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究還是失敗。為了凝聚死亡……)


    01


    地毯和光滑如鏡子般的五片不鏽鋼麵構成這部電梯。站在電梯中央的西之園萌繪從頭到腳、從前到後仔細地端詳自己之後,做個緩緩的深呼吸,這個以往能立刻阻斷萌繪情緒的裝置,最近好像不太靈光。打從萌繪在高中時期發明的裝置,無論多麽悲傷或緊張,隻要緩緩吐氣後閉住,想象自己正以一定的速度渡過筆直的鐵橋……就能忘卻一切。可是最近發揮不了效用,好像故障了一樣,在降下的電梯中,萌繪極力想穩住自己的狀況。


    和父親朋友的兒子見麵的自己,二十三歲的成年女性。一身交際時必要的衣著,對方是個單身男人……便條紙。


    獵物。


    得償宿願的死亡。


    在萌繪快要暈眩的時候,電梯“叮”的一聲開啟。


    “你很準時。”新莊久美子站在電梯外。萌繪正要走出電梯,久美子卻先她一步踏進電梯。


    “咦?是在這間飯店嗎?”


    電梯再度關閉,新莊久美子按下樓層鈕。她拿著一張卡片型的東西插入操作盤下的縫隙中。


    “這是機密……”久美子回頭對萌繪微笑。


    電梯繼續下降,電梯門上的操作盤隻顯示到地下一樓。電梯操作盤之後再也沒有亮光。萌繪感到電梯仍在往下,她可以微微感受到向下的加速度,電梯門一開啟,出現在眼前的是看似寬廣的刺眼白色空間。


    頗為寬敞的大廳,左右兩邊都有各自延伸的通道;直到盡頭的通道兩側則是一道道的鋁窗。鋁窗內的空間配置比一般辦公室鬆散許多,簡直就像正在籌備園遊會的高中生教室,桌椅毫無章法的散亂在辦公室內。萌繪隔著玻璃往裏頭觀察,大約三十位左右的男女,有些坐在位子上,有些陷在辦公椅中,幾個人走來走去,還有人注意到從電梯走出來的她們。


    “這裏是nano craft的中樞嗎?”萌繪對著四周張望問。


    “說是中樞,但並非我們正規的辦公處。雖然總經理也住這兒,但這裏完全是分布式的組織。”


    “都晚上了,還有好多人在工作呢。”


    “嗯,這裏的工作時間自由,不過最近為了配合節省能源,規定半夜兩點到淩晨六點禁止工作,結果遭到很多人抗議。”


    新莊久美子引導萌繪往左邊走。她身著跟先前一樣的套裝,但換上一件白色外套。萌繪突然覺得自己的衣服好像太正式了,和這裏不搭。


    此時在通道兩側的窗戶裏,對萌繪投射大量的視線,就像是水族館裏成千上萬的魚貼著玻璃看著她。但她仍落落大方地繼續向前,畢竟萌繪自小就已習慣這種程度的壓力。


    往後隻看得到盡頭有座電梯。萌繪心想現在步行的通道應該是跟飯店建築成垂直交叉,而位於信道盡頭的電梯剛好是通道和飯店的直角點,並且電梯門和飯店門口一樣,是麵向碼頭的方向。也就是說,她們現在的位置比地麵上的飯店還要接近碼頭,因此現在這個位置的正上方已經不是飯店,可能是飯店前的道路或廣場。


    “那座電梯是?”萌繪轉身指著後麵問。


    “員工專用電梯。”久美子回答,“而剛才我們乘坐的是中央電梯,上去可以直接通往飯店一樓大廳,但我們平常不會使用中央電梯。”


    “所以員工專用電梯上去會是哪裏?”


    “碼頭。”


    “可是,飯店再過去就是海了不是嗎?”


    “嗯……”久美子點頭。


    走到通道的底端,出現一扇大門。


    “這也是電梯。”她們走上前,久美子指著一道看起來相當普通的門對萌繪說,萌繪看見門旁邊的牆上有按鈕。


    “這座電梯又是通往哪裏呢?”


    “幹部專用電梯,”久美子邊說著邊按下按鈕。“電梯向下通往會議室和總經理辦公室,往上……敬請期待。”


    “敬請期待?”


    “是的……”


    電梯門開啟,是座空間非常狹小的電梯,她們相繼走進去。


    久美子按下顯示“1”的按鈕。操作盤上共顯示“1”“b1”“b2”“b3”四個樓層的按鈕,現在她們的位置在電梯顯示的“b2”。


    電梯上升至一樓停下。


    “西之園小姐,你的洋裝真好看。”新莊久美子先出電梯並按著開門鍵,對萌繪招招手示意她走出電梯門。“而且你很聰明。”


    走出電梯,萌繪感覺到空間所帶來的壓迫感。


    十分寬敞的房間……不,這不是房間。往上看到的天花板顯得略微黑暗,高聳的柱子燈飾點綴其中,在牆上映照出柔和的拱形細窄橫梁的光影。藉由室外微弱光線可看得出沉穩的窗棱上彩繪的模樣。萌繪將視線持續停留在上方,向前移動腳步,更高更深邃的拱形圓頂在眼前開展,像觸及天際般的那樣高廣。


    是間教堂。


    木製的座椅並列成若幹排,正麵的祭壇上是一尊耶穌背負十字架的雕像。兩側的柱子緊密排列,異常昏暗的迥廊。轉過身則是兩道開啟的木製大門,她們剛才搭乘的金屬製電梯則落在大門開啟的一旁。


    新莊久美子不發一語地低頭致意,接著消失在電梯裏。


    這是哪裏?萌繪心想飯店北邊有一處石板廣場,在她薄弱的印象裏隱約記得有間教堂也建在那個廣場,周邊圍繞著各式商店。而她現在正站在教堂裏!地麵上的教堂和飯店整整隔了一條路,卻在地麵下以通道相連著?


    誰設計出來的?萌繪加快了心跳。


    “我決定在這裏與你重逢。”順著男人的聲音,萌繪回頭。


    大門已被關上,柱子旁的陰暗處站著一個男人,他往萌繪的方向走過去。


    深色西裝和深色領結,長發及肩,額頭寬廣臉色蒼白,挺直的鼻子像極了塙安芸良博士。


    “你覺得如何?到了夜晚,這裏的每樣東西看起來,都比白天看到時更大。原本是間小巧的教堂,一到了晚上,天花板看起來就是顯得莫名地高廣。為什麽西方人可以捏造空間放大的錯覺呢?”


    “日本神社或寺院有些也是規模雄偉。”萌繪適度的反駁。


    “受到大陸的影響呀。”男人溫柔地說:“但並非日本自古以來的產物。在日本的文化思想以及哲學裏,建築物都沒有必要擁有挑高的天井,那是因為我們認為要以天為頂。”


    “天空一直都在。”


    “西方人一向內外區別明確。不,應該是說他們希望有所區別。外惡內善。因此都市周圍有厚重城牆,以阻斷外界的侵略,但為了盡可能擴張領土,隻好向上發展。”


    “就算是亞裏士多德也辦不到吧。”


    “對,他是個不懂得變通的家夥!”男人說著露出微笑。“不過,拜他一絲不苟地區分事物所賜,產生以‘分解’為主的科學,隻要運用0和1就能計算。若想要恒久留下你的倩影,或許分解成0和1,再進行保存即可。”


    “我還不太習慣‘分解’這個詞。”


    “a.e.h.r.t”男人慢條斯理道:“五個字母共有多少種排列組合?”


    “一百二十種。”萌繪回答。


    “如果按照阿拉伯數字排序,地球這個單字是第幾個順序?”


    “第二十八個。”


    “沒錯……”男人微笑點頭。“那麽……”


    “您打算問我第五十五種排列序為何嗎?”萌繪也微笑著。


    “能被你一眼看穿,是我的榮幸。”


    “沒有更難的題目嗎?”


    “你好,我是塙理生哉。”男人報出姓名。“沒有人像我如此駑鈍,我應該想出些更困難的題目的,真是抱歉。不……其實是一見到你我就忘了之前準備好的內容。唉,明明事先排練好的……”


    “一個人的排練嗎?”


    “當然……”男人伸出手。


    “我真不敢相信,為什麽不早點兒和你見麵?是我忘了你嗎?不過如果我在之前就與你相遇,恐怕我就無心發展我的事業了,我會有不想工作的心情……”


    萌繪輕輕搭上他的手,一度屈膝。


    “我是西之園萌繪,謝謝您的召見。”


    02


    萌繪雖然覺得台詞非常裝模作樣,不過姑且當做是他刻意的準備吧。


    塙理生哉營造出這種超乎平常的氣氛,並且精心揀選時間與空間。到了九點還沒見到麵,並非因為他有公務纏身,而是一種演技。加上萌繪離開飯店房間前看到那張謎一般的文字,也是為了讓她心跳加速的布局……萌繪有諸多懷疑。


    才短短五分鍾,塙理生哉開口就是犀川副教授一生也說不出口的華麗詞藻,而且豐富得令人屏息,萌繪漸漸感到佩服,甚至有些感動。即便是客套,卻在你來我往中一點一點發揮效果,沒有任何不好的感覺。這樣的一個天才,應該是更具理工頭腦的木訥人物,結果並不然,


    居然是接近紈絝子弟的浪漫性情,而且是難得一見思慮清晰的那種。塙理生哉對答如流,口氣和緩,有著不疾不徐的恰當神態,話題和話題間沒有冷場。然而,萌繪通常都是抿嘴微笑不語。


    兩個人喝了點紅酒。或許是酒精作祟,萌繪的思考慢慢不靈光。她愈來愈覺得這也是塙理生哉的計謀之一。他們聊起西洋建築的巴洛克時期,接著是日本文化的閑寂樸素,說著說著講到了茶道。


    “您喜歡喝茶嗎?”萌繪打算把話題引導至自己的拿手項目。


    “嗯,喜歡但稱不上精通。”


    攻防戰開始,他們討論起小堀遠州(注:小堀遠州(koboriensyu,1579~1647)江戶前期的武將,精通茶道、建築家以及庭院設計,為遠州流茶道始祖。)。萌繪展露對於年號等……關於數字數據的驚人記憶力。


    “那個……”萌繪側著頭,忍不住提出疑問,“我想冒昧一問,為什麽要找上我?”


    “啊,抱歉……”他優雅地點點頭。“也不好一直說著無關緊要的事。我們到樓下喝一杯如何?”


    搭上空間狹窄的電梯,萌繪借著燈光偷看身邊的塙理生哉,電梯四周的不鏽鋼映照出他的模樣,比起在教堂昏黃燈光下的他,增添了幾分符合年紀的麵貌,萌繪鬆了口氣。現實果然令人安心,她終於擺脫自己體內那個沉醉於夢幻的少女。


    電梯下降至地下三樓,氣氛跟地下二樓差不多,但因燈光的關係,萌繪沒辦法看清楚。甚至伸手不見五指,往前走四十公尺左右才見到亮光,兩側一樣是玻璃窗。他們走進右手邊的門,再往裏頭走還有一道鋁門。塙理生哉放入門卡,門應聲開啟。


    室內照明自動亮起,二人踏入鋪著地毯的閑適空間。未經油漆的水泥牆看來粗糙,打光後卻呈現多處奇妙的白色光環。櫥櫃、吧台、沙發以及茶幾放置的角度各異,未與牆壁平行。聽新莊久美子提起總經理辦公室位在地下三樓,但這間看起來應該是接待室。況且萌繪沒看到電腦和其他跟工作相關的東西。


    “想喝什麽?”


