力量,然而還是徒勞無功,最後我隻能告訴自己,至少不要忘記那時所感受到的一切。


    我畫了一次又一次,畫了一張又一張,暑假結束、學校開學了,但我已經無法去上課了。


    有陌生人來到家裏,說我可能是天才。


    我知道不是這麽一回事,鳥留下的東西正慢慢消失,我知道自己畫得愈來愈差。


    當我畫完牆上的這幅畫時,所有的一切都枯萎了。


    伊藤詩織說完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是不是很奇怪?你一定不會相信吧?』


    『相信什麽?』


    『相信有風靈鳥的事。』


    『我相信。』


    雖然伊藤詩織有可能是說謊成性的女孩,這一切都是她杜撰出來的,即使確有其事,她也可能誇大其詞,而且也可以解釋成『中暑昏倒後作了一個離奇的夢』。


    即使如此,茜仍然相信。


    因為詩織真的休學了一段時間,而且也畫了好幾幅超乎水準的畫。


    『不過,這樣比較好。』


    『這樣真的比較好嗎?』


    『不是請人驅除了嗎?我覺得這樣絕對比較好。不過,有能力驅除這種東西的人真厲害,不知道有什麽技巧?或是那個像竹板的東西其實有驅除怨靈的功效?』


    『不知道耶,』詩織露出安心的表情,事不關己地說:『我想,有可能不是實際存在的東西,也就是說可能並不是真正的竹板,而是以念力之類的精神能量拍擊我的臉,結果,那個東西受到驚嚇就飛走了。』


    臨走時,茜對詩織說:


    『雖然我們讀不同的學校,但下次一起玩吧。』


    『好啊,不同學校才更好玩。』


    回家的路上,茜的心情很沉悶,雖然自己學了鋼琴,又去練英語會話,還去學遊泳,勉強應付了學校的生活,但其實內心隻有不滿。


    如果有人間她到底想做什麽,她會說其實自己根本不想學什麽才藝,隻想留在家裏看電視。和詩織的熱情相比,實在太慚愧了。


    詩織所說的風靈鳥一直留在茜的腦海中,雖然她對詩織說:『這樣比較好。』但這是指詩織能繼續上學。至於到底是好還是不好,根本不可能知道。


    有時候,她似乎感覺到有肉眼看不到的東西在高空飛翔。


    一定是風靈鳥,茜在心裏想道。


    風靈鳥,快來吧。


    快降臨到我的身上。


    3


    沙智子和茜的關係仍然相敬如冰。


    在走廊上擦身而過時,沙智子說:


    『我已經幫你請了家庭教師,你要更加用功,一定要考進d高中。』


    『嗯。』


    『家裏雖然沒錢,但還是願意讓你去讀那所學校。』


    沙智子之所以願意花錢讓茜讀d高中,隻是因為那所學校有宿舍,沙智子強烈希望茜離開這個家,茜在這個問題上和她的意見一致。茜想要早日離開這個家,離開沙智子。


    『不過,等你長大以後,就要拚命工作還錢。』


    茜的心情很惡劣,因為沙智子說這些話時,顯然是認真的。


    茜剛進國中時,沙智子給她看過一本所謂的『借據簿』。


    『小茜,你已經讀國中了,已經算是大人了,所以也該給你看一下。』


    借據簿上詳細記錄了她的製服費、學鋼琴的費用等帳目。


    『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錢,都一筆一筆記得很清楚,小孩子長大以後,就要還給大人,這是做人的道理,所以你以後要還我。』


    『那是爸爸的錢,又不是你的錢。』


    茜嘀咕道。


    沙智子氣歪了臉,喋喋不休地說:


    『什麽?那你的意思是說是爸爸的錢,所以你可以不用還嗎?你太天真了。這不是爸爸的錢,而是這個家的錢!我叫你還錢給這個家。既然話都說到這裏了,我就實話實說了,照理說,你媽媽做了那麽過分的事,你必須代替她補償我們才對,而我寬大為懷,不計前嫌把你養大,花了那麽多錢,還細心地照顧你成長,沒想到你竟然忘恩負義。借了別人的東西就要還,這是天經地義的道理,難道你不想還錢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


