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早就染成暗紅色的餘暉中,七八個小孩子聚在小區兒童公園的出入口,有的爬欄杆,有的蹲著,有的靈活地反手抓背,有的正在踏地。人群之中有個矮小的男人雙手叉腰大聲地發表演說,因為有些距離,聽不見內容,隻感覺他說話很有氣勢。


    孩子們看起來聽得很認真,公園裏其他人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過去。兩個年輕媽媽坐在旁邊秋千架上,腿上各自抱著幼兒,嘴角泛著笑意凝視著演講的男人。


    “就以這種方式下去做,各位,聽清楚了嗎?”男人對著孩子們發問。


    蹲在角落裏的一個男孩邊起身邊質疑說:“聽清楚了。可是叔叔你是誰呀?”


    男人活力十足地回答:“我嗎?我是明智小五郎。”


    孩子們麵麵相覷。


    剛看見背影時,奉間就知道這男人是誰,等聽見聲音就更確定了。奉間加緊腳步,想快速通過公園欄杆旁邊的走道。


    “什麽明智小五郎?”果然,孩子們有疑問。


    “名偵探呀。你們不知道嗎?真是丟臉。”


    “我們知道,可叔叔你不是呀。”


    孩子們中有人低聲說“對呀”,也有人諷刺地竊笑,但笑得不是很用力。於是也有大人跟著笑了起來,那兩個年輕媽媽更是掩著嘴笑得花枝亂顫。


    矮小的男人見形勢對他不利,再度大聲喊:“這種事情,現在一點也不重要。總之照我剛才的說明,大家分頭進行搜索,聽見了沒?好,出動!”


    男人擊了一記掌,孩子們不像是很投入的樣子,但還是解散各自行動去了。


    奉間還差幾步就要到達九號樓的拐角時,從背後被人叫住了。


    “喂!”


    本間沒有回頭,也沒有停下腳步。本來他就拖著左腿走路,就算加緊腳步也快不到哪裏去。男人很快便追了上來。


    “幹嗎,你不應該裝作沒看見,就想走人吧。”


    本間回過頭揮著手說:“我不認識你,我們沒有關係,彼此是陌生人。”


    “你還這麽說!”


    碇貞夫豪爽地笑著追上來,愉快地和本間並肩走路,一邊配合著本間不太靈活的步伐一邊關切地說:“看你的樣子很辛苦嘛!”


    “不用你關心。”


    “如果可以的話,我是真的很想代替你。”


    “閉嘴!”結果本間還是笑了出來,“你到底在幹什麽?”


    碇貞夫挺起胸膛說:“指揮搜索行動,因為我是專家。我在召集少年偵探團訓話。”


    “搜索什麽?”


    “狗呀,好像是迷路了。”


    本間停下腳步問:“呆呆?”


    碇貞夫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沒錯,都怪你們給它取了沒用的名字,才會迷路了。”看來呆呆還沒有回來。


    “聽小智說,它是隻對人沒有戒心的狗,腦筋不是很好,可能被誰撿了去。”碇貞夫小聲地加了一句,“希望不要被汽車軋死了。”


    本間知道這個男人很喜歡小動物,連以前住的公寓裏的老鼠都一一給取名字,甚至隻要聽聲音就知道哪隻老鼠出現了。一開始,當他坐在從來不收拾的床上,盤腿看著天花板說什麽“現在的聲音是克裏斯汀的,她和亞蘭正打得火熱”時,本間還以為他瘋了。


    兩人來到電梯口,好不容易喘了一口氣。


    “你怎麽知道呆呆的事?”


    “小智說的。”碇貞夫的回答自然得就像喊自己的孩子一樣。因為小智也很黏他,本間也不在意,但小智說過“喊他碇叔叔的話,感覺好像他要生氣”,因為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威嚴。


    “我可是跑了三千裏來找你,結果你不在家,卻看到小智和他朋友湊在一起找狗,所以我就提供專業的幫助嘍。”


    “可是,剛才的少年偵探團裏麵沒有小智呀?”


