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隊辦公樓有四個電梯,大家都習慣地避著路城山,不去和總工程師擠電梯。裴淞眼睜睜看著路城山那個電梯轎廂的門要合上了,墊步上前一個側身溜了進去。路城山反應極快給他擋了一下電梯門,愕然看著他:“你不能喊一聲別關門嗎?”“啊,忘了。”裴淞撓頭,“我是想進來跟您道個歉,路工,不好意思啊,我空手來開會,還拍照。”路城山臉上沒什麽波瀾,隻平靜地說:“沒關係,誰都不是生來就什麽都得心應手的。”聽他這麽說,裴淞感覺好多了。電梯下行至9樓、8樓、7樓……裴淞點點頭:“路工,在職場打磨過的話,會不會能更妥帖地處理一些複雜事情?”“要看事情的具體情況。”路城山說。5樓、4樓……“我能跟您請教個事兒嗎?”“你說。”裴淞蹙著眉,和他t恤上擰著眉毛的熊如出一轍:“路工,我有個朋友,他大學快畢業了,正在外麵實習,他的實習工作很辛苦,但薪資還不錯。然後我昨天發現,我這個朋友他暗戀了整整四年的姑娘,不喜歡男生喜歡女生,我該怎麽讓他接受這個事實?”2樓、1樓……路城山偏過頭,大學快畢業薪資不錯但很辛苦……他垂著眼簾認真看著裴淞的臉,問:“你說的這個朋友……是不是你自己?”第3章 大學快畢業、在外實習、挺辛苦但工資還不錯。裴淞自己不就完美吻合?汀電梯門打開,裴淞還愣愣地望著路城山。他麵前的路城山也在看他,隻不過他是因錯愕而呆滯,路城山則比較淡定地在等他回答。四目相對,裴淞能很明顯地看出來,路工並非看熱鬧,或是好奇“這個朋友究竟是不是自己”,而是一種“你告訴我問題,我來思考修複辦法”的眼神。就是靜靜地等。“不!”裴淞終於反應過來,“不是我!”電梯門向兩側打開之後,明亮的燈光鋪進來像是拉開了舞台帷幕,迎接裴淞的申辯。門外恰好有等電梯的人,見著路城山,當即臉上堆笑:“路工早!”又看向裴淞,即便不認得,但鮮少有人和總工程師坐一趟電梯,便也笑著朝他打了招呼:“早!”路城山點頭,抬腳邁出電梯:“早。”裴淞也跟著:“早上好!”旋即路城山想起來什麽,走出電梯後又轉身扶住了電梯門,問那人:“我上周一退回工廠的那批啟動機換寄回來了嗎?”“哦!”那人點頭,“今天早上到了個大箱子,但我還沒來得及拆開,要不一起去看看?。”路城山點頭:“好,順便測試一下。”然後扭頭看向憋了一肚子話的裴淞:“你的問題可以午休的時候再來找我。”裴淞欲哭無淚,“不是我的問題我本人沒有問題的。”路城山已經走出三五步遠,聽見他的話,回頭,眼神裏有些真誠的疑惑:“那就是沒有問題了?”“沒、沒有問題……”裴淞呆站在原地,他一個文學院的,竟也有朝一日從胡言亂語到不言不語。恰好微信響了,他拿出手機一看,驚奇感立刻抹掉所有情緒向海寧和陳憲把他拉進了一個3人小群,裴淞即刻明白了,這就是傳說中“沒有班主任的班級群”。上回大家一起洗車,說開了之後有好好道歉,裴淞也沒再多計較,無論如何還是一個組的同事。[向海寧]:你倆吃早飯了嗎?出去吃個麵?[陳憲]:我沒吃,@裴淞,你呢?裴淞捏著手機想了想,應該不能梅開二度繼續忽悠自己吧,況且他叫的吃麵,總不能向海寧自己不過來吧。思索一番,似乎沒問題。於是打字:沒吃呢,你倆別忽悠我把我賣了啊。[陳憲]:走,路工說帶一碗給他!來展廳門口!裴淞收起手機溜達著出去,小熊的披風隨著他走路時t恤布料一起晃動,熊中之俠。給路城山的那碗麵打包好帶回車隊,裴淞拎著麵,在各個維修房裏找路城山。他主動要去送麵,順帶好好跟路城山解釋一下,那個暗戀女神竟是女同的冤種並不是自己。雖然不是什麽大問題,但總感覺怪怪的。終於,在gt組維修區聽見了熟悉的聲音。“這車整個前端動力都不行了,吊運個新。”路城山說,“你這個舊的,等我從雁靈山回來再修修看。”“好的好的。”gt組大工說著,從褲兜裏摸出來一盒煙,磕出來一根遞給他,“辛苦了啊。”路城山看著那根煙,遲疑了一下。對方是習慣性的遞煙,但自己在戒煙。這遲疑的時間,大工恍然:“哦,忘了,你戒了。”“……”路城山抿了下嘴,沉默了。坦白講,戒煙近兩個月了,煙癮上來了無非就是煩悶焦躁,這些情緒上的東西他自己可以主動克製。