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理廠還沒有下班,本多保無法出門。兩人約好晚上九點後再見麵長談。阿保說去車站前的小酒館,那是他常去的店,已經打電話預留了位置。


    “因為那裏比較暖和。”他還補充說。


    九點過後,阿保推開小酒館那打在臉上很痛的厚重門簾進來,本間才知道他這句話的意思。


    阿保帶來了一個年輕女子。女子穿著高領毛衣和寬大的毛呢長裙,但還是無法遮蓋住體形,應該已經懷孕六個月了。


    “這是我太太鬱美。”阿保點個頭,一邊坐進位子一邊介紹。他將兩個椅墊重疊著放在電暖爐旁邊鬱美的座位上,好讓她靠著。


    “初次見麵,請多指教。”鬱美邊說邊慢慢屈身坐下,雖然動作小心,但態度顯得很穩重。


    “第一個小孩嗎?”


    鬱美柔美的眼尾堆起了皺紋,微笑道:“第二個了。可是他這個人就是愛誇張。”


    “生太郎的時候,不是差點早產嗎?”阿保害羞地反駁。


    “老大叫太郎?幾歲了?”


    “剛過周歲,所以很忙。”


    滿頭是汗的服務生走過來跟阿保輕鬆談笑,點了菜,然後說聲:“抽煙對身體不好”,便關上紙門出去了。反正點的東西馬上就會送上來,大家便聊些無關緊要的閑話。


    “本間先生是第一次來宇都宮嗎?”阿保問。


    “嗯,因為要工作,所以沒有機會來。”


    “這兒也不像是為了觀光而特別前來的地方,從東京來的話。”鬱美微笑著說。


    “結果看到是大都市,還嚇了一跳。”


    “都拜新幹線之賜。”


    “可現在還是常常有人會問‘有釣魚天井的城在哪裏’,那明明是編出來的故事。”


    阿保說他從高中畢業後,就在父親手下工作。


    “本來我就喜歡擺弄車子。”


    他和關根彰子從幼兒園到初中部是同學。高中念不同的學校,是因為他選擇了職業高中。如果讀普通高中,應該還是會跟彰子同校。


    所以兩人同過班,也讀過不同的學校。但其實這不重要,因為兩人家住得近,又是去同一個補習班,所以阿保說:“她是我最要好的女性朋友。”說這句話時,還偷偷看了他太太一眼。


    鬱美本姓大杉,也出生在這個城市,但所讀的學校和阿保、彰子的不同。從東京的短期大學畢業後,她在丸之內當了五年粉領族。回到故鄉是因為和父母住在一起的哥哥調到橫濱上班,害怕寂寞的父母便把她叫回家。


    “剛好我一個人生活也膩了,東京的物價又很高。”


    “而且一到二十五歲,公司裏也不好待了吧。”


    對於阿保開玩笑的說法,鬱美點頭,表情競認真得令人意外。


    “沒錯,真的。我實在是受不了了。”


    如果大杉鬱美繼續留在東京當粉領族,一個人生活,她一定不會這麽老實地回答,反而會笑著怪對方“你好壞呀”,或是說“是呀,寂寞死了”,但臉上毫無寂寞的表情。


    “說到我工作的地方,我在的時候根本不是什麽大公司,薪水和獎金都很普通,也沒有豪華的員工旅行,調薪也很有限度,加班津貼還要扣稅。我總算明白為什麽找工作一定要找大企業。而且職場氣氛還冷冰冰的,真是受不了。”


    這也是常有的事。本間說:“薪水的事暫且不談,處理一般事務的女職員到了一定年紀就很難待得住,不管是大公司還是小公司都一樣,難得會碰上好的工作場所。”


    “是嗎?”


    “可是到了二十五歲就待不住,還真是過分呀。”


    聽本間這麽一說,鬱美笑著說:“像女警、老師、各種技術人土、特殊專業人才等女性從業者就不一樣。如果隻是處理一般事務的女職員,就算年輕一歲也是好的,她們的上限是二十五歲。最近電視上不是說,時代不同了,女性到了三十歲還是一枝花。根本就是騙人的。隻要有二十歲的新人進來,二十一歲的女孩就已經被當作舊人看待了。”


    “工作還有趣嗎?”


