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兩人竟是同類……


    本間所想的就是這麽回事。關根彰子和新城喬子,你們兩人是背負著同樣辛苦的人,背負著同樣的枷鎖,被同樣的東西追趕著。


    怎麽回事?你們兩人就相當於是同類相殘。


    本間就像冷不防被甩了一巴掌,一時說不出話來。他舉起手摸臉頰,原本幹燥的手指被汗沾濕了,天氣並不熱呀。是冷汗。


    “原來……是這樣?”好不容易說出這句話,本間看著倉田的眼睛,他的瞳孔直直映出本間錯愕的表情。


    “你不知道?”


    “不知道,我這是頭一次聽到。”


    但是這樣就能理解了,新城喬子為什麽需要新的身份,為什麽假冒別人身份的計劃想得那麽周到。


    倉田說得沒錯。照理說無法輕易調閱的戶籍謄本、居民卡等資料,討債公司通過獨特的手段能夠得手。隻要內容一變動,他們便立刻行動,對負債人緊緊追趕。多數負債人隻好讓學齡期的小孩借讀上學,自己也不敢找正式工作,四處奔波流離。


    新城喬子應該也很清楚這樣的狀況,因為她曾經跟父母一起過著逃亡生活。但是——


    “昭和五十八年(一九八三年)的春天,她十七歲,應該還是個高中生吧。”


    “是的,所以她說休學了。她很難過,因為很想畢業。”


    倉田也說過,他們結婚是在四年後。喬子是否以為,經過四年的歲月,討債公司的人應該放棄了?


    結了婚就要建立新戶籍。因為新戶籍的成立,她原來的戶籍——


    父母的戶籍上就必須記載除籍的事實,寫上一行“於 建立新戶籍而除籍”的說明。


    利用這條線索,討債公司的人帶著本金加利息的債權又追了上來,這是喬子做夢也沒有想到的吧?於是逃亡,全家人分離。


    昭和五十八年?本間想起澤木小姐跟他說過的話。


    “她家趁夜逃跑,是因為住宅貸款嗎?”


    倉田點頭說:“據說喬子的父親是當地公司的上班族,薪水不多,卻趕上了購屋風潮,不自量力。這是喬子自己說的。”


    新城家債台高築的惡性循環,不用倉田說明,本間也想象得到。


    低額的首付,高額的房貸——因為生活困苦,先是小額借款,然後找上地下錢莊。然而那是危險坡道的最頂端,一旦開始滑落,債務就像是滾雪球般纏住你的腳,讓你動彈不得……


    “最後被有暴力集團做後盾的,就是那個最可惡的‘十一金融’給盯上了……因為所有的債務都集中到了那裏。”


    這結局簡直是抽到最壞的簽。


    “半夜會來敲門窗威脅,也會到她父親的公司和親戚家騷擾,她母親因此而精神衰弱,甚至可能想過全家人一起自殺。喬子也生活在恐懼之中。”


    倉田像個即將哭出來的孩子一樣,嘴角微微地抽動。


    “實際上一家人決定趁夜逃跑,也是為了保護喬子。”


    本間不禁皺起了眉頭。當時的她是個十七歲高中女生,那時就應該是個可愛的女孩了吧。


    “債主強迫喬子從事特殊行業?”


    倉田結巴地說:“喬子倒是沒有明說。隻是她的父母擔心這樣下去,女兒可能會被賣掉,因而痛下決心。”


    離開故鄉的新城一家人,一開始先投靠住在東京的遠親。但是不管跑得多遠,隻要是親戚家,總是會被發現,還造成了親戚家的困擾。


    “於是他們決定分開住。她爸爸一個人,沒有說清楚去哪兒了,總之在東京,大概是山穀一帶吧,假裝成勞工。喬子和母親來到了名古屋,住在便宜的旅館,母親到酒吧上班,喬子則是打工當服務員。”


    過了一年這樣的生活,和父親之間隻能依靠書信和電話聯係。但有一天,父親出了車禍,喬子的母親隻好到東京去。


    “因為一年都沒出事,應該沒問題了吧,他們不禁把戒備心放下了。夫妻兩人先去拜訪最早投靠的親戚家。由於父親傷勢不重,多少也存了些錢,一家三口計劃到名古屋重新開始。”