就像被蚊子叮了,癢,癢是難受的,但如果非要忍也能忍住。不過看著那根煙,路城山還是湧上來一些歎惋。當代打工人,酒精、咖.啡.因、尼.古.丁,占一個算好命,占倆是幸運,全占了是合情合理。路城山修車6年,迄今為止隻占一個尼.古丁,現在他要戒了。他看著那根煙的眼神並不是渴望,隻有些微妙的惆悵。暗中觀察的裴淞緊緊擰著眉心,一如他t恤上的小熊。一人一熊躲在操作台後麵,兩雙眼睛凝視那邊,情緒很複雜,像望著站在出軌邊緣的妻子希望他別做傻事。所幸路城山隻輕輕歎了口氣,說:“不抽了,戒了。”“好嘞。”gt組大工把煙收回去,全p房禁煙這個規則其實沒幾個人當回事,大不了比賽那幾天憋著不抽了就是,隻有路城山直接戒了。就在裴淞準備自然切入,輕鬆愉悅地打招呼時,那大工又說話了“對了路工。”大工一邊按遙控器,把吊運機挪過來,邊說,“我聽說你那邊新招了個車手,大學生啊?”路城山“嗯”了聲。“我記得你不太想轉電動賽車,沒幾年了,再過5年燃油車都禁售了,你怎麽……選了個大學生啊。”裴淞感覺自己真的該切入了,他暫時還不想聽見路城山的回答,無論路城山會怎麽回答。“麵要坨了路工!”同一時間,路城山也說話了。“我需要一個有天賦的年輕車手記住……”路城山話說一半,循著聲音的方向看過去,“哦,來了。”嘭!裴淞關上休息室門的動靜,讓路城山剛挑起的麵條掉回碗裏了。“記住什麽?”裴淞反鎖上門,一個箭步衝到路城山旁邊,騎上椅子,兩隻手扒拉在椅背,滿臉期望。導致路城山不得不放下筷子,用盡量真誠的視線和這位男大學生對視:“一些沒有意義的東西。”“怎麽會,5年後禁售燃油車,賽車行業勢必也要電動化,你需要我記住什麽,我一定銘記於心!”裴淞殷切地望著他,一雙童叟無欺如假包換的清澈的大學生的眼。良久。路城山自知這劫逃不過,呼出一口氣,說:“不要忘記內燃機的聲浪。”這一年,蘭博基尼宣布了埃文塔多的停產,同時他們也將永遠停止研發純燃油車型;捷豹隨著f-type的停產,終結其75年的跑車生涯,正式退出曆史舞台。路城山今年三十歲,他比裴淞大七歲。路城山第一次坐進一輛零百提速3秒的賽車裏是十八歲,那會兒裴淞在忙著進階六年級。有些關乎於“傳承”的東西,是充滿希冀的,是少年人從前輩手中接過火種,讓它在自己的火把上繼續燃燒。但內燃機的“傳承”注定悲壯,它注定了在五年後完全消亡。裴淞從他手中接過的火種,是一個已經快燒光的太陽。不要忘記內燃機的聲浪。裴淞跨坐在椅子上,定定地看著路城山。他和路城山坐在桌子的同一邊,他看著路城山的側臉。“我不會忘的。”裴淞說。其實時至今日,油電混合的賽車已經加入了世界級比賽。f1方程式賽車搭載電機之後,昭示著純燃油時代向混合動力過渡,最後的歸宿,都是純電動賽車。距離電動機用模擬聲浪來代替內燃機的轟鳴,隻剩下五年。裴淞頓了頓,又問:“那,gt組大工說,你不想轉電動化,是什麽意思?你以後不修車了嗎?”路城山的手剛要拿起筷子,又懸停,撚了一下手指:“不想轉電動化隻是現階段不想,以後怎麽轉變,我也還沒想好,目前把當下的事情做到最好,別留遺憾,就可以了。”一番話把男大學生說得差點熱淚盈眶,他正是容易受感染的年紀,一身熱血想要揮灑。就像他衣服上的熊,恨不得早上起來洗把臉就穿上披風登上頂峰。路城山的麵已經坨了,他站起來走去儲物櫃前,拿開吸鐵石,將那張簡曆放在桌麵上。簡曆就是常規的簡曆。姓名、性別、身高、體重、履曆。最後一欄,是很常見的:請說說你為什麽想要成為賽車手。路城山指向那一欄,念著上麵裴淞寫的字:“我想要成為職業賽車手,加入這燃油賽車黃金時代的終章,跟隨諸位的旋律,迎來偉大的滅亡。”路城山:“你1分56秒42的成績,加上這項理由,讓我選擇了你。”第4章 那天在休息室裏,路城山的麵坨了,裴淞也忘記解釋“女神竟是女同”的冤種真的不是自己。周三,川西高原,雁靈山。雁靈公路,一條環山而上的柏油路。多彎道、多盲區、高低起伏頻繁。簡而言之,蜀道難,難於上青天。各大車隊厲兵秣馬,好整以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