    碇貞夫撐大鼻孔,驕傲地說:“畢竟少年偵探團的團長得不一樣呀。我讓他跟井阪先生和小勝三個人去衛生所了,說不定呆呆被關在那裏。”


    不管什麽時候見到碇貞夫,他總是穿著同樣的西裝。其實他有三套同樣布料、同樣剪裁的西裝經常替換著穿,所以旁人以為他隻有那身行頭。他拉開那件穿舊的褐色西裝上衣,像變魔術般取出一個大牛皮紙袋。


    “拿去,你要的東西。”


    家裏的客廳還殘留著暖爐的熱氣。碇貞夫像是在自己家裏一樣,穿過走廊到牌位前上香。本間則利用這一時間確認信封內的東西。


    裏麵是關根彰子在宇都宮的除籍謄本和工作記錄。看來之前擔心會被科長責怪,是多餘的。


    “謝謝,太好了。”


    碇貞夫一邊敲鉦一邊合掌祭拜,麵對著牌位說:“千鶴子,你老公又在做些奇怪的事了。”


    碇貞夫和千鶴子算是青梅竹馬,從小學時就認識。本間會和千鶴子相識,也是在讀警官學校時由碇貞夫介紹的。


    事後碇貞夫本人也坦白說,一開始就打算撮合他們在一起,才介紹的。對他而言,千鶴子就像寶貝妹妹一樣,怎麽可以嫁給隨隨便便的什麽人。奉間反問他:“那你自己怎麽不幹脆娶了她?”碇貞夫很認真地思考後回答,因為太熟了,所以不行——居然說是因為太熟了。


    由於他很忙,難得來到家裏。但是偶爾來時,都會在牌位前停留很久。本間也都會讓他一個人靜靜待著,直到高興為止。


    本間拉把椅子坐下,將信封裏的東西攤在桌子上。


    除籍謄本的內容倒是一目了然。真的關根彰子在假彰子將戶籍分到方南町之前,從來都沒有動過戶籍。戶籍一直都是以父親為戶主設於“宇都宮市銀杏阪町二oo一號”。查對其浮貼紙條,真的彰子搬家之後的地址也都依序登記清楚。最早的記錄是東京都江戶川區葛西南町四丁目十番五號,確定遷入的日期是昭和五十八年四月一日。


    那是她在葛西通商工作時的住址吧,公司就在距離不遠的地方。


    東京都地圖和電話,哪一個離自己比較近呢?是電話,伸手就能拿到。於是本間拿起話筒,同時翻閱記事簿,查看葛西通商的總機號碼,打電話過去。


    話筒裏傳來女性的聲音。本間表示自己要寄東西過去,想確認地址。然後他念出紙條上的紀錄,結果對方說那不是公司地址而是員工宿舍的。


    奉間掛上電話,抬起頭,看見碇貞夫站在和室和客廳的交界處望著他。


    “真想喝海帶茶。”碇貞夫說。


    “在櫃子的最下麵。”奉間回答。


    碇貞夫走向餐櫃,依照指示打開櫥櫃門拿出了小茶罐,接著將水裝滿水壺,放在煤氣爐上後點火。


    “我得自己來嗎?”碇貞夫問。


    “當然。”


    “你要不動,小心很快變成糟老頭。”


    “我早就感覺自己好像變成糟老頭了。”


    戶籍貼條上記錄的第二個住處,是關根彰子申告破產時所居住的錦係町城堡公寓。本間想,大概關根彰子離開葛西通商的宿舍搬進這棟公寓時,花了不少錢。或許她就是從這時開始走偏了路。


    年輕人住在員工宿舍時,為門禁、噦唆的管理員和壞心眼前輩的欺負等原因,自然很向往一個人自由自在的生活,但是對於獲得那種自由要花費多少錢的“現實”卻不太能認真麵對,因為窩在宿舍時,他們並不能真實感受外麵的世界——不論是開燈還是馬桶衝水都要花錢的“使用者付費”的殘酷事實。


    貼條上最後記錄的是她破產後搬家的住處:她於一九九o年三月十七日消失行蹤的川口公寓。


    母親過世後,關根彰子去找律師詢問保險金的事,卻完全沒有提到其他不動產的問題


    。這表示她母親一個人生活時居住的老家,應該是租來的房子。父親早年過世、隻剩下母女倆的家庭中,這種情形是 可以理解的。


    就除籍謄本和戶籍貼條上的記錄來看,她母親在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死亡之前,曾經搬過三次家,都是在宇都宮市內。死亡時登記的戶籍住址銀杏阪町二oo五號,已經住了十年,離原戶籍也很近。


    她母親沒有離開宇都宮市,是基於對故鄉的依戀,還是擔心一個人到都市工作的女兒,為了讓她有一個隨時可以回來的“巢”呢?