    沒想到意外的訪客上了家門。郡山的討債公司還是將魔爪伸到了東京的親戚家。


    “離開親戚家時,夫妻倆被拖進車子,帶到地下錢莊辦公室之類的地方。這件事我也是聽喬子轉述的,詳細情形不是很清楚……”


    她父親被迫簽下含利息的新借據“金錢消費借貸契約”,在討債公司的監視下為他們工作。她的母親也被帶到福島的一家與討債公司聲氣相通、有黑道背景的陪酒女郎派遣公司——實際上就是賣春組織。大約一年後,她母親好不容易趁其不備逃了出來,她當時的遭遇簡直就跟在監獄服刑沒兩樣。


    “討債公司的人不斷逼迫她的父母說出喬子的下落,但兩人都堅持裝作不知情。”


    因為母親沒有回來,喬子也知道事情不妙。她立刻將名古屋住的地方退掉了,把工作辭掉了,然後使用之前為了預防萬一,跟母親商量好的聯絡方法,靜觀其變。她將信寄到東京的某個郵局信箱。


    “就這樣,逃出來的母親和她聯絡上了,兩人在名古屋市內重逢。”


    喬子對倉田說,她母親整個人都變了。


    “就像行屍走肉,好像身體裏麵裝滿了廢水一樣。說來殘酷,卻是事實,她真的是這麽形容的。她母親自己也這麽說過。”


    結果她母親不久後就因為流行性感冒引發肺炎過世了。趁夜逃亡後,經過三年半,她母親死於一九八六年的秋天。當年新城喬子二十歲。


    “因為始終無法跟父親取得聯絡,不知道他在哪裏,所以葬禮隻有她一個人出席。”


    喬子說她母親的遺骨輕得驚人,她用筷子撿骨時,碎骨很容易便散成骨灰飄落。


    本間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大概是喬子母親被迫到賣春組織工作期間,也被迫吸毒了。


    “不久,喬子便抱著母親的骨灰,離開了名古屋。”


    因為她在報紙廣告中看到,伊勢市內的旅館提供食宿,招募服務員。


    “她心中隻期待父親還活著,仍繼續寄信到東京的那個郵局信箱。”


    這樣做終於有了結果。搬到伊勢半年後,她父親打來了電話。不知道是一個人逃了出來,還是因為身體搞壞了,人家不要他了,總之他脫離討債公司,自由了。他聲音沙啞,毫無精神,問一句回一句地回答喬子的詢問,也不聽喬子的勸,堅持不肯來伊勢……


    “身為父親的他已經筋疲力盡了吧,連跟女兒一起重新過日子的力量都沒有了。我想,男人其實很脆弱,比女人還要脆弱。”倉田一臉正經地說完這些,他看起來像個超齡的中學生一樣。


    “最後一次電話,好像是喬子的爸爸打來的,說是長途電話很貴,一下子便掛斷了。”


    倉田舉起戴著婚戒的左手,擦了一下嘴邊。


    “當時喬子問她父親住在哪裏。她父親回答了。不知他怎麽說的,喬子說她聽了十分難過。”


    倉田閉上嘴巴,將沒有吃的點心連同盤子推到一邊,然後掏口袋,取出香煙。


    “我可以抽煙嗎?”


    本間沉默地點頭。倉田拿起打火機準備點煙的手勢,似乎在追逐著銜在嘴裏的煙頭,本間這才發覺他的手在顫抖。


    “看來對你而言,這也是痛苦的經曆。”


    手上玩弄著好不容易點燃的煙,倉田點頭說:。我和喬子工作的那家旅館的少東家認識,通過他的介紹,我認識了喬子。他說喬子人長得漂亮,氣質好,工作又認真。一見麵,果真是那樣的女孩。”


    一位當地名流的少爺和一個旅館服務員。倉田一開始恐怕隻是抱著玩玩


    的心態。本間委婉地詢問,倉田才有些難為情地說:“你說得沒錯。起初我隻想,有個不錯的回憶就好。”


    但是繼續交往下去,倉田的想法也跟著改變了。


    “變得很想將喬子占為己有。”他想了一下措辭,然後這麽說。


    “那是因為她人長得漂亮,頭腦又好吧?,,


    “說得……說得也是吧。但不隻是那樣,漂亮的人到處都有。可是隻要跟喬子在一起,我就……該怎麽說才好?我就覺得自己能夠獨立,很有自信,有種受到信賴的感覺,覺得自己有能力保護喬子。我是說真的。”


    本間的腦海中浮現出和也的臉和他說的話。那個青年對喬子的印象不也是一樣嗎?


