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4日 六


    sat. 4th october 1986


    黃金傳說


    ■客廳


    魔女托真裏亞轉達的神秘信件占滿了我們每個人的腦袋,連晚餐上過哪些菜色的記憶都被趕到九霄雲外。


    真裏亞被樓座姑姑與其他親戚輪番質問,但無論她怎麽說,大人就是不相信,讓她大大鬧起別扭,連我們找她說話她都不理。


    老爸他們為了黃金的消息大為動心,大談財產要怎麽分配,根本忘了我們這些小輩都還在場。


    ……盡管心知他們背地裏多半就是在講這些事情,但我們小輩實在沒料到他們談得這麽露骨,讓我們受到不小的震驚。


    ……從我有一句沒一句聽到的部分來看,我們的爸媽似乎每一個人都想盡快、盡可能多拿到一些錢。隻聽到他們講爺爺的遺產怎樣怎樣,找到黃金的時候又要怎樣怎樣分配,又是先付款又是現金什麽的。


    那種醜陋的模樣,連我這個親生兒子都看不下去。


    ……看來朱誌香似乎也有同感。沒有人叫我們離開,我們就自行走到沒有大人在的地方聚在一起……


    「……原來如此。我現在很清楚爺爺為什麽連吃飯時間都不肯露個臉了。我家爸媽真的讓我幻滅!開口閉口就是錢啦,遺產啦!真虧他們好意思這樣大剌剌分起贓來!」


    「我對臭老爸是早就已經幻滅到了極點,也沒辦法再扣分了。嘻、嘻、嘻!」


    「我、我還不是一樣!可是……今晚那樣我真的看不下去,打從心底覺得看不下去……」


    朱誌香忿忿地低著頭……看樣子她盡管平常愛裝壞嫌棄爸媽,實際上卻並非由衷厭惡。這點從朱誌香會受到這麽深沉的打擊就看得出來。


    「……你們還未成年,都靠爸媽養育,所以多半不知道……賺錢這回事可沒有那麽單純,那麽幹淨。我不會要現在還未成年的你們懂這件事……但是你們的爸媽也都在努力,至少這點希望你們可以認同。」


    「……受不了,讓治老哥真是成熟。」


    「讓治老哥你已經出社會在工作……可是真扯到錢啦、財產啦,你有辦法變成像我老爸他們這樣貪心的禿鷹嗎……?」


    「…………如果隻牽扯到我自己,我當然不想這樣。可是一旦得扛起家人、公司職員、部下跟他們家人的生活……有時候也許就是得挺身抗戰。」


    「……我不要打這種仗。聽到他們講說要怎麽分爺爺的財產,我隻覺得想吐。」


    朱誌香做出模仿吐痰的粗暴動作……她忿忿的模樣在在透露出無限的傷心……


    「就別再說這個了吧?講什麽爺爺藏起來的黃金怎樣怎樣,開口閉口就是財產遺產的,這些都是老爸他們的問題,不是我們的問題。」


    「我也有同感……我想我們小輩的責任,就是至少機靈點,別去打擾他們討論。」


    「……啐,總覺得很沒意思啊……」


    「大人很肮髒」這句老生常談每個人都聽過……但我們卻是親眼見證到,所以受到不小的震驚,這是不爭的事實。


    讓治老哥已經是個成熟的大人,我則是早已對老爸幻滅,受到的打擊都不算太大……但朱誌香似乎不一樣。


    看樣子朱誌香所受的打擊遠比我想象中還深……想來這丫頭雖然故意裝得一副說話粗野的模樣,骨子裏卻跟以前沒有兩樣。


    ……她到現在還是一樣,是個不懂得懷疑別人、心靈純真又纖細的小丫頭。相信她對雙親也一定有著該有的尊敬。


    ……結果卻看到雙親在小輩們的眼前,和兄弟姐妹光明正大地開口閉口都在大吵錢跟遺產,想必她一定受到了非常大的打擊……


    「……朱誌香,請你千萬不要討厭令尊令堂……我不會要求你體諒他們,但至少不要討厭他們。」


    「這我知道,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換作是六年前幼稚的我,應該會繼續鬧消沉的朱誌香……但好歹我也有了六年份的長進,知道現在最好還是讓她靜一靜……


