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行,你選的我都喜歡。”“好。”秋焰的眼睛亮晶晶的。秋焰以為他會問利寧的遺書,結果並沒有問。他覺得有些奇怪,明明他是來告訴他利江澎宣判的,但溫遇河看起來對這個並不關心,秋焰想,也許他能猜得到結果,也許,最關心的時刻已經過去,從利江澎被拘開始,就預料這個人注定不會有什麽好結局。而今天的溫遇河平靜,溫和,跟秋焰聊著他認為的“美好的世界”,還聊到司法所,聊到飯館,聊秋焰的工作,問他除了工作又有做些什麽。他從沒表現出對正常的生活這麽熱絡關心過,秋焰很高興,羅裏吧嗦地講了許多廢話,直到探視的時間結束。意猶未盡,念念不舍,秋焰起身跟溫遇河說:“我下次再來看你。”他覺得自己越過了某個坎,溫遇河也越過了那個坎,秋焰決定不計較了,不計較溫遇河屢次騙他,拒絕他,毫不在意他的感受,他們可以像以前關係最近的時候那樣相處。溫遇河定定地看著他,帶著淺淡又溫和的笑意,最後說:“秋焰,再見。”第77章 四月的大雨(上卷完)溫遇河還有半年出獄,按著一個月一本書的頻率,秋焰去書店又挑了六本書。有小說,有自然科普,《魚的好奇心》和《舊地重遊》一起放進了購物籃,還有詩歌,《我曾這樣寂寞生活:辛波斯卡詩選》,排隊付賬的時候,秋焰又想起溫遇河今天的樣子。這是溫遇河最不“拒絕”他的時候,他幻想過那麽多次,這個人如果愛著自己,會是什麽樣子?今天的溫遇河似乎有那麽一點接近。一點點點像而已。秋焰已經十分滿足。一個月隻有三次探視的機會,秋焰為此還特意叮囑鄭思心這個月不要再去了,他有事要找溫遇河。當他興致勃勃地錄好了新的書籍新的篇章,到了探視期去見麵,卻聽到管教說“5919拒絕探視”的時候,整個人都愣住了。一定是搞錯了吧?他讓管教再去一趟,看管教不耐煩的神色,還亮出了工作證,然而溫遇河最終也沒有露麵,管教說:“他是有這個權利的,還讓我轉告你,讓你以後也不用來了,說電子書也不用錄了,監獄圖書館有書,他會自己看的,我看你還是回去吧。”秋焰怔了半晌,良久才回過味來,上次見麵時那股說不清的怪異感此時終於有了答案,原來有人早有預謀,原來上一次他說的再見,真的是再見。再也不見。唯一一次的耐心和溫柔,原來是用來告別的。秋焰給出的友情也好,愛情也好,都被他拒收,原封退回。他有些神色恍惚,一個人坐在探視椅上,旁邊的人跟對麵的服刑親友熱熱鬧鬧地講這話,隻有他對著空蕩蕩的玻璃窗,管教看他這樣子,問他要不要去他們工作室休息一會,秋焰搖了搖頭,說了句“謝謝”,然後起身走了出去。他知道以後無論他來多少次都沒有用的,溫遇河向來油鹽不進,鐵板一塊,撞南牆也不會回頭,但秋焰還是義無反顧地連去了三個月,每一次都看到同一個管教跟他說,5919不見你。聽得多了,竟然還會習慣,像每個月他固定會做的程序。有天鄭思心跟他抱怨,說溫遇河不知道怎麽回事,怎麽突然誰都不見了,要算起來,就是利江澎宣判之後就變成了這樣,她苦著臉問:“秋哥,你說他會不會心理出了問題?我看古龍小說裏那些大仇得報的男主角,會一下完全失去生活目標,變得特別空虛,你說他也會這樣嗎?”秋焰回答不了這個問題,他問:“溫遇河不見你?”鄭思心點頭:“不止我,連一枝姐和程朗哥他都不見了,也不知道為什麽。”溫遇河一視同仁,在澄江假釋期間短暫積累起來的一些社會關聯,全都斬斷了聯係。隻是秋焰不知道這是暫時的,還是永久的。就從這一天起,秋焰再沒去過涸橋監獄,他最後一次見溫遇河的時候是秋天,現在轉眼又已是深冬。沒了溫遇河的工作與生活都變得平靜起來,他現在管著的矯正對象越來越多,但沒有一個需要像對溫遇河那樣花費那麽大的精力,秋焰做熟了這套流程,公事公辦,雷厲風行,毫不摻雜私人感情,無論多老油條的假釋犯們,對著他都有幾分發怵。