    碇貞夫安穩地坐在本間斜對麵的椅子上,伸手拿起本間看完的除籍謄本翻閱,一句話也沒有說。


    勞保局拿來的就業記錄也跟本間猜測的一樣。關根彰子果然重複投保,擁有兩個勞工保險的被保險人號碼。


    一個是真的關根彰子在葛西通商上班時投保的號碼;另一個則是一九九o年四月,假的彰子被今井事務機公司任用後,聲稱“自己是第一次投保勞保”而取得的號碼。


    “拿到資料後,我還跟勞保局負責該業務的人通了電話。”碇貞夫開口說,“重複投保的事讓對方也嚇了一跳,說不是沒有人隱瞞過去的就業記錄。這種人如果來櫃台說‘第一次上班’,為了避免不正當的支薪,有時是會嚴格確認的。但如果對方是個一般上班族,又是年輕女性,說是第一次上班也是很有可能的,通常就會直接讓她投保。


    畢竟調查很費工夫,而且就跟你說的一樣,一般就業記錄隻保存七年。這個關根彰子在葛西通商上班的就職記錄已經沒有了,有的隻是她辭職時的記錄,之後她還領了一段時間的薪資。”


    本間點了點頭,陷入沉思。


    被今井事務機公司任用時,假的彰子既沒有真的關根彰子的就業記錄,連她的勞工保險被保險人證都拿不到,才不得已到櫃台聲稱“第一次上班”嗎?還是說她根本就沒考慮太多,以為隨便說說應該沒什麽大問題呢?


    從她過去的行動來推斷,她應該不是後者那種隨遇而安的女子,所以應該是前者!由於手上沒有真的關根彰子的勞工保險被保險人證,沒辦法隻好在櫃台前說謊了。辭掉葛西通商的工作之後,被債務和討債公司所逼,於是申告個人破產,搬家逃到川口公寓,在酒廊裏工作糊口——真關根彰子在這種動蕩不安的生活中,很有可能遺失了這張薄薄的被保險人證,使得假的彰子盡管翻遍了川口公寓的房間也無法找到。


    水壺響了。碇貞夫趕緊起身,身手利落地衝泡海帶茶,並用手指抓著兩個茶杯回到客廳。


    “能派上用場嗎?”他一邊吹著熱氣一邊問。


    “嗯,謝謝。”


    本間收拾好資料,偷偷斜眼瞄了一下碇貞夫,發現對方也在看他。


    “還有嗎?”


    “如果能告訴我這名女子是否持有護照與駕照,就更好了。”


    碇貞夫嗯了一聲,看著電話說:“我現在可以去確認,但是護照可能比較麻煩。萬一遇上討厭的家夥就麻煩了,我還是晚點再打電話給你。晚上告訴你應該夠意思吧?”


    “太好了。”


    碇貞夫完全不問奉間究竟在調查什麽。本間很清楚他的想法,目前的階段,這是屬於本間的家務事,他不過是幫個忙而已,所以不應該過問。萬一將來事情搞大了,本間自然會說。


    “欠你好大的人情,下次一定還。”


    碇貞夫卻說:“我要你現在就還。”


    本間看了他一眼,碇貞夫下唇突出,露出了嚴肅的表情。


    “傷腦筋,你得幫我想想!”


    讓碇貞夫頭疼的是目前正在調查的凶殺案。


    “現場是在中野,距離車站約二十分鍾公交車車程的獨戶人家,時間是半夜兩點過後。強盜侵入民宅。隻有夫妻倆的住家,先生被殺死了,太太被捆綁,強盜逃跑的時候被附近的居民看見了。”


    “原來如此。”


    “是戶有錢人家,先生五十三歲,太太三十歲,是繼室。”


    “小孩呢?”


