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不能複生,他當然知道死就是死,人死,就是你永遠,再也,這輩子下輩子,你願意拿自己的命去交換,都不會再見到這個人了。他沒有對任何人說過,時至今日,他仍然不知道如何去接受利寧已經死了這件事。他不需要安慰,不需要開導,那些輕如鴻毛的話沒有任何意義,他比他們更會說冠冕堂皇的積極語錄,但他不接受死亡這件事,仿佛如此這般,便能一直記得利寧。他那麽那麽愛過的人,那麽那麽愛過他的人,怎麽能忘記呢。第12章 求助江小杭走了,溫遇河從台階上站起來,看到實驗樓上麵亮著的燈暗掉一些,但11樓的燈還亮著。季老師還在那裏嗎?溫遇河也不確定,那件事情過後他再也沒見過季老師,老師應該對他十分失望吧?他站起來,醉酒的暈眩感已經褪掉了許多,他不知道自己身上是不是還能輕易聞出酒味,但還沒來得及想清楚,人已經出現在了實驗樓的大廳。他已經沒有了這裏的通行卡,那裏原本正在打盹的保安見到陌生人,攔住他:“什麽人?來幹什麽?”溫遇河一時發愣,話就這麽順口而出:“我來找……季顏老師。”“找季老師?你是她什麽人?學生嗎?”溫遇河知道自己已經根本不像學生,但還是硬撐著含混地點了點頭,那保安又問:“你找季老師怎麽不給她打電話?”溫遇河隻好說:“不好意思,我是季老師以前的學生,電話號碼沒了……”他想自己真是糊塗了,他應該先給老師打個電話,認認真真找個時間出來見麵,提前好好把自己收拾下,而不是現在這樣,糊裏糊塗滿身酒氣地跑了過來,突兀又莽撞。保安這時說:“這樣啊,我幫你給實驗室打個電話吧,季老師還在上麵,你去邊上等一會。”溫遇河安安靜靜地退到邊上,聽到保安在電話裏大聲講:“啊季老師,不好意思打擾您哈,有個您以前的學生來找你,嗯,男的,個很高,很瘦,說沒了您的號碼,您看看要不要下來?要是不方便我就叫他先走……”跟著又點頭:“哎哎好,那行,我跟他說。”溫遇河知道自己的確是莽撞了,這麽莫名其妙地找過來,季顏都不知道是誰,肯定不會見的,他站起來正要走,那保安卻跟他招手:“哎,你,季老師說她一會下來,你再等等。”溫遇河有些意外,又坐回了牆邊。不到十分鍾,季顏從電梯裏走了出來,溫遇河猛地一下站了起來,他局促,忐忑,在見到季顏身影的一刹那差點奪門飛奔而出。太糟糕了,無論時間,地點,還有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季顏在看到他的一瞬間也呆住了,溫遇河如被施了定身術一樣,整個人無法動彈,眼看著季顏朝他越走越近,看到季顏原本花白的頭發似乎白的更多了。“小河?”季顏臉上的神情帶著意外,難以置信,還有溫遇河無法忽視的喜悅。她快步走近,抓住溫遇河的胳膊:“真的是你啊?剛剛我還在想,是哪個以前的學生?如果是你就好了,但又知道這不可能,沒想到……”她抬著頭仔仔細細地打量他,明明看得那麽認真,卻又完全忽略掉溫遇河周身的局促不安,她的高興都傳染到溫遇河的身上,說:“你出來了?那就好,那就好,太好了……”忽然又問:“你怎麽這麽瘦,你吃過了嗎?走我們去吃東西。”溫遇河忙說“吃過了”,又道歉:“不好意思,我今天……喝了點兒酒,才這麽突然地跑過來,應該提前跟您打個招呼。”季顏卻似對這些話渾不在意,仍舊抓著他的胳膊,一邊朝外走一邊說:“吃過了也陪老師再吃一點,我這一晚上都在實驗室,晚飯就隨便吃了個麵包,正好你來了,有人陪我吃飯太好了。”“好,我陪您。”校園外仍舊是溫遇河熟悉的景象,他還記得哪些餐館他曾經光顧過,吐槽過,然後季顏帶著他到了一家他從沒去過的潮汕砂鍋粥店。正是吃夜宵的時候,小小的粥店裏人還不少,兩人坐在角落的一張小方桌,季顏問他吃什麽口味,溫遇河下意識說皮蛋瘦肉粥,季顏笑說:“這麽保守,那我做主給你嚐嚐他們家的招牌吧。”