    “葡萄酒類的都可以。”萌繪回答。


    “白蘭地呢?”


    “好。”


    塙理生哉在吧台準備飲料,萌繪則邊走邊四處張望,伸手確認牆壁的材質。牆上的水泥尚未灰舊,地毯和家具也還算新穎,大概隻有三年的曆史。


    萌繪坐著,塙理生哉端著兩杯酒,隔著矮桌坐在萌繪對麵。


    “您應該對我的事了如指掌?”喝下口感冰涼的液體,萌繪問。


    “當然。我知道你在n大念的是建築係,所以開場白就先聊到建築。”


    萌繪又喝了一口,真是甘醇的白蘭地。她默默地凝視塙理生哉,打算進行下一步攻擊。


    “怎麽了?”大約過了十秒,塙理生哉開口。


    “沒,沒事……”萌繪沒有逃開他對過來的眼神,微微一笑。


    “啊,對了,”他把杯子放在桌上。“你在等我回答剛才的問題是嗎?”


    “嗯。”她早忘了問過什麽問題,卻仍保持冷靜地點頭。


    “老實說,邀請你來……我另有企圖,”他說著笑了起來。“說是企圖有些不妥,總之並非毫無動機。下棋也是需要一點企圖的,你說對吧?”


    “而且不要被對手發現。”萌繪回答。


    “是的。但相反的也會希望對手察覺吧,因為對方如果自始至終沒有發現,企圖就會失去意義,就算別有企圖也沒用。你明白嗎?”


    “我不明白。”萌繪微笑搖搖頭。其實她當然明白,但此刻不宜表示。


    “像你這樣的人還真有趣,”塙理生哉滿臉困惑。“沒關係,也沒什麽大不了。不,雖然非常重要,但不必急於一時來做說明。”


    “我帶了兩個朋友,”萌繪別過頭說:“謝謝你,她們玩得很開心。其他人後天就會到了。”


    “嗯……”塙理生哉苦笑。“這並非我的本意,但一想到能為西之園小姐盡點兒力就是榮幸,何況你也是敝公司的股東之一。公司對於股東租借公寓這類服務都是有明文規定的。”


    “可是,飯店的食宿要另記。”


    “這是我個人的招待。”


    “不用報酬?”


    “這個,現在……”他吞了口酒。“我已經要回一半了。”


    “另外一半呢?”


    “嗯……難以想象。”


    “塙先生,我……”萌繪放下酒杯。“很抱歉,我有件事必須明說。”


    “什麽事?”塙理生哉依然一派優雅。


    “我訂婚了。”萌繪直接了當地說,為此她之前還模擬了幾回。“我想您應該聽說了。如果您不知道,我真的會過意不去……”


    “我知道這件事,”他雙手交握放在膝上。“不是我自吹自擂,我搜集信息的速度沒有任何人可以勝過。”


    “嗯……”萌繪聳肩。“還好,那我就放心了。”


    “能讓你這麽安心,還真令我意外。”他笑著說:“嗯,或許我知道的比你想象中還多,隻要是我感興趣的都已手到擒來。請你千萬別誤會,我不會胡來。總之,目前為止我已如願以償的搜集到我想知道的訊息,沒有失誤。”塙理生哉加了幾個冰塊到酒裏。


    “我也是。”萌繪看著理生哉說。


    “嗯……”塙理生哉隻抬起雙眼和她對看。“我們……很像。”


    萌繪沒有說話。杯子裏隻剩卜冰塊,她感到一陣口渴,似乎還喝不夠……


    03


    在一家外表裝潢成米蘭風格,店內卻完全是日式居酒屋樣貌的日式海鮮餐廳裏頭,這間餐廳來客眾多,牧野洋子和反町愛正和一名年輕男子坐在吧台前一起喝酒。因為這名年輕男子剛剛扶起了肆無忌憚地笑鬧而摔了一跤的反町愛,自此他們三個人就聊開了。


    她們手上拿著一張滿是皺折的名片,藉由名片才得知他叫做鬆本卓哉。鬆本的年紀約三十上下,是個看起來稍嫌虛弱的男人,之前在大阪某大學工作,前陣子辭職進入nano craft現在是nano craft的員工,她們好奇鬆本說話為什麽沒有大阪腔,一問才得知原來他的老家在愛知縣,因為n大的洋子和小愛也是愛知縣人,對於在外地遇到同鄉感到很興奮,於是聽到答案的兩個人隨即發出衝天炮發射般的尖叫,引起店裏其他人的側目。但她們仍自顧自地說簡直就像是奇遇一樣。借著酒意發酵,三個人一下子又親近許多。


    同鄉敘舊的話題聊得差不多了,他們接著又討論起歐洲公園有什麽必看之處,不過鬆本卓哉似乎對自家公司的觀光設施不感興趣,最後,話題轉移到nano craft上。


    “公司在哪裏啊?是住園區裏嗎?”牧野洋子問。


    “嗯……”鬆本微笑。“是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喔。你們住哪家飯店?”


    “阿姆斯特丹飯店。”


    “哇,那……很接近了嘛。”鬆本竊笑著。


    “這樣笑很惡心耶!”反町愛眯起眼睛說。她全身的細胞根本就像海綿一樣完全浸泡在酒精裏。臉上表情就像能麵(注:“能樂”中演員所帶的麵具,雙眼眯成彎月狀,紅唇也笑成彎月的弧度。“能樂”與狂言、歌舞伎鼎足而立,號稱日本三大國民演劇。又被國際公認為全日本唯一的世界無形還產。)一般。


    “想趁半夜跑來我們房間?”


    “不是啦!”鬆本嚇了一跳,趕緊否認。“我們公司就在那間飯店正下方……哈哈,嚇到沒?非常地下……”


    “色狼?(注:日文中,”地下“和”色狼“是諧音。)”小愛提高音量。


    “地下!”


    “入口在哪?”洋子納悶地問。念建築係的她,腦中立刻浮現飯店周邊配置和平麵圖。“真是奇怪,我們剛剛明明繞過飯店外圍一圈……”


    “要保密喔,這可是最高機密。”鬆本稍微遠離反町愛,接近洋子說:“不能告訴別人,就當作我沒說過。”


    “不行喔,”洋子攤開手。“那你就不要再說了,我旁邊這個人口風不緊。”


    “你們公司是做什麽的啊?”反町愛湊過來。“啊,我知道了,機械怪獸,我說的對不對?還有會演奏音樂的大熊先生,還有……會跳舞的小豬。”


    “你說的是迪斯尼樂園吧?”洋子歎了口氣。“鬆本,你聽過水怪殺人事件嗎?”


    “當然知道。”鬆本摘下眼鏡擦拭。“不過那隻是謠傳啦,我不知道這件事怎麽搞得這麽大。”鬆本轉向小愛。“你猜錯了,我們公司才不製造機器人,我們的產品是軟件,硬件不在工作範圍內……歐洲公園裏的機械水怪是其他公司承包的。”


    “‘水怪事件’的謠傳一定是為了要招攬生意吧?”小愛拿起筷子伸向遠處的餐盤。“心機真重唷。”


    “不對不對!”鬆本聳聳肩。“不是啦……要宣傳的話我們有更具效果的營銷手法啊。再怎麽說……誰會相信機械怪獸會吃人。”


    “誰放的謠言?”洋子問。


    “聽說有人親眼看見。我是不太清楚啦,不過目擊者好像是公司裏的人……”


    “看見什麽?”吃著魚幹的小愛問。


    “就是看到死人啊。”


    “誰死了?”小愛問。


    “剛才不就說過了,是謠言……沒有人死啦。”


    “真無聊。”反町愛閉上眼睛呆滯地說,她現在的口氣跟她的動作完全搭不上,看樣子是真的醉了。


    “你們又是聽誰說的?”鬆本歎口氣後,恢複認真的表情。


    “我有個朋友就是喜歡調查這種事情。我們三個人一起來長崎的。”


    “那她去哪裏?”


    “跟nano craft的總經理約會。”反町愛突然發言。


    “啊,反町,說出來好嗎?”洋子發覺小愛露了餡。


    “約會?跟我們公司的總經理?”鬆本顯得一臉疑惑。


    04


    塙理生哉端著酒杯來回踱步。屋裏播放著氣氛合宜的古典樂,他說話的語氣像旁白一樣淡淡地持續著。


    透過交談,萌繪終於了解為什麽塙理生哉會有現在這般地位。他說話時總是像英文文法一樣用“我……”為主詞,他的分析雖然簡單,卻沒有虛構感,聽起來非常明確並且份量十足,如果用一句話來形容就是他充滿一種知性的力量。


    西之園萌繪始終都沒有離座,她喝了幾杯酒,還時而露出沉醉的表情。


    “西之園小姐相信這世上有天才的存在嗎?”


    “嗯,當然相信。”她點點頭。


    “何謂天才?”


    “擁有超越常人的能力?”


    “你說的‘超越’是指?”


    “我不是天才所以我並不了解。”


    “你見過天才嗎?”塙理生哉又坐在她對麵的沙發上。“曾經和你所認為的天才交談過嗎?”


    “我現在正在和一位天才交談。”萌繪微笑。


    “客套話就免了,”塙理生哉挑眉微笑。“我不是天才,記憶力或計算速度再強,都沒有什麽了不起的。”


    萌繪想起犀川副教授。她覺得目前所見的人當中,還沒有人能超越犀川,但是犀川又跟天才應有的形象有所差距。


    “比任何人都跑得快、跳得高,或扛得起重物,或許很有特色,但因為不會使用任何工具,我們就沒必要給予評價,”塙理生哉神情溫秈地繼續說明,“例如騎腳踏車比誰都騎得快,以這種腳程可以無條件進入郵局工作;就算身上有千斤重的噴射引擎,還能往上跳幾十公尺才叫跳得高;而隻操作吊車就能讓山崩塌才稱得上負得了重。種種顯示人類必須懂得如何使用工具,如果你說使用工具違反規則,那麽人也不應該穿衣服或鞋子,吃藥或食物才對。即便是奧運選手,為了將身心調適至最佳狀況,也會睡在有空調的房間。更重要的一點,世上有太多的動物比人類都跑得快、跳得高、力量大。所以,人類的價值不在與生俱來的能力,而記憶力的正確程度或計算速度,人類也可藉由使用工具得以改善。還剩下什麽可以證明一個人是天才?隻有敏銳的思考能力,這是人類被賦予的無與倫比的機能,好比計算機也戰勝不了思考精銳的棋藝名人。無論任何工具都無法戰勝的人,才是貨真價實地站在金字塔頂端的人物。”


    “這就是天才嗎?”


    “是的……”


    “我倒認為西洋棋或黑白棋的話,計算機那一方比較強。”


    “西之園小姐一直持相反意見呢。”


    “您的意思是我在故意唱反調嗎?”萌繪靠在沙發上問。


    “或許是。”塙理生哉點頭。“我知道好幾個被喚作天才的人士,雖然和他們交談過,卻仍不能理解,麵對麵說話也看不出來他們的才能在何處,即使到現在我還是摸不著頭緒。不過他們有一個共通點。”


    “共通點?”


    “嗯……”萌繪注視著他將琥珀色的液體倒入她的空酒杯。冰塊發出“喀啦”的聲響。


    “不混亂。”塙理生哉低著頭說。


    “不……混亂?”