    原來之前做那些自己絲毫不感興趣的事,到頭來隻會增加自己的債務,長大之後,所賺的每一分錢都會被沙智子占為已有。


    茜不知道死去的母親對沙智子做了什麽『過分的事』,寬大的沙智子女王的意思是『雖然你是溝貓的女兒,但我沒有虐待你,所以要懂得感恩』。的確到目前為止,並沒有發生過足以讓自己衝進兒童保護中心、出示身上瘀青的暴力行為,不過,虐待也分成各種不同的方式。


    雖然沙智子說家裏沒錢,但她自己還不是經常買名牌包和名牌鞋!


    半夜的時候,茜經常聽到父母在餐桌旁討論自己的事。沙智子向父親哭訴,說茜的任性讓她傷透腦筋。


    『我已經很努力了,那個孩子的脾氣很古怪,竟然說要買手機,簡直難以置信。』


    沙智子向來認為,繼女的性格都會很別扭,這是無可奈何的事。


    茜鎖好房門,從書桌上鎖的抽屜中拿出筆記本;就像沙智子有『借據簿』一樣,茜也有屬於她的筆記本。


    寫了一陣子後,她托著下巴,開始想風靈鳥的事。


    如果那隻透明的候鳥可以降落在我的心靈……


    不知道我能不能留住它?


    一定可以。


    雖然毫無根據,但我一定可以做到伊藤詩織做不到的事,因為詩織的腦子裏有太多東西,她無法拋棄那些東西。身為一個女孩子,詩織的某些特質的確十分優秀,但她並不適合風靈鳥。


    我不一樣。隻要我願意,我可以拋棄一切,我身上沒有任何真正屬於我的東西。


    我身上有足夠的空間可以讓風靈鳥自由歇息,也沒有賢慧的母親會發現我的異樣,帶我去驅除妖魔。


    風靈鳥,降臨到我身上吧。


    茜對著傍晚金色的雲用力祈求道。


    降臨到我這個甘泉。


    我準備好了。


    我可以把身體借給你。


    茜默默地祈願,就好像從遙遠的太古時代便不斷持續祈禱一般。


    4


    雖然之前和伊藤詩織約定下次一起玩,但一直沒有機會見麵。


    直到國二那年的春天,她們才再度見麵。


    詩織突然打電話到茜的家裏,說她抽中了試映會的票,如果茜有時間,要不要一起去看。


    茜和詩織一起去看了那出描寫和暴力集團抗爭的好萊塢電影後,又一起去了詩織的家。


    詩織的房間已經不再是藝術家的畫室,那些畫作完全消失了,隻有牆壁下方濺到的顏料讓人回想起以前這裏曾經是畫室。


    『鳥的畫呢?』


    『喔,隻有那幅畫還掛在客廳,其他都丟掉了。』


    『好可惜!』


    『不會啦,不會啦。』


    茜把沙智子那本借據簿的事告訴詩織,詩織笑著說:


    『你繼母是什麽意思?不可能吧!』


    『對吧,真的太奇怪了。』


    茜聽到詩織的話,終於放了心。


    茜根本不敢把沙智子的事告訴學校的同學,因為詩織和她讀不同的學校,所以才會告訴她,否則萬一自己變成大家八卦的主角,那就太危險了。


    『茜,你幹脆去告那個變態,隻要打官司,你一定會贏!』


    茜根本不想打這種低水準的無聊官司。


    『啊,真想殺了她!』


    『危險,太危險了。』詩織笑道,然後突然收起笑容,『說到殺人,我之前聽過一件可怕的事。』


    詩織又說起另一件離奇的事。


    『我有一個遠房叔叔的朋友,以前住在深山的村莊裏,那個村莊裏有一個殺手。每年冬天都會有人到神社去,把想要殺的人以及為什麽想殺他的理由寫在紙上,和香油錢一起丟進錢箱裏,而在冬天結束、春天來臨之前,名字被寫在紙上的那個人就會死掉。』


