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香坐在醫院候診室的長凳上眺望外麵的風景。


    位於中庭的櫻花樹開始綻放了。


    春天是能夠感受到生命氣息的季節,不過現在無可取代的事物即將從我們的眼前消失了。


    「你要發呆到什麽時候?」


    聽見搭話聲,晴香轉過頭去。


    八雲那雙一如往常睡眼惺忪的眼睛看了過來。


    「結束了嗎?」


    「對,隻是在文件上簽名而已。」


    八雲簡短地回答。


    經過精密檢查的結果,一心被診斷為腦死。


    如同當時向榊原所宣言的,八雲表示同意將一心的器官捐贈出來。


    雖然晴香知道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卻還是想要問看看八雲真正的心意。


    「八雲,這樣真的好嗎?」


    他沒有馬上答複。


    八雲眯起雙眼,視線移向中庭的櫻花樹。


    從他的側臉根本無法窺探他的真心。


    ——你總是像這樣隱瞞心意。


    「……這是舅舅的意思。」


    最後八雲呢喃地說道。


    「是啊。」


    晴香隻能這麽答複。


    其實她心裏滿是想要大聲呐喊的情緒。


    ——騙人!一心舅舅他還活著!


    不過想要如此認為的心情,八雲應該比自己還要更加強烈才對。


    「我想舅舅大概知道自己會變成這樣。」


    八雲將雙手插進牛仔褲的口袋,將視線落在腳邊說道。


    聽到這句話,晴香回想起來。


    一心遇刺當天,真央告訴他關於腦腫瘤的事了吧。


    然後他做好覺悟。


    ——以後八雲也拜托你了。


    當時一心所說的話語之中蘊含著深刻的意義,但是當時的晴香沒有辦法察覺。


    「說得也是……」


    「就算後藤大哥告訴舅舅說有人想要他的命,他反倒故意照常去坐禪。」


    「嗯。」


    「那個人一定是想要用自己的雙手,親自斬斷不斷延續的憎恨連鎖。」


    八雲的話語沉重地在心中回響著。


    恐怕一心原本認為八雲的生父,也就是紅眼男人會前來殺害自己吧。


    然後他用自己的生命作為代價,想要跟他做個了結。


    這正是一心使用生命的方式。


    一心他一定如此深信著吧。即便自己不在了,八雲也不會迷失道路——


    不過實際上來到他身邊的人卻是榊原——


    「走吧,舅舅在等了。」


    八雲浮現苦笑。


    ——說得也是,一心舅舅在等著呢。


    「嗯。」


    晴香答複以後跨出腳步。


    然後兩人彼此一語不發,走到一心所在的icu前麵。


    在護士的引領下邁進icu裏麵。


    躺在病床上的一心,臉色看來好到似乎隨時都會起身醒來的樣子。


    雖說是借助呼吸器的幫忙,但看著他的胸部微微上下起伏,反複呼吸的模樣,無法置信的心情再次湧上心頭。


    晴香站在病床邊握住一心的手。


    ——還是很溫暖。


    在區區的幾個小時以後他居然即將死去,簡直叫人不能相信。


    ——一心舅舅,你真的要離開了嗎?連一句道別的話也不說,就要消失不見了嗎?


    明知道無法傳達,晴香依然在內心呐喊著。


    八雲無言地低頭看向一心。


    他的那隻紅色左眼裏究竟映著什麽呢?


    想必一定映著和一心度過的許許多多回憶吧。


    因為一心是在比任何人更為接近之處持續看著八雲的人,想必一定擁有數也數不清的大量回憶。


    光是想像這點,眼淚就快要奪眶而出了。


    「……他已經不在這裏了。」


    八雲靜靜地這麽說道。


    ——已經不在了?