    鬱美想了一下,然後喝了一口大茶杯裏的烏龍茶,才慢慢回答:


    “很好玩呀,現在想起來。”


    現在有先生、有小孩,有家,回想起來,工作可能很有趣。


    “跟你們說一件有趣的事吧。”鬱美說,“大約是半年前,以前公司的同事,同科的一個不算特別親近的女孩子突然打電話到我娘家。當時正好我帶著太郎回娘家過夜,馬上就接到了電話。”


    因為頭一次聽到,阿保的表情顯得很有興趣。


    “我一接電話,對方就用很明朗的聲音問‘你好嗎’。我心想怎麽回事,但還是回答‘很好呀’。她說了許多我辭職後公司的閑話,因為她還在上班,幾乎都是她一個人在說,什麽去香港玩啦、今年的旅遊地點是伊香保溫泉啦什麽的。然後總算說到了重點,她問我:‘你現在在於什麽?’我回答:‘照顧小孩很累呀。”’


    “然後呢?”


    鬱美稍微吐了一下舌頭說:“對方吃了一驚,問:‘你結婚了嗎?’我說:‘對呀,因為我不喜歡當未婚媽媽。’她聽了便沉默下來,然後說話開始有一搭沒一搭的,最後很唐突地將電活掛了。”


    一時之間陷入了沉默。鬱美用一根手指沿著放在旁邊的酒瓶的輪廓描畫起來。


    “我想,大概她是在找不如她的同伴。”


    “不如她的同伴?”


    “是呀,因為很寂寞的關係吧,一定是。覺得自己一個人,有種趺到穀底的感覺。可是她以為不是因為結婚、留學而辭職回鄉下的我,至少比不上她在東京的生活奢華有趣,一定過得比她慘吧,於是打電話過來。”


    阿保的表情就像吃了成分不明的菜一樣。


    “什麽心理嘛,我不懂。”


    “我想你是不懂。”


    “男人應該不會懂吧。”奉間一說,鬱美卻輕輕搖頭。


    “是嗎?我可不覺得。男人也有男人的問題,比方說升遷啦、年收人多少等等。但是阿保不懂。”


    阿保不高興地反問:“為什麽?”


    鬱美微微一笑,然後抓著他的手臂安慰道:“別生氣,人家不是說阿保頭腦簡單或是笨。”


    “明明就說了。”阿保嘟著嘴,還是笑了出來。


    “人家不是那個意思,人家是說因為阿保很幸福。”


    奉間問:“幸福?”


    鬱美點頭說:“嗯。因為他從小就喜歡汽車。因為太喜歡了,連讀書部選擇適合的學校就讀,而且爸爸又有自己的修車廠,他在那裏當技工,技術一流。”


    “我可不是一開始就是技術一流的。”阿保嘴上這麽說,卻顯得很得意。


    “是呀,你是不斷努力累積的。可是努力要有成就,也必須有才能才行呀。不行的人,就算再怎麽喜歡也是不行的。阿保是從小就喜歡,熟能生巧,於是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阻擋你。這難道不是最幸福的事嗎?”


    本間覺得鬱美表達得不是很好,但內容卻很真實。


    “我其實也想到更大的工廠去當技師,我也有過夢想。”


    “你是說想進馬自達汽車公司,然後到法國勒芒立去嗎?”鬱美笑著說。


    “沒錯。可是我有工廠,要繼承家業,所以雖然有夢想,也隻好放棄。”


    鬱美什麽都沒有說,隻是笑。


    阿保的說法不對,有著根本性的錯誤。但是鬱美很聰慧,沒有硬要拆穿他,這讓本間對她有了好感。本間認為本多鬱美很平凡,長得又不是很漂亮,在學校的成績應該也不怎麽突出,但她是個聰明的女人。她肯定是睜


    開眼睛生活著。


    “你們認為關根彰子為什麽要去東京?”


    聽到本間這麽一問,一時之間阿保和鬱美互看了一下。然後鬱美一副“接下來是阿保的事”的神色,低垂著目光拿起了筷子。


    “趁著菜熱的時候吃口巴!我肚子好餓。”


    “你不是吃過晚飯才來的嗎?”


    “我還要幫肚子裏的孩子多吃一份嘛。”


    鬱美毫不在意地將筷子伸進了燉菜鍋裏。本間看著阿保的臉問:


    “關於彰子高中畢業和就業時的情況,你知道些什麽嗎?”