    “沒錯,人格不會混亂。”將酒杯放到萌繪麵前,他抽了一根煙。“不僅是人格,所有的概念以及價值觀都清楚分明;善與惡、真與偽、明與暗,人類通常處於兩極的夾縫,尋找自身定位,相信一個固定居所,尋求中庸並妥協。但天才不這麽做,因為他們可以同時悠遊於兩極。”


    萌繪的耳朵接收著語言,卻與腦中的理解力產生落差。她伸手端起酒杯,含一口冰涼液體,連同塙理生哉的奇妙言論一塊兒下肚。她一瞬間感到汗毛直豎,為此顫抖了一會兒。


    不混亂?同時存在?萌繪再度想起犀川。犀川那沒有形體卻複雜的思考概念,像是漂浮空中無數的懸浮粒子,又像是星體運行一般特立獨行地自轉。我在想什麽啊……好像被催眠了。


    嗯,犀川老師……為什麽……


    “我們一介凡人若不把事情單純化就無法吸收,不過是一隻普通的器皿;因為隻有一隻,隻好混合所有盛裝在其中的事物,然後平均化。我們並無法一一分門別類而便於享用。不,就算是有好幾個器皿,吃得下去的隻有一種,到最後隻能選擇一個,處處受限。困住我們思考的概念就是我們認為自己隻是一個人。”


    “自己……是一個人?”萌繪有點恍惚。


    “眼睛所見的隻有一副軀殼,軀殼裏有一個生命,死亡的時候一齊消滅,所以活著的時候也是一個人。就是這種錯覺設限了人類的能力。悲傷的時候不能快樂,憤怒的時候不能開心,隻要對得起良心的事情就不是壞事,最新的信息可以換取舊的情報,0加l等於1,0乘以1等於0。計算、處理、收納、參照、消去,結果都隻有一個答案。此種伴隨單純化的統合觀念隻會扼殺自己的能力,這就是普通人。但天才不是,他們從小就知道諸多的不合理及不自由,是無論怎麽計算都沒有正確答案。所以他們的心裏恒存著算式,但普通人心裏隻有答案,這就是天才與平凡人的差別。因此,就算計算機也模仿不來,人類創造不出不會運算的計算機。”


    萌繪無法咀嚼塙理生哉的最後一句話,她搖搖頭。


    “抱歉……我……好像醉了……”她選擇適當的話說:“時間也不早了……”


    “說的也是。”塙理生哉看看手表。“我送你出去吧。”


    “不用了……”


    萌繪想站起來。她的意識清醒,身體卻失去平衡,逼的她手撐在沙發上。酒杯傾倒在桌上,液體沿著桌緣流下,冰塊也緩緩滑動。不知為何,萌繪失神地看著眼前這幅等速度運動,冰塊順著液體掉落到地毯上。


    “對不起,我……”話說到一半,意識不清的萌繪又坐回沙發上。


    她閉起雙眼,周圍一片黑暗。


    怎麽了……是貧血嗎?才喝這麽一點酒也會醉?身體變得好重,站都站不起來。好像有什麽話非說不可……


    “你還好嗎?”塙理生哉的聲音變得好遠好遠。


    05


    回複意識時,萌繪覺得自己正在行走。然而,感受得到自己的步調,卻感覺不到自己的雙腳,張開眼睛,什麽也看不到。因為室內很暗嗎……或許是視覺暫留的關係,萌繪覺得遠方有好幾道光束。


    頭好重,身體卻異常輕盈,她不知道身在何處,但身體有種跌跌撞撞的感覺,萌繪心想身體一定是像科幻小說裏的機器人遭到支解吧。但是她卻感覺到自己在走路,這裏的溫度不冷也不熱。現在是冬天還是夏天呢?她知道正在呼吸,那是自己的呼吸。


    塙理生哉到哪裏去了?


    “這是哪裏?”她聽見自己的聲音。


    既然聽見了,表示耳朵還在。感覺上,她正一點一點地恢複知覺。彷佛微微蜷曲的身體慢慢得到解放似的……坐在柔軟的床還是沙發上?她總算發現有人抱著自己過來。


    好黑!這裏為什麽可以這麽暗呢?可是又好像看得見遠處的光線,那裏晃動著白色的光……可是晃動的到底是光影還是自己?嘴巴接觸到冰冷物體,接著液體緩緩留入口中,她使不出力氣抗拒。隻好喝下沒有味道的液體。好像有人正在喂她喝水。有人正在照顧喝醉的自己……是管家諏訪野嗎……可是她人在長崎,不可能是諏訪野。


    思考斷斷續續地,她記起現在是冬天,她感覺不到她的手在哪裏。


    “不要緊的。”耳邊傳來低沉的男性嗓音。


    是塙理生哉!萌繪想別過頭看看塙理生哉在哪裏卻仍動彈不得,加上現在依舊處於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她也無法知道塙理生哉的方向。


    “這是哪裏?”萌繪終於吐出一句話。


    沒有響應,空間裏僅剩寂靜……不,最初這裏就隻有寂靜存在著。這是哪裏?之前斷斷續續的意識開始可以連貫在一起,萌繪此時驚覺自己可能處於危險的狀況,想要挪動身體,身子卻還很僵硬。一股危險的恐懼向萌繪衝擊著。


    “這是哪裏?”她問:“我……很不舒服。”


    沒有人回答她!遠處傳來不知名的聲音,此時她可以稍微轉動脖子了。


    突然,有人摸了她的臉頰。


    眼前一陣明亮,出現一張女人的臉孔。萌繪深吸口氣,看見照明的光線就在女人的附近,小小的白色光源非常刺眼。女人將湊近萌繪的臉孔移開,背著光站在她麵前,是一位長發、身材纖細的女性。


    “你是誰?這是哪裏?”


    “西之園萌繪。”響亮的嗓音,卻像囈語一般。


    這個聲音讓萌繪不寒而栗,她想往後退,身體卻瞬間注入一股力量,壓迫到手腳,完全無法動彈……不逃走不行!


    “你記得我嗎?”女人優雅地說:“我剛才的招呼語,你是不會忘記的。”


    “真賀田四季……博士。”萌繪好不容易開口,此刻她覺得更不舒服,除了頭暈還想嘔吐。


    “放輕鬆,”真賀田四季略帶嘲笑的口氣說:“你長大了呀!”說著又笑了起來。“這也是招呼語,很可笑吧?無意義的東西為什麽會那麽可笑?”


    “你在這間研究室工作嗎?”


    “是呀。”


    “你一直躲躲藏藏?”


    “躲誰?”


    “警方。”


    “對。狗追著狐狸不放,但是狐狸可以逃到天涯海角,狗便追不上。狐狸是自由的,但狗不是。”


    真賀田四季靠在身後的桌子,桌上有一盞台燈。真賀田一襲黑衣,露出的手腳白皙到像壓克力一樣可以反射出光芒。萌繪總算看清楚她端正在長發中央的臉龐、藍色的雙瞳和緊閉的紅唇,真賀田四季……這位撼動世界的天才科學家。


    在萌繪的印象中,她今年應該是三十二歲,但眼前的這位女性看起來更加年輕……不,她怎麽看都不像是個活生生的有機體,反倒像個假人。


    “西之園,我真想見到你。”真賀田微笑。


    “是塙先生帶我來的?”


    “那個人非常理解我。”


    “您有什麽目的?”


    “目的?”她吐了一口氣,下顎微微上揚。“這算是語言嗎?限製行動的目的隻能有一種,然後還原成語言,就能獲得精神上的安定嗎?”


    “可以。”


    “你真是低層次啊。”


    “是的。”


    “你隻是說笑,或者這就是你人生的全部?”真賀田笑著說:“無論是何者都無所謂。像是一片麵包嗎?還是人類曆史的全部?在我看來都如出一轍。我想你應該明白。”


    “你想對我怎麽樣?”


    “對你?我不想對你怎麽樣,你就是你,不是我該知道的。”


    “你說謊!博士幹涉別人、入侵別人的精神並且動搖……為什麽要那麽殘忍?”


    “你的反應很有趣。你見過三棱鏡吧?我最喜歡萬花筒了。怎麽樣?是不是跟那個很像?你的腦中是不是也有個萬花筒?”


    “請你不要把人類跟那種東西混為一談。”


    “三菱鏡絕對也是這麽想。萬花筒裏五彩繽紛的碎片說不定也這麽想,而往裏頭看的你隻覺得它們很美。在你的認知裏,三棱鏡隻是無意識地反射光線,碎片僅受到重力影響移動,而更上一層的你用一種不存在人的意誌的方式,隻有用美的觀感去欣賞。”


    “美的觀感就是意誌。”


    “但實體並不存在,有的話也僅是腦波的移動。”


    “請讓我回去,我很不舒服。”


    “我之前和犀川老師通過電話了喔。”


    “啊?”


    “他後天應該也會過來見我,我十分期待。”


    “跟犀川老師見麵……你想要怎麽樣?”


    “跟你沒有關係。”


    “有關係。”


    “不知長進的人。”真賀田麵無表情。“我第一次見到的你充滿了魅力,個性分明;後來相見則覺得你有種與世隔絕的稀有感。但現在這些感覺都已經消失了,我感興趣的人再也不是你了,西之園。”


    “榮幸之至,我不想成為博士的研究對象。”


    “為什麽你選擇著地了呢?明明在天空飛翔會自由地多,為什麽你忘記了自己的能力?”


    “那都無所謂。我……隻想變成一般人。”


    “一般價值是誰訂定的?戀人很可親、孩子很可愛、生命是重要的、從前是懷念的……這些是誰訂出來的?”


    “誰訂的都好,我能認同。”


    “這些隻是不起眼的器皿喔,”真賀田微笑。“為了裝進小器皿就產生必要遵守的約束,為了調味而加入假想建構的道德和裝飾。為什麽不看清本質?”


    “我不想看清。”


    “因為恐懼嗎?”


    萌繪朦朧不清的頭腦隻能反芻真賀田四季的一字一句。


    “對,我害怕。”


    “的確很恐怖,成為不了器皿中一份子的那種恐怖感。就像是怕被打的孩子下意識地舉起手反抗,這種反射動作就是支配人類社會的起源……”


    “請讓我回去!”萌繪的聲音顫抖。“拜托,讓我……”


    “你害怕嗎?”


    “拜托,我……”她哭了起來。


    “西之園,你別哭。”


    “我求求你……”


    “對不起喔,”四季突然變得溫和起來。“我並不打算帶給你困擾,所以你別哭。”


    “求你讓我回去……”她泣訴著,“我很不舒服。”


    萌繪真的覺得自己快要昏厥了,視野變得極度狹小,這是她貧血暈倒前的預兆。她決定閉上眼睛,藉此斷絕與外界的聯係,這是她現在唯一具有的防衛能力。


    萌繪心想,博士最後溫和的那句話跟之前宛如銅牆鐵壁的思想宣言充滿矛盾。也許,就像塙理生哉說的一樣,天才並不會感到矛盾,而是能站在不同情緒的兩端。


    “你今晚應該會看到十分神奇的事吧。”四季的話讓萌繪張開眼睛。“無論如何,你們的任何裝飾都沒有意義,裝飾的同時,你們也會理解不安定的假象。”


    “會發生什麽事?”


    “有人會死。”


    “請你停止!”