    晴香無從得知這是什麽意思。


    隻是再次用雙手包覆似地握緊一心的手,將無法傳達的心意傾泄而出。


    至今晴香好幾次接受一心的幫助。接觸他的為人,好幾次從他那裏獲得勇氣。他是個照亮大家前進道路,如同燈塔般的人。


    我明明還有好多、好多話想要跟他說的——


    人總是在事情發生以後才開始後悔。


    ——不過請你放心,以後我也會好好守護著八雲。


    所以現在請你好好休息吧——


    晴香輕輕碰觸一心的臉頰。


    ※  ※  ※


    後藤帶著敦子和奈緒來到icu,剛好碰到從裏麵出來的八雲和晴香。


    「喲。」


    他舉起手出聲搭話。


    晴香激烈地哽咽著,根本沒辦法答話。


    八雲一如往常麵無表情,隻是把視線瞥過來一下。


    他好像想說這點小事不算什麽。


    奈緒撲向八雲身上。


    八雲蹲下身子抱住奈緒,撫摸她的頭。


    奈緒在八雲的胸膛裏哽咽著。


    ——這孩子也一直在忍耐著,這對兄妹倆實在是一樣愛逞強。


    不過就算再怎樣逞強,他們兩人也都還是個孩子罷了。


    後藤看向身旁敦子的臉龐。


    敦子將嘴巴抿成一字型,用力點頭。


    即便不把話說出來後藤也懂。


    當敦子露出這種表情就是做好覺悟的時候,當她決定和後藤結婚時也是這副表情。


    「喂,八雲。我有點話想跟你單獨私下談談。」


    後藤一搭話,八雲大概是察覺他的意圖了,默默點頭回應。


    後藤和八雲並肩坐在位於醫院中庭的長凳上。


    話說回來,跟八雲正經八百地談論除了案件以外的事,這還是第一次。這麽一想,後藤總覺得有些難為情。


    不過看來心裏這麽想的人隻有後藤而已,八雲一臉興味索然地大打嗬欠。


    「對了,你的瞳孔變色片怎麽了?」


    自從一心遇刺以後,八雲就不再戴上隱藏紅色左眼的黑色瞳孔變色片。


    後藤原本以為是鏡片弄破剛好沒有替換的,但從那之後都過好幾天了。


    「我已經不需要了。」


    八雲用強硬的口吻說道。


    後藤大吃一驚,然後表情不禁放鬆柔和起來。


    過去八雲總是忌諱嫌惡這隻紅色左眼,甚至曾經自己動手想用小刀刺傷眼睛。然而現在的八雲卻認為沒必要隱藏——這可是非常大的進步。


    ——大叔,你有看到嗎?


