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個模塊選取內部可能遞增的最小隨機數,藉以一步步侵入流體的新位置,是根據其局部性侵入群組使之遞增的算法;而無法入侵密閉群組的規則,則是帶入此種模塊的非局部性。要判定群組是否閉鎖,並非單靠局部,而是需要大規模的檢索。


    (jens feder//fractals)


    鑰匙隻能開放周圍的小房間,但我們不能抱持蔑視的態度。


    (philip j.davis,reuben hersh//the mathema tical experience)


    (你看,隻有“7”是個孤單的數字對嗎?我的人格中想要殺死父母親的,隻有我,真賀田四季喔。)


    01


    這裏非常黑暗,無論是肢體或眼睛的知覺都失去意義,沒有存在價值,甚至不存在。從一開始,這裏就沒有累贅,意誌是唯一容許的存在。隻有高度淬練的意誌,在環環相扣後才能構成空間。如同有限的秩序產生無限的連鎖,微小的複雜織造出巨大的單純一般。這是基因的演繹手法,是天才創造的空間。


    在微弱燈光的引導下,塙理生哉循著通道緩步前行,每條通道都是一個暗號,途中隻要經過左右各自延伸的通道。他必會停下腳步,佇立在交叉點上數秒,再選擇下一條路。這裏唯一的特征是信道兩側牆壁皆是完美平麵,偶爾會出現素色的門。以相同頻率閃爍的白色小燈點綴著牆壁,前方幽暗深處的一束光線,再更遠處的地方眾成光點,宛如跑道的終點。他轉向通道的最後一個轉彎,走進已開啟的黃色門。


    房間隻有一扇門,他慣重起見地回頭審視,發現連黃色的門也失去蹤影。在這裏,果然不容許存在任何不具意義的事物。


    “打擾了。”他非常清楚這種打招呼的行為是沒有必要的。


    室內也是黑暗的,桌上的白色燈光勉強照亮桌子周圍,直盯著有點刺眼,但不至於暈眩。她坐在桌子的另一端,所有人類中最敏捷、最出類拔萃的頭腦,在她麵前,他顯得局促不安。


    利用房間內有限的光線,他看見她纖細的頸項和一部分白皙的胸口;落在肩上的黑色發絲大部分融入黑暗之中,輪廓分明的下顎卻像是奮力抵抗黑暗似地異常鮮明。略施唇彩的她,嘴唇上方浮現兩顆空洞的瞳仁,那雙眼睛擄獲了他。


    “你好。”紅唇蠕動著。


    “你好。”他低頭行禮,發現自己的雙腳因為緊張微微發抖。


    她是怎麽看我的?對她來說我又是以何種理由存在?這些想法瞬間閃過他心中。


    “你在這兒過得還舒適嗎?”塙理生哉走到桌前,故作心不在焉地看著她的臉。


    “我很喜歡。”她回答,表情絲毫沒變。微微晃動的眼神是淡淡的藍色。


    “直譯器(interpreter)(注:可將高級語言轉換的一種程序。)和編譯程序piler)(注:在編譯程序時,先檢查所有的程序代碼是否符合語法,再編譯成可執行文件。)的效能如何?你看過了嗎?”他問。


    “嗯,看過了。內存尚稱正常,不過並行處理的管理部分未完全成熟,因此,請讓我今天就開始進行整理。”


    “該怎麽做?”


    “加強它強製自我控製的機能,最好能以連續自問的方式進行。具體來說,第一步要將待機修正為可變動。另外目前釋出內存的優先級過於一板一眼。這點不知是否是因為發明者的本身個性使然?如果是這樣的話,我想你應該比我還清楚。”


    “我沒發現這問題。我認為已經比其他機種優良太多了,但你認為還是太遲鈍了嗎?”


    “不是遲鈍,而是集中力不足。需要的是瞬間爆發力。若要它與一般人類的能力處於不分高低的程度,在突發事件的應變上,所要使用的動力要比原本所預測的頻率高於百分之一以上才可以。況且,現有的心髒應該已有足以擔負計算的獨立裝置了。雖然這樣的設定像例行公事一樣無趣,但在與人的應對上會格外增強吧,當然也可能隻是機體單方麵的錯覺。”


    “你是指和難以捉摸的人類相處,必須加入模糊不清以及不合理的部分咯?唉,信息科學裏極度的困境……”


    “不,困境即是本質,就信息科學而論,這樣已經達成目標。”


    “嗯……你說的對,我也這麽認為。”塙理生哉頻頻點頭。“心髒呢?效能不佳嗎?”


    “如果並聯的組件再多個兩、三套就可以。”


    “兩套?還是三套?”


    “由你決定。”


    “四套好了。”


    “為什麽需要那麽龐大的虛擬外部回路呢?”她突然提出有關虛擬的設定問題。“以現階段來看,最高隻會用到百分之六十的程度而已。”


    “嗯……”他有點驚訝地停了一下。“那麽,未來……”


    “你說未來嗎?”她聽到這句話笑了笑說:“就算是未來,在一般使用上,我預估的使用量是百分之四十左右。”


    “其實……沒有特別理由。隻是為了防患未然,確保安全。”


    “好的,我明白了,”她笑著說;


    “啊?”


    “你打算增加客源是嗎?”


    “沒錯,”被說中的他隻得同意。“算是我個人的嗜好吧,的確有點武斷……”


    “你愣了一下才回答我,不過是我要的答案。”


    “這是你的自由,”她不加思索地點頭。“請你別忘了,強化特定部分會導致集中其他部分的風險。係統在每況愈下的時候,不得不堅守核心。強化本來就不行的地方,將造成全體效能的低落。”


    “我懂,我會謹慎處理。”


    “那麽,到此為止。”她露出微笑。


    “博士,”塙理生哉伸出手。“我可以跟你握手嗎?”


    “你還真喜歡沒意義的事情呀,真令我感到意外,”她站起來伸出手。“天才塙理生哉博士居然要求和我握手?”


    “請你別這麽說,”他握著她的手。“其實我也愈來愈不想花心力在無用的事物上。我的年紀不小了,年歲增長的意義就像吸塵器大量吸進不必要的東西……我想就是這樣沒錯。”


    “原來你也曉得這是無意義的行為。”


    “嗯……即便如此,能和博士握手,我實在……”他看著離開的那隻手,大剌剌地聳聳肩。“還是覺得非常榮幸。這是我從小以來的夢想啊。剛才我仿佛又看見了那個夢。所以說是為了夢見與你握手,才活到現在也不為過。”


    “小時候的夢想。”


    “是的,嗯……雖然微不足道,但我非常重視。然而夢想就在剛才變成現實。謝謝你。”


    “了無遺憾了嗎?”


    “不,也不是這樣……”


    “抱歉,我說得過分了。”


    “不會。博士,能請教一個問題嗎?”


    “請明說。”


    “博士的夢想是什麽?”塙理生哉退後一步問:“趁這個機會,無論如何也想問清楚。”


    “跟你一樣。”


    “你的意思是……”


    “對,”她難得頓了一下。“某種意義上,或許比你的心願更不值一哂,但對我來說實在難以實現。”


    坐回位子的她,雪白的臉龐因光線而耀眼奪目。


    “我不太明白。請問是什麽樣的夢想?”


    藍色的雙眼眨了一下。“我希望能跟真賀田四季握手。”她回答。


    “跟自己握手嗎?”


    “是的……這個夢無法實現。”


    02


    塙理生哉和真賀田博士第一次的會麵隻有五分鍾,對於真賀田博士隻安排這麽短的會麵時間,他多少有些不滿。為了她需要使用的設備,塙理生哉負責籌措相當的巨額資金,改裝地麵下的設施,這些新增設備卻完全不見使用過的狀態。日後若還需要更多的資金,她還會再做出這種要求吧。從過去到未來都會盡心盡力的塙理生哉,即使希望獲得真賀田四季些許的感激之意,也不為過吧。但是塙理生哉非常體認真賀田四季是什麽層次的人物,且擁有卓越的才能,不能期待一位天才會有那些關於感謝的低俗表態或類似的老套說詞。


    “天才少女”、“天才程序設計師”、“信息科學的頂尖人物”,真賀田四季被冠上了不勝枚數的形容詞,這些形容卻可笑地暴露出語言本身的限製。無論使用什麽樣的說詞……“空前絕後”也還不足以傳達出她的本質。年方三十出頭的貌美天才早在二十年前已嶄露頭角,不一會兒時間便超越世俗,貫通這個領域……不!是所有的領域,她的存在無與倫比。


    然而塙理生哉自認為比一般人多出數倍……甚至數十倍,更有資格給予真賀田四季正麵的評價。粗略來說,他與真賀田四季“幾乎”是活躍在同一個領域裏,年紀輕輕就縱身計算機軟件界。某個時期,他也曾被稱為“天才程序設計師”。


    被冠上“天才”二字的他,顯然是與真賀田四季的情況南轅北轍。他表現的合宜才氣,隻是符合一般人對“天才”的印象;如同“像太陽一樣的人”這種比喻,隻是像而已,終究不是太陽,因此以這種層次來說,他也不是天才。


    在眾人麵前擺出天才般的姿態,隻因為他們並不知道何謂天才,也無從認知天才該具備何種能力;特別在擁有眾多員工的大型企業,內外評價雜遝而至,再怎麽厭惡也必須這麽表現。總之,他隻是僥幸擁有扮演天才的才能而已。


    “秘密空間”的正式名稱原為“同步密室”,但員工們都戲稱為“黑暗房間”,幾乎占據了地下四樓二分之一的空間。這裏是真賀田四季專用的空間,完全禁止其他人進入,成為名副其實的“黑暗房間”。管理階層沒有公開禁止進入的理由。全公司隻有少部分的人知道真賀田四季這號人物。就連身為總經理的塙理生哉,今天也是首次與她見麵。


    打開最後一道綠門,塙理生哉離開黑暗房間。周圍忽然明亮刺眼,他眯上眼。穿過厚重門扉來到另一個房間後,便鬆了口氣,從方才的戰戰兢兢的情緒中釋放,他的額前還滲出汗水。


    這裏是監控室,現在除了他以外沒有別人,液晶屏幕放在靠牆的桌上。監控室之外,便是員工可以任意出入的範圍。塙理生哉鎮上門沿著通道繼續走著。兩側是青綠色的玻璃門,有一座電梯位於通道約數十公尺的盡頭處。


    右手的玻璃門裏,新莊久美子對他招手。她用臉頰夾著手機講電話。玻璃自動門開啟,塙理生哉進門後,發現久美子身後還有一個穿著白色襯衫的男人。


    “麻煩你拿些飲料過來。”塙理生哉對男人說。


    “咖啡嗎?”


    “不,我喝果汁。不要有氣泡的。”


    男人點點頭,走進更裏頭的辦公室。這裏可以從玻璃帷幕看到整個辦公室的景象,若幹隔板和不鏽鋼棚架並列,屏幕放在辦公桌角落,數名工作人員坐在寬廣的空間裏。辦公桌在四處隨意擺放,桌上有像是垃圾桶的容器。或許是天花板嵌入日光燈的緣故,室內一片慘白。


    新莊久美子將手機放回上衣口袋,走近塙理生哉。


    “機場那邊剛來過電話。”久美子快速地報告,“現在就派車去接。”


    “就這麽辦吧,”塙理生哉就近坐下,翹起腳。“拜托你了。”


    “怎麽樣?”久美子雙手拿起桌上的文件,儀態優美地問。


    “什麽?”


    “我說真賀田博士……”她看了一下黑暗房間。“怎麽樣?”


