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緊緊盯著眼前的人,看到溫遇河不動聲色地抿了抿嘴唇。秋焰一字一句念著:“2009年之前周正濱攜郭秀雲及其子溫遇河居住於北京昌平區,後郭秀雲強迫其子溫遇河吞服安眠藥投水自盡……溫遇河,你沒什麽想對我說的嗎?”那緊抿的嘴唇漸漸又鬆弛了,甚至帶上點淺淺的笑意:“沒想到資料竟然這麽詳細。”他說:“真抱歉,還是讓你發現了,社矯官,這麽多年過去,你真的一點沒變呢,還是這麽一腔英勇,愛管閑事。”第45章 “小孩兒”要不是眼前的人受了重傷綁得跟木乃伊一樣,秋焰覺得自己一定會給他一拳。叫你裝!但這會他隻能咬牙切齒地問:“你知道是我?”溫遇河似根本覺察不到他的怒氣,很輕地點了點頭:“原本不是很確定,在你問我知不知道那條河的時候,我就確定了,就是你。”秋焰更生氣了,同時還很迷惑。溫遇河似知道他不能理解,說:“你去旅館找我的那天,我其實就看出來了。”他輕輕點了點自己的唇角:“你這裏有一顆痣,很特別,還有你嘴唇的形狀,我記得的。“秋焰很想衝進衛生間用鏡子看看自己的嘴唇,到底什麽特別的形狀?溫遇河說:“你沒怎麽變相,雖然,當年我太小,吞了藥又溺水,並不很清醒,隻看了你一眼,也隻記得那一眼。”一想到這人的忍耐功夫簡直是忍者神龜轉世再生,秋焰就氣不打一處來,雖然仔細想想,秋焰也不知道即便揭開了這層身份又能對兩人的關係有什麽實質性的改變,他們還是社矯官與假釋犯,並不會因此就成為朋友,但一想到溫遇河這麽明目張膽地在他麵前擅長揣著明白裝糊塗,就覺得這件事沒那麽輕易能放過他。他說:“你既然知道,為什麽不告訴我?”溫遇河嘴唇動了動,還沒來得及說什麽,護士推著一推車的藥瓶進來,說都是今天要掛完的,各種療傷以及增加營養的,秋焰問這要多久才能掛得完,護士說大概五六個小時吧。溫遇河忍不住“啊”了一聲。護士說這幾天天天都有這麽多水要掛,要不然打個留置針算了,免得每天還要戳血管,溫遇河同意了,打完留置針掛上水,秋焰看著溫遇河即便隻能露出來的下半張臉,也知道他現在肯定百般不耐煩。這麽一打岔,秋焰生氣的情緒緩了點,但也沒打算讓溫遇河就這麽糊弄過去,繼續追問:“剛問你的話你還沒回答我呢。”溫遇河嘴角笑了笑:“告訴你什麽?告訴你,當年你拚掉自己一條命從河裏救起來的人,現在成了罪犯?”秋焰想說你跟一般的罪犯不同,但他忍了忍,說出口的隻是:“我從沒這麽想過。”溫遇河不說話,秋焰突然不想理他,兀自生著氣。過了好一會,溫遇河緩緩說了聲:“對不起,秋焰。”這好像是他第一次叫自己名字,還是第一次服軟,秋焰楞了一瞬,生氣的感覺飛快就散了。他輕輕哼了一聲,但聽起來已經不生氣了,溫遇河又說:“我的確是有意瞞著你的,一方麵就是我剛剛說的原因,另一方麵,我自己身上的事情太過複雜,並不想讓太多的人跟我產生關聯。”過了會,秋焰說:“行吧,這事兒等你好了我再追究。”然後問:“後來呢,我救了你之後,又發生了什麽?”溫遇河又笑了:“你是要做售後服務嗎?人家說管殺就得管埋,你這是管救還管人以後怎麽過?”秋焰皺起眉頭,他也不憋著了:“我不知道你這都哪兒來的習慣,把人的好心當驢肝肺。”溫遇河笑意緩緩消退,平靜地說:“也沒什麽,我媽被調查了一陣就放出來了,她被調查的時候我就被送回了桐城老家,她出來後也回了桐城,後來就一直在那兒,她上班我上學,到了中學她給我找了個寄宿製學校,後麵就很少跟她見麵了,再來後我上了大學,更加沒有聯係。”他說:“我媽是個嫉惡如仇的人,覺得溫慶害了她一生,她不想跟姓溫的再有任何聯係,也包括我,我覺得我也沒有理由恨她,雖然她拉著我死過一次,但後來供我上學,念大學的學費還是她給的,我已經很感激了,剛才我問警察我媽知不知道溫慶其實是臥底的事,但其實我知道,我媽就算知道了,也不會原諒我爸,臥底,打擊犯罪,這些都是大義,但在她那兒,大義跟她的人生無關,她的人生被毀了就是被毀了。”