    “和現在這個太太沒有生。財產很多,一共經營了兩家咖啡廳、一家錄像帶出租店和兩家便利店。”


    “真夠闊的。”


    “死者還投保了一億元的人壽保險。兩人結婚一年半,這樁婚姻在男方的親戚口中不受好評,大家認為是女方貪圖男方的財產。這是一般的常識性看法。”


    本間苦笑了一下說:“然後呢?”


    “我個人認為是假強盜,是女方為了害死丈夫而設的騙局。女方外麵另有男人,這種傳聞到處都是。男人為了女方自然鋌而走險。”


    “這說法應該還算合理。”


    “是吧?”碇貞夫拍了一下桌子說,“可是問題就出在這裏。沒有嫌疑人。”


    “什麽?”


    “沒有,就算是用光調查她的私生活,也找不到有外遇的線索,根本查不到男人的半個影子!她清白得令人跌破眼鏡。”


    “女方長得怎麽樣?”


    “是那種耐看的、值得長期交往型的,她先生就是看上她這一點。”


    萬一被本人知道,恐怕會氣得大叫,但是本間腦海中浮現出在川口公寓遇見的紺野信子。她也是個美女,而且又很精明能幹。


    “真是令人難以相信。”碇貞夫感歎道,“怎麽想都覺得她應該會有男人,可調查後又找不到。怎麽會有這麽奇怪的事?她是那種似乎人盡可夫的漂亮女人,而且又比先生年輕了二十歲……”


    碇貞夫的聲音就像是背景音樂,本間陷入了沉思,腦海中浮現出一隻手拿著檔案夾、頭腦清晰地回答詢問的信子。而那個時候,她的老公和女兒則是邊洗碗盤邊嬉鬧……“明美,去叫你媽過來。”


    “我說——”本間隻說了一半,碇貞夫不禁問:“什麽?”


    “你剛剛說的那些店,經營權都是誰在主導?是先生還是太太?”


    碇貞夫一臉“坐在麵館,卻看到服務生端出法國菜”一樣茫然的表情。


    “是哪一邊呢?”本間重複問道。


    “應該是先生吧。”


    “應該?你是猜的。”


    “是,因為錢都是先生一手掌控的。事實上他們已經被稅務機關的人盯上了,聽說有逃漏稅的嫌疑。”


    “錢是先生管的。”本間慢慢地重複這句話,“但這也不能代表‘主導經營權’。比如店裏的裝潢、錄像帶店裏放些什麽樣的軟件設施,需要有很多想法。這些都是誰在做?”


    碇貞夫立刻回答:“噢,這些是她先生做的。太太對於這種事是不過問的。因為年紀大的先生總是寵她,不要她‘花腦筋在這些工作上’。”


    “兩個人有為這種事吵過架的跡象嗎?”


    碇貞夫搖頭說:“就我調查的結果是沒有。而且太太看起來也不像是那種女人。她就像是釣到金龜婿,正高興一輩子可以輕鬆過日子的女人。”


    “是嗎……”


    “是。”碇貞夫笑著說,“隻不過店員們對她倒是頗有好感。對了, 咖啡廳雇用的店長說過,老板娘對店裏麵播放的音樂提過有趣的建議。因為她就是新時代的女性,為了能抓住年輕客戶,讓生意興隆,所以從客人的角度出發,向店長提了建議。不是嗎?”


    本間深深一點頭,然後說:“還有兩個問題。”


    “什麽?”


    “太太結婚前的職業是什麽?”


    “普通職員。”


    “事務工作?”


    “思,就是做那種誰都能夠勝任的雜事,不是專業人才。不過本人好像也會簿記,倒也不是很笨。”


    本間又想起了紺野信子。


    “第二個問題,剛才你說大家謠傳太太有外遇,有什麽根據?”


    “都是附近鄰居和店裏麵的員工說的,說是看見太太常常打扮得特別漂亮,偷偷出門。”


    “但是並沒有特定的男性對象。”


    “正是,所以我才傷腦筋。”


    “這種時候太太都是如何打扮出門的?”


    “你是說服裝?”


    “嗯,是套裝還是和服?還是飄飄然的洋裝?噴香水嗎?化妝很濃嗎?還有,帶什麽樣的皮包出門也是問題,是隻能放化妝品和手帕、純裝飾用的小皮包,還是放得下汜事簿、賬簿之類的功能性手提包?鞋也有關係,是花枝招展型還是實用型的?”