    後藤仰望天空呼喚著。


    「你要說什麽?」


    八雲用催促他快說的語氣說道。


    「其實有件事想拜托你。」


    後藤叼著尚未點燃的香煙,用鄭重的口吻切入正題。


    「我不借錢給你。」


    八雲打了個大嗬欠。!實在是可恨的小鬼。


    「別看扁警察。」


    「後藤大哥,你是警官嗎?」


    「不然你以為是什麽?」


    「尼特族。」


    「白癡啊,我可沒閑到有空跟你扯這堆廢話。」


    「我也有同感,別再賣關子了,請你快說吧。」


    八雲抓著睡得歪七扭八的鳥窩頭。


    後藤清了清喉嚨打算開口,在這時候反倒不知道該怎麽說才好。


    雖然明知道八雲肯定會埋怨,但後藤忍不住點燃香煙,讓尼古丁流進身體裏麵。


    八雲露出一臉嫌


    惡的表情,此時後藤的心情終於稍微平靜下來了。


    「想拜托你的就是……奈緒的事。」


    後藤這麽一開口,八雲皺起眉頭將腦袋歪向一邊。


    即使八雲腦袋再怎麽聰明,大概也無法推測到之後的展開吧。這麽一想就覺得有點好笑。


    「我跟老婆商量過了,我們想要領養奈緒。」


    「你腦袋撞到了嗎?」


    八雲投以仿佛看到髒東西的眼神。


    他大概無法理解後藤為什麽要提出這種請求吧。


    「我是說真的,我不能忍受那孩子被送去給根本不認識的人寄養。」


    「這是你的自私吧。」


    八雲冷淡地說道。


    用不著輪到他來說後藤自己也明白。


    「盡管如此,我們夫婦還是需要那孩子。」


    由於這次案件的關係,後藤將奈緒接到家裏,原本是打算守護她的。


    不過實際上並非如此。


    後藤反而倒過來因為奈緒而獲得救贖。借由守護奈緒,後藤第一次能夠和妻子敦子從正麵互相麵對彼此。


    ——這正是自私。


    盡管如此,他還是無法丟下奈緒不管。


    奈緒至今嚐盡許多痛苦的滋味。


    生母遭人殺害,就連撫養她的一心也碰上這種事。他不想再讓奈緒繼續嚐到悲傷的滋味。


    他有覺悟為了守護奈緒,無論麵對什麽情況、無論什麽事都肯去做。


    「這種事不是後藤大哥一個人說了算吧。」


    「我不是說過跟老婆商量過了,這還是我們夫婦第一次意見相同。」


    「後藤大哥能得到什麽好處嗎?」


    「你是笨蛋啊?這並不是利益得失的問題,我們想要當那孩子的父母,隻是這樣而已。」


    後藤不禁氣勢洶洶地用恫喝般的口吻說道。


    八雲至今一直對他人抱持疑心一路活了過來,他借由這樣來保護自己的心。


    所以他認為人類無論做什麽都是按照利益得失來采許行動,不過世界上不光隻是充滿這些。


    世界上也有不求回饋的純粹心意存在。


    八雲大概是心裏不高興了,迅速站起身子。


    「要是這麽做的話,我跟後藤大哥不就變成家人了嗎!?」


    ——兔崽子,居然這樣說。


    「不管你怎麽想,我跟你本來就跟家人沒兩樣!事到如今你還說這種話!」


    後藤站起身子大聲咆哮。


    「我不認為後藤大哥能為人父親。」


    「天底下沒有人打從一開始就是人父人母!得先有了孩子才能成為父母!」


    「這是從哪兒現學現賣的?」


    八雲用鼻子哼了一聲譏笑道。


    ——臭小鬼!跟你客氣就給我囂張起來!


    不理會情緒激昂的後藤,八雲依然帶著睡眼惺忪的雙眼,一把迅速搶過他咬在嘴上的香煙。


    「如果你戒掉抽煙這個壞習慣,我倒是可以考慮看看。」


    ——居然像個難纏的小姑一樣嘮叨碎碎念!