他聽說利江澎仍然在準備上訴,律師天團換了一批又一批,本市紅圈所的頂級大律師都輪流進去滾了一遍,還有外地來的大律師,為了上訴熬得不眠不休。沈原被執行槍決的那天並沒有什麽新聞流出來,但秋焰第一時間知道了消息,是周斐告訴他的,還告訴他一件稀罕事,陸辭竟也被關進了監獄,罪名是收受賄賂及徇私枉法,巧的是,他跟利江澎關在了同一個地方,楓山監獄。當晚他回家吃飯的時候,跟父母提起來,秋鴻信印證了這件事,還和楊雁都感慨了一陣。秋焰想象陸辭在楓山監獄見到利江澎的情形,不知道他會是什麽心情,是會懊悔自己多一點,還是恨對方更多?楊雁有些自責,陸辭畢竟是她的學生,工作後也一直保持聯係,一度親如母子,楊雁說:“我想找時間去看看他,跟他聊聊,就算他一時想錯做錯了,也不代表一輩子就隻能這樣,他還這麽年輕,判的也不重,沒幾年就出來了,隻要心態擺正過來,以後還能重頭來過。”秋焰沒說什麽,但他覺得陸辭心氣這麽高,內心卻又這麽自卑的人,經曆了這樣的事,很難“重頭再來”。順著這個話題,秋鴻信問秋焰:“溫遇河的案子已經結束這麽久了,你有什麽打算嗎?”秋焰愣了愣,問:“什麽打算?”秋鴻信說:“你的工作呀,還繼續在司法所嗎?還是考慮換個地方?”又說:“當然,我們都尊重你自己的選擇。”秋焰還沒想過這件事,但是這會被父母提起來,他覺得好像的確到了考慮這件事的時候。司法所的工作沒什麽不好,他做得駕輕就熟,也因此,不想人生就此停在這裏。他做社矯官,和同事們做社矯官,對矯正對象來說並沒有什麽不同,每天都有人叫他社矯官,但他突然希望,這樣的稱呼隻屬於某一個人。他有些怔怔愣神,楊雁跟秋鴻信說:“你看你,心急了吧?我們小焰兒是個有主見的,他自己會決定,不用你催。”秋鴻信辯解:“我也說尊重他的選擇嘛。”兩人拌了幾句嘴,秋焰抬頭:“我會好好考慮的。”馬上又到了春節,秋焰家裏的春節跟上一年沒什麽不同,家裏人聚在一起的時候,老舅拍著秋焰肩膀問:“對了,我這兒又有輛麵包車要退下來,你還要不要?這輛質量好,五菱宏光,本來還想拉去二手市場賣,你要的話我就不賣了,你直接拉走。”秋焰恍惚了一陣,說:“噢,那先不賣,等節後上班我問問那些矯正對象們有沒有人需要的。”老舅說:“你對你這工作還真上心,上回那輛金杯現在還在開不?”秋焰說實話:“那輛車已經報廢了。”那次被溫遇河連夜壓著極限開去洛城,後來他被捅得差點死了,車也扔在了海邊,後來秋焰找了代駕把那輛金杯和他自己的車都開回澄江,結果代駕說金杯車已經徹底壞了。秋焰想象過許多次溫遇河連夜追凶的樣子,還想過,如果自己當時沒給他這個“新年禮物”,是不是就不會引出這場讓他不顧一切的追擊。許多事情都不能以後世的上帝視角來評判當時的情況,未來怎麽樣,誰都無法預料。這一點令人無力,卻也令人懷抱渺茫的希望。秋焰選擇站在希望的這一邊,新的一年,他很想對溫遇河說,希望你能振作起來。希望我們大家都是。春節還沒過完,司法圈又傳出一個大新聞,楓山監獄在大年初二,監獄集體活動的當晚發生了惡性殺人事件,很多人都在活動室裏剁餡包餃子,結果一個犯人突然搶了廚師的刀砍了另一個犯人。砍人的那個是陸辭,被砍的是利江澎。利江澎身中數刀,大出血,被送往監區醫院的路上就已經死了。這件事讓公檢法的許多原本在休假的工作人員又要趕回去加班,秋鴻信都回了法院。利江澎突然被殺,上訴之路也就自然終結,忙活了幾個月的律師天團就此解散,而秋焰了解到,陸辭對於他做出的行為供認不諱,毫無悔改,原本五年的刑期很可能變為無期。秋焰對這件事的感受就是震驚。同樣是一腔孤勇,有人用它尋求真相,有人用它報複私仇。陸辭恐怕到死都不會明白,毀了他的人生的不是利江澎也不是溫遇河,隻是他自己。