    交往的時候,主導權通常都握在和也手中。無視父母的反對強行訂婚,也是出於和也的意思。知道其個人破產的事實,盡管錯愕狼狽,但和也還是沒有通知喬子,反而代替她主動追查“錯誤信息”的來源,完全像個全權大使一樣。


    或許新城喬子可以讓周圍的男人對她產生保護欲,說不定她具有一種魅力,失落的時候,有人安慰;有困難的時候,別人願意出手幫忙。


    其實想一想,栗阪和也和倉田康司很相似。他們出生在富裕的家庭,在學校都是優秀生,不辱沒父母,在社會上維持一定的體麵,風度翩翩,擁有強過一般人的能力。而這種出身好、教養好的青年,在內心深處總是隱藏著對父母的抗拒——並非不良少年用暴力表現的那種陰暗麵,而是麵對強勢的父母,麵對給予自己幸福童年、為自己安排理想人生的父母所產生的對抗心理。能夠緩和他們對父母的抗拒心理,取代再怎麽正麵對決、終其一生也贏不了的父母,讓他們有信心的人,不就是像喬子這樣的女性嗎?


    和也和倉田知道自己再怎麽努力,在父母麵前也抬不起頭來,所以在長大成人之後,一方麵踏上父母設計好的人生道路,一方麵也需要能依靠自己,能讓他們認清自己的能力、可以好好庇護的對象。


    喬子就是最合適的人選,不是嗎?


    她是個聰明的女人,或許是洞悉這種心理才依靠男人。這樣說也許很難聽:如果能用甜言蜜語讓傭兵代為征戰,自己又何必冒著危險出馬呢?隻要等傭兵得勝歸來,再好好犒賞一番便行了。


    如果和也和倉田是那種內心狡猾的男人,那喬子的處境可就有趣 了,就會變成所謂的側室,隻能躲在正房旁邊,虛擲青春。但是這兩位青年真的是好少爺,年紀也輕,所以他們從正麵感覺到了喬子的必要性。


    當然,這也許是喬子的掌控使然。雖說才二十出頭,但當時隱藏在喬子瘦弱身軀裏的精明幹練,恐怕是出身溫室的倉田等人望塵莫及的吧?


    當時倉田說要將喬子介紹給父母,邀請她到家裏玩,喬子都堅持拒絕。


    “我可是來曆不明的女人呀。”


    事實上倉田的父母也很反對。但本間認為喬子預料到了這種反對,所以故意裝出退縮的樣子。這一點從倉田的說法中得到了印證。


    “喬子說這種事不能隱瞞,於是對我坦白了自己家發生的一切。就是我剛剛說的那些。我更愛上她這種潔淨的性格,她並不以此為恥。她是我選擇的女子,我可以抬頭挺胸地說,我沒有選錯。”


    這跟和也說的很類似。


    倉田用他的熱忱和愛情說服了雙親,兩人終於能夠結婚,那是一九八七年六月的事。


    “最後依然反對的人是我母親,但我父親幫忙說服了她。我是這麽想的,說不定我父親以前也有一個像喬子之子我那樣重要的女人。隻是父親放棄了。盡管那已經是遙遠的記憶了,卻還是遺憾。我和父親兩人單獨交談時,父親雖然沒有明說,但道出了類似的話語。他說,人生隻有一次,要重視自己的想法。父親背著母親對我那麽說,我真的感到很高興。”


    當時倉田二十六歲,還能抱有如此單純的想法。


    “喬子希望婚禮不要太過鋪張,因為她已經沒有父母和親戚。我們到九州島過了四天三夜的新婚旅行——”


    倉田似乎找到了埋藏在內心深處的回憶,眼神變得溫馨柔和。


    但是那份回憶之中卻棲息著毒蟲。每當他伸手碰觸內心,毒蟲便狠狠地刺痛他。現在也是一樣。


    倉田用手撫摸臉頰,就像放學後一個人躲在教室,埋首幹手心哭泣的女學生一樣,他也將臉埋在雙手之間良久。


    終於,他低聲說:“旅行回來之後,我們辦了入籍手續。隻是一張文件,喬子便正式成了我的妻子,我有了新的家庭。我的感觸很深,也覺得很驕傲。”


    但眼前卻有地獄等著他。


    “可是我有個疑問。”


    聽見本間提問,倉田撚熄香煙抬起頭來。


    “喬子並沒有借錢,借錢的人始終是她的父母——大部分都是她父親的債務,不是嗎?照理說,討債公司不應該逼迫為人子女的她還錢。這一點,法律不是明文規定禁止嗎?”