    朱誌香撇開臉去,走出客廳……意思多半是要我們別去煩她吧。我也隻能默默目送她那少了一貫活力的背影離開……


    「……對了,真裏亞跑哪兒去了?」


    「大概還在肖像畫前麵鬧別扭吧。」


    真裏亞將魔女當成向往的目標,所以對她來說,能跟蓓雅特莉琪接觸,還從她手中拿到一封可以當作證據的信,肯定是一件希望能讓大家又驚又喜的事。


    但大人卻懷疑這件事的真假,不接受真裏亞的說詞,徹徹底底對她盤問了一番。


    ……連我也不難想象這會傷真裏亞多深。


    無論真裏亞還是朱誌香,都讓我們不敢去找她們說話……到頭來我也隻能跟讓治老哥一起委身於黑夜裏下個不停的雨聲之中……


    「不知道這台風多大啊……看看電視新聞有沒有報好了。」


    讓治老哥走向放在客廳角落的電視機。他沒有叫我一起去,而且我根本不在乎台風現在行進到哪裏,所以也不去看電視,留在窗邊發呆。


    「……看起來風不是很大,可是海上的風浪可能就大得很了。看天氣預報倒是說還發布了暴風警報。」


    「是霧江姐啊……他們大人這麽久沒見,聊得還開心嗎?」


    看來我譏諷的意思傳達到了,霧江姐聳聳肩膀。


    「……這種讓人胃痛的話題大概會講到天亮吧,想到就討厭。」


    「算了,就讓他們去爭爺爺的財產,當禿鷹當個過癮吧……感覺糟透了。」


    「這我有同感。如果可以像你這樣離席,我也很想這麽做……可是我不能這樣,即使沒有發言權也不行。你知道嗎,當伴侶也是很辛苦的呢。」


    霧江姐苦笑著歎了口氣。說得也是,嫁進來的霧江姐在這個家多半沒有發言權。


    可是她還是必須扮演好伴侶的角色,在老爸身邊支持他。


    ……既然站上了火線,精神上的負擔肯定比我大得多。我不至於想道歉,但還是覺得說壞話說過了頭,也就不繼續譏諷了……


    「他們談得怎麽樣了?還是一樣都在講神秘魔女蓓雅特莉琪嗎?」


    「……算是吧。針對公公過世時遺產要怎麽分配這件事,他們四個兄弟姐妹長年來一直在協議密約,企圖由他們自己決定……這時卻跑出了一個來曆不明的第五人,而且想讓事情變得複雜,他們當然不可能心平氣和了。一下子互相謾罵,沒多久又想連手……就算不是夏妃嫂子也會頭痛起來啊。」


    從每個人都想比其他兄弟姐妹多分一些的觀點來考慮,他們之間處於競爭的關係;但換成不想讓自己兄弟姐妹以外的人拿走一塊錢的觀點,他們卻又站在同一陣線。


    雖然霧江姐不肯告訴我詳情,但看來他們就是不厭其煩地要討論出休戰協議、防止有人偷跑的規則、各種狀況下要如何保衛自己的那一份,以及最壞的情形下要如何采取法律途徑因應等等。


