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明天才封山, 但南疆氣候多變,基本進入10月之後就很少有人自駕到這裏。直升機傳輸回來的俯瞰畫麵裏,深灰色的公路路麵,連續的發卡彎像是關東煮裏的風琴串。“裴淞?”因為風大, 大家不得不扯著嗓子喊人, “裴淞呢?幽靈虎車隊的!”另一個人回答他:“裴淞在發車區呢,你找他有事兒嗎?你不如直接找路工吧!”“也行!”賽會大營是八輛房車圍起來的一個區域,雖是房車,但擋風的程度有限, 即便麵對麵, 也還是要用吼的來交流。那個工作人員急匆匆跑出房車包圍的區域, 跑向幽靈虎車隊的運輸車裏。這次的賽車路線也就50公裏, 是短途,所以工程師控製台在他們自己的運輸車後掛廂裏。“路工!”工作人員爬了兩回沒爬上來, 這車廂太高了。路城山把耳機掛脖子上, 走過去搭了把手:“有事兒嗎?”“路工, 裴淞那輛車跑不了。”賽會的工作人員說,“你快去看看吧。”路城山怔愣:“為什麽跑不了?”那輛獵裝賽道版阿斯頓馬丁, 完全遵守了賽會的改裝限製,路城山從業多年,不可能犯這種錯誤。顯然,工作人員知道路城山的疑惑點,他跑過來有點喘,而且這裏是高原,小夥扶著運輸車廂的內牆,斷斷續續地說:“不、不是機械問題,不是車本身的問題,是、是廣告。”“廣告?”路城山不解,“廣告出什麽問題?”“你們車隊有個讚助公司,是做發動機平行進口的,昨天晚上,這家公司在社交平台公開抨擊了新能源車廠,兩家昨晚在微博吵了一夜,結果你們的讚助一氣之下,連著反壟斷機構一起罵了,所以……”路城山錯愕:“商業對罵,罵上反壟斷了?活膩了?”“誰說不是呢。”那工作人員苦著臉,“裴淞引擎蓋上的廣告太顯眼了,你快去處理一下吧,看能不能刮掉或者遮一下?”路城山回憶了一下今天裴淞的賽車:“先……我先過去。”賽會的大營和各個車組的運輸車、維修車都停在瓦恰公路附近的空地上,跑過去不遠,但也絕對不算近。賽會那小夥根本跟不上路城山,扶著膝蓋喘得像三伏天太陽底下的狗。而裴淞本人,坐在賽車裏,和以前的無數次一樣,等著賽會的小夥來通知自己發車。正在頭盔裏哼著《電鋸人》的op《kick back》,路城山敲他車窗的時候他在很rock地“努力~未來~a beautiful star~”“啊?”裴淞看見車旁邊的人,降下車窗。說實話,在發車區看見路城山,不是什麽好兆頭。裴淞眉頭緊鎖:“怎麽了?你怎麽跑過來了?”路城山長話短說,把讚助商昨夜和新能源車廠的微博罵戰告訴了他。裴淞聽完:“好罵,說內燃機老爺車該淘汰了?臭龜孫。”路城山震驚:“你抓一下我這段話的重點。”裴淞點頭:“真實的商戰,把對方罵破防。”路城山:“……”接下來的事情解決起來比路城山想象的要麻煩,為了追求極致的輕量化,減輕所有不必要的重量,引擎蓋上的廣告沒有用貼紙,而是噴漆。所以想蓋掉這個巨大的,占了差不多整塊引擎蓋的廣告……實在是不太現實。路城山和裴淞,以及喘著跑過來的賽會的工作人員,三個人站在賽車的車頭前方。“不是。”裴淞的護目鏡推上去了,一雙清澈的眼睛望著路城山,“路工,這是我們讚助啊,讚助是什麽是再生父母,沒有讚助哪有我們的今天,為什麽要蓋掉?蓋掉了不就是認輸了!?”“……”路城山看著他,“事情鬧大了,性質變了,你頭頂上的直升機,是電視台在轉播,我們讚助已經被官方點名批評了。”裴淞無奈扼腕:“卑鄙的新能源。”路城山:“你通話器關上了嗎?”“……”裴淞咽了下,轉移話題,“那這個引擎蓋怎麽辦?找塊布黏著蓋上?”