    “你說這個啊……”塙理生哉歎了口氣。


    這時剛才那位男人小心翼翼地端著紙杯走過來。他將飲料遞給塙理生哉,並投以親切微笑。塙理生哉和久美子互望了一眼。


    “謝謝。”塙理生哉對男人說。


    “抱歉,你可以離開一下嗎?”久美子機械式地微笑說。


    塙理生哉心想,在這種情況下,她那份自信的優越感,還是相當自然地溢於言表,男人多次低頭致意。回到辦公室裏後,他依舊看了兩個人一陣子。


    “他是誰?”塙小聲問久美子。


    “他叫鬆本,今年才進公司……”久美子立刻回答。


    “原來他就是鬆本啊。嗯,我有印象。他之前是o大的助教。”


    “對。他現在是這一組的負責人。”久美子看著隔壁辦公室說:“他說有事要跟總經理說……總經理……”


    “我知道了,”他一邊喝著果汁,一邊示意他明白,“之後的事情就交給我,你早點兒去機場吧。”


    “總經理,您和真賀田博士聊了什麽?”


    “我隻跟她握了手。”塙笑著回答,其實最令他雀躍的就是這件事。“你去見過博士好幾次,也沒跟我報告過什麽呀。”


    “我隻是個傳話者,”久美子用事務性的口吻說:“內容我也都向您報告過了。沒有其他的事。”


    “這我知道,對不起。”


    “辦公室流傳許多閑言閑語……”久美子又隔著玻璃看隔壁的辦公室。“不盡早公布相關的消息恐怕不妙。”


    “不妙?”他哼了一聲說:“真是誇張的說法!好,知道了,我會斟酌。”


    新莊久美子點頭致意後便離開房間,自動門關閉時產生壓縮空氣泄出的聲音。高跟鞋聲逐漸消失後,塙理生哉喝著飲料往隔壁辦公室瞧,鬆本正站在玻璃窗前對他笑著。塙點頭揮手叫他進來,鬆本喜不自勝地慌忙走進。


    “總……總經理……”鬆本站在塙麵前,一副緊張模樣。“總經理您好。我叫鬆本,九月才進公司。她……新莊小姐應該跟您提過了……”


    “她說你找我有事。”


    “是的,沒錯。”他撐出下顎頻頻點頭。


    “如果是關於設備補助或待遇之類的,請你用電子郵件跟我聯絡。”


    “不,不是這些事。”鬆本還是嗤嗤笑著,彷佛總是這副表情跟別人說話。“無論是待遇或設備方麵,我都非常滿足。這裏的工作環境簡直像是天堂,我每天都很開心……這……”


    “那就好,”塙放心地微笑。“那麽還有什麽事?難道是關於正在進行的企畫案?”


    “啊,不是。那沒有什麽好說的……”


    “不然還有什麽?”


    “那間黑暗房間……”鬆本指著牆壁一角。“我現在是這層樓一半空間的負責人,黑暗房間就在隔壁,大家都很想知道那間房間的事。”


    “我能理解。不過這是最高機密。”塙嘴角上揚地說著。


    “是……是的,我有聽說……”鬆本雙手一度遮著嘴,鼓起臉頰看著天花板,塙認為這人無意義的動作真多。“我也問過新莊小姐,但她不肯透露。”


    “因為她必須盡責。”


    “那個……新莊小姐每天都會進去。每天兩次,她會推著手推車進去。”


    “然後呢?”


    “沒有,這個……”鬆本又反複做著無意義的動作。“其實前天這裏有人加班……加班的人


    不是我,而那人說他看到有人從黑暗房間出來,好像是半夜三點多的樣子。”


    “是誰說的?”塙低聲反問:“公司應該有規定半夜兩點以後禁止加班,如果你們要耍這些


    小把戲,恐怕我就沒辦法留你們在公司了,他是在改寫管理係統的數據嗎?”


    “對不起,他隻是工讀生。非常抱歉。”


    “明知是工讀生你還是把門禁卡交給他?”


    “因為是臨時的,昨天為了那個氣象衛星的工作忙得不可開交,然後……才會……”


    “那個工讀生呢?現在沒做了嗎?”


    “是的。做到昨天。”


    “他說看到什麽?”


    “人影。”


    “什麽樣子?”


    “他說當時走廊沒有燈光,所以看不清楚。他以為黑暗房間裏有別的部門,還有人在加班……”


    “他看錯了。”塙理生哉立刻說:“他一定是剛睡醒,所以迷迷糊糊的。”


    “總經理……該不會裏麵有人吧?”鬆本的表情終於認真起來。“新莊小姐每天送進去的是餐點嗎?我跟她搭過同一班電梯,聞味道就知道了。這一個禮拜她天天送吃的……”


    “裏麵沒人。”


    “您是指新莊小姐每天在黑暗房間單獨用餐?l


    “沒錯。”


    “為什麽?”


    “目前你沒有必要知道,我也不打算說清楚。時機到了就會公開。”


    “您不認為令人發毛嗎?就在我們辦公室的隔壁……”


    “如果覺得不舒服,你可以換個地方工作,”塙緩緩地回答,“以你的才能,相信不管到哪間研究所,都能有番作為。”


    “不……”鬆本露出牙齒一笑,臉部表情抽動。“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對不起。隻是……我……”


    “所有的數據再怎麽區分,最終隻會步上舍棄一途,我必須權衡輕重。而黑暗房間並不在你的管轄範圍內。”


    鬆本聳肩後點頭。


    “我接受你的報告,”塙起身說:“我也希望你一直在這兒工作。”


    “我當然也是這麽想……”鬆本點點頭,他的表情像是吞下苦味十足的東西。“總經理,能否再請教一個問題?”


    “好。”


    “之前那位叫做島田的負責人發生了什麽事?每個人都說她很有能力。八月的時候,她離職得很突然的樣子。”


    “對……很可惜。”


    “我是在春天的時候就已經確定來這裏的時間了。可是大家都知道她離職後我會接下職務……請問她早就決定要離職了嗎?”


    “對。她先前就提出離職的意願。當時就有聊到你。”


    “但大家都說看不出來呀,連離職的前一天都跟平常沒兩樣。”


    “可能她不想提。”


    “這樣啊……”鬆本不可思議地點點頭。


    03


    西之園萌繪走在長崎機場一樓的大廳,身後拉著裝滿衣物的登機箱,相較之下,她的朋友牧野洋子以及反町愛所攜帶的行李輕便許多。


    “夠了!夠了!夠了!我早就說了!”反町愛環顧四周,用著粗野的口氣嚷嚷,換做別人,應該會認為她在氣頭上,不過西之園萌繪知道這是小愛的個人特質。“夠了,我快餓死啦。現在是要怎樣?”


    “去那裏吃飯呢?”牧野洋子輕聲說。


    “不要。機場這種難吃的食物滿足不了我,”反町愛點了一根煙,瞪了牧野洋子一眼。“再這樣餓下去,到了晚餐時間我就要大吃特吃。”


    “大吃特吃?”洋子重複念著,應該是訝異反町愛的粗野用詞。


    “要吃冰淇淋嗎?”萌繪突然插話。


    “我快吐了!”反町愛馬上回答狀況外的好友。“喂,萌繪!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啊?為什麽要吐了?”萌繪睜大眼睛,脖子成二十五度傾斜。“小愛,你暈機喔?不舒服嗎?”


    “算了,你自己去吃你的冰淇淋啦!”反町仰頭,將煙吐往上空。“我幫你看這些重死人的行李。你自己去吃吧。”


    “洋子要吃嗎?”萌繪看著牧野洋子。


    “不用。我不太吃甜的。”洋子聽了之後聳聳肩。


    她們搭乘的飛機抵達後,對方立刻就打電話過來了。之前明明說好會準時來接機,現在對方卻要她們先等候一個多小時,聽到消息的洋子和小愛大大地歎口氣,隨即沉默以對。原本萌繪也以為對方會先到機場等她們。但依照目前的情況來看,好像是雙方在事前的溝通上出了差錯。


    現在是下午四點,正好是屬於下午茶和晚餐之間最不上不下的時間,萌繪原本想找間咖啡廳打發時間,但她們在機場大廳走走停停,發現除了吧台形式以外,沒有一間象樣的咖啡店,每間店的裝潢都相當俗氣,便遭到小愛和洋子強烈反對,於是隻好站在機場大廳幹等。


    牧野洋子身穿黑色毛衣以及咖啡色長大衣;白色亮麵花紋的波士頓包躺在她的腳邊。洋子跟萌繪同班,是萌繪最要好的朋友。一副精明幹練的樣子,做起任何事都架勢十足,典型的班長,天生的o型個性。


    另外,萌繪昵稱“小愛”的反町愛,則是萌繪高中時代以來的好友,上了大學之後也同為弓箭社的社員。三人中個頭最高的她,先前是社團的主將。反町愛穿著短裙、足蹬長靴,並外加一件藏青色大衣。她的圓臉給人女性化的印象,實際上卻是個力氣大、說話犀利的人。目前是n大醫學院四年級生。


    “我們一起去吃冰淇淋嘛。”萌繪不厭其煩地再次提議。“然後我們找個地方坐下,好不好?我請你們。”


    “嗯,那就加我一票吧。”洋子點頭。


    “真拿你沒輒。”小愛也苦笑著答應了。“你還真不死心。”


    “謝謝。你們在這裏等我一下!我去買。”


    萌繪離開兩位友人,橫過大廳。


    她難得穿上裙子。前陣子過二十三歲生日的時候她也穿了裙子。對她來說,這番改變簡直就和文藝複興對歐洲來說一樣的重要,而且不可忽視。雖然這樣的行為並沒什麽大不了,萌繪也希望自己盡可能不要像個放不開的小孩一樣,對每件小事都斤斤計較。畢竟她也知道自己如此在意穿裙子這項改變,把變換穿衣風格當成是想變成大人的證明,帶有本末倒置的嫌疑。另一方麵,注意到萌繪穿著改變的同班同學,至少都會發出“哇”或“唉呀”的發語詞,但她重視的犀川副教授沒有說話也不關心,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到的樣子。


    依照萌繪對穿著的主張-不要造成行動上的困擾-於是長裙成為她在穿著上的最大突破,這樣的轉變其實不太顯眼。仔細回想,發覺現在的她和國高中時代也沒多大差別。也是會為了同樣的動機留起長發,對於隻會將種種的改變看作成年紀增長的她,不禁愈想愈憂鬱。就像無法下定決心剪掉留長的頭發,失手買下的洋裝也從未穿過。總而言之,她正陷入如同慣性運動的感情中。


    十二月,距離明年的到來隻剩十天。機場人山人海,不過和大都市的機場相比,仍平靜許多。


    萌繪右手拿著兩隻冰淇淋。付了錢,左手拿了另一隻。一回頭,仿佛看見似曾相識的臉孔消失在人群中,萌繪急忙追出去尋找。


    “你是島田小姐嗎?”萌繪劈頭就問。


    “咦?”她看了萌繪一眼,微微偏著頭。“嗯……”


    “哇……”萌繪小聲叫著。“島田小姐!島田文子小姐嗎?”


    “是,沒錯……我是島田。抱歉,請問……你是?”島田文子皺著眉,推了推無框眼鏡。


    “我是西之園。”


    “西之園?”說完,島田仰起三十度的頭,張大嘴。“啊!啊啊……是你!哇!真的是你?”


    “好久不見。”萌繪點頭微笑。


    “嗯,你是萌繪吧?嗯。你就是那個夏亞(注:剛彈z的主角之一)老師的秘書……”


    “不是秘書。是學生。”


    “是喔……哇,真的好巧!”島田文子看向四周。“一個人來旅行嗎?”


    “不是……”


    “夏亞老師呢?”


    “犀川老師嗎?”


    “對啦,那個犀川老師……嗯嗯,好懷念呀。他現在在做什麽?”


    “沒做什麽。”萌繪微笑。“島田小姐,你要去哪裏?”


    “嗯,我要去東京。已經劃好位了,可是離搭機還有一個小時。要不要一起去喝點東西?你還有時間嗎?這些冰淇淋,你要一個人吃掉三根喔?”