然後季顏點了一大鍋海鮮粥,一碟清炒蔬菜。他記起以前,讀書的時候跟季老師的關係就很親近,還做過她半個學期的實驗室助理,但也從未像今天這樣,這麽近距離地坐在一家小館子裏一起吃飯。還在牢裏的時候他就記著出來後一定要來找季顏,他有求於她,但他不確定時至今日的季顏是否還會再次幫他,兩年前那次季顏幫了他,是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而如今,溫遇河覺得自己既沒臉提現在的這件事,也知道季顏能再次幫他的可能性十分渺茫。然而除了季顏,他也真的沒有別的人可以信任了。季顏沒提那起案子,也沒提關於監獄的日子,隻關切地問他現在住在哪裏,生活怎麽樣。溫遇河突然對自己如今的境遇十分難堪,這是他在任何人問他現狀的時候都沒有產生過的難堪,他自然不能對老師如實相告,隻能挑著能講的部分張冠李戴地亂講一通,“我住在一個朋友父母留下的房子那兒,還挺好的,現在是假釋期,很多正常的工作不能幹,準備去朋友的飯店先幹一陣過渡過渡。”季顏認真聽著,說:“在朋友那兒住著也不是辦法,我家裏也還有空房,你知道的,我女兒長期在國外也不回來,平時我就一個人,你要不介意可以住過來。”溫遇河連連搖頭:“不用不用,謝謝老師,真的我現在都可以應付。”季顏看著他,過了會才說:“有事一定要說,別自己憋著,知道嗎?”熱騰騰的粥和現炒的蔬菜端上來,季顏又加了個鹵味拚盤,溫遇河這晚光喝酒,飯其實沒吃多少,這會正好有粥可以墊墊,他吃在嘴裏,卻突然不知怎麽的想到前兩天在醫院的那頓粥,不知道秋焰點的海鮮粥跟這會他吃的是不是一樣的味道。溫遇河問季顏現在怎麽樣,季顏說還不就是老樣子,她一個搞檢驗技術的老師,不就是上課下課,做實驗做項目,又說現在係裏的實驗室有時候也會接外頭的一些工作,跟醫院和公安都有合作。然後,季顏說:“小河,我還是很懷念你以前做我助理的時候,這兩年都沒有碰到像你那麽好天分的學生。”溫遇河不自覺下頜緊了緊,他說:“對不起,我知道我讓老師失望了。”“不是這個意思,”季顏放下手裏的勺子,看著他說:“我沒有失望過,我隻是覺得很可惜,你明明是最適合做這一行的。”溫遇河接不了這話,這就是失望,還是十分顧忌他情緒的失望。他對自己也挺失望的,就這麽一小會,心情突然降到了山穀。季顏拍了拍他的手背,說:“別灰心,永遠也不要放棄自己,老師還在這兒,我今天看到你的時候就在想,你出來真的太好了,不知道你還願不願意從事這一行,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幫你。”溫遇河猛然抬頭,“老師,我……我恐怕……”季顏又說:“你先別這麽早下結論,我知道你現在可能要解決的事情很多,一時半會還考慮不到這些,我隻是想,等以後,比如你還想繼續旁聽係裏的課程,到時候考個成人的畢業證或從業資格證,這些我完全是可以幫你的,而且係裏的實驗室也準備要改革,會市場化經營,我想到那時候我還可以再次聘任你,這不是特別好的事嗎?”溫遇河沒料到季顏竟然幫他考慮到那麽長遠的事,這樣的計劃和幫助,說沒有被觸動到是不可能的,這樣的話前天見到社矯官的時候他隨口就說過,因為要留在這裏備考才申請在本地社矯,但那完全是借口,他並沒有真的這麽想,但沒想到他的老師竟然比他堅信他可以做到,他努力壓下心裏的愧疚,直視季顏的眼睛說:“好的老師,我會認真考慮的。”“那就好,那就好,”季顏笑起來能看得出是真的開心:“快,多吃點,這裏的蝦都特別新鮮,都是當天晚上才送過來的。”漸漸店裏的人少了一些,他們還在聊著天,季顏說不著急,這麽久沒見,得多說說話。