    聽到一半拿出汜事簿記錄的碇貞夫睜大了眼睛問:“怎麽回事?”


    本間將雙手放在腦後,悠閑地靠在椅背上說明:“你說聞不到男人的蹤跡,所以我是基於這個前提來推論。如果女方背著他人外出時,總是打扮得整整齊齊,化妝和香水也很節製,拿著實用的皮包,穿著簡單的鞋子。那麽她所見麵的對象就很有限了。”


    碇貞夫端正坐姿問:“是誰?”


    本間眯起了眼睛回答:“可能性最高的是……”


    “最高的是?”


    “銀行。”本間說,“而且是她先生主要交易對象以外的銀行,新的銀行,和她有生意往來的銀行。所以才要偷偷地見麵,因為被先生知道就糟了。”


    碇貞夫攤開肥胖的小手說:“怎麽可能?太太去找銀行的人見麵要幹什麽?”


    “為了事業的融資呀。”


    “為什麽?”


    “應該是她想自己開一家店吧?她想自己來經營,開家咖啡廳或錄像帶出租店。”


    看著攤開雙手的碇貞夫,奉間不禁笑了,繼續說:“你和我做這行這麽久,難免會有先人為主的想法吧?認為女人若犯罪,背後一定會有男人。總認為女人沒有男人是犯不了罪的,隻有為了男人才會鋌而走險。女人的犯罪都跟感情有關係,絲毫沒有例外,這是我們根深蒂固的想法。因為就連殺嬰事件,從廣義來說,也是因為和男人的感情出了問題。”


    “……是呀,現實的人生就是這樣。”


    “沒錯,但是現代的社會不一樣了。不對,不是現在,事實上從很早以前就開始不同了,不是嗎?女人也開始有了與男人無關的犯罪動機——例如想開創新事業,所以得除去妨礙她的人。”


    碇貞夫想反駁,卻又說不出所以然來,隻好放棄。本間繼續說下去:“說不定一開始這個太太並不是看上男方的財產才跟他結婚的,說不定是看上了男方的事業,以為結婚之後,通過先生,自己也能跟 那些事業攀上關係,不是嗎?”


    即便是粉領族,過了二十五歲,還是整天做些跑腿的雜事,應該也會覺得自己很悲慘。從前跳脫此種困境的唯一方法就是“結婚”。


    現在不同了,留學、獨自生活、開創事業……有許多不同的路可選擇。隻是每一項都需要花錢,而且金額龐大。達到目標的方法之一就是找個上了年紀的企業家“結婚”。


    碇貞夫緩緩地眨眨眼睛,說:“結果真的結婚了,情況卻不是那樣?”


    “嗯,先生願意給她錢,寵愛她,卻不讓她碰經營權,說什麽不希望用到她可愛的頭腦!那跟粉領族時期當辦公室花瓶有什麽兩樣?絲毫沒有改變嘛。”


    “可是在我眼裏,那新時代的小女人似乎很滿足於這種情況。”


    碇貞夫還在掙紮抵抗,說人家是什麽新時代的小女人,也真夠戧。


    “或許有的女人是那樣,但也有人不是。事實上,這跟性別沒有一定的關係。”


    “是嗎?”


    “對於擁有某種獨立性和氣概的女人而言,男人對她說:‘好了,你不用讓自己可愛的腦袋瓜為這些你不懂的事情而煩惱。這種事交給我來處理,你去修指甲口巴。’說不定她們聽了反而會氣得受不了。”


    “可是這個太太沒有跟先生吵架。”


    “是吵不起來吧,因為先生根本不跟她一般見識,總是一副‘可愛的寶貝幹嗎要生氣,的態度。所以她會生氣,覺得自尊受傷了,於是想東想西想改變,偏偏始終無法找到突破點,最後便耍出了狠招——”


    說到這裏,本間用詞小心地繼續說明:“而且她也想通過順利除掉先生這件事,證明自己有不亞幹先生的能力和決斷力,不是嗎?所以說不定她和共犯兩個人殺掉先生前,還將累積的滿腔憤怒與不滿全部傾倒出來,讓她先生吃了一驚。”


    碇貞夫一副“在麵館用餐,卻被要求付相當於法國大餐的費用”


    的表情。 “可是她應該有共犯吧?”他問話的表情就像撤退的軍隊死守最後一座碉堡一樣,“應該是她的情夫吧?有男人,一定有。她要情夫出手幫忙,果然幕後的是男人。”


    “可你不是說查不到男人的線索嗎?”