    『什麽意思?隻要把名字寫在紙上就會死嗎?這是發生在什麽縣的故事?』


    『我不知道是什麽縣,不過人當然不是紳明殺的。住持把紙交給其他人,其他人看了之後,再來判斷到底該不該殺,如果紙上寫的人確實該殺,這張紙就會交給殺手。村民不知道殺手是誰,也不知道到底是由誰決定該不該殺。』


    『騙人的,詩織,那絕對隻是都市傳說而已。』


    『又不是我說的,是我聽一個遠房叔叔說的。』


    詩織改變了話題,『對了,對了,你們學校有沒有帥哥?』


    從詩織家回家的途中。


    茜在公園旁的一排銀杏樹前看到一個不可思議的女人。


    那個女人戴了一條奇妙的圍巾。


    不知道原本是什麽顏色,但在夕陽下閃著桃色光芒。


    茜的雙眼緊盯著那塊閃閃發亮的布。


    從那塊布中慢慢浮現出圖案,有蔓草和常春藤。


    那瑰布到底是什麽布?令人懷念,又令人感傷。不知道哪裏有賣那種布?


    好漂亮。


    春風吹拂著林蔭道。


    那塊布隨風飄揚。


    那個女人的年紀在二十到三十歲左右,臉上露出哀怨的悲傷神情。


    女人露出疑惑的表情看著茜,茜害羞地移開眼光走開了。


    走了幾步之後,茜又回頭一看,發現傍晚的銀杏林蔭道上空無一人。


    5


    那是一個秋天的周六,茜和班上的一個男生在公園散步。


    那個男生的名字叫杉澤清太。


    杉澤清太的身材中等,兩個星期前的某一天放學時,他叫住茜,對她說:『請你和我交往。』


    茜答應了。今天是和他的第一次約會。


    在植物園散步後,他們去路邊攤買了烤肉串,正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吃著。


    『我還以為你會拒絕呢,幸好我有鼓起勇氣說出來。』


    杉澤清太露出靦腆的表情說著,他和茜聊著她沒有看過的連續劇劇情和足球的話題,雖然內容乏善可陳,但茜還是靜靜地聽著。


    因為,這畢竟是和男朋友(或是感覺像男朋友的人)約會,也是她第一次和異性一起散步。對茜來說,這是令她激動不已的寶貴體驗。


    傍晚的賻候,他們在麵包店前揮手道別。


    茜回到自己房間後,伸出雙腿坐在床上,怔怔地陷入沉思。


    沙智子用力推開門。


    『功課呢?你怎麽沒有做功課?』


    為什麽不敲門就進來!茜雖然在心裏這麽想,但因為沙智子的樣子太可怕了,茜不禁有點害怕。


    『等、一、下。』


    沙智子大步走到床前,用力甩了茜一巴掌。


    茜從床上滾了下來,鬧鍾也同時砰地一聲滾到地上。沙智子雙手叉腰地低頭看著倒在地上的茜。


    『你剛才和男人一起散步吧?你還這麽小,就做這種事,難道不覺得羞恥嗎?不覺得羞恥嗎?你根本不夠格,你不覺得羞恥嗎?』


    雖然茜和沙智子爭吵過上百次,但沙智子還是第一次對她動手。


    『好痛,痛死了。這和你沒有關係。』


    自從九歲時,這個女人闖入家裏以來,茜從來不覺得她是自己的母親。況且,杉澤清太根本和沙智子沒有關係,他也不是男人,而是同學。和同學一起散步,在門禁之前回家,到底有什麽錯?


    『死老太婆,我要打電話到兒童保護專線,把你從這個家裏趕出去!』


    說完這句話,茜抬起頭。沙智子用穿著拖鞋的腳踹向茜的鼻梁,茜被踢飛出去,後腦勺重重地撞到了水泥牆。


    熱熱的東西從茜的鼻子深處流了出來。


    沙智子絲毫沒有手下留情。


    沙智子的樣子簡直就像凶紳惡煞,她的樣子不太對勁,昏暗的房間內彌漫著妖氣。


    沙智子喃喃地說:


    『我看了筆記本。』


    筆記本?


