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聲連貫且短促的消息提醒打斷了兩人的沉默。  宋惟先開了口:“我猜是那孩子發來的。”  “看看吧。”  [景程:我查了一下,這叫平安無事牌對吧?]  宋臨景點開了文字下方的圖片。  照片中的景程站在房間的陽台上,表情慵懶閑適,眯著眼睛,嘴角微挑,照片拍得隨意。  他似乎才洗過澡,潮濕的發絲亂蓬蓬的,脖頸處掛著水滴,浴袍半敞,露出一小片胸前的皮膚,一枚無暇潤澤的羊脂玉牌自然垂墜在景程心口。  [景程:謝謝,我很喜歡,會好好戴的。]  [你的事處理完了麽?]  [什麽時候回來?]  看不出對方是個什麽情緒,宋臨景的指尖懸在屏幕上方猶豫了好半天,到底還是沒能落下去。  他想不出該如何回應,更想不明白宋惟是什麽意思。  “臨景,我覺得有些話還是應該跟你說清楚。”宋惟看著宋臨景,語氣平淡卻嚴肅地說道,“明麵上,你外公隻有我這一個女兒,但實際上,你那些所謂的‘表舅’到底是他的甥侄,還是私生子,你心裏清楚。”  “我能走到今天,付出了很多代價,犧牲了很多個人喜惡,但因為我的性別,所以在家族內部至今依然飽受爭議。”宋惟指尖煩躁地在桌麵上敲了幾下,“我的位置坐不穩,我的生命收到威脅,那身為我的獨子,你也不會好過。”  “與你格外親密的人就也不會安全。”  宋惟抬手向後攏了攏長發,露出了額角即便已經做過處理、看起來依然觸目驚心的新鮮傷口:“以那孩子母親的身份來說,你隻要離他遠一點,那些蠢貨看笑話還來不及呢,根本不會動他。”  “當然,我理解青春期悸動,理解性取向上的不可控,理解過早承擔繁重責任對你的壓抑,所以我不會強迫你做什麽決定。”宋惟用指尖輕輕撚起禮品盒裏的那朵薔薇花,表情帶著一絲玩味地端詳著,“但我也希望你理解我。”  “我已經嚐到滋味了的東西,就沒有吐出去的道理。”  “我需要把時間和精力放在更有價值的事情上,而不是每天擔心你的安全上。”  “你的一切都是宋家給的,離開了我的蔭蔽,你隻是個相對同齡人來說還算優秀的普通十六歲男孩,而那孩子……也沒有多特別。”宋惟笑了一聲,將手上的東西丟回桌麵,“我尊重你,所以詢問你的意見,但我心裏其實並不認為你有和我談判的資本。”  “你覺得呢?臨景。”  “您不用繼續鋪墊了。”宋臨景聽懂了宋惟的明示,他表情陰沉,聲音泛著些啞,幾乎一字一頓地將問題拋了回去,“直接說您希望我怎麽做就好。”  宋惟抬頭看向宋臨景冷漠的臉,心裏說不出是個什麽感受。  她隻覺得這孩子和自己小時候實在太過相似。  又軸又強,別說撒嬌了,連句軟話都不會說。  “你盡快出國吧,在我把一切處理好之前少回來。”宋惟的神色稍緩,語氣也沒方才那麽嚴肅了,“國內情況複雜,你去外婆那裏有人照顧,也更安全,那群蠢貨的手伸不了太長。”  宋臨景看著手裏逐漸熄滅的屏幕,眼中隱約閃過一絲猶豫,他張了張嘴,像是想要回答些什麽,可聲音還沒來得及擠出喉嚨,便被宋惟打斷了。  “哦對了,在你拒絕之前,有一個小細節你可能需要知道。”  宋惟俯身從書桌的抽屜中拎出了一疊照片,上麵印著的儼然都是同一對情侶,男方顯而易見是年輕的宋楓,女方是明豔漂亮的長相,看起來不知怎麽竟有些麵熟。  她將照片扔到宋臨景眼前:“你父親入贅宋家之後不久,他家裏長輩就都陸續去世了,所以我之前一直覺得沒必要跟你講以前的事,不過現在看來,還是應該提醒你一下。”  “臨景,你是聰明孩子,不需要我說太多。”  宋惟笑盈盈地意味深長道:“宋楓原本姓程。”  ……  景程站在陽台,捏著手機,左等右等也不見宋臨景回複。  冬天夜裏即便沒有風,氣溫也依然不太溫和,想到對方可能是在忙,景程撇撇嘴,用指尖重重彈了脖頸上的掛墜兩下,像把它當做宋臨景的額頭一般地“遷怒”著。  他按熄屏幕,攏了攏浴袍,很識時務地躲回了溫暖的房間。  可景程又在床上躺了好一會,直到把那些亂七八糟的節日問候都禮貌回複完,宋臨景卻依然沒回家,對話框也仍停留在自己的那句詢問上。  時間臨近午夜,這其實是有點反常的。  算了。  景程腹誹道。  宋臨景肯定會回來,倒也不急這麽一時半會了。  迅速寬慰了自己的景程,決定去廚房弄點吃的轉移一下注意力,他中午沒能吃上火鍋,到家後就直接回房間睡了,天黑透了才醒。  宋家老宅今天有家宴,管家去那邊幫忙了,而其他的阿姨和傭人都放了假,所以這個房子今天隻有景程一個人在。  雖然景程大多數時候是不喜歡獨自生活的,但偶爾清靜一下,他倒也樂得自在。  他邊查著意麵的做法,邊往樓下走,可沒想到一抬頭,卻在大廳正中央看到了個熟悉的背影。  “媽媽?”景程詫異地驚呼了一聲,在景兮轉過身後,確認了對方身份的他立馬三步並做兩步,迅速躥到了景兮麵前。  