    “也許是我們的搜查不夠全麵。”


    本間開門見山地說:“我可不那麽認為。既然找不到男人的線索,共犯就是女的。也許是她粉領族時代要好的同事,她們打算一起開創事業,所以除掉了妨礙她們的先生……說不定是對方提議的。而且女人跟女人見麵,既不會被人懷疑也不會太顯眼,兩個女人聯手攻擊,也能殺死一個大男人。這方麵你不妨去調查看看?”


    碇貞夫沉默了很久,終於以驚訝的語氣開口了:“那個太太有一個很要好的女性朋友。葬禮的時候,對方十分照顧她。”


    “那說不定就是。”


    碇貞夫睜大眼睛看著他,然後才說:“我也應該被槍擊一次看看。”


    奉間本來想開玩笑說“感覺很不錯哦”,但還是閉上了嘴巴。


    女人的犯罪不見得都跟感情問題有關,時代已經改變了!


    本間有這種想法,或許就是因為“關根彰子”的關係。


    她偷了別人的戶籍,假冒別人的身份,在行跡即將暴露時,放棄眼前的婚姻逃逸無蹤。她究竟有什麽目的或是發生了什麽事都還不清楚,唯一能確定的是,她的行動並非為了愛情、男人或情欲。


    就順序來說,她假冒成為關根彰子並不是為了跟和也結婚。因為跟和也的戀愛是之後才發生的,在她使用假的名字和建立起假的生活之後。


    而且,隻要稍微露出破綻,她可以無視被拋棄的和也的心情,不 在乎今井事務機公司同事的驚訝與困擾,一個人消失而去!


    本間認為有什麽東西在追趕著她。他幾乎可以斷言,她在逃跑。


    雖然還不知道追趕她的是什麽,但因為是緊迫的追趕,所以她拚命地逃跑,用盡心思,提心吊膽。


    而這些她都是一個人辦到了。於是本間又想,她是孤獨的,她隻有自己一個人,既不用顧慮任何人的心情,也不用聽從任何人的指示。


    撕開圖案明亮的壁紙,背後隱藏著鋼筋水泥的牆壁,一麵任何人都難以突破、無法摧毀的牆壁,那是她鋼鐵般堅強的生存意誌,隻是一切都是為自己。她就是這種女人。而這種女人或許十年前還不存在於我們的社會裏。


    “我們的想法是不是已經太陳舊了。”碇貞夫喃喃低語。


    碇貞夫前腳回去,井阪和小智後腳便踏進家門。


    “呆呆還是沒有找到。”小智顯得很失望,“會不會死在哪裏了?碇叔叔說,如果死了的話,清潔隊或衛生所會負責處理,所以馬上就會知道的。”


    “那裏的人怎麽說?”


    “沒有,說是沒有處理過任何跟呆呆長得很像的狗。”井阪回答,因為很在意小智,所以用詞很小心。


    “呆呆對人沒有戒


    心,說不定開車經過的人跟它玩,覺得它可愛就帶走了。”


    小智靠在牆上悶不吭聲。本間和井阪對視了一眼。


    “爸爸。”小智低聲呼喚。


    “什麽事?”


    “衛生所裏有好多狗。”


    本間想,糟了。因為他知道身為父親、身為大人,他將麵臨一個非常難回答的問題。


    “那些狗都要被殺掉嗎?為什麽會有人把狗丟掉呢?那些人為什麽要養狗嘛?”


    我就知道,我也不想回答。井阪擺出這樣的臉色,摸著臉頰低下頭去。


    “為什麽呢?”本間回答,“爸爸也不明白那些人為什麽要做那種過分的事。我雖然不明白,但我們家不會那麽做,而且如果看到有人那麽做,我們也會想辦法阻止。很遺憾,爸爸一個人的力量,能做的大概就是這樣。”


    井阪微微彎下腰,看著小智,說:“久惠阿姨不是說過了嗎?這世界上有很多渾蛋家夥。養了狗卻不負責任的那些人就是渾蛋家夥。”


    然後他將小智拉到一旁說:“先去洗個手。洗澡水馬上就燒好了,去洗個澡吧。累了吧?”