路城山搖頭:“不現實,等上了公路,你最快可能會跑到200的時速,沒有什麽東西能固定住。”賽會的小夥靈機一動:“啊,我去問問後勤有沒有卸妝水,我記得有一次他們用卸妝水溶掉了一個廣告。”“好的,麻煩了。”路城山說。那小夥匆忙跑去弄了瓶卸妝水過來,路城山覺得可以一試,雖然他不知道卸妝水的成分,但他印象中,他那個愛美又怕疼的媽媽,用卸妝水搓掉了很頑固的紋身貼。小夥隻借來一瓶60ml的卸妝水,還有一包卸妝濕巾。三個人在引擎蓋上,用抹布沾著卸妝水一頓狂搓,鋥亮。巨大的廣告商標毫發無損。“我靠。”裴淞搓得累了,甩手,“不知道的以為咱仨賽前洗車呢。”確實,原本呆在發車區風沙刮得髒兮兮,這會兒車漆都反光了。“不行啊。”賽會的小夥說,“我們接的是汽聯的通知……要是你們不能解決這個廣告商標,我必須讓裁判……”“我懂。”路城山打斷了他,“轉播打馬賽克的話可以嗎?你們後期的馬賽克能追上裴淞的車速嗎?”小夥搖頭的樣子像是麵對‘遊泳健身了解一下’的傳單。小夥指了下裴淞:“後期也是人後期也會疼,再說了,他這個車速,到時候視頻渲染起來……搞不好得炸。”路城山撓頭了。從業至今,出現撓頭的事情,居然是車上的噴漆無法解決。出來跑比賽,隻有一輛運輸車和一輛維修車,維修車裏裝的都是設備和配件,哪會帶噴漆槍出來。裴淞也撓頭,發現自己撓的是頭盔之後,不撓了。時間一分一秒地,不饒人。發車區的車一輛輛上了山,裁判已經盡量讓他們延後發車,仁至義盡。裴淞深吸一口氣,他掌心覆在引擎蓋上,心跳得像深海地震。他說:“路工,把引擎蓋掀了。”-解說a:“這裏是新疆塔縣瓦恰鄉瓦恰公路的盤龍古道,最後一輛車也上山了!”解說b:“今天是盤龍古道的山路競速賽,15輛車來自國內的15支職業賽車隊,最後一輛上山的車是來自幽靈虎車隊的裴淞,他今天駕駛的是沒有前引擎蓋的,獵裝阿斯頓馬丁vanquish賽道改裝版!”解說a笑道:“非常的帥啊,我們可以非常直觀地看到這輛賽車的發動機艙。它的進氣總管非常粗,機油尺、發動機冷卻管、氧傳感器……這裸露的機械動能,實在是太漂亮了。”由於無法解決引擎蓋上大麵積的讚助廣告,所以在發車之前,裴淞決定直接放棄掉整個前引擎蓋一個相當荒謬的決策,路城山同意了。於是,在瓦恰公路封山的前一天,出現了這樣一輛發動機艙裸露在外的獵裝賽車,這輛車在3000多米海拔之上的連續發卡彎裏,甩著車尾,露著車頭。他車頭那發動機艙裏的管道線路們,在沒有引擎蓋的情況下,宛如一位直抒胸臆的大詩人對著群山恣意醉飲,也像個病骨沉屙的隱士高手帶病出山亦是強橫無匹。路城山給了這輛車hre的鍛造輪轂,v6發動機在冷啟動下的聲音像是山穀的風。從前路城山做機械加工的時候,隻覺得機械部件要堅硬,要有動力,從未想過它也可以是美的、藝術的。遙測數據和直播畫麵裏裴淞沒有引擎蓋的賽車,路城山能透過屏幕看見它紅色的氣門室蓋。裴淞知道自己沒有引擎蓋,很容易濺一些碎石頭或是別的東西進去,他這趟跑山注定了不會太順利。解說a:“來到最魔鬼的30公裏了,這裏看見楊春飛駕駛的evo,它的底盤代號是古老的‘ct9a’,今年他的車隊是不是看了《頭文字d》啊,抄完作業就來了。”解說b:“噢噢這邊,裴淞,這個沒有遮蓋的發動機聲浪太悅耳了,它失去了引擎蓋之後會有一些碎石頭掉進去,但是裴淞在這個時候完全不在意,他發動機艙裏的所有管線和器械都在跟著他震動、共鳴,他”解說a接上話:“他今天似乎隻抱著一個心態跑到哪裏,算哪裏!”確實如此。二十分鍾前在發車區,路城山卸掉了他的前引擎蓋之後,對他說,發動機艙裸露在外,高速行駛下,會有你意想不到的各種意外。