    就算是親子、夫妻關係,隻要不是連帶保證人,就沒有清償債務的義務。


    “沒錯,法律上是那麽規定。”倉田無力地笑著說,“但是討債公司的人也不是笨蛋,自然會算計清楚再反攻。他們沒有對喬子明言她有清償的義務,而是暗示。”


    父母欠的債,身為子女當然有清償的道義責任,更何況你現在又是大戶人家的少奶奶了……


    “還糾纏說,你父親應該跟你有聯係吧?告訴我們他在哪裏。盡管喬子推說不知道,跟父親已經沒有關係了,對方還是不走,甚至到我們店裏到處亂說少奶奶的娘家欠錢不還,害得我們損失了一筆銀行的交易。”


    這就是倉田提到喬子時,會變得神經質的原因吧。


    “沒考慮過破產的手段嗎?”本間問,“當然不是喬子破產,而是找她父親出來,讓他個人破產。包括四年的利息,欠的債大概已高達千萬元了吧?這不是一般上班族付得出來的金額。隻要申告馬上就會被核準。”


    不對,早在從郡山趁夜逃跑之前,她父親為什麽不先申告個人破產呢?奉間想,是因為缺乏這方麵的知識吧。溝口律師也曾經說過,這就是當年的情況。不管是在自殺前、被殺前、逃跑前,請先想到破產的方法。


    “可是當時根本不知道喬子的父親在哪裏。”倉田的聲音越來越低。


    “你們去找過嗎?”


    “找過了,拚命找過了。”


    “難道喬子不能代替父親申告破產嗎?”


    對於這意外的提問,倉田微微一笑說:“可以的話,大家都不必辛苦了。就是因為不行,喬子才會那麽痛苦。”


    法律認定債務屬於負債者個人所有,因此不管是負債者的妻子還是女兒,部不能代其提出個人破產的申告。


    “我們也跟律師商量過,但就是不可能。因為依法來說喬子沒有清償的義務,所以按說也不會因父親的債務而困擾,當然也就不會被討債公司騷擾,自然就不能提出申告。就算對討債公司提出禁止令,不準他們糾纏喬子,但因為我們是做生意的人家,也沒法阻止他們裝成客人上門。她父親借錢是事實,對方到處宣傳,我們也不能告他們詆毀名譽。”


    沒有鬧出暴力糾紛,警方也不會出麵。任何情況下都是這樣,因為警方的原則是不介入民事紛爭。


    “他們也不會進行留下證據的威脅,所以難以應付。喬子、我和我的父母都快崩潰了,我們家的員工也有好幾人辭職了……”


    當時律師提議過一個解決方法。


    “首先宣告喬子的父親失蹤,如此一來,在戶籍上她父親會被認定為死亡。然後喬子到民事法庭申訴,要求放棄父親財產,這種情


    況下,債務己使遺產成為負數。這樣就行了。”


    但是有個問題,本間也很清楚:失蹤的宣告要從最後一次看見本人或有其消息算起,經過七年才生效。


    “以喬子所處的情況,她實在忍受不了七年吧?”


    倉田像是被牽引般地點頭說:“我們的律師也說過,不妨調查喬子的父親是否已經過世,因為那種領日薪的勞工很容易暴斃猝死。”


    如果能確認她父親的死亡,就能立刻進行放棄遺產的手續。喬子先全部繼承她父親的負數遺產,然後再自己申告個人破產就行了,效果是一樣的。


    “於是我帶著喬子上東京,從那個親戚家開始調查她父親的下落,還去了圖書館。”


    “是為了調閱公報嗎?”