    ……做到這個地步,就讓人覺得已經不隻是看不下去,甚至會佩服起他們的強悍……


    「這麽說來,會不會蓓雅特莉琪根本就是爺爺派來的打手?……他大概是想給這些企圖瞞著他分配遺產的兒女們一點顏色看看吧。嘻、嘻、嘻!」


    「真不知道這蓓雅特莉琪到底是何方神聖。如果她說的話都是真的,而且還知道公公把黃金藏在哪裏,甚至連家督的戒指都交給她保管……公公一定對她非常信任。」


    「再怎麽說我也不覺得會是騎掃把的巫婆……不過看來肯定是個很怪的人,怪到稱她作魔女也不過分。」


    「要是真裏亞肯詳細跟我們說說這方麵的情形就好了……可是大家對那麽小的孩子那麽激動,狠狠嚇著了她,本來問得出來的事情都問不出來了。他們是不是連『北風與太陽』的故事都沒聽過呀。」


    「可以確定的一點,就是真裏亞從一個自稱蓓雅特莉琪的人物手中拿到了這封信……明明自己現身直接跟大家說就好,偏要托人送信,自己卻繼續躲著,這個怪人還挺內向的嘛,哈哈哈哈哈……」


    「……戰人,我問你,你覺得這個叫做蓓雅特莉琪的人物真的存在嗎?」


    「誰知道呢,我想終歸是化名吧。例如說公公準她擔任代理人,冒用他妄想中魔女的名字。」


    「不是,我不是問你這個。現在這個六軒島上一共有十八個人……你覺得有第十九個人存在嗎?」


    原來這個島上現在足足有十八個人啊?想到這裏,我屈指一算,還真的有十八個。


    「你問我是不是有第十九個人存在……是什麽意思?」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看樣子拿雨傘借給真裏亞的人物,不在我們這十八個人之中。那麽比較合理的推論,應該是想必還有第十九個人在島上,就是這人借了雨傘給真裏亞,對吧?」


    「……這……倒是沒錯啊。」


    「那麽這個人物現在人在哪裏?至少剛下雨的那一瞬間可以確定這人是在島上,然後天氣越來越惡化,這種情形下船根本不能出海。那麽這個人物就還在島上,還得找個地方躲雨才行……而且還不能被我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看見。」


    「……的確,我們分別在大屋還有迎賓館裏麵晃來晃去,可是沒有一個人遇見這第十九個人……不過話說回來,這個島這麽大,除了大屋跟迎賓館以外,可能也有別的地方可以躲雨。」


    到現在我才隱約注意到霧江姐在懷疑什麽,猜出她的話題指向什麽方向。


    霧江姐否定有第十九人存在的可能……她認為蓓雅特莉琪就在這十八個之中……也就是說,她認為是有個我們都很熟的人物冒用這個名字。


    「如果蓓雅特莉琪說的話是真的,那這個人物毫無疑問是最上賓,是公公最信任的心腹……公公不可能不好好款待這樣的人物,不可能不請她進大屋來,可是我們之中沒有一個人看見這樣的人物。」


    「請等一下,這個推理會不會跳太快了?這個人物的確沒讓我們任何一個人看見,可是應該不能就這樣否定第十九個人存在吧?說不定她有她的理由必須偷偷登陸,然後一直躲著不出來……這就是所謂證明惡魔存在與否的命題。要證明她存在很簡單,隻要這個叫蓓雅特莉琪的家夥出現在我們眼前打個招呼就能搞定,可是要證明沒有第十九個人存在,就根本不可能了。」


    「……嗯,你推理的角度不差。就現況來說我們的信息不夠,沒辦法肯定或否定第十九個人的存在……可是啊,如果把棋盤翻過來,就幾乎可以斷定不可能有第十九個人存在。」


    「把棋盤翻過來」是霧江姐的口頭禪。


    ……我也被她傳染,偶爾會講出這個說法。


    西洋棋或將棋下到不知道怎麽下才好的時候,隻要把棋盤轉過來,從對手的角度去觀看全局,往往就能看出活路所在。


    引伸出來的意思,就是置身於敵方的立場來思考。


    「……你聽好了,我們就假設蓓雅特莉琪是實際存在的第十九個人物。這個人物偷偷跑上岸,一直躲著沒讓任何人知道。會這麽做一定是有理由的吧?那她為什麽又要特地現身,把信交給真裏亞?」