    小智慢慢地轉身走出廚房。剩下的兩個大人同時發出了歎息。


    “衛生所那種地方,連我都覺得不好受。”井阪壓低聲音說。


    “真是不好意思。”


    “沒關係。隻不過真的是有很多狗,看了真叫人難過。”


    井阪正準備往流理台的方向走過去,突然停下腳步說:“對了,差點忘了。”他將手伸進上衣內的口袋,掏出印有照相館名稱的信封。


    “剛才我們要出門的時候來了電話,說是放大的照片洗好了。我本來還想該怎麽辦,結果照相館就在去衛生所的路上,我又擔心你要專程跑一趟太辛苦,所以就幫你拿了回來。”


    其實本間早忘了,原來是那張拍立得照片,因為不太可能成為什麽線索,心裏便放棄了,結果就這麽耽擱了下來。


    “太好了,我都忘了。”


    見他拿出照片來看,井阪又道:“店員說,因為原來的照片焦距 不對,放得太大反而看不清楚。這是最大限度了。”


    大概是b5複印紙三分之二的大小,那間巧克力色外牆的房子被放大了,但並沒有因為放大而有什麽戲劇性的變化,一如店員所說,反而有種模糊不清的感覺。照片上隻有那個房子和兩個女人,以及那盞模糊的照明燈。


    這時本間突然發現——


    一開始他以為是眼睛的錯覺,於是趕緊從旁邊的抽屜裏翻出小智還是誰送的放大鏡,對著照片重新仔細察看。


    果然沒錯。


    怎麽會有這種事?


    “怎麽了?”


    在井阪的質疑下,本間抬起臉遞上照片。


    “井阪兄,你看棒球嗎?”


    “這個嘛……”


    “去球場嗎?”


    “去呀,東京都市圈裏較大的球場我幾乎都去過。”


    本間聞言有些興奮。 “那井阪兄就你所知,有沒有照明燈的方向相反,也就是對著球場外的奇怪棒球場呢?”


    井阪眨了眨眼睛說:“呃……什麽意思”他拿出老花眼鏡,架在鼻梁上麵,將照片拿在手上。


    本間指著照明燈的部分問:“這是棒球場的照明燈吧?”


    “沒錯。”


    “所以說這個房子就蓋在球場旁邊,沒錯吧?”


    “是。”


    “好,你再看仔細點。”


    本間用手指敲著照明燈的一個個電燈泡。其實照明燈隻是在畫麵的左上角稍微被拍到一點而已。


    “放大之後我才發現,這個照明燈的每一個燈泡都對著這個房子的方向,對吧?也就是說,是對著外麵。因為棒球場裏麵是不可能蓋房子的。”


    的確如此。照明燈的燈泡麵對著鏡頭,照著巧克力色房子的方向。


    井阪將鼻子湊在照片前麵仔細觀看。


    “是……你說得沒錯。”


    “你對這個球場有沒有什麽印象?”


    井阪拿著照片,側著頭思考了一下,然後慢慢地問道:“你對棒球……”


    “沒什麽興趣。”


    井阪點了點頭說:“我想也是。因為如果你看過棒球場的照明燈,立刻就會知道要改變燈泡的方向很困難。”


    “噢……是嗎?很困難?”


    “一般照明燈都是對著球場中間,不然就沒什麽意義。要將燈光照向外麵的話……”


    “除非是什麽可以掉頭的設計。”說完,本間自己也覺得好笑。


    井阪也跟著笑了。 “如果能使用那麽厲害的照明燈,馬上就會被報道了。像神宮外苑那一帶就很陰暗,比賽結束後,將照明燈轉向球場外照亮觀眾回家的路麵,不也很好嗎?”


    本間將照片放在一旁,搔著頭思考。


    但是這張照片拍到了奇妙的現象,卻是不爭的事實。


    “對外投射的照明燈……”井阪還在納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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