    公報上有記載身份不明死者的欄目,叫“行旅死亡者公告”,簡單說來,就是列出客死異鄉的民眾,記錄特征與死亡日期、地點等信息,如“籍貫、住址、姓名不詳,年約六十歲到六十五歲的男性,身高一百六十厘米,瘦弱,身穿卡其色工作服,長統靴……”。因為搜查上的需要,本間經常調閱這類資料,也有過徘徊在無名墓碑林立的荒涼墓園的經曆。


    “我現在都還忘不了,”倉田緊握放在腿上的雙手,望著門外下個不停的雨說,“喬子趴在圖書館的桌子上,眼帶血絲地翻閱著公報,為了確認有沒有類似她父親的人死去……不,不是這樣。”倉田的聲音像是被鞭子抽打一樣,充滿了痛苦,“而是喬子一邊在心裏喊著‘快死吧,幹脆死了吧,爸爸’,一邊翻閱著公報。那是自己的父親 呀,卻在心裏求他快點死。我實在是受不了了,當時我第一次感覺到喬子的膚淺,我內心裏的堤防因此崩潰了。”


    本間的腦海裏浮現出圖書館閱覽室裏安靜的一角,有為考試用功的學生、和朋友輕聲討論功課的女孩、悠閑翻閱雜誌的老人、來此小憩的疲憊上班族,其中還有死命查閱公報的新城喬子的身影。她彎著瘦弱的脖子,時而舔著幹燥的嘴唇,眨著疲倦的眼睛,甚至能想到她不時撫摸眼皮的樣子。她不停地翻頁,本間幾乎連翻頁的聲音都能聽見。


    “拜托,你死了吧!”


    在她身邊,坐著閱讀新出版的推理小說的年輕女子、翻閱百科全書的小學生和專注於雜誌八卦新聞的老人,他們能理解喬子的處境嗎?能想象嗎?在手臂可以相互碰觸的距離內、聲音可以聽見的範圍內,他們能想象出竟有那樣的生活嗎?


    喬子停下了翻頁的手,猛然抬起頭。從隔著桌子坐在對麵的新婚丈夫眼中,喬子看見了責難的眼神,仿佛視她如掉落在路邊的髒東西。


    她明白丈夫已經離她而去,此時無聲勝有聲,事實已說明一切。


    丈夫再也不會跟她在桌子下四足相碰,也不會起身來到她的身旁。他整個人開始向後退。


    看著喬子拚命從客死異鄉的名單中尋找父親的蹤跡,盡管再怎麽愛她,再怎麽理解她的心情,出身溫馨美滿家庭的倉田也無法正視那樣的喬子了吧。


    本間想,要責備他也是枉然。


    “我跟她說,去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的瞼!”倉田結巴地說,“簡直像個女鬼。”


    曾經以為握在手中的幸福生活便這樣消失了。雖然喬子也想留住,但因為抓得太緊,反而在她手中捏碎了……


    奉間的想象沒有錯,新城喬子是孤苦伶仃的一個人。刺骨的寒風,隻有她一個人才感受得到。


    “拜托你,爸爸,拜托你死了d巴,爸爸。”


    倉田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我們正式離婚是在半個月後。”


    一九八七年九月,距離入籍不過才三個月。這就是新城喬子對玫瑰專線說的“因太過年輕而失敗收場”的婚姻真相。


    “離婚之後,喬子說她先回名古屋去找工作。”


    她的戶籍也迂回郡山原籍,這可以從謄本上得到印證。總之危險已經擺脫了,但第二年她卻在大阪上班,這表示她還是害怕繼續留在名古屋。


    “之後喬子變成怎麽樣,我就不得而知了。”倉田語調哽咽地說,


    “不過結婚時喬子說一定要通知一個人,還特別寄了明信片,是她在名古屋打工時,很照顧她的一個前輩。那個人的住址我還留著,隻是說不定搬家了。”


    倉田起身說:“我帶你到我家。距離這裏搭出租車約十五分鍾。”


    小雨中,本間被帶到一處庭院大到幾乎可容納他家附近水元公園的宅邸。倉田沒有開口邀請,本間隻好站在緊閉的門外等侯。


    檜木門被雨淋得發亮。舉目看著貼有瓦片的門簷,奉間發現上麵掛著一般會掛在神壇上的稻草繩結。新年已經過去了,難道是為了祈福?中間還垂吊著寫有“笑門”的紙片。


    等了約五分鍾,倉田拿了一張紙片過來,另一隻手則拿著一把傘。大門開關之際,可以看見一輛紅色三輪車放在白色石頭鋪就的路麵上,大概是他女兒的。


    “就是這裏。”他遞出紙片的同時,也伸出了傘,“你應該沒有帶傘吧?不嫌棄的話拿去用吧,應該沒有必要帶回東京,就請捐給車站當愛心傘好了。”


    本間從倉田手中接過紙片和雨傘,道謝後順便問起了頭上的稻草繩結。


    “噢,這是本地的風俗。”倉田笑著說,“一整年都會掛著稻草繩結,像我們店裏就寫著‘千客萬來’。”


    “這跟伊勢大神有關係嗎?”