    這的確有矛盾。明明應該是有理由才會躲著不見人,卻又光明正大在真裏亞麵前現身。


    「這……真裏亞不是也說過,說蓓雅特莉琪派她當信差嗎?大概就是因為真裏亞年紀最小,最聽話吧?」


    「需要找人當信差嗎?想把信送到家族會議的場子,隻要對四個兄弟姐妹都寄一份,就不用擔心被隱瞞不報。根本沒有理由要帶著信偷偷親手交給別人啊。」


    「………………的確……說來還真奇怪。」


    「而且如果蓓雅特莉琪真的存在,而且想向眾人強調她的存在,隻要光明正大在大家麵前現身就好了。但她卻不現身,而是透過真裏亞這麽一個小孩子描述出一種像是隻有模糊輪廓的形象,這是多麽不清不楚,多麽矛盾?你想清楚一點……這人在真裏亞麵前現身,帶給我們一種有第十九人存在的印象,卻一直躲到現在這一瞬間,都不在我們麵前現身,你想清楚這兩者之間的矛盾……然後你記住這些矛盾,再把棋盤翻過來看看。也就是說,要想想這個人物會想讓我們認為有蓓雅特莉琪這第十九個人存在,到底有什麽目的。」


    「……如果這個人物想躲起來,就沒道理強調自己的存在。如果想現身,就沒道理用轉交信件這種兜圈子的手法……這代表……?」


    「簡單,就是說蓓雅特莉琪其實就在我們這十八個人當中,所以才會創造出第十九人存在的幻想……這樣大搖大擺強調第十九人的存在,能得到好處的並不是躲藏起來的第十九人,而是已經存在的十八個人……當然我這個推理到處都是漏洞,根據十分薄弱,隻要其中幾個前提翻盤就會立刻遭到破除。可是我認為幾乎是錯不了的。」


    ……整件事突然變得讓人很不舒服。


    是誰拿了雨傘跟信給真裏亞?先前問過的結果,十八個人都不是這個人物。


    現在卻推論出蓓雅特莉琪就是我們十八人當中的一個。這個人物隱瞞自己的真實身分,冒用蓓雅特莉琪的名義,到底有什麽企圖……?


    「我也懷疑過是真裏亞自導自演,但文章內容非常講究,很難想象會是真裏亞自己準備的……可是,也不能否定真裏亞跟別人同謀的可能性。」


    「喂、喂喂……真裏亞才九歲耶?你說她會跟誰同謀什麽東西啊!而且她個性那麽正經八百又老實耶?」


    「是啊,我也很清楚真裏亞的個性……可是正因為這樣,我才覺得更有可能。真裏亞是個愛作夢的少女,她向往魔女,盲信魔女存在。如果這個自稱是蓓雅特莉琪的人物在她麵前說自己是魔女,她應該會興高采烈地全盤相信吧。」


    「……你的意思就是說,隻要穿上那幅肖像畫裏那種繁複的禮服,要騙真裏亞也就不難?」


    「這樣推論下來,我們這幾個女性全都有嫌疑就是了……總之要解開這個謎題,詳細問出真裏亞到底遇見了誰,應該就是最好,而且也是離我們最近的鑰匙……可是這把鑰匙卻被深深鎖進少女內心深處。每個人都劈頭就否定魔女的存在,質問她說這個人物到底是誰……我想真裏亞短期內是不會對大人敞開心房了。」


    ■肖像畫前


    昏暗的大廳裏,蓓雅特莉琪的肖像畫前麵……真裏亞啜泣不已。


    「……嗚……嗚……每個人,都不相信真裏亞見到了蓓雅特莉琪!……嗚……嗚嗚……都拿蓓雅特莉琪給的信出來了,大家還是不肯相信……!……嗚……嗚……嗚……咿……咿……」