利江澎死了,年輕時縱橫江湖,黑白通吃,老了占山為王,為所欲為,沒想到是以這樣的方式落幕。這件事溫遇河遲早會知道,他又會作何感想?秋焰很想見他,跟他說說話,或者不說話,隨便哪裏走一走也好,就像記憶中沿著護城河散步的那個夜晚。他又等了三個月,終於等到溫遇河的刑期結束。再不想見,出獄的那天去接他他總躲不過去。雖然,秋焰也不知道見到他時要說些什麽,但肯定會逼著他正麵回答,為什麽一直不願意見我,我喜歡你這件事真的這麽讓你討厭嗎?他隻想要一個回答,為了得到這個回答,他計劃去表白,隻需要那人坦坦白白地給他一個真實的答案。想到要做這件事,秋焰內心有些激動並忐忑,但他實在等不下去了,誰都不會知道,這半年來他有多煎熬。四月底,那天下起了很大的雨,春雨伴著隱雷,秋焰很早就出了門。他預計好了時間,就為了能早早地等在監獄外,希望溫遇河出來的時候,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他。然而路上出了點故障,開往城郊的路上,車胎被紮破了,秋焰不得不在雨裏自己動手換了隻備用輪胎,渾身淋得落水狗一樣,輪胎換好他坐近車裏用紙巾抹臉,拉下頭頂的鏡子看了看,想,這幅樣子去表白,實在是太倒黴了。可又覺得,他已經這麽可憐這麽慘,溫遇河應該開不了口拒絕他吧。要是賣慘能成功,秋焰不介意自己再慘一點。腦子裏亂七八糟地想著,秋焰暗暗給自己打氣。到了涸橋監獄,比他預計的時間晚了四十分鍾,在大門口等了一會,沒見人出來,秋焰直接出示了工作證去找了管教,得知溫遇河半個小時前剛剛離開,坐的監獄前往市區的大巴車。秋焰愣住,走了?市區往涸橋隻有一條公路,秋焰記得自己一路上都沒有看到監獄的大巴車,如果有,就是在自己悶頭換車胎的時候錯過了。他問清楚大巴車的路線,開著車一路往回追。這一天他不知道開著車跑了多少地方,甚至找到了大巴車司機,那司機說今天出獄的犯人好幾個,你問哪一個?秋焰在手機裏猛翻溫遇河的照片,突然記起照片已經被自己刪掉了,他形容,個子很高,很瘦,有些黑但很帥。司機說哦,他啊,半道就下車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這天秋焰整整找了一天,去了春風苑,去找了張一枝和程朗,還去了好運來,最後去了醫科大季顏的實驗室,沒有人見過溫遇河,他們每個人都給溫遇河打電話,那號碼已經成了空號。秋焰盯著溫遇河的微信,才發現這個熟悉的號頭像成了空白,朋友圈原本就是空白,他發了許多消息過去,全都石沉大海。溫遇河就這麽消失了,幹幹淨淨,空空蕩蕩。深夜,秋焰站在淥林夜市,那個檔口早已被其他人取代,他跑了一天,飯沒吃,水沒喝,人幾近虛脫,坐在原本的老位子要了碗麵,囫圇吞棗般吃著。想,今天那個大巴司機形容得真好,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上不封頂下不著底,就跟他的感情一樣,上下左右,前前後後,皆是迷茫。上卷完第78章 下卷:去梨川溫遇河消失了。如果發了狠要找一個活人,沒道理找不到。溫遇河沒改身份證,秋焰身為司法係統的工作人員,公檢法這麽多自己人,要揪出一個藏匿的溫遇河,不是什麽難事。但他沒去這麽做。溫遇河把自己藏起來,是有意的,秋焰就算上天入地地把人找了出來,厲聲質問,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這幾個月來,他經曆了焦灼、憤怒、悲傷、無望,最終歸於沉鬱的平靜,如果讓自己消失是溫遇河最終的選擇,那麽秋焰尊重他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