    “隻有上帝能阻止死亡。”


    真賀田四季把手伸向白色光線,仿佛暗示著這道光芒一旦消失,世界也將滅絕。


    “求求你不要這麽做。博士……”


    萌繪突然覺得好冷,再度闔上雙眼,她感受到血液的流動與呼吸-此刻隻有呼吸跟心跳像時間一樣,規律且穩定地持續。


    06


    “你看,就是那個。”反町愛朝著身後大喊。


    牧野洋子回頭看著小愛指的碼頭角落,打上燈光的海盜船前方有頭巨大的機械水怪,光是頭部看起來就有兩公尺高,天色已晚的關係,看不清楚其他部分,但浮出海麵的身軀至少有五、六公尺。洋子慢慢接近,避開街燈的光線來到最靠近水怪的建築物旁,雖然隻看得到影子,但由此可知機械水怪的身體分成若幹關節,與一旁的小屋連接在一起。小屋可能是機械室或操作室,讓水怪可以像挖土機一樣移動。


    “看起來好惡心。”反町愛說。


    “我們回去吧,萌繪應該回去了。”洋子建議。


    “說什麽回去……”小愛笑著說:“我們應該見機行事,先不要回去吧?走啦,我們去飯店樓下的酒吧。”


    “還要喝喔?”


    “喝多少我都可以啊,你呢?”


    “嗯,那……我們先回房間看看,萌繪在的話就一起去,如果不在,我們就離開房間不回去。”


    “你太聰明啦!”


    兩個人繼續往前走。盡管晚風異常刺骨,但她們穿得夠多,身體還是感到暖和;跨過橋再往前走幾步就是飯店的廣場。投射燈上佇立著教堂的鍾樓,洋子瞥了一眼,走進飯店中庭的拱門。經過大廳櫃台,來到電梯門口前,反町愛走去酒吧瞧了瞧又轉回來。


    “那裏真不錯,”小愛一麵走進電梯一麵向洋子報告。“萌繪跟那個總經理會不會就在裏頭。”


    “不可能啦。對方是總經理耶,一定有自己專用的接待室吧?”


    “好危險呀。”


    “剛才萌繪不是說她要換衣服嗎?這次出來她的行李重的要命,可能就是因為要跟那個人見麵喔。”


    “那家夥的衣服多,是大家都知道的啦。”小愛攤開手說。


    “咦,是喔?”


    “該怎麽說……有錢人家的千金小姐啦。”


    “嗯,我知道她家很有錢。”洋子表示理解。“萌繪的父親是做什麽的?”


    “唉呀?牧野,你不知道喔?”


    “嗯。”洋子點頭。大學入學以來,她從未聽萌繪提起家裏的事。


    “太好了!”小愛說著,電梯門剛好開啟。“解說的事情就交給我吧,當成等一下喝酒的下酒菜。”


    二人用門卡打開三四三號房門,房內一片安靜。


    “我就說還沒回來。”小愛說著往裏頭走,突然又繞了一圈回到門口。她張大眼睛,示意洋子放低音量。


    “咦?她回來了?”洋子小聲地說。


    “睡著了。”小愛用氣聲說話。“你過來看。”


    “哇,真的耶……”


    她們躡手躡腳走到房裏,隻見西之園萌繪仰躺著休息。


    “來嚇嚇她。”小愛說。


    洋子和小愛噤聲來到床前。


    萌繪的臉色蒼白,呼吸聲明顯。她張著嘴,頭剛好別向洋子站的地方,一隻手枕在頭下,另一隻手往牆壁方向伸展。她一身淺藍色的絲質長洋裝,腳上還踩著高跟鞋。


    小愛拚命忍住笑意看著洋子,為了取得默契,她搖搖頭,接著兩個人同時“哇”的一聲大叫。


    “起床!你這個笨蛋!”洋子搖晃萌繪的身體,小愛跳到床上,跨在萌繪身上。


    “絕對饒不了你!給我起來!你這個變態!”


    萌繪皺起眉,眼睛沒有張開。


    “搞什麽!”小愛伸手捧住萌繪的臉。“你拋棄我們去哪裏啦?喂!”


    萌繪動了動,長長的睫毛往上抬起。


    “是小愛嗎?”萌繪嘶啞地說。


    “沒錯,就是小愛我!給我起來!”小愛靠近萌繪的臉。“我要下手咯!”


    “等一下!”一旁的洋子伸手阻止。“萌繪?你還好吧?身體不舒服嗎?”


    小愛放開萌繪,萌繪雙眼無神地看著洋子。


    “她又貧血啦!”洋子對小愛說。


    “貧血?”小愛皺起眉。


    “萌繪?”洋子靠近她,這不像平常的萌繪,竟沒有回答洋子的叫喚。


    “我好不舒服。”過了一會兒,萌繪總算開口。


    “要喝水嗎?”洋子問。


    反町愛趕緊跳下床,飛奔到櫥櫃旁端來一杯水。


    “你是喝太多了嗎?”小愛遞上水杯說。


    洋子扶著萌繪起床,把枕頭墊在她背後,然後接過小愛端來的杯子喂萌繪喝下。萌繪用手扶著杯子,狀似痛苦地喝下。


    “沒關係……”喝了半杯左右,萌繪抬起頭。“已經不要緊了……”


    “根本不像不要緊的樣子。”小愛坐在床前說。


    “謝謝。”萌繪把杯子交給洋子,歎了口氣。“是誰把我送回房間?”


    “送回來?”洋子重複著萌繪的話,跟反町愛互看了一眼。“我不知道,我們才剛回房間。l


    “然後我已經在房裏了?”萌繪問。


    “嗯……不是你自己走回來的嗎?”


    “不是。”萌繪搖搖頭。


    “你是醉到不省人事嗎?”小愛問。


    “我不知道……”萌繪又是搖頭。“幾點了?”


    “十一點半,”小愛看著一旁的電子時鍾回答,“你是跟總經理在一起吧?”


    萌繪點頭,洋子把杯子放回櫃子上,但視線一直在萌繪的身上。


    “發生什麽事?”洋子坐在床邊。


    “我跟塙先生見麵,然後說話。”萌繪麵無表情,說到這裏就停了下來。


    “之後呢?”洋子問。


    萌繪撐起身體,雙腳放在床下,麵向洋子。


    “喝酒的時候,不知不覺就恍惚起來……”


    “果然喝醉了吧?”小愛有點發噱的語氣,神情卻很嚴肅。


    “嗯,或許吧……”萌繪沒有反駁,臉部表情僵硬。


    “然後呢?”洋子接著問。


    “然後……”萌繪臉朝下,露出複雜的表情。她眯起眼睛、皺起眉,一副拚命要想起某件事的樣子。


    “上床了?”小愛開玩笑地說。


    “反町!”洋子瞪著小愛,伸出手示意她閉嘴。


    “然後……”萌繪說著。抬起頭,她的眼睛充滿淚水。


    “萌繪?”洋子把手放在萌繪膝上。


    “然後……”萌繪雙頰的淚水落在膝上。“我不知道……我做了一個好可怕的夢……”


    “喂,怎麽一喝醉就哭啦。”小愛站起來往窗邊走。


    “做了什麽夢?”洋子問


    “不是夢……”萌繪一隻手撫著臉,話都說不清楚。


    “如果不想講就算了喔……”洋子小心翼翼地說:“但至少告訴我為什麽你要哭好不好。”


    “謝謝。”萌繪突然站起來。“對不起,我沒事了。”她一說完就像逃離現場一樣快步走進浴室。


    看著窗外的反町愛點起一根煙,直接坐在一旁的位子上,口中吐出的煙摻雜著歎息。


    “她沒事吧?”洋子碎念。


    “如果跟著她一起去就好了。”小愛說著又把頭別向窗邊。


    浴室裏不時傳來萌繪的咳嗽聲以及持續不斷的水流聲。


    07


    在等待萌繪從浴室出來的空檔,牧野洋子和反町愛坐在窗前的座位上閑聊,也拿了櫃子上的茶包泡茶。小愛一麵抽煙一麵談論萌繪家裏的事,除了洋子原本知道的,包括萌繪的父親曾經是n大校長這件事,還有萌繪高二的時候,雙親死於飛機事故,而身為獨生女的萌繪後來一直跟管家諏訪野住在一起的事情。


    洋子一直知道小愛大學重考過一年,所以才和她是同一屆,但她不懂聰明的萌繪為什麽也會在同一屆,她不認為以萌繪的程度會需要重考,這次經由小愛的解說她才知道,萌繪在雙親發生事故後曾休學一年的事情。


    “原來是這樣啊……”洋子不禁喃喃自語。


    隨後洋子又從反町愛的口中得知,她和萌繪所就讀的女校一向是以高升學率著名的,而且萌繪總是每個學年的第一名資優生,以她的程度,無論想進哪所學校都沒問題,會選擇離家近的n大學。依照小愛的說法是——“永遠的戀父情結”。


    然而雙親過世後,經過一年休學的西之園萌繪,把留到腰際的長發剪短,上了大學,她更變本加厲地剪短。個性和高中時代的她截然不同,衣著跟妝扮都變得很時髦。就是牧野洋子剛認識萌繪的模樣。


    “不過,現在她又慢慢回到以前的樣子。”反町愛說:“絕對是因為你們老師啦。”


    小愛口中的老師就是指犀川副教授,是洋子和萌繪的指導教授。其實萌繪從小就認識犀川,因為犀川是西之園恭輔博士的學生。萌繪的父母去逝後,犀川就取代了萌繪心中父母的角色。不過這些都還是反町愛個人的說法。


    “這個犀川老師最好早點跟誰結婚去啦,這樣萌繪就會死心了。你們係上那個男人婆助教不是也結婚了?”


    “咦,你還真清楚。”洋子有點驚訝,或許萌繪有跟小愛提起國枝桃子助教結婚的事,但應該不會用“男人婆”這種字眼。


    “啊……嗯,知道一點。”小愛一時訕笑起來。“我很八卦的。”


    雖然洋子不太理解小愛這句話背後的含意,但因為萌繪出來,便不想再追究下去了。兩人不發一語觀察著萌繪,她走出來拿換洗的衣服,又回到浴室,看也不看洋子她們一眼。反町愛又抽了一根煙。


    “尤其是……大一暑假那年,你們那個組跑到某個地方校外教學。”


    “大一?這我就不知道了。大四才要選組呀。”


    “嗯,可是那位小姐大一的時候就跟著去啦。當時剛好也是弓箭社的暑訓,她居然翹掉跑去參加那個校外教學,因為我大一正好是副社長,所以記得特別清楚。那次旅行回來,她就變了一個人。”


    “你說萌繪?”


    “對!”反町愛點頭。“總覺得她故作開朗,變得很成熟。該怎麽說咧……好像要昭告天下她已經是個大人了……”


    “我跟萌繪變成好朋友應該是在暑假結束之後……”


    “所以一定是那個老師……叫什麽名字啊?”


    “犀川老師。”


    “對對……萌繪鐵定是在那次暑假的校外教學跟那個犀川老師搭上線了,接著全變了樣。我也講不清楚!反正就是不一樣了喔,我不會看走眼的喔,這個消息來源很可靠的。”


    “是嗎……”洋子歪著頭苦笑。“犀川老師看起來不會做那種事啊……而且萌繪到現在還是和老師有點距離的。”


    “她是演技派的啦,你不要被騙了。”小愛搖搖食指。“才大一就又變得跟高中時沒兩樣了,你不覺得有點怪異嗎?一定不尋常。”


    “喔……”洋子點點頭。


    “後來動不動就是犀川老師長又犀川老師短的。”


    “嗯,真的是這樣。”


    “對吧?”小愛皺著眉。“真是的……也不懂得害羞。”


    “我已經習慣了。”


    “身為她的朋友……我很想好好教訓她。”


    “為什麽?如果真的喜歡也沒什麽不好。”


    “因為是戀父情結嘛。”


    “我覺得戀父情結不錯。”


    “才不!”反町愛堅決反對。“不行,我不準。”


    “為什麽?”