溫遇河在心裏想,那件事究竟要怎麽才能說出口,他神思恍惚了一陣,季顏又碰了碰他:“怎麽了小河?你是不是心裏有事?”溫遇河終於問道:“老師,兩年前我麻煩您做的那個dna檢驗,後來出結果了嗎?”他其實不抱什麽希望,過去太久了了,兩年的時間,實驗室每天那麽多分析要做,那麽多數據要記錄,他當時神思恍惚之下遞給季顏的“物證”,說不定根本沒有真的拿去分析,又或者分析出了什麽結果,也早就不知所蹤了。但季顏點頭:“有的,那份報告還在,我一直都保存在電腦裏。”她猶豫了一下:“我一直沒問,你那時候也沒來得及說,那個東西,是跟你的案子有關嗎?”第13章 “我沒有發瘋”溫遇河的思緒不得不又回到那個陰沉的雨夜,他在實驗室隔壁的解剖室待了一夜,而後在清晨來到季顏的樓下,交給她一樣東西,請老師幫他做dna檢驗,他說“這件事非常,非常重要,拜托了,老師。”他不知道自己那時候臉色蒼白,雙眼發青,季顏驚詫得很,但溫遇河說完就走了。他那時還懷著一線希望,去找了利江澎,他想這世界除了自己,如果還有人跟他一樣想找出殺死利寧的凶手,那就是利江澎了。但利江澎勃然大怒,那天是利寧的落葬日,屍體不見了,利江澎已經報了警,等溫遇河趕到並坦白的時候,警察直接把他抓了起來。他知道自己一定會有這麽一天,偷偷解剖了男友的屍體,就已經做好了要伏法的準備,但他沒料到是這麽快,利江澎根本不信他,恨不得當場就把他對利寧做過的事“回敬”給他自己,溫遇河相信,如果不是那天現場有那麽多來客和警察,利江澎一定會當場就剖了他。他不知道季顏後來有沒有去做分析,又或者有什麽樣的結果。其實,就算拿到那份檢驗報告,也根本說明不了什麽問題,隻能證明利寧被性|侵過,而後死亡的直接原因是哮喘發作窒息而亡,就像在法庭上那個氣勢奪人的公訴人檢察官說的那樣,不管什麽樣的死法,他都已經死了,而且作案人就是綁匪,你又有什麽莫名其妙的懷疑非要搞這麽一出呢?如果可以,他也希望他的利寧是完完整整的,他比任何人都希望。沒人信他,他在法庭上所有說過的話都如滴水入海,掀不起半點浪花,檢察官,甚至他自己的援助刑辯律師都說他是不是臆想症發作。但是季顏這時候對他說:“小河,你那件事,我一直都有許多疑惑,你可以跟老師好好講講嗎?你為什麽要那麽做,肯定有你自己的原因的。”整間小店已經空無一人,溫遇河抬頭看著季顏,兩人之間的砂鍋還是溫熱的,他說:“老師,你相信我嗎?”季顏點頭:“我相信你。”溫遇河沉默少許,而後說:“很多人都說是我在臆想,但是我很清醒,我沒有發瘋。”季顏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等著他繼續。“那天早上我交給您的東西,是在阿寧身體裏找到的陌生人的精|液,他被人性侵過,身體裏暴力的痕跡都能看得到,氣管和肺部氣囊有發炎的粘液,是性|侵導致他氣喘發作,窒息死亡,後來兩個月後,警方抓到了當初綁架阿寧的劫匪,那人承認是他做的,說沒想到他有哮喘病,這麽容易就死了。”溫遇河抬頭看著季顏:“但我不相信他說的話。”“因為,他一開始想抓的根本不是利寧,而是我。”季顏明顯詫異,怔了半晌,問道:“為什麽?什麽人要抓你?”溫遇河苦笑了下:“我也想知道,為什麽想抓我,或者說,為什麽想殺我。”他繼續講:“那時候我跟阿寧在校外一起租了間房子住,那個地方沒什麽人知道,包括我跟他的戀愛也沒什麽人知道,阿寧一直說他家裏管得很嚴,最好以後我們工作獨立了他再跟家裏攤牌,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他父親是利江澎,是直到他出事後才知道的。”