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那無所謂,不是去不了了就行。”景程漫不經心地答道。 司天歌倒是沉默了片刻,再開口時,語氣裏已然帶了些明顯的關切:“你確定不用我請假陪你?” “下雨船上信號不好,你一個人多無聊,咱倆一起還能聊個天、喝個酒。” “不用。”景程認真說道,他聲音沉了下來,常態般的輕浮被盡數收斂,甚至從字句間滲出些傷感來,“既然當時我能自己去,現在也沒理由不能。” 陳舊的疤痕不危及性命,卻也在反複撕扯中得不到徹底愈合的機會。 陰天下雨會有隱痛,臨近紀念日會周期性的流膿。 再怎麽說服自己這並不重要都不能根治。 景程這麽多年,都無法安慰自己接受聖誕夜的那場“完美告別”,但那作為他們這段荒唐母子關係的中止,其實合理且恰當。 其他遇難者家屬或多或少都找到了些遺體殘骸,偏偏隻有景兮一無所獲。 景程甚至更情願搜救人員,將那些麵目全非的碎塊混著泥土擺到他的麵前。 隻要那些人告訴他,這是景兮的一部分,他就會誠懇道謝,並找個密封性足夠好的罐子把她帶回家,隔天便開啟嶄新的生活。 他能接受景兮的死亡,但不能接受對方的杳無音信。 遺憾在時間的推移中演變成執念實在太普遍了。 每當景程試圖勸說自己放下的時候,景兮血紅的裙擺以及那句“等我回來”,就會來他的夢裏依依不饒。 無解的謎題總是在午夜具象成鏽跡斑斑的鋼錐,永無止境地鑿擊著他脊骨最脆弱的連接處,直到連安穩睡眠的權利都被剝奪。 所以景程找到的逃避方式也簡單直接。 無盡的酒精、混亂的喧鬧、沒意義的性/愛與情感關係,都能讓他獲得短暫且即時的麻醉。 不夠好,但奏效。 “不過……”兩人相對沉默了好一會,景程才再次主動開了口,他嗓音實在有些啞,含混得讓司天歌愣了好幾秒,才分辨出對方說的是什麽。 “你來陪我,都不如找個漂亮的小男孩陪我。”景程肩一聳,頭一歪,瞬間恢複成那副不正經的浪蕩模樣,仿佛剛才那點搖搖欲墜的脆弱根本不是他本人。 司天歌被景程的滿嘴跑火車氣得直笑:“再過幾年就是快三十的人了,你注意點身體吧。” 景程彎著嘴角也笑了,毫不收斂地自賣自誇:“我身體真挺不錯的,至今沒收到過負麵評價。” “行行行,你牛逼。”司天歌翻了他個白眼,懶得再和他插科打諢下去。 車內就這麽再次陷入了寂靜,隻剩下廣播裏語調誇張的廣告,以及空調出風口隱約傳來的沙沙聲。 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景程都快睡著了,司天歌才又接著方才的話題繼續說道:“但我覺得你的提議還是比較有參考價值的。” 不太清醒的景程字與字之間都有點發黏,他隨口問道:“你真找了?” 司天歌:“嗯哼。” 景程顯然沒信,但依然配合著對方的玩笑:“漂亮麽?” 司天歌一個急刹,把車穩穩停上了自家車道,像是在端詳著認真思考似的,帶著笑意說道:“我覺得挺漂亮的。” 景程眉梢一挑:“你逗我還是認真的?” “真的,人早就來了。”司天歌答道,“你要不睜眼看看?” 不知怎麽,聽著對方似乎帶著點心虛的語氣,景程忽然生出幾分不太妙的預感。 他猛地睜開眼睛,順著司天歌的目光向正前方看去。 隻見,某個他刻意回避了一個星期的身影,正踩著拖鞋、堂而皇之地站在司天歌家門口,麵帶微笑地朝兩人這邊揮著手。 一看就知道是早有預謀的。 景程麵色鐵青地把頭轉向一臉“看熱鬧不嫌事大”表情的司天歌,指著腰背繃得筆直卻發型隨意,身穿家居服且狀態閑適,顯然已經在此地守株待兔很久了的宋臨景,極其不滿意地興師問罪道:“你倆不是互相看不順眼很多年麽?能不能有點當對家的操守?” “再說了。”景程瞥了比他還高上一點、壯上一點的宋臨景,堅決地抵製著司天歌的虛假宣傳,“你管他叫漂亮的小男孩?” “宋總挺漂亮的啊。”司天歌笑嘻嘻地大言不慚道。 衝這睜眼說瞎話瘋狂找補的架勢,就能看出“漂亮的宋總”這把充值得實在到位,不然姓司的也不至於投敵得如此徹底:“再說了,網上不總調侃說什麽男人至死是少年麽。” “宋總也沒比你大幾天,要不……” 司天歌哥兒倆好地拍了拍景程的肩膀,說客當得就十分熟練:“二十六歲的小男孩。” “你湊合試試?”第28章 宋臨景也不催,就安安靜靜站在門口等著,眼角的笑容柔和,整個人都散發著罕見的溫順。 沒什麽脾氣的樣子。 要不是那天深刻感受過對方不管不顧的做派,景程沒準兒還真就信了。 腰側被對方掐出的印子都沒徹底消下去呢。 