    ■客廳


    霧江姐繼續說下去。


    「總之鑰匙掌握在真裏亞手裏。有這把鑰匙,就可以知道蓓雅特莉琪到底是我們十八個人當中的一個,還是第十九個人。」


    「……真裏亞可是很頑固的啊。她一鬧起別扭,心情可沒有那麽容易恢複。」


    「戰人你還是個孩子,能哄她心情轉好的機率應該比我這個大人要高……等她心情好了,你就去問問看……盡管我對遺產分配之類的話題沒興趣,但遇到這種王道豪宅推理劇場似的情境,你不覺得很興奮嗎?把信交給真裏亞的人物到底是誰……我求知的好奇心都癢起來了。」


    「被叫去談分錢這種想到就煩的事情,還會覺得興奮,你也太強悍了吧……大人真是了不起。」


    我傻眼地聳聳肩。


    ……可是她注意到了。相信她一定是注意到我聽見上一輩之間露骨的談話內容而沮喪,所以才講這些來讓我轉換一下心情……而我至少也已經恢複到有精神挖苦人了。


    ……霧江姐不是我真正的老媽,而且我也一直不想稱她為老媽……但現在這樣就讓我覺得她好成熟。


    「喂,你們這幾個小鬼原來跑到這裏來了啊?霧江你補妝也補太久了吧,從下次起我也要補妝。」


    「對不起,女人化妝就是很花時間嘛……倒是你們兄弟姐妹有沒有好好享受到天倫之樂啊?」


    「嘿嘿嘿,相信你們一定聊得和樂融融啊。」


    霧江姐立刻用手肘頂了一下我腋下的要害。


    「……說是要冷靜一下,所以先暫停。這下大概得講到天亮了,想到就想哭啊。」


    臭老爸還是一樣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但看來已經掩飾不住疲憊了……我不打算同情他,但比起他平常活力充沛的模樣,現在他的確顯得憔悴多了。