秋焰也想,周正濱為什麽在做臥底的時候還組建了兩個家庭?是因為臥底的環境需要?還是他情難自控?一切都未得知,也隻有他本人知曉。“你恨你父親嗎?”秋焰問,他記得季顏說溫遇河早前是想念法醫係的,但因為家裏的某些原因沒念成,現在想來應該就是溫慶的通緝犯身份會導致政審不合格。溫遇河卻搖頭:“他對我來說隻是個很模糊的影子,說起來很奇怪,我記性不差,那麽多年前隻見過你一麵我都還能記得,但我不太記得十歲以前的生活。”十歲那年的暑假,溫遇河被母親誘導吞服大量安眠藥後溺水,正巧被河中玩耍的秋焰所救。秋焰有個懷疑:“是因為……藥物導致的?”溫遇河搖搖頭:“不清楚,可能心理因素更多吧,利寧是學應用心理學的,跟我分析過,也許是自我保護意識產生的屏蔽效應,自動把早前的記憶屏蔽了。”“不過”,他又說:“那時候吃那麽多藥,還是留了點後遺症……”秋焰已經猜到了:“所以你胃一直不好。”溫遇河點頭:“對。”第一次見麵,秋焰就看到這人胃疼得差點死過去,原來病根在這。利寧,溫遇河剛剛提到利寧,這還是他第一次主動在秋焰麵前提及這個名字,秋焰想問點什麽,不知道為什麽,覺得跟利寧相關的一切都讓他產生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是他從未體會過的,莫可名狀,難以言說。但還是忍不住,他問道:“利寧……你們的感情應該很好吧?”他也不知道怎麽竟然就關心起了溫遇河的感情問題,這明明跟他的工作無關,他可以關心溫遇河的一切,但之前的感情問題並不在他的工作範疇內。溫遇河也沒料到秋焰會這麽問,但他此刻也做不出什麽吃驚的表情,隻是沉默了一會,然後說:“對,很好。”“好到……你可以為他放棄自己的下半生?”秋焰說完這話才覺得極為不妥,利寧的案子明顯有隱情,溫遇河已經證實了從一開始就是有人針對他而不是利寧,要不是他這麽孤勇地堅持到現在,也不會有這個“證實”。他在做一個他堅信的,對的事情,麵對一樁有疑問的刑事案件,秋焰知道自己不應該用這麽情緒化的提問來消解這麽嚴肅的一件事。果然,溫遇河搖搖頭:“這件事不關乎我自己,隻關乎真相。”秋焰默然。點滴瓶中的藥水不急不慢地滴著,秋焰看了會,有些怔怔地,待回過神來後,他突然意識到這是認識溫遇河以來,他最“真誠”的時刻。以往油鹽不進的一塊頑石和鋼板,今天難得將表象揭開,對他袒露赤誠。溫遇河講了父母,講了自己的經曆,甚至還提到利寧,這些,都是他以往對秋焰絕對屏蔽的一麵。秋焰不知道這跟他這個“救命恩人”的身份終於被揭穿有沒有關,但他偏向於認為,在這層身份揭曉之後,溫遇河短暫地可以把他視為“自己人”。值得欣慰嗎?秋焰心中一半欣慰,一半微澀。他說:“其實,那年救了你之後,派出所的人很快過來把你們送去醫院,我後來還去醫院找過你們,但沒找見人,再後來,有時候想起這件事,就會想,不知道那個救起來的小孩兒現在怎麽樣了。”溫遇河有點不滿秋焰口中的“小孩兒”這個名詞,他年紀比秋焰小,但閱曆所致,看秋焰總覺得他才是個小孩兒,於是再開口又帶了點玩世不恭:“你說你……做了一件事就能惦記這麽久,誰要跟你發生點什麽關聯可太慘了,能被你嘮叨一輩子。”秋焰被說笑了:“我有這麽唐僧麽?”溫遇河也翹了嘴角,沒說是,但下半張臉滿臉寫著“是”。秋焰莫名很喜歡現在的氛圍,忍不住乘勝追擊:“溫遇河,你是不是知道一些事?上次我喝醉了酒,你說你知道一個誰都不會相信的真相,那是什麽?”他也沒把握溫遇河就一定會告訴他,但是,如果有那麽一絲溫遇河會告訴他的可能,此時此刻,應該是最接近這個可能的時機了。但溫遇河沉默。秋焰想了想,說:“昨天送季顏老師回去的時候,她也說了同樣的話,她說她相信你,溫遇河,雖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查到了什麽,但我想說,其實我也相信你。”溫遇河緩緩開口:“季老師幫過我,你看她現在遭遇了什麽。”