“就在那間房子裏,那天下午阿寧要去聽周教授的講座,我本來要跟他一起去的,但夜裏突然發高燒,就沒去,阿寧本來也說不去了陪我,我說周教授的講座很難得,你要去聽,最好還錄個音,回來再給我聽一下,他就去了,後來,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感覺屋子裏來了人,以為是阿寧回來了,叫了他一聲沒反應,然後我睜開眼,看見一個人拿著刀站在床前。”“我嚇了一跳,以為是小偷,裹著被子一下翻到了床的另一邊,但那個人二話不說追了過來,完全是衝著要我命的架勢來的,他很快劃傷了我的腿,我感覺下一步他就會直接殺了我。”“這時候阿寧突然回來了,他被屋子裏的景象驚呆住,我大聲叫他走,趕快報警,阿寧卻衝過來要擋在我跟前,我想我們兩個人一起,應該那人不至於是我們的對手,但沒想到那天我發燒燒得整個人都沒力氣,頭上被他用椅子掄了一把就昏了過去,等醒來的時候阿寧已經不見了。”“我趕緊報警,那人帶著刀來,明顯是要殺人的,但不知道為什麽把我打昏後卻又沒殺我,我最害怕的,是他會傷到阿寧。”“警察很重視這件案子,當即就在我們的屋子裏取證,在周圍排雷式調查,但都沒結果,那天還是警察調查利寧的身份,我才知道了原來他父親是利江澎,警察跟利江澎聯係,得到了一個更可怕的信息,利寧被綁票了,且綁匪勒令他不得報警。”“再後來的事,就跟外界流傳的那樣,警方對這麽大的案子不可能毫無行動,綁匪得知後撕票,送回了一具屍體。”季顏緩了好一會才說:“你不相信警方的判斷?”溫遇河點頭:“劫匪一開始的目標根本不是阿寧,而是我,如果不是阿寧突然回家來,劫匪根本碰不到他,又怎麽談得上處心積慮地想綁架他呢?”季顏問:“那這些話,你的這些疑問,有跟警察說嗎?他們又怎麽解釋呢的這些推斷?”“說過了,警察說我想多了,我這麽一個無名無姓的人,為什麽要殺我?有什麽好處?他們分析說劫匪原本的目標就是利寧,探查到了他的住處去裏麵堵人,碰見我才是意外,對我動手也不過是想先解決掉綁票的麻煩而已。”季顏又問:“那劫匪後來不是抓到了嗎?他的供詞又是怎樣的?”溫遇河頓了頓,說:“跟警察的解釋差不多,說原本就是去出租屋綁架阿寧,沒想到他跟人同居,發現有我在的時候就想先除掉我。”季顏聽完,半晌沒說話,溫遇河說:“老師,我知道您聽了這些肯定也覺得我瘋了。”季顏搖頭:“不,不會的,隻是小河……這件事也許有其他的可能……”“老師,”不知道什麽時候,溫遇河的眼睛都泛紅了,他看著季顏說:“我知道這裏頭有許多種可能,我在監獄的時候每天都在想,也反思,是不是我真的搞錯了,我也開始懷疑我自己,但是許多事情其實都可以作偽,人為的判斷可能出錯,證詞也不一定就是真的,唯一無法偽造的隻有檢驗數據,我隻相信這個。”他說:“如果兩年前的那份檢驗報告還在的話,可以麻煩老師發給我嗎?”季顏點頭:“當然可以,在實驗室的電腦裏,明天我就發給你。”“謝謝老師,”溫遇河似下定決心:“我可能,近期還有另外一樣東西需要老師再幫我做個dna檢驗,我知道這件事非常麻煩……”季顏說:“沒關係,交給我吧。”深夜回到旅館的時候,溫遇河在床鋪上輾轉失眠,這一天遇見太多人,程朗,張一枝,然後意料之外的江小杭,還有季顏。季顏答應了,溫遇河心裏鬆了一大口氣,否則以他現在的身份和經濟狀況,根本找不到地方可以做檢驗,即使找到,他也完全無法信任。還有江小杭,他認為江小杭應該是恨他的,他當年"利用”了江小杭,現在驟然碰見,又再一次“利用”了他,但他別無選擇,他知道江小杭喜歡利寧,這件事也許利寧本人都未必清楚,但作為同樣喜歡利寧的人,溫遇河早就敏感地察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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