    “我的朋友在那裏。”萌繪用左手指著站在大廳中央的牧野洋子和反町愛。“我也差不多還有一個小時。等等我,我把冰淇淋拿給她們。”


    萌繪快步回到洋子身邊。反町愛此時正在吸煙區的煙灰缸前抽煙。


    “買好了,”萌繪遞給洋子一根冰淇淋,然後走到小愛那裏,把其他兩根冰淇淋都給她。


    “小愛,對不起。你一定不敢相信,剛才我遇到好久不見的朋友,你幫我吃好不好?”


    “你說什麽!”反町愛接過冰淇淋就大聲說:“想吵架嗎?”


    “真的對不起。我才買好就看到她,我也沒辦法嘛。”


    “那你就自己吃下去啊!你不是說想吃嗎?”


    “嗯……可是我們有好多話想講……等一下要去咖啡店,”萌繪看著時鍾。“四點四十五分我們在這裏集合喔。”


    “我說你啊……”


    “小愛,你會在這裏嗎?”萌繪抬頭看著比自己高的反町愛。“你幫我看著行李好不好?”


    “你……真是!一點都沒變!”


    “我會幫你看喔。”牧野洋子邊吃冰淇淋邊走過來。“我幫你吃吧?”


    “謝謝!謝謝!”萌繪說完,跑著離開。


    “搞什麽!”小愛踢了一腳。


    “冰淇淋快融化咯。”洋子對小愛說。


    “真是的!”反町愛盯著萌繪遠去的背影嘖聲道:“到底是哪根筋不對,老是這樣,今天晚上她死定了。”


    “你跟萌繪是什麽關係啊?”洋子舔著冰淇淋,口齒不清地問。


    04


    “哇,真的喔?”島田文子瞠目結舌。


    “嗯,nano craft的塙理生哉先生。”萌繪微微點頭。


    “你和塙總經理……是什麽關係?”


    “媒妁之言。”


    “天呀!媒妁之言!”文子大聲地說。


    “很古老的說法嗎?那未婚夫會比較好嗎?fiance?這幾個字聽起來的感覺都不太一樣耶。”


    “問題不在這裏,”文子搖頭。“不會吧,是真的嗎?”


    “好久以前的事了。”因為感覺到別桌客人投來的關切眼神。萌繪將身體挪向島田,低聲說:“那時候我才念國中。是父母親擅自決定的。”


    “原來如此……這種情況還滿常見的嘛,”文子點點頭,摸起吸管喝口果汁。“畢竟是西之園家嘛,有父母之言的婚約也不奇怪……啊,不過,我記得塙總經理三十五歲了呀!”


    “嗯,那時候他當然比較年輕啊,訂婚時他才二十五、六歲。”


    “對,你是中年傾向啦。”


    “哪個傾向?”


    “就是戀父情結咯。”


    “我沒有特別注意……”萌繪噗嗤笑了出來。


    “結果你的父母親去世,婚約也就談不成咯?”


    “嗯,當然。”萌繪正經地點頭。“況且我沒見過他呀。”


    “見過後,包準你嚇一跳。”文子竊笑。


    “為什麽?”


    “塙總經理是很帥的男人喔,隻要是女人見了都會尖叫。公司那些女職員一看到他就尖叫連連。雖然我不是那麽膚淺的人,不過偶爾還是會看傻了眼。”


    “島田小姐,為什麽你會認識塙先生呢?”


    “當然認識啊。我之前在nano craft工作。”


    “這樣啊……所以你才會在長崎。”


    “我被炒魷魚啦。”


    “咦?怎麽會?”


    “不知道……”文子聳聳肩,嘴變成八字形。“我完全在狀況外。還在慶幸找到一份好工作的時候,誰知道有人冷不防從背後給我一拳,叫我隔天不用去了。”


    “為什麽要打你?不能使用暴力啦。”


    “其實並沒有打我……”


    “有給你台階下吧?”


    “嗯,除了離職津貼,還多給我一年份的薪水,”文子吐吐舌頭。“我也拒絕不了,見錢眼開。”


    “現在呢?”


    “現在是豬太郎。”


    “豬太郎?公司的名字嗎?”


    “你還是老樣子耶,就是沒有工作的意思啦!”文子喝著飲料,發出吸吮聲。“現在就是待業中,等下一份工作上門。反正我還拿到失業救濟金,過得挺悠閑的。其實今天是打算去東京找工作。”


    “嗯,好辛苦喔。還沒結婚嗎?島田小姐今年幾歲了呢?”


    “三十二!”文子不情願地回答,“可是!我的人生才正要開始,無盡的大地就在我眼前。”


    會和島田文子相識,是在三年半前,萌繪大一時的暑假。她們相識的地點是位於愛知縣三河灣上的一座孤島。


    以計算機相關領域聞名的真賀田研究室就設在那座孤島上。西之園萌繪和島田文子在那裏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凶殺案件。凶手殺了三個人,目前逃逸中。案件至今仍未見破解。


    島田文子就是當時真賀田研究室的工作人員;萌繪還記得當時她的頭銜是程序設計主任。那間研究室是間精英盡出、國內非常少數的組織。因此,光是成為真賀田研究室的一員,就可證明島田文子的才能出眾。萌繪能理解島田在那件事之後決定離開真賀田研究室,轉職到日本最大計算機軟件公司nano craft的理由,令她不解的是島田遭到nano craft解雇的原因。


    “對了,你來長崎做什麽?”文子拿出皮包裏的香煙,點了一根。“去參觀nano craft?”


    “不。我來長崎玩。”萌繪回答,“我跟朋友要去歐洲公園。”


    歐洲公園是位於長崎的一座主題公園,園內重現歐洲老街風情。其實,這座主題公園的投資者正是nano craft


    “不過……你是塙總經理招待來的吧?”


    “對,我是nano craft的股東之一。”


    “哇……股東耶!我是不太懂啦,但一定很風光。”文子吐著煙說:“我的人生自始至終就是欠這個啊。”


    “島田小姐……”萌繪再度壓低聲音。“你知道‘水怪事件’嗎?”


    “咦?你聽誰說的?”文子睜大眼睛。


    “塙先生告訴我的。”萌繪回答。


    “等等……”調整好呼吸,文子撫著胸口。“真的嗎?不對,太奇怪了,應該不可能……你聽到什麽?”


    “嚴格來說,沒有。”萌繪搖頭。“我隻知道有這件事。塙先生或許想藉此引起我的注意吧。大家把在公園裏發生的不可思議事件叫做‘水怪事件’,其實隻是無聊的謠傳對嗎?”


    “那是真的!”文子恐懼地說。她露出嚴肅的表情,低聲道:“不是謠傳。真的有這件事。”


    “發生過什麽事?”


    “我不知道。”文子想結束話題。


    “那你為什麽說真有其事?”萌繪追問。


    事實上萌繪和塙理生哉的電話內容,沒有提到任何水怪事件的重點。萌繪隻大略知道歐洲公園裏有飯店、節目表演以及各式遊樂設施,此外公園內還有出租旅客的別墅區。據說在前幾個月的時候,有人在別墅區發現慘死的屍體,當時鬧得沸沸揚揚。


    另外,歐洲公園在近海處有一塊占地將近一百平方公尺的遊樂設施區;有條運河貫穿遊樂區,凡是駕駛船隻來此的遊客,都可以經由運河直接又平穩地駛出大海。所以別墅區的房子沿運河而築。讓每棟房子可以有停放私人快艇或遊艇的地方,就類似停車場一樣。就是歐洲公園別墅的最大賣點。


    文子表示有人發現死者陳屍在連綿的歐風別墅一角,準確地點就在運河旁,全身濕透的屍體。根據謠傳,死者體格壯碩,像是跑船的男人,他遭人在胸口射殺多槍。至於會成為傳聞的原因是整起事件並沒有演變成貨真價實的殺人案件。換句話說,死者並不存在。目擊者慌忙報警;趕赴現場後,屍體卻消失無蹤。不過運河邊仍留有疑似拉拖物體上岸的痕跡。故事到此為止,說不定是空穴來風。不,絕對是現代版的怪談吧,萌繪心想。這世界在某個固定周期,總不斷議論許多超自然的話題。


    “水怪”是一座大型機械怪獸,園內設施之一。二分之一的身體沉在海中看不出端倪,身長至少有三十公尺以上。它的雙眼炯炯有神,嘴巴會噴火,靠著動力還可以擺動身體。萌繪見過它。海盜船上的大火、熊熊燃燒的甲板、天上亂竄的煙火以及貫穿夜空的雷射光線,如此虛張聲勢,的確有種迫近的刺激感。就某個程度來說,遊玩者若能控製情緒得當,這樣的設施真是浪漫極了。


    大概是把船員自殺和水怪連成一氣,捏造不實的恐怖或神秘事件。萌繪依舊抱持半開玩笑的態度,沒當一回事。但島田的反應意外嚴肅,她要是笑出來,實在太沒禮貌。


    “那是今年夏天發生的。”文子仍一副嚴肅表情。


    “沒找到屍體嗎?你看過屍體嗎?”萌繪擺出想嚇唬文子的架勢。


    “沒有。”文子搖頭。“不是我,是我下屬看到的。”


    “男生還是女生?”


    “女生。那女孩子……發生那件事之後就辭職,不知道去向。畢竟沒人肯相信,她被搞得神經衰弱。我猜她會回去老家山口縣,不過她一聲不響就離去,我根本聯絡不上。”


    “還有別人看到屍體嗎?”


    “沒有,隻有她看見,”文子回答,“我睡著後的事情。我跟她住在一起。園區裏有幾棟別墅被規劃成僅供女性員工使用的宿舍。”


    “等……等一下!”萌繪挺起背脊坐正,她總算發現這事件不是簡單的玩笑。“島田小姐,你說的是真的吧?”


    “你在說什麽!再真實也不過了,真的。”文子嘟起嘴抗議。“我才不開無聊玩笑咧。為什麽我要多費唇舌騙你?”


    “我不是這個意思……如果是真的,那就變成殺人事件了。”


    “對呀,百分之百的殺人事件。”


    “但沒有人真的死了對嗎?或隻是有人失蹤呢?”


    “不對。”文子搖頭。“問題就在這兒,恐怕有人吃了案。”


    “吃案?誰?”


    “我不知道,也許對方是逼不得已吧。”


    “該不會現場留有線索?”


    “最具體的就是我被炒魷魚吧?”文子不假思索地回答,“因為我相信。我跟浮野……就是發現屍體的那個女孩子,我們兩個交情不錯,她不可能說謊。警察也來過公司,警方當時說要大舉搜查,還認真聽了浮野的說詞,結果後來不問不問,所以絕對是吃案沒錯。”


    “浮野小姐看錯了?”難道這是警方的結論,萌繪猜測。


    “她其實有點問題。”


    “有問題?”


    “該怎麽說……她怪怪的,喜歡鑽研算命或宗教之類的。”


    “她是在晚上發現死者的嗎?”


    “清晨。”


    “那說是看錯未免也太……”


    “那天起了一點霧,”文子又點了一根煙。“因為警方什麽也沒找到,就判斷她把某個物體認成人的樣子。”


    “就算是這樣,那個像人的物體不見也太奇怪了。”


    “沒錯,應該有人趁她離開現場聯絡警方時,把東西藏了起來。”


    “大約什麽時間發現的?”


    “早上浮野出去散步發現的。她衝回來吵醒我,剛開始我沒多認真,早上是我最神智不清的時候,然後,她打電話報警……大約過了十分鍾,警察就來了。我是聽到警車的聲音才清醒,然後跟她去現場。沒辦法……到那裏時什麽都沒有。”


    萌繪抱著手臂,靠在椅背上。


    “真是怪了,塙總經理居然會告訴你。”文子吐完煙繼續說:“他不時告誡我這件事有損公司形象,叫我不要張揚。結果自己卻告訴和此事完全不相關的你,太奇怪了吧?”