    “嗯,我也說不清楚……反正不好啦。”


    不知不覺就是一口關西腔的反町愛將煙撚熄。牧野洋子此時才開始注意到反町愛的性格,比她想象中更細膩也更保守……沒錯,其實打從見到小愛的第一眼,洋子就有這種印象了,就算沒有機會多聊兩句,從小愛的穿衣風格也可以略知一二。


    萌繪又從浴室走出來。洋子和小愛再度中斷對話。


    卸了妝的萌繪頭發微濕,穿著t恤跟牛仔褲,外搭一件襯衫。正在整理行李的她突然看著洋子她們。


    “想喝茶嗎?”洋子問。


    “對不起,占用浴室那麽久。”萌繪說。


    “要抽煙嗎?”小愛說。


    “嗯,好。”


    萌繪向她們走過去,小愛遞給他一根煙並幫她點火,萌繪歎著氣,一道把煙吐出。露出了微笑,令洋子放心許多。


    “唉……還是有點不舒服,”萌繪笑嘻嘻地露出一邊的酒窩。“我可能真的喝多了。”


    “隻是這樣?”洋子問。


    “不是。我想告訴你們……”萌繪輕輕搖頭,抽了一口煙,再緩緩地吐。她看著小愛跟洋子。“你們願意聽我說嗎?”


    “當然願意。”洋子點頭。


    “小愛,對不起喔,這件事有點沉重。”


    “你快說啦。”


    西之園萌繪提及的內容,竟是三年前的舊事,而且很湊巧就是反町愛剛才提到的大一校外教學,事件地點是位於妃真加島的真賀田研究室。西之園萌繪和犀川副教授在那間研究室被卷入一起殺人案件,遭遇到各種不可思議的狀況。密室裏發現一具他殺的屍體,死者穿著結婚禮服。


    西之園萌繪在那次事件遇見研究室的靈魂人物——天才科學家真賀田四季。她在十四歲的時候,因為涉嫌殺害自己的父母遭到逮捕,最後無罪釋放。萌繪等人造訪的暑假,正好在事件發生的十四年後,於是當時二十八歲的真賀田四季,對十六歲遭到喪親之痛的萌繪,進行某種開導,將萌繪為了從打擊中站起來,無意識隱瞞的記憶,以及刻意扭曲的精神狀態一一分析。


    從那次之後,萌繪終於可以從雙親死亡的痛苦中走出來。


    “所以就某個程度而言,真賀田博士是我的恩人,”萌繪緊閉雙唇點頭。“但我無法認同博士的行為。那個人把其他人當作程序中的一道指令;對她來說,殺人就等於刪除磁盤上的檔案一樣。”


    這段突如其來的離奇故事令牧野洋子有些招架不住,她一麵默默聽著萌繪訴說,一麵努力理解故事內容,還有這件事跟剛才萌繪掉淚有什麽關連。


    “我知道了,所以呢?”洋子緊接著問:“剛才發生什麽事?”


    “我見到真賀田四季。”


    “啊?”洋子放大音量。


    “在這裏?”小愛坐正。


    “嗯……”萌繪略低著頭回答,“跟塙先生見麵後不久,我就被帶到真賀田博士的房間裏。我一定是被下了藥,因為我的身體完全動不了,意識也不清楚……但我確定跟博士見到麵也說了話,那不是夢。真賀田四季博士就在這棟飯店或附近的建築物裏。”


    “要不要先報警?”洋子說。


    “嗯。”萌繪點頭。“我有想過,可是我不知道博士確切的藏身地點,雖然肯定nano craft就把博士藏在某處,但這件事情一定小簡單,貿然報警也沒有人會支持我們的看法。”


    “就算這樣,還是先報警比較……”


    “我會的,”萌繪點頭,咬著下唇。“等一下我會打電話給愛知縣警局。”


    “這個叫做真賀田四季的家夥恨你嗎?”反町愛問。


    “不,我沒有對她做什麽,況且她不是個跟著一般價值觀走的人。”


    “為什麽她會跟你見麵呢?”小愛又問。


    “也許……想引起犀川老師注意。”萌繪回答。


    “犀川老師?”洋子不解。“什麽意思?”


    “三角關係?”小愛一臉納悶。


    “不是啦!”萌繪反駁。“不是這樣。總之,她不是普通人,她的人格令人難以揣測。”


    “連想象都很難吧。”小愛笑著,沒再繼續說下去。


    “你們有注意到那裏的便條紙嗎?”萌繪站起來,拾起床上的手提包,從裏頭拿出一張紙片。“我一進房間就看到電話旁放著便條紙,可是沒太在意。不過我確定當初上麵沒有寫字。後來當你們出門的時候,我人正在浴室裏對吧?就是這段時間,有人走到我的房間寫了這些字。”


    “真的假的……”


    洋子和小愛盯著萌繪手上的便條紙。


    “死亡的獵物,得償宿願的死亡。世人的彷徨,皆在溝底……”洋子照著念出來。“這是什麽?”


    “惡作劇。”萌繪微笑。


    “什麽意思?”


    “謎語吧,想問我接下來的一句是什麽。”


    “謎語?”小愛歪著頭。“接下來的一句?”


    “我不懂。”洋子說。


    “我也不懂。”小愛也看著萌繪。


    “嗯……”萌繪微笑。“我一看到那幾句話就猜想不會是你們寫的,你們應該不會想這麽多。”


    “可惡,你是什麽意思!”小愛嘟起嘴。


    “因為……”


    “不像你們的思考模式嘛。”萌繪一針見血地說。


    “你不覺得句子裏包括‘死’這個字很毛嗎?”洋子說:“如果隻是惡作劇這樣做也未免太差勁了。”


    “話說回來,真的有人溜進房間裏嗎?”小愛一臉擔憂。


    “嗯……而且下一句話是……”萌繪把那張紙放在桌上。“西之園萌繪之死。”


    “啊?”


    “為什麽?”


    “這幾句話是日文中的回文。”


    “回文?”


    “嗯,就是順著念倒著念都有意義的句子……”小愛拿起紙張再看一次。“哇!真的耶,太誇張了……”


    “啊,真的是……”洋子也總算明白。


    “可是我沒有被殺。”萌繪輕描淡寫地說:“可能隻是恐嚇……也沒有要求什麽。所以我覺得最後那句不是死亡的‘死’,而是老師的‘師’,西之園萌繪之師,就是犀川老師的意思。”


    “咦?我不懂。”洋子不解。


    “‘希望獵物死亡’,指的是可以吃的動物是為了被吃而生,而世上的人,根據真賀田博士的說法指的就是網絡。至於‘溝底’的話,我隻能想到是流水經過的通道,指的是我們思考上的限製。”


    “還真深奧啊,”反町愛嘟著嘴說:“所以這些是真賀田四季寫的咯?那個人偷偷闖進我們的房間……等等,如果真的是她,我們不就慘了?”


    “不一定是本人啊。”洋子說。


    “討厭啦,怎麽搞得我發毛了。”小愛皺眉。


    “說的也是……”萌繪點頭。“所以我才決定要跟你們說。”


    “現在情況很危險嗎?”洋子問。


    “我不知道,但是可能離我遠一點,你們會比較安全。”


    “現在可不是假裝堅強的時候,”小愛立刻說:“三個人裏麵,就屬你看起來最柔弱了。”


    “要跟飯店的人說嗎?”洋子站起來。“尋求協助會不會比較好?”


    “等等……那個人有房間的鑰匙喔,”萌繪緩緩地說:“塙總經理將真賀田四季藏在公司裏,而這裏又是公司旗下的飯店,研究室就在飯店的正下方。”


    “那該怎麽辦?”洋子焦躁地搖著手。


    “我們先撐到早上再說,盡量不要睡……”萌繪回答,“到了早上我們再離開飯店去找警察,現在不能輕舉妄動。”


    “搬個家具把門擋住如何?”洋子回頭看房門。


    此時飯店電話突然響起,使得反町愛發出尖叫聲。


    08


    “西之園。”是犀川的聲音。


    “犀川老師……”萌繪忍不住驚呼。


    “你見過真賀田博士了?”


    “對……”萌繪被犀川的問話嚇住,但她仍緊握話筒回答,“我見到她了。”


    “她說了什麽?”


    “她說你會過來。”


    “這樣啊……不過明天我還有會要開,可能不會去喔。”犀川一派輕鬆地回答。


    “你不要來,我們明天就回去了。”


    “西之園,飯店附近有公共電話嗎?”


    “我有帶手機。”


    “手機不行。”


    “嗯……外頭有公共電話。”


    “十分鍾後我再打電話給你。”犀川說完,報出了一組電話號碼,前麵是關西地區的區碼,萌繪暗暗背了下來,老師現在在哪裏呢?萌繪掛了電話。反町愛和牧野洋子則站在萌繪身後。


    “犀川老師要你做什麽?”洋子問。


    “我去外麵打通電話。”萌繪從衣櫥取出外套。


    “我也去,”小愛也拿了外套。三一個人一起去吧。“


    “也好,”萌繪點頭。“這樣比較安全”


    三個人匆匆穿上外套,離開房間。筆直的走廊上看得見底端,整個走道上沒有其他人。她們避開電梯,由走道最底的樓梯通往一樓大廳,櫃台沒人,她們悄悄地通過自動門出去,快步走過拱門。


    室外的氣溫似乎更低了,但幸好風並不大,夜空中星光閃爍。她們沿著步道往廣場前進。


    晚上十一點,歐洲公園內所有的店麵部關門了,而現在已經是半夜十二點牛,除了她們三個,沒見到其他人在路上走動。


    夜間的燈光寂寥地照住街道上,歇業的店鋪像碼頭邊的倉庫毫無生氣。她們眼中的廣場正中央是打上燈光的教堂建築構圖,順著她們行徑的路線慢慢變化,像是置身於風景明信片中,又宛如計算機繪圖的情景。


    紫色的深夜背景,冷冽的空氣仿佛部凝結成塊,星星像恐懼墜落般的在空中晃動。到處都有貓的眼睛在閃閃發亮,也許,貓的眼神也意味著墜落。


    這種氣氛,就像是會見到一群鐵皮做成的士兵跟騎著大象和敲鑼打鼓的人偶正在廣場另一側遊行。這些玩具們一定也是靜悄悄地前進吧。腳踏車上有三個魔術師,柵欄裏有來回踱步的老虎,雜技團裏有的人爬上堆棧的玻璃杯,有的則踩在大球上。廣場像是玩具箱的底部,但其實除了幻影之外,什麽也沒有。廣場又恢複寂靜,她們來到教堂的另一側。就在圓柱型廣告看板附近有一座複古的電話亭,萌繪等人默默地走上前。


    “房間的電話被竊聽了……”萌繪低聲解釋,“所以犀川老師叫我出來打給他。”


    “不能用手機嗎?”


    “手機的頻率更容易竊聽。”


    萌繪獨自進入電話亭,距離犀川指定的十分鍾還剩下三分,她念出背誦的那組號碼,按下數字鍵後,電話立刻接通。


    “是我。”犀川說。


    “我在飯店外打的電話,應該沒問題。”


    “我在橫濱撥給你的那通電話被竊聽了,”犀川先一步說:“你們的房號是三四三對吧?”