    阿保咬著粗糙的下唇,然後反問:“這些跟調查小彰發生了什麽事有關係嗎?”


    “我覺得有。對於彰子是什麽樣的人、會因為什麽而行動,我必須知道得越詳細越好。必須從這裏開始,才有可能找到之後發生的事情的切入點。”


    “也能知道是什麽樣的女人想要冒充她,如何阻止那女人繼續冒充下去嗎?”說完,阿保斜眼看了一下鬱美,“我已經對鬱美提過本間先生說的話,她的腦筋比我要好多了。”


    鬱美嘴角含著笑意。阿保伸手拿起她帶來的小手提包,說:“我帶了這個來。隻有高中時候的,是我父親在我家附近給她拍的。”


    拿出來的是一張照片。本間終於能一睹關根彰子的真容。


    她穿著水手服,手上拿著黑紙筒,一臉正經地看著鏡頭,細長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兩根長辮子垂到了胸口。她體形很修長,膝蓋以下露在長裙外,可以看出是o形腿。


    她的五官很端正,化了妝會更漂亮——頂多就是如此。當然這是一張從前的照片,不能一概而論。但她不像假的彰子那樣讓人看一眼就有驚為天人的感覺。


    “她到東京之後,回來過兩三次,我們曾經在路上碰到過,之後就是在葬禮上了。她頭發的長度一直沒變,後來燙了,葬禮的時候還染成了紅色,說是沒空染回來。人顯得花哨許多,說話聲音也變大了。感覺好像真的小彰躲在身體裏麵,外麵的隻是一張廣告牌。”


    沿用阿保的說法,本間調整角度重新觀察這張照片,想象她廣告牌般的感覺。


    “你們知道彰子曾經被討債公司糾纏得很辛苦的事嗎?”


    兩人一起點頭。鬱美說:“我是和阿保戀愛後聽說的。”


    “我很早就知道了。我媽和小彰她媽媽去的是同一家美容院,在那邊能夠聽到很多消息。聽說連警察都叫來了。我還跟阿姨說如果太過分,下次討債公司的人來了記得喊我過去。”


    “你說的阿姨,指的是關根淑子嗎?”


    “是,我跟阿姨也很熟。”


    “聽說彰子到了東京就業後,暑假和過年時都會回家來,是嗎?”


    阿保想了一下,停了停才說:“是嗎……也有沒回來的時候吧!”


    “你們開同學會嗎?”


    “開,隻有初中三年級的同學會。當時小彰沒有參加。”


    “是嗎?”


    “同學聚在一起就會說東說西,我也是通過那種渠道聽說小彰在東京當陪酒小姐。”阿保舔了一下嘴唇,表情痛苦地說,“我有個同學在東京上班,他說有一次走進澀穀的便宜酒廊,竟然看見小彰穿著網狀褲襪在裏麵。”


    “澀穀?那他是在騙人。彰子沒有在澀穀上過班。”


    “那是在哪裏?”


    “新宿三丁目的金牌酒廊和新橋的拉海娜酒廊。金牌我沒去過,我倒是去過拉海娜,可不是什麽便宜的酒廊,小姐也不會穿著網狀褲襪。”


    “大概是想吸引大家注意,所以才瞎編鬼扯的吧。”鬱美說。


    “你們朋友之中,還有人知道彰子被逼債的事嗎?”


    “當然有,這種事傳得很快。”


    “那關於她如何解決債務的問題呢?”


    阿保搖頭說:“不曉得,好像是什麽個……個……”


    “個人破產。”


    “噢,是呀。她這個做法,我也是剛才聽本間先生說了才知道。


    因為阿姨說到處跟親戚借錢才解決了地下錢莊的債務,我還以為是真的呢。”


    原來如此,本間想。畢竟“破產”二字給人灰暗的印象,就連彰子的母親也要隱瞞女兒“個人破產”的事實。


    “那地方上的人們現在還是這麽想?”