    “嗯,當初我聽到的時候,隻是當作有趣的傳言,沒放在心上……”萌繪訴說她和塙理生哉的對話內容。她根本沒想到真有其事。


    “島田小姐,你什麽時候回來?”


    “大後天。”


    “能告訴我你在長崎的聯絡方式嗎?”


    “我還住在歐洲公園的宿舍,”文子回答,“公司讓我今年繼續住在這裏。無論是離職津貼或是留宿別墅,都是為了撫平我突然莫名被炒魷魚的心情吧。”


    島田文子將住址、電話以及手機號碼告訴萌繪,萌繪牢記在心。


    “我和朋友會待在長崎六天,再跟你聯絡,請你告訴我陳屍的地點?”


    “沒問題。可是不用我說,大家都知道在哪兒喔!現在那地方很熱門,在四十八號別墅附近。你有空去看看就知道。”文子熄了煙,眯起眼睛看著萌繪。“你還是老樣子,對這種事情很好奇。啊,對了,犀川老師在做什麽?”


    “沒做什麽。”萌繪回答。


    “結婚了沒?”


    05


    因為要參加學會的委員研討會,n大學工學院建築學係的副教授犀川創平正在東京某棟企業大廈的會議廳中,剛結束研討會,他們正準備離開。


    乘坐的電梯大約下降兩百公尺後,犀川走過立體三角型高樓的寬廣大廳離開,通過兩道自動門。便讓冷冽的空氣、路上刺眼的街燈,以及川流不息的車聲卷入其中。


    此次還有國枝桃子與他一同出席研討會。國枝是專門協助犀川的助教,此行也被選為同個小委員會的成員。犀川認為同一間大學,實在不必要動用到兩個人來參加同一個講座。他很希望自己可以待在研究室悠閑地做研究,將校務工作盡可能交給國枝一人處理;況且國枝絕對有獨當一麵的能力,他就可以默默地全身而退。不過,校內全體人員指名犀川成為下個年度的主要審查人,導致他找不到缺席的借口。出差費用又是由學會全額支付。在這種情況下,犀川隻好扮演一句也不會抱怨的男人。


    抽著煙,連同冷空氣一同吸進肺部,犀川把手放進外套口袋禦寒,回頭望了國枝桃子一眼。她打著領帶。犀川覺得她身上的大衣像是男人穿的。


    “好冷呀。”犀川吐著煙說。


    國枝桃子沒有做出任何點頭的回應。不過,犀川本來也沒期待國枝會有反應。兩個人往新宿車站西邊出入口前進,融人人群中。


    “你知道什麽是最有意義的會議嗎?”犀川問。國枝瞥了他一眼沒有吭聲。


    “就是在預定時間內開始,預定時間內結束的會議。”犀川低聲說:“明明就是誰都知道的道理,但透過我的觀察,這世上的會議有六成不會準時開始,八成會延後結束,原因在於有九成的出席者不知道有意義的會議真的存在。換句話說,他們放棄真正會議的要義。”


    “這樣的數字統計不會很矛盾嗎?”國枝說。


    “也是,”犀川嘴角上揚。“我隻是在找話題。”


    “無論時間提早或拖延,我都不會生氣,”國枝淡淡地說:“隻要會議速度行進合理並且不拖泥帶水就好。”


    “對,每個人都這麽想。”犀川微笑點頭。“但很難實現。你知道為什麽嗎?”


    “笨蛋太多的關係嗎?”


    “不是喔!”犀川搖頭。“恰好相反。因為笨蛋太少,認為別人是笨蛋的人太多。”


    “那就是笨。”


    “嗯,或許也說的通吧。”


    國枝悶哼了一下繼續前行。瞼部表情缺乏變化的她,“悶哼”就是她表達“大笑”的方式。犀川認為她大概不信任顏麵皮膚具有伸縮性的事實。“偶爾也要活動活動臉部的肌肉。”


    犀川曾經開玩笑對她說,結果她的回答則是一記快速球“我認為不需要。”讓犀川覺得,任何人隻要跟國枝桃子交談,馬上就會想要一隻棒球手套。


    國枝桃子今年三十二歲,比犀川年輕四歲。兩年前跟一位高中數學老師結婚,至於是戀愛或相親結婚,至今原因不明。她的私生活和美國中情局一樣充滿著秘密。犀川異想天開的猜想,也許國枝是從未來的國度坐著時光機過來的。


    “西之園已經到長崎了。”走著走著,犀川換了話題。“唉,又不是放寒假,還真悠哉。她的畢業論文有沒有問題啊。”


    “我認為不要緊。”國枝回答,她負責指導西之園萌繪的畢業論文。


    “問題是校外教學前三天,自己先跑去玩。其他同學不會抱怨嗎?大家都很忙……”


    事實上,三天後的二十五號到二十七號,犀川講座的全體人員(其實就是犀川、國枝,還有學生們)將前往長崎進行三天兩夜的校外教學。現在大四的西之園萌繪和牧野洋子已經先到長崎了。雖然她們自稱為‘先發隊伍’,但目的顯然地是貪玩。


    “那兩個人比其他大四學生有進展。”


    “你說畢業論文嗎?這樣啊……牧野的話我清楚,但西之園也沒問題嗎?”


    “是的,比較上來說。”


    “那好吧。”犀川點頭。說實話他看不出來西之園的論文有何進展,不過既然國枝桃子都這麽說了,國枝桃子這個人的預測從來沒有誤差;她不會幫任何人說好話。與事實不符的她是不會說出口的。犀川感歎為何他們的對話總是像一坨黏土一樣,沒有任何彈性,兩個人無言地走到車站,搭上新幹線的橘色車廂。


    三天後就是十二月二十五號聖誕節。犀川望著有身材姣好的女人穿著剪裁合身的聖誕老人裝的廣告沉思,去年聖誕夜,西之園萌繪去了犀川的住處;前年聖誕夜,他們也一起過,看來今年也會跟西之園萌繪一起過節了。


    其實每年一起過節好像也沒有多大意義。不過心裏有點不安……犀川迅速地拿今天研究委員會的議題來取代這股不安,一股他長期不願承認的局促不安感。


    06


    吃完冰淇淋,反町愛感到一陣惡心,本來說不太吃甜卻連吃了兩根的牧野洋子倒是老神在在。她們坐在牆邊的長椅上交談。今天其實是他們兩個人第一次見麵,話題圍繞在共同的友人西之園萌繪身上。


    反町愛參加犀川研究室的校外教學,主要的原因其實是為了她目前還屬於秘密戀愛的男朋友-金子勇二。金子勇二和萌繪同屬犀川研究室的大四學生,一直到前幾天,小愛才和萌繪全盤坦白他們的戀情。想當然爾,首次見麵的牧野洋子還不知道這件事情。


    表麵上,大家認為小愛是衝著萌繪的關係才來的。實際上,小愛想藉此次校外教學帶勇二與她在熊本縣的父母見麵。之前從勇二口中得知今年犀川研究室年底的校外教學地點是在熊本隔壁的長崎,他們就說好了。


    以玩樂為主的校外教學,有位認真的老師加入是十分掃興的。聽說萌繪和洋子的指導教授犀川是個怪人,不過要在大學裏找個正常教授也不容易。話說回來,犀川教授是小愛參加旅行的第二個目的,她要瞧瞧讓好友西之園萌繪深陷其中的犀川教授究竟魅力何在……


    “請問你是西之園萌繪小姐嗎?”有人走過來問。


    反町愛抬起頭,麵前站著一位濃妝豔抹的女人,她穿著條紋套裝和低跟鞋。是位麵容刻薄的美女。


    “啊,不是我!”小愛慌忙站起來回答,“萌繪應該快回來了。”


    牧野洋子剛才說要去逛逛機場的名產商店,於是現在三人份的行李都放在小愛的腳邊。


    “敝姓新莊,是nano craft的人。”女人報出姓名。“我負責來接西之園小姐;請問她的朋友是你還有……”


    “對,還有一位。你好,敝姓反町。”簡單介紹後,小愛往大廳的方向張望,還是不見萌繪和洋子身影。


    “就在這裏稍等一下好了。”新莊看著手表說。


    “為什麽你認為我是西之園呢?”小愛略感不可思議地問道。這位叫做新莊的女人應該知道萌繪的長相才對,不然大廳滿是年輕女性,怎麽會這麽巧問到她。可是自己跟萌繪的身高又有落差,怎麽想都覺得不可能被搞混。


    “我看到這個。”新莊指著小愛身邊的行李。那是萌繪的登機箱。


    “啊,原來如此。”小愛會心地點頭微笑。


    萌繪的登機箱上貼著一張大貼紙,上麵有一顆紅色愛心,愛心裏寫著“morepeace&love”,從前麵數過來第三個“r”被挖掉。


    “所以我想就是這個沒錯。”新莊說。


    “難怪萌繪那家夥把行李放在這裏。”小愛低聲碎念。


    “為了要讓我看到?”新莊有些驚訝。“西之園小姐設想這麽周到?”


    “嗯,一定沒錯。”小愛點頭。


    “西之園小姐是怎麽樣的一個人呢?”


    “見了你就知道咯。”反町愛聳聳肩。西之園是個非常任性的大小姐,她本來想要這樣說,但還是壓抑下來了。


    “身為她的朋友,你認為她是怎樣的人呢?”


    “她很銳利吧。”


    “你指的是很聰明嗎?還是愛發脾氣?”


    “應該是聰明。”小愛微笑點頭。很難用語言形容西之園萌繪。聰明兩個字還不夠貼切。


    “反正她的計算能力很強,比我按計算器還快。”


    “外表呢?”


    “外表嗎?嗯,像陶瓷娃娃。她很快就到了,你仔細瞧瞧吧。”新莊聽著露出微笑。小愛在心裏納悶,明明等會就要見麵了,為什麽要這麽急著問呢?是在找話題嗎?


    牧野洋子回來了,新莊向她自我介紹。


    “萌繪在二樓的咖啡店。我去叫她。”牧野洋子說著,往手扶梯方向走去。


    “牧野小姐也是犀川研究室的學生。”新莊轉向小愛。“我看過犀川研究室的網站,上麵有名單。反町小姐,你是屬於別的研究室嗎?”


    “我是醫學院的學生,跟萌繪同個社團。”


    “茶道社?還是日本舞蹈社?”


    “弓箭社。”


    “嗯……西之園小姐是弓箭社的呀。”


    “對。萌繪還有參加其他社團。推理研究社,還有……”


    高中時,反町愛第一眼看見西之園萌繪,就覺得她在運動方麵是個狠角色,隻是沒有太大的執著,在弓箭社,萌繪雖然有著靈活的身段,表現也隻是平平,也不算出類拔萃。唯一的特色是她的戰鬥心旺盛,即使沒有奮力練習,比賽時的表現卻會異常強勁。萌繪隻是單純地討厭失敗,加上她過人的集中力,這點恰好跟小愛完全相反。


    小愛重新打量這位新莊小姐。她大概三十歲左右,舉止落落大方,短發的她戴著眼鏡。攀談過後,發現她說話的方式有點老氣,但上妝的臉龐卻顯得很年輕。如果她認識萌繪,就不會對她提出問題,所以應該是認識萌繪的人委托她來接機的。不過為什麽要問這麽多呢,令小愛有點意外。


    07


    西之園萌繪和島田文子分別走到櫃台結賬。


    “萌繪,”牧野洋子站在店門口等她。“nano craft的人來接我們咯。”


    “啊,好。”萌繪舉起手示意。


    “誰啊?”島田文子靠近萌繪低語。


    “她是我的朋友牧野。”


    “不是啦。nano craft的人是誰?”