    “沒錯。”


    “後來真賀田博士打電話到我搭的那班新幹線上。”


    “在這之後,我見到了真賀田博士。”


    “你先通知你叔叔或鵜飼先生……”犀川說,萌繪的叔叔是愛知縣警部長西之園捷輔。“再請他們聯絡長崎警方,明白嗎?”


    “好。”萌繪點頭,她也是這麽想。“老師,你人在哪裏?”


    “我在往長崎的路上。”犀川回答,“剛才我是怕被竊聽才說謊,不過學校有會議是真的啦。我一回到那古野就開車上高速公路,現在人在神戶。”


    “你要開車過來?”


    “因為這時候沒有新幹線啊,而且就算到了博德還要轉車。”


    “大概還要多久才到?”


    “嗯……早上會到。”


    “老師,你不要逞強。”


    “我已經在逞強啦,我要振作精神熬夜開車。對了,絕對不要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情,就說我還在那古野。”


    “好,你要小心。”


    “等一下趕快報警。”


    “好。”


    “再見。”


    “老師……”


    “什麽事?”


    “你要小心。”


    “你也是。”


    掛上電話抽出卡片,萌繪又把電話卡放進去按著號碼,她先打電話到叔叔家,可是沒人接;鈴聲響了至少十聲,萌繪才放棄。萌繪接著撥打愛知縣警局搜查第一課鵜飼大介的住處。萌繪會背下所有認識的人的電話。


    第五聲鈴響。


    “喂……我是鵜飼。”半夜被吵醒的恍惚聲音。


    “鵜飼!我是西之園!”


    “啊……西之園小姐。是,是的!”鵜飼立刻打起精神回答,“有什麽事?”


    “抱歉這麽晚打電話給你。我人在長崎。”


    “九州島的……長崎?”


    “對……有一件事情很緊急,我剛才打電話給叔叔,可是他沒接。”


    “部長這星期到國外出差。”


    “啊,原來如此……所以阿姨也跟去了,”萌繪點頭。“鵜飼,我有事要麻煩你。”


    “好,請告訴我。為了西之園小姐,鵜飼大介願意……”


    “夠了夠了,你去拿紙筆記下來。”


    “好,好的。請稍等……好了,請說。”


    “真賀田四季在長崎,我跟她見麵了。”


    “真賀田四季?啊!那……那位真賀田四季嗎?”


    “請記下來。”


    “是。”


    “真賀田博士潛伏在長崎歐洲公園裏一家名叫nano craft計算機軟件公司的研究室。情況緊急,請立刻派人前來。”


    “nano craft是嗎?”


    “對。”


    “明白了,我會立刻處理。”


    “拜托你了。”


    她掛上電話。電話亭外的反町愛跟牧野洋子神色凝重地盯著萌繪。萌繪比了一個“沒問題”的手勢,她再度拿起話筒,按下一一〇。


    “你好,這裏是長崎警察局。”


    “我是住在歐洲公園裏某飯店的遊客,目前遭到可疑人物脅迫,請問我可以申請保護嗎?”


    “請問貴姓?”


    “西之園萌繪。”


    “西之園小姐,你一個人嗎?”


    “不,還有兩個朋友。”


    “請告訴我你們住哪家飯店。”


    “阿姆斯特丹飯店的三四三號房,”萌繪回答,“可是我們現在不在飯店裏,房裏的電話被人竊聽了。”


    “誰竊聽了你們的電話?為什麽要這麽做?”


    “詳細情形我之後會解釋。”萌繪一絲不苟地說,這種方式特別能取信於人。“你們能盡快趕到嗎?”


    “請先別掛電話,等我一下。”


    電話亭的門打開,牧野洋子探進來問:“現在是打電話給誰?”


    “警察……”萌繪回答,“再等我一下。”不知何故,對方遲遲沒有響應。


    其實萌繪也還沒想好待會兒要怎麽跟警方應對,不過警方能夠派人過來還是比較令人放心。


    “久等了。”萌繪聽見對方出聲。


    “是的。”萌繪立刻應聲。


    “大約三分鍾後支持的警力就會到,請你們到阿姆斯特丹飯店正門口等候。”


    “三分鍾?這麽快?”


    “你們所在的歐洲公園裏有設置派出所,剛才我已經跟那裏的警察取得聯絡,他們應該已經在路上,到時候再請你說明一下情況。”


    “好的,謝謝。”


    掛斷電話,萌繪看了看手表。十二點四十八分,電話亭位在廣場北側附近,教堂在廣場中央,而飯店則在廣場南側。


    “我們回去吧。”萌繪對洋子和小愛說:“警察三分鍾後就會到。”


    “哇,不愧是日本的警察。”反町愛說,此時裝著警示燈的車輛從廣場西側駛入。


    “啊……他們已經到了?”洋子說。


    “等等,”萌繪拉住兩個人的手躲到長椅旁邊低聲說:“不是那輛。”


    三個人蹲在長椅後麵,車子停在教堂西側,剛好是教堂後門的附近。有個女人走下車,距離萌繪等人五十公尺左右。三個人當中萌繪的視力最好,也看得最遠。


    “那是新莊小姐。”萌繪低語。


    新莊久美子一身短裙套裝外加一件外套,她沿著教堂北側,也就是現在萌繪等人視線範圍內,走到東側正門,然後開門進入。


    “那間教堂裏有一座秘密電梯通到nano craft的地下研究室。”萌繪解釋。


    “啊,我們也有聽說,”洋子放低音量,“之前跟研究室裏的員工喝酒聊天。”


    “可是他說研究室在飯店底下喔。”小愛說。


    萌繪還有事情想問新莊久美子,但是萌繪不知道該相信誰。新莊久美子應該跟塙理生哉一樣清楚真賀田四季的事。若真是如此,萌繪就分不清楚敵我關係。


    新莊久美子走進教堂一陣子,四周仍無動靜。


    “好像沒關係了,我們走吧。”萌繪站起來。


    三個人走到廣場東側,往飯店方向前行,途中剛好經過教堂正門,突然傳來巨大聲響。反町愛忍不住尖叫,又立刻噤聲。


    “什麽聲音啦……”小愛哭喪著臉。


    聲音是從教堂裏傳出來的,好像是玻璃的碎裂聲以及連續不斷的敲擊聲。


    萌繪等人停下腳步,目不轉睛看著教堂,在聲響結束後,又聽見女人的哀嚎聲。


    “是那……那裏……”牧野洋子指著教堂。雖然聲音來源處非常明顯,大家還是很自然地順著洋子指的方向走去。


    女人停止哀嚎,接著鴉雀無聲,她們趕到教堂門口,踏上石階。門口的左右側各有一道弧形階梯,距離敞開的門約有兩公尺。教堂最大的門是關閉的,但其中的小門開著,她們必須彎身才能通過那小門。萌繪拉開門,小愛和洋子躲在她身後。


    “看得見嗎?”洋子問。


    隻有回廊的柱子上點著微弱燈光。廣場外佇立一排街燈,室外比室內還要明亮。


    萌繪咬一咬牙便踏入教堂,仔細環顧四周,似乎沒人,牆上高處的彩繪玻璃窗透入光線,濾出些許色彩。光線太弱,看不見先前位於左邊的回廊,用來遮蔽電梯的那扇木門。萌繪仍清楚記得幾個小時前她和塙理生哉在這裏見麵,木門後的電梯可以通往地下研究室,也記得他令人通體舒暢的嗓音以及他身上的香水味,但之後的記憶卻模糊不清。


    萌繪屏息,緩緩走向前。跟她稍早之前來的景象一樣,若幹排木製座椅並列兩側,中央則是通往祭壇的道路。萌繪發現有人倒臥在通道的最前麵,她跑了過去,但跑到一半就停下來,還有一個人躺在地上。祭壇前共躺了兩個人。


    地上的玻璃碎片四散,其中幾片反射出陣陣光芒。


    萌繪看到眼前倒臥的人身上的衣著,立刻知道那是新莊久美子。她的身體掛在最前排的座椅,動也不動,萌繪隻看得到她的背影,再往前看……還有一個男的。男人的姿勢十分不自然,無論是手腳或頭部的角度都相當詭異,像線被扯斷的傀儡。男人倒臥的地麵血跡斑斑,甚至還在流動且展開成一大片,細碎的玻璃淹沒在漸漸成河的血液裏,男人應該斷氣了,不可能還活著。他沒救了。


    有人從身後碰了萌繪,她嚇了一跳,回過頭原來是牧野洋子和反町愛躲在她身後互相推擠著,她們的視線越過萌繪,凝視倒在血泊的男人。


    萌繪振作精神抬頭探視,教堂的拱型天花板在最頂端,還圍了一圈窗戶,其中有扇窗戶跟其他的不一樣,它沒有玻璃。


    “是那邊的玻璃,”萌繪抬著頭說:“那扇窗的玻璃掉了下來。”


    “玻璃砸在那個人的身上?”牧野洋子發著抖問。


    萌繪深呼吸保持鎮定,跪在新莊久美子麵前,拍拍她的肩膀,新莊立刻醒來。


    “啊,天啊……”久美子呻吟著,看向祭壇。“那,那個人……,那個人掉了下來……從上麵掉下來。”


    “掉了下來?”洋子抬頭看。


    “小愛,你去看看那個人,”萌繪看著小愛,接著再看看祭壇上的男人。


    “看?”小愛因為驚嚇過度略顯呆滯。“我已經在看了……”


    “不對,我叫你去確定他的狀況。”


    “我?”


    “你不是學醫的嗎?”


    “別開玩笑了……”


    “小愛!振作點!”萌繪大叫。


    “好,好。”


    反町愛驚恐地走到男人身旁,她刻意繞過地上的血跡,然後蹲下,萌繪此時也走了過來,盯著男人的臉看。


    “牧野!是那個男的啦!”小愛哭了出來。“是那個人……怎麽辦……”


    牧野來到萌繪身後。


    “是鬆本先生……”洋子低語。“真的是他……為什麽會這樣?”


    “他死了嗎?”萌繪問小愛。


    “我不知道啦!”小愛站起來大吼。“我怎麽可能知道!”


    “小愛,拜托你,”萌繪冷靜地說:“如果還有一絲機會,我們就要救他。”


    小愛又蹲了下去,伸手接觸男人的身體,手染上了血跡,接著側耳靠近。她的臉離男人的臉好近。


    “怎麽樣?”萌繪問。


    “沒救了,”小愛搖頭。“沒有心跳,就算立刻進行心肺複蘇,以目前失血的狀況來看,也救不起來……他的身上有多處骨折,手腕、雙腳,還有頸部。”


    “洋子,快去通知飯店的人。”萌繪說。


    “好。”洋子點點頭走下祭壇。她看了一眼攤在椅子上的新莊久美子,接著朝另一個方向跑出去。


    萌繪趕緊跑向回廊,首先從門口確定左側回廊的情況。遮住電梯的門關著,伸手去拉也打不開,應該是上了鎖;在看右側回廊,那裏空無一物,也沒有人。最後她走到祭壇後麵察看後門,但後門也上了鎖,而且附近沒有看起來可出入的窗戶。


    “萌繪,我可以出去嗎?”反町愛走過來說:“我覺得有點惡心。”小愛麵有難色地攤開手,萌繪拿出外套口袋裏的麵紙給她擦。


    “警察應該已經到飯店門口了。”萌繪點頭。


    兩個人折回門口,從小門出去,此時總覺得外頭的冷空氣可以除去剛剛沾到的汙垢。她們往前走了一點,看見飯店前閃爍的警示燈。是警車,牧野洋子也在那裏。


    “萌繪!”洋子對著她們大叫,並招手喚她們過來。


    萌繪和小愛跑到警車旁。


    “你是西之園小姐嗎?”頭戴鋼盔、身穿製服的年輕警察站在駕駛座前。“是你打電話到長崎警局嗎?”