    “沒錯。”倉田點頭,略微皺起眉頭說,“喬子也覺得很有意思。”


    本間回答:“感覺很神聖、很舒服。”


    “她其實很迷信,隨便往牆上釘個釘子都擔心會不會衝到鬼門,有所忌諱,常常嘴裏念念有詞地祈禱……”


    這是倉田第一次親口對相處甚短的前妻說出親昵的話語。


    “但是稻草繩結卻阻擋不了討債公司的人。”


    的確,什麽也阻擋不了他們。


    “我想問個奇怪的問題,喬子對山梨縣熟嗎?”


    倉田舉起一隻手遮雨,稍微想了一下。


    “這個嘛……你是說有沒有去旅行過或是有朋友住那裏嗎?”


    “是的。”


    “我沒聽說過,就我的記憶。”


    “是嗎?”


    “她跟我一起出門,除了新婚時期旅行的九州島外,就是周末偶爾到合歡裏附近打打高爾夫球。畢竟我們隻有三個月的婚姻生活。”


    這也難怪,這樁婚姻的確很短。


    “對了,你知道喬子是福島出生的人。”倉田繼續說下去,好像想到了什麽,“沒有見過廣闊的太平洋。因此我開車載她到英虞灣時,她很驚訝,說居然會有這麽平靜的海洋,簡直就像湖一樣。我說不是這種海就沒法養殖珍珠,她笑著稱是。那是結婚前的事了,我們去訂做項鏈。那時候看什麽東西都很感動。”


    大概是怕被打斷,倉田說得很快,也可能是突如其來的回憶,逼得嘴巴動得快吧。


    “我們住在賢島的飯店,很不巧一整天都很陰霾,一點也看不見英虞灣美麗的夕陽。我院反正以後機會多得是,兩人在房間裏休息。在半夜兩點左右,喬子起床,站在窗邊,我叫她,她說月亮好漂亮……”


    一如尋找當時的月亮一樣,倉田抬頭看著霧雨。


    “雲散了,露出了弦月。我抬頭看著天空,喬子卻低頭看著映照在英虞灣上的月影。她說,月亮掉進海裏了,像珍珠融化一樣。她像個小女孩,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我一直以為是她心情太激動了,說不定是我猜錯了。也許當時喬子已經預想到結婚後會發生的事情。”


    本間認為那不可能。當時的喬子應該很幸福,絕對不會對未來有灰暗的預感


    。她是因為幸福而流淚。


    但是他也很明白倉田的話。倉田現在回首過去,試圖從任何蛛絲馬跡中找出深切的意義,來衝淡自己因為無法保護喬子而產生的懊悔,以減少內疚。他企圖讓自己以為,喬子對未來感到不安,好自圓其說:那是命運,他不得不跟喬子分手,他無法扭轉命運。隻要這麽想就好了,何必強求不幸。


    但是被他離棄、隻剩一個人的新城喬子,並不認為讓她卷入不幸的是命運。


    “我是真心愛過喬子,我可以發誓是真的。”說了這一句,似乎已心滿意足了,倉田閉上了嘴巴。本間想不能再待了,簡單打聲招呼便轉身準備離去。


    撐開傘的時候,倉田從後麵發出一聲“啊”。


    “怎麽?”


    “剛才沒有想到。”他在雨中眨著眼睛,“我想起喬子的父親最後 打電話來的地點了。”


    他說是淚橋——位於山穀的東京貧民區。


    “是勞工聚集的地方吧。”本間道。


    倉田低聲說:“是嗎?”


    “很悲傷的地名啊。”


    “淚橋,喬子聽了也覺得很難過。”


    分手前再一次點頭致意時,本間發現倉田的眼睛是濕潤的。也許是錯覺吧,也許是他希望這樣,所以看到了這樣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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