    “嗯……新莊久美子小姐。”萌繪想起那個名字回答,“好像是塙總經理的秘書。”


    “啊,那個磨魯小姐。”


    “磨魯小姐?”萌繪不解。


    “叫做磨魯的小姐!”文子笑著說:


    “熔岩大使?”


    “就是那個熔岩大使(注:手塚治蟲原著漫畫,一九六六至一九六七年卡通版在富士電視台播放。磨魯(moru)則是熔岩大使的太太,個性積極,行動力強;短發、身材姣好,透露成熟女性的韻味。)的太太呀!”


    “算了算了,你就好好活在你的世界吧。”文子雙手抱頭,皺起眉來。“謝啦!我該走了,保持聯絡。”


    “好。後天我再打電話給你。”


    “好。”島田文子說完,走向登機門。


    “她是誰啊?”待文子離開,牧野洋子問萌繪。


    “朋友。”


    “什麽樣的朋友?”


    “朋友就是朋友啊。”


    “她是做什麽的?總覺得她瘦過頭看起來有點神經質,好像生病了。”


    “不用這麽說吧。”


    “她是學校的老師嗎?”


    “看起來像嗎?”萌繪邊走邊回答,“我們三年四個月不見了,她都沒變唷。她以前給人的印象就是這樣。她是非常出色的程序設計師。前陣子在nano craft工作,目前待業中……”


    “唔。競爭真激烈,那麽優秀的人才也會失業。”


    “嗯,不太對勁。”萌繪喃喃自語。


    搭乘手扶梯來到一樓,大廳最前麵站著反町愛和另一位體態修長女性。身高跟反町愛似乎不相上下。


    “抱歉,讓您久等了。”萌繪低頭致歉。


    “你好,我是nano craft的新莊久美子。”她打量般地注視萌繪幾秒,然後露出微笑,充滿客套的職業笑容。


    “您好,敝姓西之園。”萌繪回以微笑。她自小就熟悉跟這般女性交手;最初見麵的短兵相接,就是爭取先機的攻防戰。這樣的社交已成為萌繪的反射行為,自小的生長環境訓練她這般的直覺及反應。


    她們各自拿了行李,跟在新莊久美子後麵。


    “喂,我說你呀!”反町愛拿起側背包往肩膀上扛並小聲地說:“你行李箱上有自己名字的貼紙,所以才故意叫我幫你看著?”


    “對呀。”萌繪點頭。


    “不要悶不吭聲,要先告訴我啦。”小愛有點不滿。


    萌繪注視前方的新莊久美子。她有注意到登機箱上的貼紙。代表她的程度至少有等級二:換句話說,新莊久美子不是笨蛋,而且要多加留心的對象。萌繪的腦中盤旋了若幹對戰模式。


    一行人走到大廳最前方的手扶梯往二樓前進。她們原本以為目的地是停車場,卻意外地發覺周邊的指標,停車場、公車站以及出租車停靠處都與她們前進的方向相反。


    她們走進一棟狹長的建築物,通道兩側是玻璃帷幕,望出去便看見機場跑道正對大海。筆直的空橋跨海延伸至對岸,使得這座機場看起來像建築在海上,僅靠這座橋對外聯絡的假象。一行人走了一陣子才抵達碼頭。


    “哇,要坐船嗎?”牧野洋子問。


    “是的。”新莊久美子轉身回答,“坐船最快,從機場到歐洲公園隻要三十分鍾。”


    遊艇停放在水泥築成的碼頭。候船室裏有一群旅客正在等待定期船班。四人走到室外,接近遊艇。


    “各位請。”新莊伸手示意。.


    沿著跳板走到甲板,雙腳可以感受海浪波動的韻律。此船高處是駕駛室,坐在裏麵的年輕男子對她們點頭打招呼。


    萌繪等人走進美輪美奐的船艙內。從圓形窗戶望出去看見站在甲板上的男人跑向碼頭解下纜繩。


    “太棒了!”牧野洋子紅著臉說:“我第一次坐遊艇耶!”


    “我好想坐後麵喔!”萌繪看著窗外說:“想聽聽引擎聲。”


    “會很吵的唷。”新莊久美子關上門。


    “啊,她是怪人,”反町愛在一旁說:“你別介意。”


    “可是,我說的是真話嘛!”萌繪仍遠眺窗外。“引擎的震動傳到身體裏,感覺很好耶。”


    “你是欲求不滿嗎?”反町愛小聲說。


    “像你一樣欲求不滿。”萌繪回過頭說。


    反町愛滿臉通紅。她將臉別向牧野洋子看不到的角度,食指放在嘴邊,示意萌繪趕快住口。


    “各位想喝什麽嗎?”新莊微笑問著。


    “都可以。”洋子很有精神地回答。


    遊艇慢慢後退出現稍大的引擎聲便遠離碼頭,調頭往另一個方向。引擎聲漸歇和嘈雜交替促使遊艇往前行駛。


    胎身仍在緩緩調整方向,目前夕陽在她們的右邊。遊艇穿過並列在海上機場引導燈後,加快速度。


    “就是這種震動的感覺。”萌繪非常開心。


    “變態!”小愛低聲說。


    海麵像桌布一樣平整,隻有細碎如未熨燙過衣物上的波紋。天色漸暗,夕陽映照在海麵上,隨機擴散的紅色光線彷佛纖細的布料。剛巧一架飛機劃過天際,隻見閃亮的客機顯示燈和巨大黑影。從搖晃的窗戶將跑道上整齊並排的燈光,折射出七彩繽紛。


    好想讓犀川看見這些風景……好想知道他會用什麽模樣來看這風景,萌繪心想。


    08


    儀同世津子待在橫濱的家中工作。她把外套披在身上,鍵盤放在暖爐桌上,一邊敲著一邊看屏幕。鄰居瀨戶千衣來串門子,不對!說串門子不太恰當,其實是世津子拜托她來的,請她來照顧世津子的雙胞胎女兒。


    世津子在一家出版社工作,算是一名記者,不僅要寫文章,也要拍照;她還懂一點版麵設計,甚至要畫插畫。反正待在小公司,人手不夠,每個人都有一堆事要忙,無法分工精細,她在公司內主要負責的事務,是製作有關特輯出版品的營銷企劃。


    今年秋天產下雙胞胎後,工作有九成是直接打電話或傳真過來的,網絡上的工作來源較少。小孩還待在醫院的那陣子,她還可以去公司工作。把雙胞胎接回來之後,她便完全沒辦法踏出家門一步。而一年前搬到她家隔壁的瀨戶千衣,終於拯救她脫離了這樣的困境。千衣的先生是位聽說收入還過得去的漫畫家,他們還沒有孩子。和世津子同年的千衣總是說:“你送我一個女兒嘛!”而世津子就會回答:“隨便你選一個。”世津子猜測,千衣小孩般的個性,是因為家中的經濟狀況並不太差吧!


    電話鈴聲打斷了世津子的思緒,她將身子橫躺,伸長了手才接起電話。


    “我是儀同。”


    “是我。”犀川創平的聲音。


    “創平……”躺在地上的世津子回答,“什麽?啊!你現在要過來?”


    “是啊……”


    “唉呀,怎麽辦……現在就來嗎?吃飯了沒?”


    “還沒……我剛開完會,想說去你家看看。方便嗎?”


    “你來你來,一定要來唷!你在哪裏?”


    “東京車站。”


    “那大概還要一個小時左右。好!要一起吃飯嗎?”


    “有準備的話就吃。”


    “家裏好像還有點菜。”


    “不用勉強喔。”


    “沒問題啦。”


    “待會兒見。”犀川說完後掛上電話。


    “不會早一點打電話過來喔?”世津子放回話筒喃喃自語。“每次都這樣……”


    “誰要來?”瀨戶千衣推開拉門,從隔壁房間探出頭來。


    “大哥要來。”


    “哇!那位n大的老師?”


    “你在做什麽?都幾歲了的人了?還在尖叫。”世津子早就非常習慣一般女性會被她哥哥吸引,而且總是一副抵擋不住的模樣。但千衣有這樣的反應,她還是感到相當意外。


    “不行嗎?”


    “很丟臉耶。”


    “可是可是,你哥哥要來對不對?”


    “對啊,大哥就是我哥啦。你該不會在幻想什麽吧?”奇怪,千衣應該不知道創平的長相才對……


    “我看到照片了嘛!”


    “啊?在哪?”


    “房間裏的書架上。”


    “啊!等等!你怎麽看了?”過於驚嚇促使世津子離開暖爐桌站起來。“太過分了。你很沒禮貌耶!”


    “為什麽?”千衣無辜地歪著頭。“你哥哥很帥啊,你也很可愛喔。”


    “你說什麽!你看到哪張照片?”


    “就是你們站在海邊的合照。”


    “哇!討厭!那張照片很丟臉耶!”


    “我可以跟你哥打招呼嗎?”


    “不可以!”


    世津子快速的搖頭……話雖如此,整間屋子混亂的程度像是結束革命後的無政府狀態,她至少需要收拾十分鍾,加上十分鍾準備晚餐,還要花十五分鍾走到附近便利商店購買不齊全的食材跟調味料……因此目前絕對需要瀨戶千衣看著她的小孩,她才能火速完成。大約過了五十分鍾,門鈴響起。


    “哇!哇!”瀨戶千衣尖叫。“儀同,你哥來了!”


    “夠了沒。”世津子從廚房走出來。


    “我還是先走好了,幫我跟你哥問好喔。”千衣看著牆上鏡中的自己,簡直像個情竇初開的十七歲少女。


    世津子走到玄關開門。


    “歡迎光臨。”


    犀川創平默默走進門,千篇一律的外套配上一如既往的襯衫,領帶也還是老樣子。世津子做勢露出嫌惡的表情。


    “冬天到了我當然得這麽穿,外麵很冷。”他麵無表情地說著,然後脫掉鞋子。這是他一貫的招呼方式。


    世津子和犀川一同回到客廳,隻見瀨戶千衣捂住嘴,滿臉通紅站著。


    “你有客人?”犀川注意到她。


    “您……您好。我隻是過來幫忙帶小孩……”說著,千衣以犀川為中心繞圓半徑似地接近玄關。“啊,您多休息!我……我要回去了。再見。”


    “謝謝,辛苦了。”犀川微微點頭。


    瀨戶千衣背對犀川離開客廳。過了一會兒,犀川同時聽見關門聲和房間裏小孩子的哭聲。


    “你請了傭人啊。”犀川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


    “不是。剛才那個人是隔壁的瀨戶太太。我請她幫我帶小孩。”世津子橫越客廳,走去房間看女兒。“創平,你等我一下。等我哄女兒睡覺,我再來做飯。”


    “好,”犀川擦著眼鏡回答,“有煙灰缸嗎?”


    “啊,現在不能抽煙喔。這裏禁煙。”關上拉門,世津子回頭說。


    “我在陽台抽。”


    “煙灰缸……我好像全丟了。”


    “咦,你不抽了?”


    “嗯,我戒了。”


    “是喔……”犀川點頭。“沒關係,我忍一下。”


    “你想要跟我說當媽媽的人很堅強是嗎?”


    “我不會說的。”犀川認真地回答,“我隻知道有人曾經把空海講成空母。”


    “啊,你說什麽?空母?”


    “潛在海裏的航空母艦。”犀川挖苦地瞧著世津子。


    09


    “西之園去長崎了啊,”世津子把茶杯放在桌上說:“好好喔!我也想去。”


    “你去啊!”犀川一邊看書一邊回答。完全不在意到別人家用餐應有的禮儀。隻不過世津子早就習慣大哥的作風。


    “可是……我還要照顧兩個小孩,走不開呀。”


    “你沒想過後果就生小孩?”


    “話不是這麽說……”


    “那要怎麽說?”