    “這個等一下再說,”萌繪指著教堂。“有人死了。”


    “有人遭到攻擊嗎?”警察慢條斯理地問,另一個人從警車裏采出頭。


    “就跟你說那裏有人死了!”洋子吶喊,“請你們趕快過去!”


    “叫過救護車了。”采出頭來的警察說:“警察沒辦法搶救受傷的人。”


    “請說明現在的情況。”年輕警察說。


    看來兩個警察都還沒睡醒,萌繪心想,但現在不是吵架的時候。她記下年輕警察的胸前別著“土井”的名牌。


    “我在那邊的電話亭打的電話。”萌繪指向廣場北側的電話亭。


    “遇到什麽危險?見到了誰?”土井問。


    “沒有。關於這件事請先忘了它,”萌繪說著把手放在胸前作勢表達她的堅決。“總之打完電話,我們看到一位名叫新莊的女性走進教堂,後來又聽到教堂傳來玻璃碎裂跟東西跌落的聲音,結果走進教堂一看,新莊小姐昏倒在地上,她旁邊……”


    “鬆本先生。”牧野洋子說。


    “對,這個人死了。她已經……”萌繪指著坐在花壇邊緣的反町愛。“確認鬆本已死。她是


    醫學院的學生。鬆本先生應該是從教堂屋頂的窗戶外側向內墜落。”


    “頸部可能骨折,”反町愛低著頭補充,“就算救護車十分鍾以內趕到,大概也沒救了。”


    “我明白了。”土井看著教堂的屋頂點頭。從這裏看不到圓頂的部分。


    從警車走下來的第二名警察叫做磯部,身材壯碩,體格比土井看起來像警察多了,土井和磯部終於決定前往案發現場,萌繪等人正打算尾隨其後時,又聽見玻璃的碎裂聲。前麵兩個警察不約而同握住腰際的手槍繼續向前走。萌繪緊跟在後,她的後麵是牧野洋子和反町愛。


    在教堂裏突然傳來女人的慘叫,一行人來到石梯前,新莊久美子剛好從小門衝出來跑下階梯,土井跟磯部兩人接住快要跌倒的她,久美子一麵尖叫,一麵無神地喘氣。


    “怎麽回事?”


    “裏,裏麵……”久美子手往後指。


    “誰在裏麵?”土井問。


    警察也很害怕吧,萌繪想。她剛才確認過所有可能的出入口,如今教堂裏應該沒有活人,可是又傳來細碎的玻璃聲,沒有人要走上階梯。


    “會在屋頂上嗎?”萌繪說:“可能有人砸碎圓頂上的玻璃然後跌了下來。”


    “快去請求支持。”抱著久美子的磯部指示年輕警察土井,土井點點頭返回警車。


    磯部讓久美子靠坐在石階上,獨自接近門口,然後專業地蹲低身子朝教堂裏窺探,其他人不敢輕舉妄動,飯店方麵來了個男性員工,想必也是聽見了聲音,所以出來視察情況。土井用車內的無線電求援後回到了現場。短暫的時間此時卻覺得特別漫長,沒有任何風吹草動。磯部和土井同時闖進教堂。


    “誰在裏麵!”室內回音陣陣。


    西之園萌繪站在門口張望,牧野洋子跟反町愛貼在身後。


    “那兩個警察可不可靠啊?”洋子擔心地說。


    眼看兩個人往更裏頭走,除了他們的腳步聲,沒有其他聲音。過了不久,土井回到門口。


    “誰能開個燈?”他問。


    “啊,好的。”那位飯店員工走上前。


    萌繪等人讓出路,他走了進去。過了數十秒,教堂頓時燈火通明,從門口看進去一清二楚。萌繪伸長了脖子找尋警察的身影,土井跟飯店員工站在右側回廊,配電盤好像在那裏,磯部則站在左側。


    “怎麽樣?”萌繪大聲問。


    “你可以過來一下嗎?”磯部招著手說。


    萌繪走進教堂,牧野洋子和反町愛也跟著進去,她們現在是三位一體的狀態,誰也離不開誰。三個人直線前進,看著祭壇前的地板,萌繪忽然停下腳步,後麵的兩個人撞了上來。


    “啊?”萌繪忍不住叫出聲來。


    地上鮮紅的血液和之前無異,燈光全開之下反射出美麗光芒。碎玻璃比想象中還多。


    可是……倒在地上的男人消失了,那個死去的男人不見了。


    “啊?”斜後方的洋子說話了。“怎麽了?已經運走了嗎?”


    “喂,過來這裏才對。”磯部舉起右手叫喚,教堂裏的三個男人不知何時聚在一起。


    三個女生右轉穿過兩排座椅間。她們手握著前排椅背,前方還有幾列空空的座椅,營造出更嚇人的氣氛。好不容易來到回廊,回廊處的天花板低,光線較弱。這間教堂所有的照明設備都裝在柱子上,而且向中央聚光,土井撐著鋼盔,朝她們走來。


    “屍體呢?”萌繪問。


    “嗯……在裏麵。”土井驚慌地回答,“隻有那個掉下來。”


    “隻有那個?”萌繪反問。


    “你……”土井瞪著反町愛。“就是你說什麽十分鍾以內的話嗎?這是什麽意思?”


    “啊?”小愛感到迷惑。


    “這種事請不要開玩笑。”


    “是誰把玻璃弄下來?”萌繪抬頭問,可是站在回廊看不見中央的圓頂。


    “是風吧。”土井說。


    雞同鴨講!萌繪兀自往裏頭走。


    “啊,請不要再走下去,”正在跟飯店員工交談的磯部製止萌繪。“我們必須保留現場……”


    他好像又說了幾句話,但萌繪沒聽清楚,她身後充斥著反町愛跟牧野洋子的尖叫,萌繪朝著剛才男人倒臥的地方定睛一看,地上僅遍布碎玻璃與血跡,沒有男人的屍體。不對……是沒有完全的屍體。血海中有道拖曳似的痕跡延續到右側回廊,血跡最後像毛筆離開練字本一樣消失,躺在那裏的是……極度地詭異,為什麽會在那裏……腦中閃過各種可能性。從意識到理解,現在她們隻感到恐懼。恐怖就是理解的證據,那是一條人的手臂。


    09


    約十分鍾後,救護車抵達現場,不久之後也有兩輛警車前來。在這段期間,教堂和飯店之間聚集不少看熱鬧的人,形成一道人牆,這些人應該是飯店的房客以及nano craft的員工。另外,阿姆斯特丹飯店北側的房間,也有許多人打開窗戶觀望,救護車離開後,又有好幾輛轎車來到現場。


    四個女生覺得外頭冷便待在教堂裏。萌繪和新莊久美子坐在門口附近的木製長椅上,洋子和小愛則站在萌繪麵前。萌繪盡可能不往祭壇看,短時間內她不想再看到垂著的手臂。


    後來應該是急救人員把那個奇跡似出現的有機體帶走,彷佛又多了幾輛警車,萌繪沒有多加注意,教堂裏和屋頂上有幾名男性開始進行工作。


    “後來發生什麽事?”萌繪詢問坐在自己隔壁垂頭喪氣的新莊久美子,新莊現在看起來平靜許多。


    “我不知道。”久美子盯著自己的膝蓋搖搖頭。


    “鬆本先生的屍體在哪裏?”萌繪再問。


    “我不知道。”久美子回答。


    “那隻手臂是他的嗎?”站在一旁的牧野洋子問,她用手帕遮住嘴。


    “不要問了啦……”反町愛說。


    “小愛,”萌繪看著她。“你記得鬆本先生的手臂長什麽樣子嗎?你應該最清楚才是。”


    “那是他的手。”小愛回答,她把手撐在額頭,瞪著萌繪。“同一隻手表,絕對沒錯。之前在居酒屋他還給我看過。”小愛說完閉上眼睛。


    “都是我的錯。”萌繪說。


    “他……是被殺的咯?”牧野洋子囁嚅著。“不是自殺。”


    “新莊小姐目擊了一切。”萌繪望向久美子。


    新莊久美子微微抬頭,她神經質地捂住嘴,斜眼看著萌繪。


    “你不會相信的。”她冷靜地說。這是見到屍體以來首度恢複平日語氣。


    “請告訴我。”萌繪說。


    案發至今,還沒有人詢問新莊事情的經過。剛才磯部警官隻問了她有沒有哪兒不舒服,但她的回答都是“我不知道”。


    “鬆本他……”久美子緩緩道:“從圓頂的窗戶出去。”


    “天花板的那扇窗戶?”萌繪問個清楚。


    “對……”


    “你說的‘出去’……是什麽意思?”


    “我先聽到玻璃碎掉的聲音,回過神發現鬆本不在祭壇前的地上,我嚇了一跳趕緊站起來……然後坐在椅子上……”久美子手指著她當時坐下的位置。大概是在萌繪等人留下久美子離開教堂時的位置。


    “屍體不見了是嗎?”


    “是的。後來……又有碎玻璃掉下來。”


    久美子抬頭看天花板,萌繪視線也跟往同一方向,發現原本隻有一扇窗戶沒有玻璃的圓頂周圍,現在變成有好幾扇窗戶沒有玻璃。


    “因為有玻璃掉下來,我就往上看,結果窗戶旁邊……”久美子眯起眼睛看著萌繪。“鬆本在那裏。”


    “什麽意思?”


    “他從窗戶出去。”


    “從那麽高的地方?”


    “嗯……”


    “鬆本先生已經死了唷。”萌繪壓抑情緒,盡量輕描淡寫地再問一次,“他怎麽從窗戶出去?”


    “倒吊著,腳先出去。”久美子露出奇異的微笑,此刻萌繪無法理解新莊為什麽還笑得出來,是因為心情已經恢複平靜了嗎?還是為了取得她的信任?無論如何,那都是個足以令萌繪感到懼怕的笑容。


    “手臂呢?”萌繪問著,這是她最想知道答案的疑問。


    “後來才掉下來。”久美子回答。


    “所以還有別人也在上麵咯?”


    “我不知道。”久美子搖頭。


    “要怎麽上去那裏呢?”