    阿保點頭說:“應該沒有其他想法吧。隻是有一陣子也傳出懷疑的風聲。因為關根家沒有什麽能借錢的親戚,至少在宇部宮市內沒有。”


    “所以,當討債公司不再騷擾時,大家覺得奇怪。”鬱美加以補充。


    “因為大家心中有這個想法——”本間慢慢說出,“就連你看到關根淑子的那種死法,也不禁懷疑起彰子了。”


    仿佛是在確認自己的想法一樣,阿保注視著鬱美的瞼,然後說:


    “是的,沒錯。”


    “你懷疑彰子又開始有金錢的問題,所以覬覦母親的保險金。”


    阿保的頭低了下來。鬱美回答道:“沒錯,因為聽說有兩千萬呀。”


    奉間苦笑了。 “實際上是兩百萬。”


    “什麽?真的嗎?”


    “是呀,隻是簡易保險。”


    “那為什麽傳聞中是十倍呢?”


    “因為是謠言嘛。”


    “阿保,你是聽誰說這金額的?”


    阿保側著頭想了一下說:“不記得了。”


    “葬禮的時候,你直接問過彰子本人‘債務處理得怎麽樣了’嗎?”


    “這種事不太好開口吧。”


    “會嗎?”


    “不管怎麽說,當時的小彰看起來因為媽媽過世受到了很大的刺激,談錢的事很難……”


    “可是你心裏頭卻懷疑她殺了自己的母親?”


    這問句直接而無禮,但阿保並沒有生氣。看起來他打心底感到羞愧。


    “……是的。”


    “就連境先生也是這樣嗎?負責該案件的刑警也沒有問她的不在場證明?”


    “好像警方也進行了調查,但是沒什麽結果。”


    關於這一點,本間暫時持保留態度。說不定警方根本沒有調查到那裏。


    “你在葬禮之後到川口的公寓找她,是因為這一懷疑嗎?”


    鬱美對於這一部分似乎都很清楚,於是代替沉默的阿保發言:


    “是的,所以才專程到那裏去。”


    “因此發現她行蹤不明,便認為是畏罪逃跑了?”


    “是的。”


    “我實在無法相信事情會變成這樣。”


    “這也難怪,連我也不太敢相信呀。”


    本間拿出那張“彰子”的照片給鬱美看。


    “你見過這名女子嗎?”


    鬱美接過照片端詳。


    “你說關根淑子從樓梯上摔下來時,你剛好經過現場,叫了救護車。在那些看熱鬧的人中,發現了一名樣子有些奇怪的戴墨鏡女子,是嗎?”


    鬱美看著照片回答:“是的,沒錯。”


    “那名女子跟照片上的女子長得像嗎?”


    鬱美緊盯著照片看了好一會兒,整個包間裏寂靜無聲,隔著紙門能聽見外麵點菜與應和的聲音。


    不久後她蹙著眉搖頭,說:“我不認識這人,沒有見過她,也不知道她是不是那天晚上我看到的那個女人,很難說。畢竟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我也隻是剛好瞄了一眼。”


    “感覺怎麽樣呢?”阿保開口問。


    “我不知道,不能隨便亂說。”


    本間點頭說:“說得也是,謝謝你。”


    不可能運氣那麽好的。本間對鬱美謹慎


    的表現感到讚歎。


    “關根淑子從樓梯上摔下來的經過,你還記得嗎?”


    鬱美不寒而栗地抱住雙肘。


    “我還記得。那天夜裏,我打完工,正在回家的路上。我在車站大樓裏的咖啡廳打工,有時可以把賣剩下的蛋糕帶回家。那天晚上我也帶了蛋糕。結果那一場混亂之後,回家打開一看,蛋糕全攪成一團了,大概是我尖叫時,隨手亂甩亂轉的關係吧。”


    “不好意思,要你回憶不愉快的畫麵。掉下來的時候,淑子尖叫了嗎?”


    鬱美靜靜地搖搖頭,然後說:“這一點警方也問過了,我沒有聽到尖叫聲。忽然之間,她就掉落在眼前。”


    本間摸著下巴思索時,阿保開口說:“所以警方一度說過可能是自殺。境兄——就是之前提到的負責奉案的刑警,提出了自殺的說法。他說,如果不是自己想死,喝醉酒的時候是不會走那種樓梯的,明明有電梯可搭。”


    “言之有理。”


    “隻是多川裏的人表示,阿姨討厭搭電梯,尤其是喝醉酒的時候更覺得惡心,總是自己走樓梯下去。”


    “是嗎——”


    “可是境兄還是堅持自殺的說法。他說,如果是意外事故或被人推倒,她絕對會發出叫聲。”


    本間想,倒也未必。如果是冷不防地被推倒,或是被其他東西吸引了注意力……


    “看情形,有時候也可能隻會發出像打嗝一般的聲音。現場很安靜嗎?”