    “嗯……”世津子嘖了一聲,點點頭。


    “那就沒辦法咯。”


    “對,我沒想那麽多就生了小孩。”


    “對啊,沒辦法了!”她勉強露出微笑。“也沒想到會是雙胞胎。”


    “原來如此。”犀川用無趣的口吻。“還真可憐。”


    “我也不覺得生了雙胞胎有什麽好高興的。”


    “她們都很健康呀。”


    “嗯,其實隻要她們健康,我還是挺高興的。”


    “你就多多忍耐,總有一天會長大的。”


    世津子笑著。


    “對了!你剛才說的是nano craft經營的歐洲公園嗎?”


    “對。”


    “我前陣子還去過他們東京的分公司找采訪的題材,”世津子靠在椅子上。剛才接到犀川打來的電話時,她正好坐在暖爐桌處理nano craft的相關文章。“他們出的一款rpg遊戲叫做‘criterion’,你聽過嗎?你應該不知道。”


    “‘criterion’?標準或基準的意思,在科學上也可以解釋為物體破壞時的必要條件。‘rpg’是什麽意思?”


    “realyinggame,角色扮演遊戲。”世津子起身走到書架前翻出一本雜誌。“‘criterion’是由nano craft開發的一款遊戲。現在這款遊戲超紅的。我老公這一整個月都在玩。”


    “有什麽有趣的嗎?”原本看著書的犀川,一臉不耐煩地抬起頭,意思就是如果是他不感興趣的內容,麻煩立刻停止。


    “嗯,我因為那個遊戲的緣故,正在寫一篇報導。”


    世津子把這兩天發生的事告訴犀川。


    “criterion”並不是一款原創遊戲。是經由插畫家和編劇共同製作的正統遊戲軟件。奇幻世界的冒險,搭配歌德式的布景及音樂。扮演主角的玩家身邊會有另外一位夥伴,叫做徹爾,沒有男女性別的區分。可以跟主角對話。如果玩家能回答徹爾的問題,就表示他們的對話成立。最大的特色是徹爾跟玩家多樣化的對話,所以贏得不少業界的好評。


    世津子的先生非常熱衷這套軟件,遊戲中的徹爾是外國人,卻能記住玩家使用的各種語言,玩家使用英文;徹爾就使用英文,說起話來有條不紊,文法也幾乎正確,讓對話過程相當順暢。在遊戲過程中,徹爾可以記憶與玩家的對話內容,吸收許多字匯,進而提升自身的成長。也就是說,軟件不默認某種模式,而是透過不同玩家來建構遊戲軟件的特色。玩家感受到的是,貼切自身生活般的真實對話。在文章中提到此點的世津子認為,恐怕是設計者加入了人工智慧。但什麽樣的人工智能,她就沒有辦法具體說明。不僅如此,世津子也沒有提及關於遊戲最後的結局。然而,該軟件自販賣以來已有兩個多月,照理來說應該有許多玩家可以玩到最後了。雖然說世津子的丈夫還在奮戰中,但對眾多玩家來說,此款遊戲並非困難到無法破關。世津子表示,據她了解,這款遊戲的結局因人而異。遊戲的精彩處在於和最後一關敵人的生死戰,遊戲好像設定了非常難纏的人物,事關一項約定的開始。不過最後世津子還是在nano craft東京分公司見到了遊戲設定的結局。


    玩家打倒了敵人之後,身後的門開啟,出現在玩家眼前的是無盡延伸的細長通道。沿著通道前進。先向左轉,過了一會兒再向右彎,經過一段s型的路徑來到一個樓梯。沿著階梯往上走是一條筆直的信道,信道的盡頭又是樓梯。通道兩旁處處可見裸露的岩石肌理以及不時出現的逼真燭火。


    再上一層樓,走在沒有轉彎的通道裏,大約走到中段時,左手邊出現兩條不同方向的路,所站的位置形成一個交叉口。試著往其中一條走,沒多久就發現盡頭,並且有東西掉落在玩家麵前。撿起來一看,是一個螺旋形狀、類似彈簧的小線圈。因為已是盡頭,便往回走到之前的交叉口,選擇走另一條路,結果也是走著發現也是死路。路的盡頭有一個小瀑布,流下來的泉水可以飲用,無路可走,隻好退回原來的交叉口,沿著最初的道路筆直前進,結果第三度遇到樓梯。


    來到最後一層樓,已不見岩石,而是鋪著地毯的走廊;往前走會遇到一扇門,門上貼著一段話。


    他和她完全相反。


    不過她的上半身是他的下半身。


    如果上半身是他,下半身就是她。


    跨越海洋的時候,兩個人便成一個人。


    滿是問號的句子,但沒有機會回答。


    門自動開啟。裏麵是宛如宮殿的廣大空間。四周佇立了若幹石柱,穿著莊嚴服飾的僧侶正在祭壇等待。右側的桌上擺著餐飲,左側的桌上則堆滿了各種寶石。


    僧侶這麽說:“你,一時之選的人物,跪下接受天父的一片麵包。”


    接下來,遊戲隨著樂聲結束。


    nano craft接到一堆人來電詢問那扇門上的謎語的解答。不過,nano craft早就預料到消費者會有這種反應,因此一概不予回應。或許是請他們期待下次的作品。


    世津子大概用了十分鍾對犀川說明這款遊戲,讓他看了幾張她去采訪時照的照片,還把列印出來的遊戲畫麵放在桌上,但犀川隻看了一眼。


    “有那麽好玩嗎?”犀川認真地問,似乎覺得很無聊。


    “也不是多有趣啦!”世津子有點生氣。因為她以為犀川會對那個謎語感興趣。“連東京分公司的人都不知道,還滿令我意外的。通常接受采訪的公司,不都會偷偷告訴記者們一些不為人知的消息嗎?因為這樣我就可以故弄玄虛,吊讀者胃口對吧?報導才能夠吸引人呀。”


    犀川突然站了起來。


    “啊,對不起。很無聊喔?”


    “不是。我去外頭走走,抽根煙。”犀川邊說邊離開世津子家。


    世津子獨自留在客廳,房間裏的寶寶已停止哭鬧。今天她的先生又要晚歸。


    “唉……我要說的隻是……想去nano craft的長崎總公司嘛……”世津子站起來,自我解嘲。


    “真是的!哪有人不聽人講完話就跑走的啦!笨蛋!”


    10


    遊艇抵達港口時,天邊已染上一道深紫色。珠針般的夜燈整齊排列在碼頭兩側。左側停放了一艘像是在彼得潘的世界中才會出現的大型帆船;光是這帆船,就讓人覺得好像來到了童話王國。


    萌繪隱約覺得以前曾見過類似的港口風景,不過她想不起來是曾在歐洲旅行時見到,還是明信片或旅行社的傳單上看過。建築物的顏色已融入夜色中,朦朧間帶種暖色係的質感。牆壁上有一排窗戶,室內的照明設備隔著窗簾向外透出亮光。更靠近港口附近則並列著低矮建築物,仔細一看,竟然人山人海。萌繪想起那裏是一間餐廳。自從高一跟父母親來過一次後,就再也沒來過了。


    一行人踏上碼頭,迎麵而來的是意外刺骨的海風。


    “今晚在飯店為各位準備了房間。”最後一個下船的新莊久美子指著附近最高的一棟建築物。


    “飯店嗎?”萌繪感到意外。“我記得是一小間別墅。”


    除了她們之外,三天後還有犀川副教授、國枝助教以及幾個學生要過來。


    “是的。後天會移駕到別處。”久美子微笑回答,“別墅區離園區有一段距離。如果要參觀園區的話,我想住在這裏的飯店比較方便……”


    “您說的對。”萌繪點頭。“謝謝您這麽周到。”


    拾級而上,她們走到路燈下。四周雖然還有一些人,但室外的確很冷,所以大部分的人好像都還是待在屋裏。


    新莊久美子一邊走路一邊打電話聯絡。萌繪等人跟她保持了一些距離,所以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麽。


    “接下來打算如何?”久美子停住腳步回頭。“要在飯店用餐嗎?還是去別的地方?”


    “不用先和塙先生打聲招呼嗎?”萌繪問。


    “總經理九點會到。”久美子回答,“總經理囑咐我先帶各位到處走走。如果你們覺得不妥,直接取消也無妨。”


    “不會。”萌繪搖搖頭。“我們四個人一起吃個飯吧。”


    一位年輕男子走來。從他一襲服裝看來是飯店的服務生。他提起她們的行李。


    新莊久美子低聲吩咐完服務生後回過頭。“餐廳就在這裏。”她指向與飯店相反的角落說。“先吃飯好嗎?還是你們要先回房休息?”


    “先吃飯。”反町愛舉手回答。


    “我想換衣服耶。”萌繪小聲地說。


    “我想先吃晚餐。”牧野洋子接著說。


    “少數服從多數。”小愛把手放在萌繪肩上。“而且就要吃晚飯了,幹嘛還要換衣服?”


    “沒關係。”萌繪點頭。“我們去餐廳吧。”


    新莊久美子開始往前走。萌繪等人跟在新莊身後,步上緩和的石板斜坡。


    眼前的景色宛如歐式印象派畫風躍出紙上——架在運河上開合式的吊橋,河邊一排白色小屋,遠處的教會鍾樓,街角尖尖的屋頂以及圓柱型的廣告塔。散步的旅客大部分是日本人,夜間朦朧光線衝淡了兩者間的不協調感。偶爾駛過的古董車和穿過橋下的扁平觀光船,有如玩具般的不真實。


    “你們喜歡什麽?”新莊久美子問的應該是晚餐的菜色。


    “都來到這兒了還吃日本料理就太愚蠢啦!”反町愛用平日的語氣說。好像快到用餐地點了。


    “我想吃比薩。”萌繪說。


    “比薩?”牧野洋子怔怔看她。“比薩這種東西什麽時候都吃得到啦。不行不行,提案不成立。”


    “少數服從多數。”小愛附和洋子。“萌繪你就不要多說話啊。”


    “請問有什麽料理可以選擇?”洋子問新莊久美子。


    “意大利菜、西班牙菜、荷蘭菜、德國料理,還有法國菜,還有……日本料理、中國菜跟韓國菜。”


    “全部!”洋子開心地說:“我全部都想吃。”


    “各國料理吃到飽之類的。”小愛說:“有沒有各種料理都能嚐到一點的餐廳呀。”


    “有是有,但個人不太推薦。”


    這麽說應該是難吃的意思吧,萌繪心想。吃到飽的缺點就是非現做的料理,這也是所有餐廳最不能犯的大忌。雖然自己不太會做菜,萌繪卻對吃特別挑剔及講究。不過她考慮今天就讓兩個朋友做決定。


    “那就吃意大利菜吧。”小愛對洋子說。


    “也好,”洋子點頭。“萌繪讚成嗎?”


    “隨便。”萌繪嘟著嘴回答,“我隻要有葡萄酒喝就沒有怨言。”


    “喔,葡萄酒呀……好耶,喝吧喝吧!”小愛突然單手握拳說:“我的鬥誌都來了。屬於我們的時間到啦!”