直到徹底站定後,景程才終於想起不該將自己的期待表露的這麽明顯,於是欲蓋彌彰似的緊繃著微微揚起的嘴角,整個人透出幾分罕見的別扭僵硬。  “你怎麽來了?”景程清了清嗓子,刻意冷著語調問道。  景兮卻並沒有正麵回答他,隻是用一種極盡複雜的目光掃視著景程,專注得像是想將他每寸肌膚紋理都深刻烙印在腦海裏一般。  盯得景程心裏甚至都有些發毛。  “我想和你拍張照。”景兮忽然說道。  景程微微一怔,雖然覺得奇怪,但還是條件反射般地點了點頭。  得到了準允,景兮便試探著牽起了景程的手,在觸碰到對方前,她似乎還有些遲疑。  他們很少有這樣的互動。  說是母子,可能彼此了解的程度都比不上關係較為要好的熟識。  景兮將景程帶到大廳中央的聖誕樹前,不知道在什麽時候,她竟然已經架好了拍立得。  “好像出框了。”景兮看著身側景程歪歪腦袋,表情不禁露出一絲茫然,“你已經這麽高了啊……”  景程的心髒像被什麽刺中了似的。  沒什麽過分的痛感,隻是酸澀,還泛著點麻。  “嗯,一米八二了,應該還能長。”景程強顏歡笑一樣彎了彎那雙與景兮九分相似的眼睛,隨後便迅速移開了視線,主動跑去調整好了三腳架的高度,裝作滿不在乎地回頭問道,“印幾張?”  景兮短暫思考了半秒,看著景程,綻出了一個明豔得有些晃眼的笑容,語氣輕盈地答道:“兩張吧。”  “你留一張,我帶走一張。”  ……  兩張一模一樣的相片慢慢顯影出來,景程盯著景兮將她的那張放進了包裏,然後竟是準備直接離開。  景兮似乎真的隻是來拍照的。  景程不太理解。  不過他早已習慣於不去試圖分析母親的行為。  畢竟那隻會給自己徒增困擾。  他永遠都無法真正理解景兮,正如景兮永遠都不想理解他一樣。  “我有點事想跟你說。”景程莫名其妙地脫口而出,像種晦澀的挽留,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跟對方聊些什麽。  大概隻是身處孤孤單單一個人過節的寂寥氛圍中,他那些已然被自己摒棄的依賴與眷戀,在景兮這次甚至算不上示好的突發奇想之下,非常沒出息地死灰複了燃。  “很急麽?”景兮竟真的退了回來,她伸出手,輕飄飄地撫上了景程的臉,罕見地流露出幾分關切,“等我回來再說吧,元旦左右。”  “我正好也有些事情想讓你知道。”景兮微微一頓,“對了,過幾天,你可能會聽說一些事情……”  “不要信,等我回來接你。”  景兮的蕾絲手套掃得景程有點癢,他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  “那晚安。”景兮再次與景程告別,血紅的裙擺搖曳,溫柔的語調中甚至隱約藏著一絲微妙的不舍,“做個好夢……”  景程目送著她上了車,直到閃爍的尾燈徹底消失在夜色裏,才終於返回了室內。  被他扔在沙發邊的手機亮了一下,景程這才想起自己還在等宋臨景的消息,他連忙跑過去解鎖了屏幕,可在看到對方發來的內容卻讓他直接怔在了原地。  [宋臨景:景程,我今晚不能回去了。]  [以後可能也不會回去了。]  [抱歉。]  ……第27章   一月初正值南半球的夏季,陽光灼燒般將人的皮膚曬得發癢,連海風都帶不來半點潮濕。  景程的航班落了地。  他每年的這段時間,都會如期抵達這座出名的旅遊城市。  前幾天的宿醉似乎餘韻尚存,十多個小時的長途飛行更是讓人疲累,本就有些昏沉的景程,幾乎全程都漂浮在混亂的回憶裏。  母親離開時的背影和明豔的笑臉,本就是他這些年難以掙脫的夢魘,誰料這次竟然還摻了些別的什麽。  宋臨景。  景程雙手撐在行李箱上,沒精打采地在腦內咀嚼著這個“陰魂不散”的名字。  高中房間陽台攀了滿牆的薔薇,偷偷摸摸分享過的煙,隔了半個過道的座位,時不時砸向對方桌麵的紙團,第一次俗氣地與人交換禮物,以及聖誕節第二天便消失了的朋友……  想到這,景程打哈欠的動作不禁頓了一下。  十六歲的那些曲曲折折距離現在太遙遠了,他甚至已經有點記不清,自己和宋臨景在那之後是怎麽和好的了。  畢竟以他的性格,大概率會將這種不辭而別的性質歸類為“拋棄”,從此再也不搭理或者記恨上宋臨景的可能性更大,而不是隔著千山萬水也要堅守著這段友情,直到十年後放縱自己跟發了癲的對方接吻。  按理說,親就親了,景程這輩子親過的嘴他懶得數,也根本記不住,唇齒間的糾纏結束,生理上的那點晦澀悸動也就該隨之結束。  可這次卻偏偏成了特殊情況。  每晚都能夢到,多少有點荒謬了。  搞得跟什麽青春期小男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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