    既然是為了奈緒,戒煙這點小事根本不算什麽。


    後藤捏爛整個煙盒,直接丟到垃圾桶裏麵。


    ※  ※  ※


    晴香在住持住所的起居室裏。


    一心的葬禮結束以後,許多人在這裏齊聚一堂。


    後藤、敦子、奈緒,這三人簡直就像真正的家人一樣互相依偎坐在一起。


    對麵是模樣拘謹的石井和真琴。


    畠一個人坐在遠處悠哉地啜飲茶水。


    晴香的身旁還有母親惠子,她收到一心的訃聞便從長野趕了過來。


    自從八雲同意捐贈器官以後,事情真的轉眼間就結束了。


    一心捐贈的心髒應該會被送往佳子那裏吧,根據真琴取得的名單來看,她的名字排在接受者的第一順位。


    雖然晴香心裏想要確認看看,不過按照規定不能這麽做。


    一心捐贈的器官不光是心髒。肝髒、腎髒、胰髒、角膜、肺髒、小腸,以及所有能夠移植的器官全都捐出去了。


    摘取手術結束以後,一心的身體空蕩蕩的,輕到一個人就能抬得起來。


    一心現在也還在某人的身體裏活著——我想這麽認為。


    在場的大家熱鬧地聊著關於一心的回憶。


    關於他的回憶就像他的人品一樣,既和氣又溫暖。他這個人簡直就像和煦的春天。


    現在回想起來,一心的笑容裏總是有股哀愁感。


    他絕對不會為了自己而活。


    他是個徹頭徹尾自我犧牲的人。


    晴香不經意轉過眼神一看,隻有八雲一個人不加入談話,靜靜眺望窗外。


    紅色左眼仿佛尋求什麽似地閃爍著。


    即便喪禮結束以後,八雲連一次也不曾落淚。


    其實他心裏明明很難過的,由於個性愛逞強的關係,一直獨自把這些悶在心裏。


    最後八雲像是要閃躲周圍的視線,輕輕站起身子離開房間。


    不過大家都看在眼裏,以為沒被人發現的隻有八雲自己而已。當八雲離去的同時,所有人都闔上嘴巴了。


    晴香感覺到眾人的視線一起集中過來。


    ——無言的壓力。


    「請問,要不要我去看看他?」


    石井站起身來。


    「你白癡啊!不會看氣氛啊!」


    被叼著戒煙濾嘴的後藤大聲一喝,石井垂頭喪氣乖乖地坐回原位。


    真琴在一旁安慰他。


    不知道有什麽好笑的,畠嘻、嘻、嘻、地笑著。


    坐在敦子膝上的奈緒「啊」地叫出聲音,拉扯晴香的衣服。


    大家遠比你自己所想的還要更了解你,你必須對這點有更多認知。


    對吧——


    「如果晴香不過去,媽媽我就要過去羅。」


    惠子用手肘戳了晴香一下。


    「為什麽媽媽你要過去。」


    「你有意見的話就自己去呀。」


    惠子在晴香背上推了一把。


    ——以後八雲也拜托你了。


    或許是聽錯了也說不定,總覺得好像聽到了一心的聲音。


    晴香起身離席,追著八雲離開房間。


    雖然沒看到八雲的身影,但晴香知道他會去哪裏。


    從玄關來到外麵,走在鋪滿細石的庭園上。


    位於寺廟腹地內的櫻花樹盛開著。


    晴香脫下鞋子,踏上通往佛堂的木造階梯。


    她小心注意著不發出聲響,拉開拉門。


    在一片昏暗中,看到在佛堂中央坐禪的八雲背影。


    「……你還在這種地方啊。」


    八雲仰望天花板一麵輕聲說道。


    晴香原本想著要不要回應他,但馬上明白這句話不是對自己說的。


    雖然晴香什麽也看不到,但八雲一定是看到一心的靈魂了。


    然後正在和他對話著。


    「所以說,舅舅你太愛操心了,我已經沒必要隱藏紅色左眼了。」


    經過這樁案件以後,八雲又向前邁出了一步。


    他已經沒有必要在意他人的視線,將左眼隱藏起來了。


    「我跟奈緒都很好,我們不是孤單的,我們有家人。盡管沒有血緣關係……」


    說得也是,就像八雲說的一樣。


    自從一心離開以後,八雲就再也沒有血脈相連的家人了。


    但是卻擁有用遠比血緣更堅強的羈絆聯係在一起的人們。


    仿佛彌補彼此的缺


    點般聚集起來,既頑固又任性,性情耿直的人們——


    「所以……你走吧。」


    八雲說道。


    ——笨拙的離別話語。


    其實他明明想要呐喊著不要走,直到最後這一刻還在逞強。


    ——你接下來也要全部一個人悶在心裏活下去嗎?


    耳邊隻能聽到風聲。


    晴香一麵聽著風聲,一麵看著八雲縮起來的背影。


    「還真的走了……」


    八雲喃喃自語地說道。


    晴香仰望天花板。


    不過她隻看得見熏黑的梁柱,無法看到一心的身影。


    「一心舅舅他說了什麽?」


    她從未像今天這樣如此羨慕八雲。


    晴香自然不用說,其他人也是,連最後的道別也沒能向一心說出口。


    ——簡直就像打從一開始他就不存在,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過八雲可以跟他說幾句最後的話。


    「他說他過得很幸福……一臉開心地笑著。」


    八雲靜靜說道。


    ——是嗎。


    嚐盡許多痛苦難熬的滋味,直到最後依然牽掛著別人,甚至連自己的器官也通通捐贈出去了。盡管如此,一心還是能夠覺得自己的人生非常幸福。


    ——很像一心舅舅的作風。


    這或許是僅剩的救贖也說不定。


    「他還說了……謝謝……」


    八雲的嗓音變得嘶啞。垂下肩膀,背部顫抖著。他又在忍耐了。


    ——實在是愛逞強。


    晴香走近八雲身邊,從身後伸出雙手包覆似地環抱住他。


    「八雲,你不是一個人。」


    如此低聲呢喃。


    八雲的手用力回握住晴香的手。


    ——別一個人悶在心裏,因為你不是一個人。


    八雲仿佛潰堤似地哽咽起來。


    身體劇烈抖動著,眼淚滴滴答答滑落地板上。


    感覺那顆充滿悲傷的心好像溶入晴香身體裏了。


    一心不在了,但是他的死在我們每個人心中各自留下許許多多的東西。


    化為強韌又堅固的羈絆,將我們緊緊聯係在一起。


    所以,一心舅舅。請你放心。


    我們不會有事的。


    還有——


    謝謝你——


    一個月後,北東報紙摘錄


    運囚車翻覆燃燒!


    一名被告死亡?


    昨天晚上八點左右,首都高速小菅交流道附近,正在進行移送的運囚車撞擊中央分隔島,車體翻覆燃燒。四名警官安全逃離車內,無法確認同乘的被告七瀨美雪(26歲)是否平安。根據警方推測,七瀨被告有可能滯留車內身亡。


    關於事故原因尚未查明。警方尚未發布正式聲明,根據目擊者證詞推測,以疲勞駕駛為事故原因正在展開調查中。


    七瀨被告曾經一度逃出東京看守所,爾後再次遭到警方逮捕歸案。事故發生當天,正在移送前往看守所的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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