    沙智子壓低嗓門說:


    『我看了筆記本,就是你寫了很多尖酸刻薄內容的筆記本。』


    茜忍不住笑了起來,即使鼻血從鼻子裏流出來,她仍然顧不得那麽多,隻覺得太好笑了。


    她從讀小學時就開始寫日記,而且總是把日記本放在可以上鎖的抽屜裏。


    一開始,她都記錄學校發生的事,還有對沙智子的怨恨,以及日常生活的抱怨。


    然而,有一次她突然想到。


    沙智子或許會看到日記,不,也許她根本已經看過了。


    雖然書桌的抽屜上了鎖,但如果大人想打開,根本花不了什麽功夫,況且,家裏還有備用鑰匙。沙智子不可能尊重茜的隱私,六年級時,轉學到新加坡的同學寫信給她的時候,信也是被拆開之後才交到茜的手上。


    如果沙智子偷看了自已的日記。


    茜感到一陣惡心。這對茜來說是一種極大的屈辱,也是難以忍受、絕對無法原諒的事。


    一旦想到這個可能性,懷疑立刻變成了確信。


    茜銷毀了以前的日記,改變了記述方式。


    日記已經不再是日記,而是憎恨的毒藥。她減少了有關隱私的記述,即使寫了,也全都是謊話連篇,茜寫滿對沙智子的詛咒、中傷,毫不留情地批判她、輕蔑她、嘲笑她。隻要沙智子看到這些內容,一定會感到心灰意冷,立刻想要離開這個家。


    『什麽筆記本?』


    茜裝糊塗地看著沙智子的臉,收起笑容。


    好可怕的臉,好醜陋的臉,那張因為氣瘋了而扭曲的臉……


    也許自己的想法錯了,直到剛才這一刻為止,自己完全想錯了。


    她未經允許就偷看我的日記,本來就是她的錯。


    成熟的大人隻會對付明目張膽的反抗,但對偷偷寫在日記中的壞話應該要假裝沒看到、也不會說出來才對。沙智子卻暴力相向,這難道沒有違反常理嗎?


    好像不是這麽一回事。


    沙智子的表情告訴她,不是這麽一回事,況且,沙智子根本就不是成熟的大人,她認為自己是女王,所以根本不存在所謂的常理。


    她不是大人嗎?茜在心裏竊想道,看到我在日記上寫『溝豬』這麽生氣嗎?啊,那你就去氣個夠吧,最好氣到老,氣到死吧!我離開這個家後,要立刻買電腦,在部落格上公開這件事。第一段的文筆很精采吧?


    『我是氣質高雅的母親所生下的美麗女兒,父親豢養的那隻溝豬對我充滿嫉妒,所以才會每天都來我的房間,到處嗅來嗅去。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這是無能而可悲的寄生物特有的習性。』


    『你去死吧。』


    沙智子向茜逼近,騎在她身上。


    沙智子目露凶光,表情猙獰,那已經不隻是憎惡,而是徹底抓狂了。


    從九歲時開始,茜在內心就感受到沙智子的殺意。從沙智子罵母親是溝貓的時候開始,她就有一種預感,這個女人早晚會殺死自己。


    『你去死!你去死!去死!我不要再煮晚餐給你吃,我不要再照顧你,我不要再在你身上花一分錢,我不要和你住在一起,我已經忍無可忍了,你去死!』


    沙智子的雙手撥開茜抵抗的手,伸向她的脖子,嘴裏念著『你去死!』的咒語。


    開什麽玩笑!茜在心裏想道,她叫我死,我就會死嗎?


    茜拚命推開沙智子伸向自己脖子的手臂,用力踢向壓在自己身上的沙智子的胸部和腹部。


    茜拿起桌上的錢包,不顧一切地衝下樓梯。


    穿上鞋子,奪門而出,跳上腳踏車。


    她騎著腳踏車穿梭在夜晚的住宅區。


    要去哪裏?


    沙智子的那句『你去死』的話語,就像霓虹燈般在她腦海中閃爍。


    去哪裏都好,任何地方都比這個家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神隱的雷季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恒川光太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恒川光太郎並收藏神隱的雷季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