    看著這樣的反町愛,萌繪有些羨慕起來。這種怎麽樣都模仿不來的性格,絕對跟自己截然不同吧。


    跨過拱橋後,廣場的一角有間意大利餐廳,一半以上的位置都坐了人。再過五分鍾就是晚上六點。她們被帶到餐廳最裏麵的靠窗座位。


    餐廳提供兩種套餐,萌繪她們不約而同挑了比較昂貴的套餐。用餐席間,牧野洋子和反町愛輪番向新莊久美子提出有關歐洲公園的疑問;如此一來,不用閱讀導覽手冊,洋子和小愛也能對歐洲公園有了初步的認識。萌繪對於餐廳的酒類稍有微詞,不過對菜色的評價頗高。


    服務生端來咖啡的時候,店裏已高朋滿座。萌繪偶爾回頭看看窗外,充滿霧氣的玻璃上,映照著餐桌正上方藝術燈的光線,店裏到處都是迎合聖誕節的應景裝飾,萌繪不禁想起犀川。


    可惜的是,今年聖誕夜跟聖誕節她都沒辦法跟犀川單獨一起過。或許是體內酒精開始作祟,萌繪發現自己好像疲累到眼皮都張不開了。


    萌繪並不清楚塙家和西之園家究竟是何時開始來往。萌繪的父親西之園恭輔和塙理生哉的父親塙安芸良認識之前,兩家好像就已經有某種的聯係。塙家原是位於奈良縣的富裕農家,之後投入金融業,默默經營幅員廣大的企業。可是塙安芸良選擇投入學海,專攻地質學,和西之園恭輔同校。


    萌繪年紀還很小的時候,見過塙安芸良博士幾次,他是一位白發及肩的紳士。萌繪至今仍對他挺直的鼻子和不離手的黑拐杖印象深刻。塙博士一隻腳不太方便。他總是微笑著說,“這是戰爭的下場,仿佛獲得戰利品般微微肯定的口氣。


    戰爭時駕駛飛機;受傷後任職飛行員訓練學校的教官;兄長駕駛轟炸機出擊塞班島死亡;潛入德軍潛艇竊取火箭推進器的設計圖及零件、連夜運回陸上,以及第一次駕駛水冷式引擎的戰鬥機等等,萌繪百聽不厭。


    所以,萌繪喜歡塙安芸良這位長輩。


    塙安芸良博士過世時,萌繪才國一,正巧是期中考結束的當晚。父母親慌忙趕赴葬禮。萌繪沒哭,她想起那天晚上一個人留在家裏,一個人洗頭。


    理生哉是塙安芸良的獨生子,足足大萌繪十三歲。記憶中,她從來沒見過他,但關於他的事跡倒是聽說不少。萌繪國中的時候,塙理生哉已經是日本赫赫有名的人物。他在高中時獨力完成的一套遊戲軟件讓他備受矚目,之後上了t大,兼顧課業並持續活躍於遊戲軟件設計。畢業後成立nano craft計算機軟件公司;獨自經營兩年後,公司獲得美國知名企業ms公司的賞識支持,躍升為同業中數一數二的翹楚。塙財團擁有強力的後援,加上比細胞分裂速度更快的擴大版圖行動,至今僅十年的光景,便在業界穩紮穩打地建立起呼風喚雨的地位。


    塙安芸良博士生前很欣賞西之園家的獨生女,希望兒子將來可以把她娶進門。在塙博士去世很久以後,萌繪偶然聽父親提起這段往事。


    “結果爸爸怎麽回答?”


    “我說我不會把萌繪嫁到你們家,不過理生哉可以作我的幹兒子。”


    “然後塙叔叔說什麽?”


    “他說:‘好,就給你作幹兒子吧。’”


    “拜托……”


    聽到父親這麽說,萌繪不禁笑了出來。


    事情僅止於此,之後塙理生哉也沒出現在她麵前。不過仔細一想,好像在萌繪還很小的時候見過他一次。隻是她現在真的完全沒有印象了。再後來,萌繪的雙親死於飛機事故,她記得當時葬禮的簽名簿上有塙理生哉的名字。伹那也是她在葬禮過了一年之後才發現的事。而且葬禮後沒多久,萌繪生了一場大病,在醫院休養了好幾個月。因此,她對於葬禮當天還有葬禮前後幾天的記憶可以說幾乎是零。


    大約三個星期前,她收到一封nano craft總經理塙理生哉的信,內容沒有太多重點,僅委婉告知近日將致電。雖說是近日,但萌繪在收到信的當晚就接到塙理生哉的電話。聽見電話另一端塙理生哉的聲音,萌繪立刻覺得這個柔軟的語氣和記憶中自發的塙安芸良博士聲音非常類似。在萌繪腦中浮現的塙理生哉的印象,也和犀川副教授的形象類似。


    犀川今天應該在東京,此刻可能在新幹線上看書吧。他一定又坐在北側的e座位,把香煙放在窗邊,然後翹起腳,微微側身,手肘放在扶手上撐著臉頰,另一隻手拿著對折的文庫本……


    “萌繪?”牧野洋子在萌繪麵前揮揮手。“喂,快回到現實世界來。”


    “啊,對不起。”萌繪眨眨眼坐好。


    “又在想犀川老師對吧?”洋子說。


    “嗯。”端起咖啡杯,萌繪點頭。


    “不要那麽肯定行不行?”對麵的小愛說:“紅著臉說,‘才不是咧’,比較可愛啦。”


    “犀川老師是?”新莊久美子問,她坐在反町愛隔壁。新莊和小愛兩個人都穿著迷你裙,也都翹著腳。


    “她的男朋友。”小愛立刻回答,“萌繪有戀父情結。那個人又不起眼,像水母一樣飄來飄去,兩眼無神……”


    “小愛,你喝醉了。”萌繪撐出身體阻止小愛繼續批評犀川。


    “總經理知道犀川老師喔。”久美子看向萌繪。“他的專長是建築學是嗎?”


    “很久以前我跟犀川老師去過真賀田研究所。這件事您應該知道吧?”萌繪解釋。“老師在計算機領域方麵也貢獻顯著……”


    “貢獻顯著啊!”小愛嗤之以鼻。“不要用這種詞啦。”


    “我覺得老師不會兩眼無神呀,”牧野洋子說。她的眼睛泛紅,一副困倦的樣子。“我覺得他很聰明……應該是聰明過了頭,所以外表跟想法會有點搭不起來……”


    “你們都沒有眼光啦!”萌繪聽著聽著發起火,嚴肅地反駁。“我真不敢相信有人會不了解犀川老師的好。”


    “喔,”小愛聳聳肩。“小姐,酒精發揮作用咯。請啊請啊,你繼續說……”


    “新莊小姐,可以請教水怪事件嗎?”萌繪立刻轉移話題。


    “那是什麽啊。”小愛笑著搖晃身體,看樣子她也已有幾分醉意。


    “可以呀…”久美子頓了一下,對萌繪微笑。“的確造成不小騷動。你是聽總經理提起的吧?”


    “是的,聽說了一點。”


    “嗯,其實我也不太清楚。大概四個月前,有人報警說發現別墅區有具被恐龍殺死的男性屍體。我認為那是惡作劇。警方還在現場待了兩天,結果什麽也沒查到,隻是謠言,大家亂傳的吧?”


    “恐龍……”洋子覺得很可笑。“我可是恐龍迷唷。現在怎麽可能會有被真的恐龍殺死的事情?”


    “是沒有手的殺人犯?”一旁的小愛說。


    “不。是傳說中的怪獸。”久美子露出微笑回答,“剛才我們經過的碼頭邊,有一個機械恐龍。那是設計給小朋友的遊樂設施。”


    “用那個殺人?”小愛問。


    “不是,”久美子搖頭。“機械恐龍是固定在原處,沒辦法移動。陳屍地點在別墅區,離機械恐龍至少還有一公裏。況且那隻恐龍隻放了類似起重機的油壓裝置,隻可以動動頭、噴噴火,不可能咬死人。”


    “那麽,死者是被咬死的嗎?”萌繪問。


    “目擊者是這麽說的,說看到齒痕。可是屍體後來消失不見,沒有證據。”


    “看到凶殺案會這樣揣測,不會顯得那個人很蠢嗎?”小愛笑著說:“為什麽他會知道那是恐龍的咬痕咧?那個人有看過被恐龍咬過是什麽樣子的嗎?”


    “啊!這種傳聞不是常常聽說嗎?就像是有人會說他在深山發現雪人之類的。”洋子也興致勃勃地說:“然後就會有電視台或搜索隊跑到山裏去。可是無論怎麽引誘,雪人就是不會出現。”


    “就算雪人出現,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小愛一本正經地說:“雪山裏本來就會有雪人。遇到大象或是鱷魚比較恐怖啦。我超怕鱷魚。你怕嗎?”


    “鱷魚?很可愛啊。”洋子回答。


    “騙人!你喜歡鱷魚?天啊,真不敢相信。你可以把鱷魚當成寵物養在家裏嗎?如果它跑到床上怎麽辦!”


    “我睡在榻榻米上耶。”洋子說。


    “天啊,我全身起雞皮疙瘩了。”小愛摸著手臂。


    “你到們底在胡扯什麽啦?”萌繪嘟著嘴。“我可是很認真的在問話。可不可以不要擾亂我?”


    “認真?”小愛大聲說:“喔,喔……那還真抱歉。反正我就是愛胡扯。我莫名其妙行了吧。”


    “萌繪,這話題是你先提起的耶。”洋子說。


    “可以跟目擊者見一麵嗎?”萌繪故意試探新莊久美子。


    “那個人好像搬走了。”


    “搬去那裏?”


    “我不清楚。”久美子搖頭。


    萌繪雙眼注視新莊久美子好一會兒。


    12


    餐後,新莊久美子帶領三個人到下榻的飯店。飯店歐式的入口非常氣派莊嚴;穿越拱門漫步於中庭,迎麵而來的是拱型天井狀的寬廣大廳。內部處處充滿設計感。大廳內還有一棵高約五公尺、點綴繽紛的聖誕樹,上頭細小的燈飾忽明忽滅。


    “麻煩你九點五分前先在此稍候。”新莊久美子對萌繪說。萌繪和塙理生哉約了九點見麵。萌繪默默點頭,久美子見狀,行禮後先行離開。


    三個人在櫃台辦好手續,服務員便帶領她們走向電梯。房間在三樓,出了電梯繼續前進。長廊兩側並列著客房,她們的房號是三四三。


    雖然不是套房,但空間商稱寬敞;三張床整齊排列,另有大小茶幾各一張,衛浴分開,櫥櫃位於房間深處,中間放了一台大屏幕電視。


    飯店正麵就是剛才下船的碼頭。房間麵海,她們把臉湊到窗邊斜斜望過去剛好就是打上燈的海盜船。沿著碼頭等距而建的街燈,看起來彷佛是錯綜複雜的天線。


    服務員在說明完逃生門和相關設備後離開房間。


    牧野洋子順手拿起電視遙控器往後麵的床上一跳,落坐的同時按下遙控器;反町愛打開冰箱看看有什麽飲料,然後發出像火車駕駛員般的聲音,逐一確認櫥櫃的每一個抽屜。三個人的行李都還在門口,萌繪決定睡靠牆的那張床,便到門口取走她的登機箱。時間才晚上八點。


    “反町,怎麽辦?”牧野洋子切換著頻道問:“萌繪跟那個社長見麵的這段時間,我們要做什麽好?”


    “出去散步很冷耶!”小愛回答,“飯店樓下的酒吧如何?”


    “萌繪,可以用到多少?”


    “咦?什麽意思?”萌繪回頭看著洋子。


    “錢啦!”


    “錢?”


    “嗯,可以奢侈一下嗎?”