    阿保笑說:“多川裏麵有卡拉ok,隔壁的酒吧裏有舞池,經常放舞曲。我們也去過那裏,根本沒法跟旁邊的人交談。”


    鬱美也同意:“是呀。而且當時聽見我尖叫,跑出來的都是附近大樓或店家的人。直到事情鬧大了,多川的人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關根淑子常去多川嗎?”


    “好像經常去。”


    “定期性的?”


    “沒錯。我是聽小彰說的,說從她們母女還住在一起的時候,到小酒館喝酒是阿姨唯一能放鬆的時刻。”


    “她有固定去的日子嗎?”


    “說是周末晚上。因為阿姨在廚房工作,星期六放假。”


    每個星期六的晚上,隻要知道淑子去喝酒的地點,就近等待即可。然後留心喝醉的淑子何時從多川出來,從背後用力一推——看起來很簡單。但是對想殺死關根淑子的人來說,要完成這項殺人計劃,首先必須先觀察一陣子她的生活,掌握她的行動模式。如此一來,才知道她有到多川喝酒的習慣。聽起來很費工夫。


    如果是他殺,凶手是女性——假彰子,應該還有更簡單的方法吧?她可以假裝成推銷員到家裏行凶,因為同是女性,不會有戒心。


    還是說“彰子”通過不同的渠道得知淑子有到多川喝酒的習慣,所以一到宇都宮便打算利用這一點來殺人,這樣,就可能用到危險的樓梯了。可是,她是如何獲得這一信息的呢?


    “我想我們與其在這裏說,不如直接去多川看看吧。”阿保提議。


    “你可以帶路嗎?”


    “當然。”


    “我也去。”鬱美說。


    “可是身體會受涼。”


    “沒關係,我穿得很厚。”鬱美揚起了下巴。


    她的話似乎隱藏著本間聽不出來的關鍵語,阿保聽了立刻放下玻璃杯重新坐好。


    “本間先生,我想幫你的忙。”


    “嗯?”


    “我想幫忙,幫忙找出小彰。拜托你讓我幫忙。”


    這種事情應該先征得懷孕中的太太的同意吧。本間看著鬱美的臉。她有點逞強地緊閉著嘴唇,點了一下頭說:“請試著用他吧。”


    “可是修車廠呢?”


    “請假,這點自由我還有。”


    “可是……”


    “沒關係的,已經說好了。鬱美也答應了。”快速說完這句,阿保逃跑般站了起來,“我有點冷,想去小便。”


    “幹嗎一一報告。”鬱美邊笑邊敲了一下阿保的胭窩。


    等到隻剩兩人時,鬱美並攏雙膝,對著本間露出空洞的微笑。


    “阿保真是個好人。”


    “嗯。”本間點頭說,“把你們也拖進這件怪事,真是不好意思。


    但是剛才說的——”


    鬱美用力搖頭,回答:“沒關係的。”


    “不太好吧?”


    “沒關係的。”


    鬱美開始折疊起放在腿上的手帕。


    “聽說你是東京的刑警?”


    “現在停職了。”


    “我聽說了。別看阿保人那樣,他可不笨。下午本間先生從修車廠回去後,他就先打電話給境兄,確認警視廳裏有沒有本間這個人。”


    “哦。”


    “所以他才想幫忙。能跟真的刑警一起去找人,多棒呀。”


    “你真的答應嗎?他修車廠可以不去,但有時候甚至會連家都回不了。”


    “我是說真的,請讓阿保幫忙吧。”


    停了兩秒鍾,本間才說:“還是不行。”


    鬱美吃驚地抬起頭,問:“為什麽?”


    “我不認為你是真心答應,也不能讓你們之間發生風波。我會報告調查的狀況,請說服阿保留在家裏吧。”


    “那不行,你還是讓他幫忙吧。”


    “你不覺得討厭嗎?”