    「不過這雨可真誇張,下得我連迎賓館都不想回去了。聽說夏妃嫂子在大屋幫我們準備好了過夜用的客房,你打算怎麽辦?」


    「……這應該可以等散會再想吧?要是到時候已經沒有力氣回房間,就在這裏叨擾一晚吧。」


    「也對,到時候再想就好……戰人你怎麽打算?」


    「我待在這裏隻會妨礙你們,我會機靈點,乖乖回迎賓館。」


    「……這樣啊?你馬上就要回去嗎?」


    「還沒決定。一個人回去多寂寞啊?我會等我們小輩都到齊了再回去。」


    「也對,這樣就好……那戰人,我看你今天晚上應該沒這麽簡單睡著吧?」


    「大概會跟他們聊天吧,看這樣子應該會聊到天亮啊。這又怎麽了嗎?」


    「……這樣啊。如果我們大人開會開完了你還沒睡,有些話我想趁一家人都在的時候說。」


    「……幹麽?一點都不像你的作風。」


    霧江姐似乎也察覺到了這種情形,小聲問老爸說怎麽回事……看樣子霧江姐也猜不出老爸想講什麽。


    「……這些話我希望霧江也一起聽……我晚點會說,現在不要問我,算我求你們。」


    「……?」


    我想再也沒有誰會比我家臭老爸更不顧家……這樣的老爸卻說有些話想跟全家人說……我跟霧江姐也隻能驚訝得瞪大眼睛。


    「別一臉被嚇到的表情,怕的是我好不好……畢竟……」


    說到這裏他先頓了頓……記得老爸根本不喜歡故意吊人胃口啊。


    「……老爸,你這樣會讓我很不舒服啊。我們現在不就一家人都到齊了?別吊胃口了,趕快說吧。」


    「………………我大概……今晚,就會被殺。」


    一聲大雷響起,看樣子是打在相當近的地方。電光將老爸的表情照得蒼白無比,深深烙印在我腦海中。


    ……老爸平常總是自信滿滿,臉上始終有著目空一切的表情……現在他的表情卻怯懦得沒有辦法形容。


    ……憔悴得甚至讓我以為不是老爸,而是另一個長得很像他的人。


    「啥、啥?……你在說什麽鬼話?這不像你啊!」


    「嘻嘻,我也有同感。怎麽啦?突然變得這麽懦弱,一點都不像你。」


    「……我也去補個妝,別跟來。」


    老爸無力地轉過身去,留下我跟霧江姐還站在原地瞪大眼睛。


    「他搞什麽?……今晚就會被殺?難道老爸被那封怪信給嚇到了?我看他是看太多講連續殺人的電影吧。」


    「…………嗯——」


    霧江姐不回應我的玩笑,眼睛一直盯著老爸越走越遠的背影……


    「……你叫留弗夫現在就說,他卻不肯說,轉身就走。明明說有話要跟全家人講,卻又不回答你。為什麽?……把棋盤翻過來……會得到什麽答案?」


    「說有話要說卻又不說的矛盾……這怎麽回事啊?從老爸的觀點來看,就看得出什麽跡象嗎?」


    「……嘻嘻,的確看得出來。他有話想說,但是沒有勇氣自己開口,所以正確答案是:『所以趕快跟上我,把話問出來』。『別跟來』也要反過來解釋才對,『趕快跟上來問個清楚』才是正確答案……受不了,他就是這麽依賴人。」


    「咦咦?這樣推理可以嗎?根本亂七八糟。」


    「嗬嗬嗬,你覺得名偵探或名刑警有辦法推理男女之間的心意或心思嗎?不行吧。摸索異性的心意,可是遠比揭露難解案件更高超的學問呢。照我看來,戀愛小說的謎題推理起來要比推理小說名作還難得多了。」


    「是……是喔,有這樣的喔……」


    「我要去陪這個依賴心很重的大少爺了……別看他平常都在虛張聲勢,今晚討論得這麽劇烈,他真的精疲力盡了。相信他一定想找個人依靠,響應這種需求是伴侶的責任。」


    「是喔,你們可真恩愛,那我那個臭老爸就麻煩你照顧啦。」


    「好的,包在我身上。」


    霧江姐轉身走遠,我朝她的背影說了一句話。


    「……咦?你說什麽?」


    「沒有,隻是說聲謝謝,多虧你跟我說這些,我鬱悶的心情好得多了。」


    「那就好。溝通是很重要的。」


    霧江姐對我眨了眨一隻眼睛回應,從離開的老爸身後跟去——


    ■大屋內角落一處昏暗的走廊


    燈光照不遍的昏暗走廊上,有著夏妃的身影。


    不時聽得見雷聲,但夏妃的表情並不因此改變……那是一種精疲力盡的表情。


    夏妃腦海中浮現先前餐廳裏親戚之間的談話……


    蓓雅特莉琪宣告不隻是黃金,連右代宮家家督的職位與所有財產,都要送給解開謎題的人……也就是說,她打算撼動藏臼身為長子就能繼承家督的絕對保證。因為他的幾個弟弟妹妹本來是完全沒有機會繼承家督的。


    蓓雅特莉琪的這個「提議」對他們這幾個人來說有著無上的吸引力,也就難怪他們會說要接受蓓雅特莉琪的提議……不需要玩那些三流的推理家家酒也知道蓓雅特莉琪這個第十九人不可能存在。