他可不上這個當,景程腹誹道。 “不住你家了。”景程直挺挺地躺回了座位上,一副“今天就是死在這也別想讓我下車”的架勢。 司天歌“哎呀”了一聲,拿出了為數不多的那點耐性,勸得聲情並茂又苦口婆心:“住唄住唄,外麵哪有自己家舒服。” “房間給你打掃得不染凡塵,床上用品都是全新的,空調提前一天調到了人體最舒適的溫度,該冰的酒冰上了,該熱的茶熱上了,餐桌擺著八菜兩湯,沒有一樣你不愛吃的,就是為了歡迎你的到來。” “給我個麵子。”司天歌煞有介事地拍了拍胸口。 景程微微一頓,似乎有了點觸動,他半信半疑的問道:“都是宋臨景親手弄的?” 司天歌雖然已經投敵,但為人還是很誠實的:“都是宋臨景親手聯係的阿姨弄的。” 說完,她還目光期待地盯著景程,嬉皮笑臉地問道:“差不多。” “行麽?” 景程:…… 行你個大頭! 心口剛湧起的那麽一絲感動瞬間湮滅。 也是,這些家務他都不會做,指望宋臨景簡直天方夜譚。 景程煩躁地揉了揉頭發,隻覺得自己這兩天腦子實在不太正常。 都怪宋臨景。 迅速完成歸咎儀式的景程把頭轉向了窗外,懶得再看司天歌一眼。 可不知什麽時候,宋臨景已經離開了門口,轉移陣地站到了車旁兩三米的位置,角度選擇的還極其刁鑽。 不管從哪個窗戶往外看,都能瞧到對方那具找不到審美死角的肉/體。 而宋臨景大概真是病得不輕,幾天不見,人家的麵部肌肉控製技術顯然更新迭代了。 此時,平日裏“殺伐決斷”、“不怒自威”、“一個抬眼就嚇得競標公司連夜宣布破產”、“眉宇間常年皺出半句‘你覺得自己算什麽東西’”、“以上形容均來自宋臨景的特助阿顧,與景程個人立場無關”的臉,似乎蘊著幾分委屈。 不是那種朦朦朧朧、含含糊糊的委屈,是但凡視力智力都正常的人都能咂出的“可憐”。 宋臨景大概剛洗過澡,發梢還墜著幾分潮濕,深灰色的家居服輕薄貼身,將對方肌肉線條勾勒得足夠漂亮,同時還降低了他那點與生俱來的攻擊性。 逐漸偏移的太陽打在屋簷上,光線透過雕花雨棚上的彩色玻璃,將斑斕的陰影輕飄飄覆上宋臨景的側臉。 他視線微垂,向來打理利落的發絲今天顯得格外蓬鬆,有些淩亂地遮蔽了對方藏著情緒的眼睛。 風似乎都對他格外偏愛,將宋臨景身後的景觀樹吹得枝丫浮動、沙沙作響。 環境、氛圍、天意、加上宋臨景的個人努力,愣是把這位身量近一米九、八塊腹肌、一周至少健身四天的社會精英,營造出了種“弱柳扶風”的脆弱感。 景程甚至懷疑,自己“冷暴力”對方的這些天,宋臨景根本不像匯報行程時說的那樣開會、出差、談合作。 這人多半是去報了個什麽表演速成班。 不然真的很難解釋,現在這到底是個什麽詭異場景。 景程不自覺地做出吞咽的動作,咬緊的後槽牙和微微發顫的喉結,暴露出他現在極其找不到心理支點的事實。 雖然有點沒出息,但景程不得不承認 他實在是很吃這套。 他約會過的基本都是那種,人不蠢、會撒嬌、會裝可憐、長得漂亮還有情趣的。 即便景程膩了,要跟對方斷掉,但念著這些好,他都從來沒跟誰說過重話。 連哄帶安撫到掏錢,除了真心和穩定的關係什麽都能給,一條龍服務,堅決不讓任何一位情人覺得委屈。 而現在這套操作不知怎麽被宋臨景學了去,哪怕隻表現出了些許皮毛,但綜合上姓宋的本人個性以及他們這麽多年的情分,殺傷力度極強。 景程不敢再看了,動作可以稱得上慌亂地猛把頭再次扭向了主駕駛。 嚇了剛想張口繼續遊說的司天歌一激靈。 “有病吧……一驚一乍的,見著鬼了?”司天歌耐心額度減低,罵罵咧咧地嘟囔道。 “罵得好,謝謝。”脖頸都條件反射開始發燒的景程,注視著司天歌鐵青的臉色,感覺渙散遊移的神誌瞬間回籠,心裏再次篤定了對方才是自己這輩子最該珍惜的朋友。 “你是真變態啊。”司天歌無語歸無語,但還是盡職盡責地把被岔開的話題扯了回去,“你到底下不下車啊?” “不下。”景程態度堅決,“我住酒店。” 司天歌:“酒店沒房了。” 景程:“那我睡網吧。” 司天歌:“國外沒網吧。” 景程:“……你撒謊能不能合理點?” “不能。”司天歌冷漠答道。 景程又悄悄瞥了一動不動的宋臨景一眼,沒好氣兒地嘟囔:“反正我不跟他住一起。” “你明兒晚上的船,湊合一天能死啊?”司天歌,“你倆一人一層行了麽?你二樓,他三樓。” 景程探頭數了一下:“這房子一共就三層,那你睡哪?” “我不睡,坐院子裏給你倆站崗打更。”司天歌白了他一眼,“淨問這沒腦子的話,三層房子能就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