    鬱美的聲音變大了:“討厭。我當然覺得很討厭。”


    本間沉默地看著她,鬱美豐滿的臉頰有些顫動。


    “我雖然覺得討厭,更受不了他在家裏整天擔心彰子的事。”


    “不會的,那是你想得太多。”


    “你怎麽可以這麽說?警察先生你又不清楚阿保的為人。”


    本間有點被鬱美的氣勢嚇到了。


    “可是,就算與彰子青梅竹馬,對現在的他而言,還是你和太郎更重要。至少這一點我看得出來。”


    “是呀,我們很重要,他很看重我們。可是不一樣,意義不一樣呀。”


    “有什麽不一樣?”


    鬱美無力地說:“本間先生有過青梅竹馬的人嗎?”


    “有,但現在不怎麽熟了。”


    “那你就不會懂。”


    “阿保與彰子又不是長大後依然很親密。”


    “可是阿保很在意彰子,一直都很關心她。她去東京、跟地下錢莊借錢、當陪酒小姐……阿保都很關心。他其實很喜歡彰子。”


    “我先說清楚,那種‘喜歡’跟對你的感情是不一樣的。”


    “是不一樣,因為不一樣,我才答應,答應阿保為那個人拚命做這些,但隻有現在。我希望能作個了斷,不希望再繼續牽扯下去。”


    鬱美低著頭,一顆淚水直直掉落在她放在腿上的手背上。


    “太興奮對小孩不太好。”


    本間試著開個玩笑,但鬱美沒有接受,也沒有打算離開之前的話題。她挺起肩膀說:“阿保對我直呼名字,叫她卻始終用小名,‘小彰’。”她幽幽低語,“我其實很在意,一直都很在意。因為他們擁有共同的兒時記憶,我是贏不了的。”


    本間看著鬱美,突然想起了碇貞夫的臉,想起他在千鶴子牌位前叫她“千千”的聲音。


    “既然那麽喜歡,阿保不就早跟彰子結婚了嗎?”


    鬱美笑了一下說:“彰子好像沒把阿保當對象看待。就算不是那樣,也因為彼此太親近而無法接受吧。”


    彼此太親近而無法接受——跟碇貞夫的說法很像。


    “青梅竹馬跟談戀愛、結婚畢竟不一樣,我想應該是這樣吧。而且——”


    “而且?”


    鬱美像個孩子般用手背擦去臉頰上的淚水。


    “他因自己有虧幹彰子而很懊惱。剛才不是說他懷疑彰子殺了她媽媽嗎?所以才想幫忙。”


    “想這樣來補償嗎?”


    “是的,補償是好聽的說法。是因為做錯了事,想用行動來改正吧。”


    阿保老實的臉孔和鬱美說話的聲音重疊於本間的腦海中。


    “還有,因為關根淑子那種死法,才讓我和阿保認識了。換句話說,這件事跟我們夫妻有些淵源,難怪我們會很執著。所以請讓阿保做到滿意吧。我們可以請假,因為我們沒有去度蜜月,結婚的時候,我已經有六個月的身孕了。”


    鬱美笑的時候,鼻間會聚集皺紋。


    “今天六點就下班了,我們花了三個小時在吵這件事。阿保在本間先生離去的一瞬間,好像就決定要幫忙了。他人很好很認真,所以拜托你,讓他做到滿意為止吧。”


    鬱美雖然沒有淚眼模糊,但眼神是哭泣的,她心中一定很不甘心。但是這個聰明的女子知道除非阿保覺醒,否則自己便無法贏過他們的回憶。


    真堅強呀,本間想,這是她與生俱來的堅強本性吧。


    歎了一口氣,本間說:“等這件事結束後,一定要他花大錢買東西送你。”


    鬱美笑了。


    “我要他蓋棟我們的家。我們有自己的地,我想住那種天井很高的房子。”


    “不錯嘛。”


    終於,紙門開了,阿保回到座位。大概在外麵站了一陣子吧,他頭低低的。


    “走吧,阿保。”鬱美催促著站了起來。她哈著腰,回頭看著本間說:“對了,如果這件事阿保幫得上忙的話,能不能請警方頒張獎狀給他?”


    阿保緊張地製止:“笨蛋,你胡說些什麽?”


    “有什麽關係,有沒有獎狀呢?我公公最喜歡在牆上掛獎狀了。可是阿保從來都沒有拿過,除了小學二年級的全勤獎以外。”


    難得地恢複了溫暖的氣氛,本間笑著說:“我會努力去爭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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