    “啊……”萌繪點頭。“一般花費的話,我想應該沒問題。但我們都不小了,還是自己付酒錢比較好。”


    “說的也是。”洋子微笑。


    “自己出喔……那我們不要去酒吧,去居酒屋。”小愛抽著煙走到窗邊。“碼頭那附近應該會有。”


    “會有居酒屋嗎?”洋子下床走到小愛身邊。


    “我可是有做功課!”小愛捏著鼻子說:“你看你看,那邊有個亮亮的地方,就是那裏沒錯。”


    “你們還吃得下喔?”萌繪問著,但她們沒有回應。


    之後她們大概看了十分鍾電視。有好多頻道,其中有三台是介紹歐洲公園的各項設施,還有數字電視,此外還有幾台播著電影和外國節目。


    “出發咯。”此時牧野和反町愛邊叫嚷著邊穿上外套。


    “要記得帶門卡喔。”萌繪叮嚀。飯店提供了三張門卡給她們。


    “不要搞外遇喔。”洋子笑著對萌繪揮揮手,走出房門。


    “偶爾一下沒關係啦。”小愛也丟了一句話跟著出去。


    關上門,房間隻剩下萌繪一人,電視的聲音異常明顯。她關了電視,走到床邊的桌子看著電話。她想著要不要打電話給諏訪野,可是也沒有話要說。離和塙理生哉約定的時間還有四十分鍾,她決定先去洗澡。


    萌繪在浴室想象塙理生哉的模樣。這次對她而言也算是第一次見麵,或許他對她瞭如指掌,萌繪卻對他一無所知。到時候該說什麽好呢?腦中來回穿梭若幹想法……對方今年三十五歲,一位人稱天才的年輕企業家。而且,他還單身。雖然不敢置信,但總需要準備幾句場麵話應付吧。他怎麽看待兩家父母間的承諾,關於細節他又知道多少,這些都是不確定的要素……她決定做好最壞的心理準備。沒錯,至少要預備好不失禮數又效力十足的說詞,以備作為拒絕對方的不時之需。


    吹幹頭發,換上洋裝後化妝。萌繪看看時鍾,隻剩下五分鍾,想抽根煙,但想到煙味會與香水的味道相混而作罷。此時電話響起。


    “喂?”萌繪接起電話。


    “西之園嗎?”


    “啊?犀川老師?”萌繪嚇了一跳。


    “嗯,我在橫濱,正要去坐新幹線。你不是要我在上車前打電話你……”


    “老師,有事嗎?啊,我好高興……”


    “沒什麽事……”


    “沒事?”萌繪眼眶發熱。“真的?”


    “一切都還好嗎?你跟牧野在一起嗎?”


    “啊,對……”萌繪不知為何心跳加速,連話也說不好。


    “你要睡了嗎?才九點喔……”


    “沒有……我在看電視。”她說了謊。


    “這樣啊,那你一切小心。”


    “喂?什麽?”


    犀川掛上電話之後的一分鍾,萌繪呆站在電話前等待。可是電話沒有再次響起。犀川雖然嘴巴上說沒事,但打電話來就已經非常稀奇了,所以萌繪現在有一種喜極而泣的感覺……犀川老師是擔心她長途跋涉來到長崎?或者,他嫉妒她和塙理生哉見麵?


    不,犀川還不知道,萌繪之前已想盡辦法堵住牧野洋子的大嘴巴,難道洋子會去跟犀川老師長舌一些以前閑聊起的事?所以犀川才會嫉妒……無論如何,就算隻有一點點的關心,萌繪的世界就會變成一片溫柔玫瑰色……真的高興到流出眼淚。


    她抽了一張桌上的麵紙想拭去眼角的淚水。突然瞥見電話旁印有飯店標誌的空白便條紙上有一段文字:


    死亡的獵物


    得償宿願的死亡


    世人的彷徨


    皆在溝底


    很小的一段文字橫寫在紙上,筆跡很工整。不是牧野洋子或反町愛的筆跡,她們兩個人寫的字更加端正秀麗,這好像是一首詩……不對,這是……萌繪隻花了五秒就解開謎底。


    眼看約定的時間將近,她順手撕下這張紙放進手提包裏,然後又回到鏡前端看後拿著門卡走到門口。她回頭看了一眼房內,窗戶緊閉,這裏是三樓……會是誰寫的呢?


    此時萌繪的心跳遠比接到犀川電話時,更加快速。


    13


    犀川創平坐在新幹線的e座位上翹著腳,他總是選擇同個位置並稍微側身,將臉別向車街,完全陷進座位。他忍住抽煙的衝動,並非世津子戒煙帶來的影響,而是他坐在禁煙車廂裏,這車廂的空氣澄澈到令人厭惡,這樣很好,值得讚許,偏偏待在這麽優良的空氣中……就更想抽煙。就像站在山頂,就著清新空氣來一根煙,比在煙霧彌漫、空氣惡劣的密閉空間抽煙更加美味。


    既然不能抽煙,他隻好向車上服務員買了一罐三百元的熱咖啡。接過杯子後,其他像是奶精、砂糖,還有咖啡的塑料杯蓋都原封不動地請服務員取走。


    該是閱讀的時候,但他沒那個心情,他坐在往前數第三列的右側,也就是3e的位置,可以很清楚見到車廂上的跑馬燈播放的新聞或廣告內容,不過跑馬燈的文字速度似乎比人類閱讀的速度慢了許多,加上缺乏內容,犀川馬上放棄了。


    這種跑馬燈仿佛代表人類社會的組織架構。一個一個微小的燈光僅是“開”或“關”的反覆作用。明滅之間像是在展示著“生”與“死”。從遠處觀察就變成有意義的文字。這豈不是人類的曆史嗎?我們每個人都不知道,從遠處觀察的自己,會變成哪個文字的哪個部分。然而,近看自己,不是生就是死。


    話說回來,生與死是相反且處於兩個極端的狀態。至少人類是這麽認為的。但燈光不是,它們忽明忽滅,可反複若幹次。這麽說來,燈光比人類多了點機能性。


    仔細觀察蜜蜂,便能發現蜂巢周圍會有數隻蜜蜂來回逗留。它們是一群無所事事的蜜蜂。如果我們捕抓其中幾隻,不一會兒就會有原本負責搬運蜂蜜的工蜂取代被抓的蜜蜂飛到巢外閑逛,彷佛它們個人意誌隻是空想,團體的命令才是具有意義的……和跑馬燈一樣……而跑馬燈跟人類一樣。


    無趣的比喻……索然無味。


    想點正經事吧,但是另一個自己卻仍在一旁洞察生死到沒辦法思考。


    犀川感到莫名的不舒服,他猜想是沒有抽煙的緣故。


    世津子的雙胞胎女兒一見到犀川就放聲大哭。所有的動物裏,為什麽隻有人類具備哭泣的能力?哭泣算是高等的情感嗎?抑或是高等的武器……其他人會在失去親人時哭泣,然而,年幼的孩子沒有眼淚。小孩子看到死人說不定還覺得很滑稽,做出或笑或怒的行為。人類原始的感情本來就是如此複雜難解;“死亡等於悲傷”諸如此類的定義隻是將原本複雜的事物置換成單純,如同一個個或明或滅的燈光,人類就這樣被社會統合,因為社會不單純化,就無法定義何謂“意義”。不過,隻有人類可以超越本能、封閉自我,以及逆向操作,犀川稱之為“人性”或“像人類的”。至於互相親愛、疼愛小孩、結社組成社會等人類行為都不屬於犀川“人性”的一環。對犀川而言,想殺死親生孩子的念頭才是人性。所有藝術皆發端於離經叛道。哭泣應該也是種違背本能,和生存相違背的行為吧,也許是人類某種固有的意誌,難道這種意誌在呱呱墜地時既已存在嗎?不,太吊詭了。毫無根據且容易遭人駁倒。言歸正傳吧。


    換件事情想想嗎?


    不對……犀川想起世津子告訴他關於那個遊戲的始末……為了一片麵包的搏命大冒險……正好是人類在日常生活中所追求的生存條件?理所當然。不過“搏命”兩字顯的過於誇張,既然活著,每個人都為了生存努力不休,誰都一樣……再重新思考,是什麽讓自己陷入思考?絕對不是這件事——腦中一片空白,不對……一定有哪裏不對勁,他對自己說。


    存在於身體的另一個人故意顯得一派樂觀:嗯,就看看跑馬燈上的廣告,忘卻憤怒或眼淚吧,他仿佛神采奕奕地說。


    不……真賀田四季!犀川在心中大吼……絕對沒錯!


    他不清楚究竟是什麽樣的遊戲,但將計算機塑造成說話對象的這類係統,不就是真賀田四季用在真賀田研究室研發的機器人身上的係統嗎?難道說,她協助參與nano craft製作遊戲,或提供nano craft這套技術,沒有那麽簡單,犀川心中響起另一個聲音,那種係統誰都會寫,問題不是這個……令他耿耿於懷的還有別的,怎麽辦……怎麽做才好?


    “那古野市的犀川創平先生,那古野市的犀川創平先生,有您的電話。請至最近的電話接聽。”


    犀川表麵上他僅是把視線從窗外的遠方移到窗戶上,不過這樣的行為代表犀川被突如其來的廣播嚇到了。


    他起身向靠車道座位上的女性點頭示意借過,再沿著走道離去。


    大約走了兩節車廂,他才找到電話,拿起話筒;正當他在腦中思索著對方的身分,


    電話通了。


    “我是犀川。”


    等了一會兒,電話另一頭仍沒有聲響。


    “喂?”


    “犀川老師嗎?”年輕女性的聲音,但不甚清楚。


    “沒錯,我是犀川……”


    “老師,是我。”


    “請問是哪位?我聽不太清楚……”說完,犀川背脊突然一陣涼意。


    “你發覺了吧?”


    “真賀田博士?”


    “沒錯,我是真賀田四季。近來可好?如果你那邊能上網收信的話,我就寄封信過去好了?”


    “我什麽也沒帶,沒辦法收信。”犀川回答,“請問……”


    “你要問我為什麽知道你會坐這班車嗎?”


    “是的……”犀川吞了吞口水。“博士現在在哪裏?”


    “你應該很清楚吧?”


    “長崎?”犀川握住就近的把手。“你竊聽我跟西之園的電話。”


    “對,很卑鄙的女人是嗎?”真賀田笑了出來。“你怎麽會知道我放出的訊息呢?該不會是想著想著就想通吧?”


    “訊息?啊……那個遊戲?”


    “沒錯。犀川老師的話應該很快就猜到了。‘人在橫濱’的意思就代表你在儀同世津子家咯?她應該也玩了那個遊戲。”


    “為什麽要打電話給我?”


    “唉呀,是為了什麽呢?”


    “你是不是打算跟西之園見麵?”犀川緊張地放大音量。“博士,她沒有……”


    “沒有什麽?”


    “沒有關係。”


    “這句話不通順,我來解釋一下吧,”真賀田打趣道:“不過,就像你說的,沒有關係呀。”


    “你在長崎做什麽?你在nano craft裏嗎?”


    “後天,老師也會到長崎。”


    “對,我會去。能見麵嗎?”


    “能見麵嗎?”真賀田重複犀川的問話。


    “如果博士願意。”


    “如果老師願意。”


    “我很願意。”


    “我也願意。”


    列車左右搖晃,犀川的肩膀不時撞擊一旁的鋁製牆壁。此時的他正以能夠往返長崎數百回的思考速度,思考著各種計策。但無論哪一種方法都被他所了解的真賀田駁回,一籌莫展。


    “期待你的大駕光臨,再見。”傳來真賀田沒有抑揚頓挫的音調。


    “等等!”


    “我一直在等。”說完對方立即掛上電話。


    犀川看到附近有煙灰缸,毫不考慮地點燃一根煙。


    不知道是車廂晃動的緣故,還是他的手真的在發抖。他抽著煙,發笑和哭泣的情緒摻雜著憤怒爭相湧出,隨著一吸一吐之間,情緒逐漸升華……然後開心的犀川、悲傷的犀川,以及惱火的犀川又再度合而為一……一個冷靜的犀川。


    上一通電話因為他趕著坐車而急忙斷線,犀川決定再撥通電話給萌繪,但無論是飯店和手機都沒人接聽。


    我一直在等?一直?真賀田四季一直在等?特洛伊的木馬嗎……等什麽?她在等什麽?


    三根煙的時間,可是半個答案都想不到。畢竟是個已經遠離他三年半的人物了,他往回走到座位上,喝醉了嗎?他心想,為什麽醉了……回到座位,他雙手掩麵,為什麽醉了……


    “請問……”鄰座女性的聲音。


    犀川抬起頭看著她。


    “你還好吧?看起來不太舒服……”


    “謝謝,我沒事。”犀川禮貌性微笑回答。


    他轉頭望向車窗外的黑暗,要不要現在就去長崎……不去不行!木馬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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