會飛進去石頭、樹枝,這些管道線路,可能會被石頭撞擊,可能會裂開,導致不可逆的故障。裴淞說的是:無所謂,我停在哪裏,哪裏就是終點線。第50章 我停在哪裏, 哪裏就是終點線。這句話說出來並不容易,沒有引擎蓋遮擋的發動機艙內部,但凡空氣濾清器遭到撞擊, 影響發動機進氣,又或者節氣門被損壞, 無法控製進氣流量的大小, 這些對賽車來講都是致命的傷害。六百多個彎道的公路, 裴淞隨時可能因為機械故障而被逼停退賽。所以這句話說出來並不容易, 如果要退賽, 那就傷痕累累地退賽。解說a:“觀眾朋友們,這裏是新疆南部的帕米爾高原盤龍古道,正在進行著盤龍古道賽車山路競速。祖國土地遼闊曠遠,在這樣海拔落差一千多米的高原地界, 耗費一年的時間, 修成這條連接了塔縣和瓦恰鄉的公路,使得帕米爾高原上的居民們更輕鬆地往返高原,可謂造福一方。”解說b:“這條年輕的公路通車於2019年7月,由於海拔提升過於短促, 在不到一百公裏的距離, 海拔從3000米驟然升到4100米, 所以公路在修建的時候不得不蜿蜒而上, 我們的直升機從空中俯視它,它像一條青灰色的巨龍盤踞在這高寒之地。”瓦恰公路的彎道相當凶險, 出於地形地勢的特殊性, 賽車如果想要高速過彎, 那就必須承擔這種曲別針式彎道裏打急方向所帶來的巨大離心力。急彎、急方向,一旦失控, 就是翻車墜崖。今天,路麵上那台唯一一輛敞開車頭的賽車,它的機械構造暴露給了所有人。裴淞的跑法比在雁靈山的時候更奔放,更一往無前。好像是,如果隨時會被大自然擊殺,那麽在此之前,在油門踩下去、發動機還能反饋的時候,就盡情奔跑。停在哪裏,就停在那兒。人就是這樣成長的,在麵對所有無可抵抗的事情時,做出一個及時行樂的決定。無數個“之”字型的回頭彎,仿佛沒有盡頭。坐在賽車裏的時候,裴淞會無比冷靜,賽車是他生命中最認真的事。他的彎道越來越熟練,從第一個彎的謹慎試探、第十個彎的禮貌問候、第二十個彎初窺門徑、第三十個彎登堂入室。接下來,連續的、熟練地,漂移。十足的馬力,年輕的賽車手在瓦恰公路上漂來漂去。入彎拉起手刹,甩出車尾。裴淞越來越從容,前20公裏的眼神,像剛剛認字的孩子,一個字一個字閱讀一篇文章,到20公裏之後,儼然成了書法大家,揮舞草書,在這盤山公路。“我輪胎狀況怎麽樣?”裴淞問。通話器那邊,路城山答:“磨損55%。”車輪濺起地麵的砂石,啪啪地砸在車門上。600多個彎道,很容易讓人產生疲勞,起先路城山有點擔心他,但這山跑著跑著,他發現裴淞的狀態越來越好。裴淞在享受,享受這無盡的漂移。“還剩多少公裏?”裴淞又問。路城山:“25公裏。”裴淞:“我發動機艙怎麽樣?”路城山:“能跑。”裴淞:“好。”事實上裴淞的發動機節氣門被石頭撞變形了,是因為裴淞的車速太快,幾乎以160碼的速度迎頭而上,這種時速下一根樹枝都會造成損傷。但沒關係,機械化的東西不同於電汽,簡而言之,機械可以靠結構支撐,但電汽的東西,電路損壞了的話,支撐不了。最後25公裏的地形是更加緊密的回頭彎,路邊開始出現退賽的車輛。裴淞開著他戰損版的,沒有引擎蓋的阿斯頓馬丁,成了鏡頭裏一道特別的風景。“嘭!”一聲悶響。這已經是60多公裏來不知道第幾聲撞擊,裴淞隻能寄希望於這套機械強大且耐造。最後10公裏,路城山在耳機裏聽著他的呼吸。從頭到尾,裴淞的呼吸都非常平穩,路城山相信,如果他手裏有個心跳監測,那麽他的心率恐怕也不會超過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