“秋焰,沒有人能幫我,我查到的東西微不足道,甚至連敵人在哪裏都不清楚。”溫遇河心中也有些說不清的複雜情緒,他不知道秋焰為什麽相信他,就因為驟然知道了眼前這個假釋犯還有層身份,是他多年救起來的落水小孩?因為這麽點不相幹的“前緣”,就認定自己不是個壞人?這人真的好單純啊,溫遇河想,這麽單純的人,又何必卷入他已經一團亂麻似的人生裏來呢。然而秋焰已經開始了他自己的分析:“到現在你都沒有推翻當時你在法庭上的猜測,你說綁匪一開始的目標是你而不是利寧,以及,你說利寧身體裏有被性侵的痕跡,你懷疑性侵他的人並不是公開承認的綁匪?……既然你沒有推翻,那麽我假設這兩點都是你已經驗證過的事實,那麽,你已經知道了殺死利寧的真凶?”分析到這裏,秋焰也陷入震驚中,如果是這樣,那兩年前的那起綁票案,真的要翻案重審了!然而溫遇河淡淡地說:“讓你失望了,我並沒有那麽厲害,我不知道誰是真凶。”“但是,”他終於對秋焰承認:“我的確查到一些東西,殺死利寧的,另有其人。”第46章 他所有的行為邏輯這是個事實,卻也是個秘密。溫遇河手握一個無法呈堂證供的事實,且是個隨時會給他招來殺身之禍的事實,現在他要把這個事實講給另一個人聽。多一個人知道,對方就多一份危險。溫遇河覺得秋焰應該明白這個道理,這不是什麽值得被好奇心驅使的事情,他應該就當一個本本分分的社矯官,做好他的分內,每天按部就班地查查他的行程日記,檢查下他有沒有背法條就行了,幹嘛要費盡心機地要了解關於他,甚至關於利寧案件背後的隱情?這不是聰明人應該幹的事。秋焰問他:“你怎麽查到的?”溫遇河想了想,這些日子以來,他已經很清楚秋焰這人的性子,算不上偏激,但異常執拗,想做的事情,想要的答案,劈山鑿地都會弄到結果,他幹脆省了與這人周旋較勁的心,坦白道:“因為我對比了兩份dna檢測記錄。”他說了季顏兩次幫他做檢驗的事情,兩次都是事後才告訴季顏檢測物的來源,那兩份數據毫無相同之處。秋焰聽完事情的所有始終,不用溫遇河說,他就明白這樣的檢驗結果無法當做證據提交給公安機關或者法院,它的“來源”都是溫遇河的一己之詞,已經無法追溯,並不“可靠”。但他內心隱隱震驚,不僅震驚於溫遇河竟然真的證實了他的推測,還震驚於這麽大的刑事案,真正的凶手竟然可以瞞天過海。那凶手不僅現在逍遙法外,甚至還在繼續行動,溫遇河遭遇爆炸案一定與此有關。秋焰心中砰砰直跳,明明是大白天,陽光燦爛,他卻環顧四周,覺得這病房也並不安全。溫遇河突然問他:“你怕不怕?”秋焰壓住心頭的跳動,平靜地說:“還好,你都不怕,我怕什麽。”溫遇河的嘴角又勾了起來,半張臉蒙著紗布,秋焰盯著那抹笑,漸漸心裏真的緩和下來,是啊,他都沒怕,我在怕什麽?一瞬間對剛剛自己的反應有些羞愧起來,感覺自己像葉公,一直嚷嚷著要見龍,見到的一刻怎麽竟然是這種反應?好丟人……溫遇河卻說:“我其實希望你害怕,你害怕了,躲起來,那些人就會看不到你,隻會盯著我。”他語氣有些低沉:“你看季顏老師,她就是因為不怕,才跟我一起被報複了。”說到這裏,他突然頓住,過了會,他沒輸液的那隻手向秋焰伸過去:“等等,我好像發現了什麽。”“怎麽了?”秋焰問道。溫遇河緊緊抓著他的手腕和衣袖,說:“我懷疑……我被監控或者監聽了。”“怎麽?”溫遇河回議了一陣,說:“我跟季顏老師講我發現兩份dna的檢驗結果對不上,不是同一個人,就是在實驗室講的,結果過了一個星期就發生了爆炸,我懷疑……有人已經知道了我們手上有兩份dna記錄,雖然這檢測結果不能作為證據,但是對真正的凶手來說,這是個絕對可以威脅到他的東西,試驗室爆炸……是想要銷毀這些證據……”秋焰心中砰砰直跳的感覺再度出現,監視?監聽?如果真是這樣,那這間病房會不會也被監視監聽著?他們此刻所說的話呢,是不是已經傳到了凶手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