    “我不知道。”久美子說:“可是,如果是從外麵上去,沒有梯子是不行的。”


    過了一會兒,磯部與土井帶著一位穿著製服的男人過來問話。新莊久美子被帶到左側回廊,萌繪她們三個人一起接受警察偵訊,並將看到的經過全部一五一十的說出來。


    萌繪一直不能理解為什麽洋子喊得出死者的名字,聽到她們的供詞才知道洋子和小愛她們之前在居酒屋遇到鬆本卓哉的事情。洋子向警方表示,晚上九點左右到十一點多之間她跟小愛一直待在居酒屋,鬆本走過來搭訕則是她們開始喝酒後的大約三十分鍾,在十一點二十分左右,鬆本和她們一起離開居酒屋。一個半小時後三個人在教堂發現鬆本卓哉的屍體。


    由於長崎縣警局的刑警要晚點才能趕到現場,警察建議萌繪她們先回去飯店歇息,如果有需要造訪了解的部分,磯部先生表示會先打電話通知她們。


    萌繪心裏頭很在意之前從飯店搭乘到教堂的那部電梯,電梯應該是在麵對教堂左側回廊的位置。那個位置有一扇造型跟周圍牆壁一模一樣的木製門扉,導致一般人看不出來那裏其實是個電梯出入口。萌繪認為這件事情需要新莊久美子的從旁證實才可以。不過久美子正在接受某位警察盤問的樣子,幾度衡量之下,萌繪決定先回飯店。


    半夜雨點,飯店門口除了警車之外,還停靠著兩輛箱型車,剛才成群的警方現在則大約減少了十幾個。


    萌繪、洋子以及小愛乘坐飯店電梯回到三樓的房間,小愛馬上衝進浴室,萌繪和洋子則從冰箱拿出可樂,坐在沙發上飲用。


    “一切都是真賀田博士的計劃。”萌繪喃喃自語。再起身拿出手提包裏的煙盒,點了一根煙。“這些都是要做給我們看的。”


    “這比實際看到殺人事件……還要恐怖。”牧野洋子堅定地說,感覺上,她的心情已穩定下來了。“真的嚇了一跳,撇開我們的反應不說,鬆本先生真的很可憐,明明為人不錯……他也是愛知縣人,才剛來長崎工作不久。”


    “他在nano craft的工作內容是什麽?”萌繪又回到沙發上。


    “我沒問那麽多,可是他說他們公司的工作時間很彈性。之前在大阪某大學裏擔任助教。”


    “他什麽時候來nano craft的?”


    “我記得沒錯的話……今年九月。”


    “不上不下的時間,”萌繪吐著煙說:“今天……不對,已經是昨天了,昨天我在機場遇到那位島田文子小姐,是在八月的時候被nano craft解雇的。”


    “這兩者有什麽關聯嗎?”


    “我不知道。”萌繪搖頭。她脫下鞋子,雙手抱膝。


    “啊,好煩喔……”洋子甩了甩頭。“真希望趕快天亮……”


    過了一會兒,反町愛走出浴室,換洋子進去盥洗。小愛打開冰箱拿了一罐啤酒,直接喝了起來。


    “唉,”小愛撲通一聲坐到沙發上。“真受不了。”


    “小愛,真對不起。”萌繪小聲地說。


    “原諒你。”小愛對萌繪眨眨眼,喝口啤酒。接著從桌上的煙盒裏抽出一根煙點燃,麵對天花板吸了一口再緩緩把煙吐出來,然後又看向萌繪。“不過那個人太奇怪啦,她的神經是怎麽長的呀?”


    萌繪回給小愛一個微笑,撚熄手中的煙,又是雙手抱膝的姿勢。


    “怎麽把鬆本的先生的手砍斷的呢?”萌繪的臉靠在膝上,一副稀鬆平常的表情。


    “原來在想這個……”小愛皺起眉。當然沒那麽簡單啊。“


    “憑我的感覺,天花板的高度約九到十一公尺。”萌繪淡淡地說:“根據新莊小姐的說詞,窗外可能有繩子把鬆本先生的腳吊起來拉到窗外,不過邏輯上說得通嗎?”


    “鬆本先生大概有六十公斤吧。”小愛回答,“通常一個人沒辦法用繩子拉起這樣的重量啦,一定還要藉助機械的力量。”


    “小愛說得對。”萌繪拿起桌上的杯子,喝下一口可樂。“警方應該會調查屋頂是否留有任何器具的蛛絲馬跡,明天就會知道進一步的結果……可是……我們一開始沒有看到什麽繩子呀,你說對嗎?這麽說來,表示之後有人趁我們不在現場的時候,用繩子綁住死者的腳。”


    “隻有新莊小姐最有可能。”小愛立刻說。


    “是這樣嗎?其實教堂裏還有另一個出入口喔。”


    “你是指右手邊走進去有一扇後門嗎?”


    “那裏的門上鎖了,我說的不是那個……”萌繪翹起腳。“左側回廊中段的地方,是不是有個像從牆壁突出來的部分?那是一座秘密電梯。”


    “電梯?”小愛吐著煙,歪著頭看萌繪。“啊,對喔,你好像之前說過有個地方可以通道地下的研究室。”


    “對,”萌繪點頭。“我就是搭乘那部電梯,上來教堂跟塙先生見麵的。”


    “為什麽選在那種地方啊?”


    “我也不知道……或許因為第一次見麵,他也想有所準備吧。”


    “裝模作樣的家夥,”小愛嗤之以鼻。“所以你認為有人從那部電梯出入咯?不過新莊小姐不可能沒發現吧?”


    “這點我也想不透。”萌繪搖頭。


    “再說為什麽要把屍體拖到屋頂啊?之後又想怎麽樣?”


    “我不懂。”


    萌繪閉起眼睛思考。她曾經沿著教堂外走了一圈,但是仍沒有發現有可以當成踏板下來的地方-室內的圓拱型天頂,從外頭看則隱沒在被高聳的鍾樓和三角形的屋簷下,雖然說得以藏身,但若要想辦法爬上去,就需要可以方便上下的長梯。如果不使用梯子等工具,唯一的方法就是隻能從正門的樓梯通往鍾樓,再從鍾樓爬向屋簷,最後經過傾斜的屋簷到達圓拱型天頂上方。如此大費周章的方式,就算有人員的順著這條路爬到天頂上並把屍體拉起,也應該會被正在室外的萌繪她們看見才對。


    “警察應該調查過屋頂了吧。”小愛碎念。


    萌繪點頭。警方絕對爬上屋頂調查過了,卻沒有發現屍體。那麽屍體到底消失到哪裏去了?她想盡快得知搜查結果,無奈這裏不是愛知縣,否則萌繪認識許多愛知縣刑警,根本不用煩惱沒有案情的信息到手,但現在她人在長崎。


    如今,真賀田四季博士一定掌握了所有狀況,正潛逃往安全的處所。所以,絕對有現在立刻前往地下研究室進行調查的必要,可是萌繪沒辦法這麽做,長崎警方似乎對她的說詞存有疑心。


    無論如何,萌繪心想她們自身的危險也都還沒解除,或許暫時乖乖待在飯店房間裏才是上策。飯店外麵駐守著大批警力,也安全多了。就這樣等到天亮吧……


    輪到萌繪進去浴室盥洗,為了暖和冰冷的身體,萌繪放滿了一缸的熱水,正當他要進入浴池時,浴室裏設區的電話就響起了鈴聲,她拿起話筒。


    “請問是西之園小姐嗎?”對方是個說話沙啞的男人。


    “是,我就是。”


    “我是芝池。”男人報出姓名。“你還記得我嗎?”


    “芝池先生……難道是愛知縣警的芝池先生?”


    “對,我人在長崎。”男人的語氣聽起來有些雀躍。“去年的人事異動……因緣際會就來到這裏,雖然事情有點兒突然,不過反正我原本也是佐賀人。”


    “啊?所以……”萌繪忍不住提高音量。


    “我正要過去你們那裏一趟。”


    芝池刑警是愛知縣警搜查一課中老手中的老手,他就是三年半前的夏天,負責偵辦妃真加島上真賀田研究室連續殺人事件的主任刑警。


    “我跟鵜飼聯絡上了,然後就趕緊打電話到飯店,可是一直沒有人接電話……”


    “那時候,我們正在外麵……對了,飯店前的教堂裏發生了殺人事件……”萌繪想要解釋。


    “嗯,我都聽說了,”芝池說:“我會過去一趟,大概要一個小時……不曉得你們方不方便?現在的時間有點尷尬,我還在跟上級交涉,請他讓我全權處理這個案件,所以大約四點左右……”


    “我知道了,有勞你了。”萌繪回答。


    “西之園小姐,關於真賀田四季博士……”


    “抱歉,芝池先生。我正在洗澡,細節可以等你到了再說嗎?”


    “啊……那麽待會兒見。”


    “我會整理好相關的情報。”


    “好的,再見。”


    萌繪掛上電話。為了不被竊聽到更多細節,她才會中途打斷芝池先生的話。


    她將身體浸泡在浴缸裏。評估著接下來情勢的發展:再過一小時就有一位狀況內的刑警到來,還有幾個小時後,犀川副教授也會趕到,能防患未然嗎?


    真賀田四季預告萌繪即將見到“十分神奇的事”,令萌繪想得出神……是指發生在教堂裏的殺人事件嗎?十分神奇的事是指……屍體騰空從天窗飛出去嗎?或者是指隻有切斷的手臂留在現場的事情?這些事情的手段和理由的確不可思議。


    萌繪想起真賀田說的話:“無論如何,你們的任何裝飾都沒有意義,裝飾的同時,你們也無法逃避理解不安定的假象。”


    “會發生什麽事?”


    ‘你們的任何裝飾’又代表什麽意思?人類社會的裝飾、人的裝飾、思想的裝飾,和思考的裝飾。彷佛無一處不存在裝飾,到底裝飾到達何種程度,哪個部分是屬於真實的構造,實在很難分辨。


    博士還提到做菜,難道人類建立在攝取需求營養的前提而調理食物,為了需求而點綴。也是一種裝飾嗎?從某個角度來看,為了賞心悅目而精心設計菜色,就好比看著豪華料理的照片,吃進嘴裏的其實是太空包的情況一樣。假如人類的味覺能成為動力,計算機也可以虛擬出近乎相同的情況,盡管有人討厭山珍海味,也還是會忍不住向一桌不能吃的美食伸出筷子,可是一道道美食都隻是裝飾後的結果,不過是無意義的假象。


    萌繪闔上雙眼,真賀田博士的姿態清晰地躍至眼前,聯想到母親和小孩,母親養育小孩的能力也是裝飾嗎?原本屬於大部分動物擁有的本能,人類卻加以裝飾;所以小孩長大成人,人類母親卻還嫌不夠,對小孩要求更多。為什麽繁衍後代需要那麽誇張的美化呢?她想起跟犀川副教授曾經有過類似的對話。


    某天萌繪和犀川一起搭地下鐵,牆上一幅廣告廣告牌寫著“爸爸希望透過你遇見夢想”,犀川一看就對萌繪說:“小孩最討厭這種爸爸了。”


    萌繪也有同感,透過小孩遇見夢想的父母,充其量隻能稱作是“父母”的生物,他們失去了人類生存的意誌,而且不斷渴望被裝飾層層包圍的安樂。


    為什麽呢?因為這樣比較快樂。把夢想托付給小孩比自己實現還來得快樂。


    由於萌繪的父母並沒有托付給她什麽夢想,她的父母隻是奮力地活在當下,並在有生之年關愛她。萌繪心想,至少,她不會想跟有把夢想要托付給小孩的男人組織家庭,她希望自己對待孩子的方式可以像她的父母一樣。


    萌繪覺得作夢的人就是她自己。為什麽跟真賀田四季見麵後,會令她想到這些呢?這就是所謂天才的機能嗎……


    走出浴室,發現牧野洋子和反町愛在沙發上睡著了。萌繪怕吵到她們,決定在浴室裏吹幹頭發。於是,又悄悄地走回浴室,吹風機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使她被音波包圍住。


    “隻有上帝能阻止死亡。”這是真賀田四季最後一句話。


    現在是半夜三點多。


    “作夢的人是我自己。”凝視鏡中的自己,萌繪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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