    這封信等於是金藏拿蓓雅特莉琪這個虛構的存在當信差所送來的親筆訊息。


    金藏對於這封信的真假,始終貫徹不介入的立場。


    ……信上說她保管了家督的戒指,對這句話金藏本來不可能視若無睹。


    ……也就是說,金藏默認那封信就是他送出的訊息。


    把信交給真裏亞的,多半就是傭人之中的一個。金藏編出這個周詳的計劃,準備了那幅肖像畫裏的禮服……多半就是叫紗音穿上去,讓她拿傘跟信給真裏亞吧。


    他想借此營造出肖像畫中的魔女實際存在的印象……不,也正因為如此,反而可以斷定金藏就是幕後黑手。


    既然如此……這就等於宣告金藏插手管了四個兒女之間的密談。而且金藏還宣告誰能解開他設計的謎題,就把一切都送給這個人,撼動了原本對藏臼絕對有利的狀況。


    ……這下絕對錯不了。金藏一定聽見了他的兒女白天在客廳裏的會議。而且他知道藏臼擋下了其他三人的攻勢,所以才送來這封對其他三人有利的怪信,以便讓天平再度恢複平衡。


    繪羽與留弗夫拉攏四兄妹中年齡最小、立場最薄弱的樓座,形成三對一的局勢企圖壓倒藏臼,硬推那豈有此理的理論過關。


    ……他們重啟先前局勢本已決定的戰端連番進逼,試圖逼藏臼支付高額現金……


    他們拿願意共同保證讓藏臼繼承家督當條件,重提要藏臼先付錢的提議。


    的確,即使不論藏起來的黃金,右代宮家仍有著巨額的財產,價值絕對是夠的。


    即使藏起來的那批黃金隨著金藏過世而永遠不見天日,剩下的家產也足以讓各人滿意。


    所以即使對黃金雲雲並不關心,仍然一輩子都得擔心受怕,怕萬一有人發現這批黃金,自己就得將家督讓給這個人。


    而且這種阿基利斯腱,遲早一定會被人拿來利用。


    這個阿基利斯腱是家督繼承人藏臼才有的。他的弟妹們找出,不,應該說是經過金藏告知,發現了這個隻有藏臼才有的弱點,於是徹底抓住這一點進逼。


    ……對於立場艱困的藏臼,夏妃自認長年來一直扮演妻子與唯一戰友的角色,與他並肩作戰至今。她一再強調這批黃金的存在本身就是空穴來風,告訴藏臼不需要讓步。


    藏臼總是對夏妃這麽說,對弟妹們也這麽說。他一再表示那批黃金隻是金藏創造出來的幻想,所以身為妻子的夏妃也就相信這個說法,站在這個立場上支持丈夫。


    但藏臼聽不進夏妃的話……夏妃如此努力奮鬥,給予他支持,他卻獨自決定方針,想跟三個弟妹妥協。


    夏妃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幫不上忙,滿心悲傷、無力與憤慨。當初眾人為了冷靜一下而暫停會議時,夏妃就對藏臼逼問,問他說為什麽自己就幫不了他。


    ……結果藏臼說有話想跟夏妃講,帶她進了一間平常不讓她進去的房間。


    這個房間的門上掛著厚實的大鎖,讓人看了就覺得事情不尋常……


    ■走廊


    夏妃站在藏臼要她去的房間前,對丈夫說:


    「不管是其他三個人還是那個自稱蓓雅特莉琪的可疑人物說了什麽,你都不必放在心上!黃金什麽的,終究隻是公公創造出來的幻想,怎麽可能有人找到那批黃金!你繼承人的位子堅若盤石,有什麽好怕的?」


    藏臼解開門上所掛的大鎖,要夏妃先進去。


    「進去。」


    「做……做什麽?」


    「我有東西要給你看……以前我都沒讓你看過。」


    夏妃一臉訝異的表情,戰戰兢兢地開了門……


    房裏一片漆黑。


    她伸手去找燈的開關,但這個房間她第一次來,所以不清楚開關在哪裏。等藏臼輕推她的背跟著進來,還沒開燈就先關上了門,兩人立刻置身於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隻聽得見藏臼上鎖的聲音回蕩在黑暗中。


    「這、這是怎麽回事……開、開燈……」


    「我馬上開,你等等。」


    藏臼沒有騙她,伸手去按牆上的開關,立刻有一盞光線微弱的燈照亮了房間。


    「……這、這是……?」


    夏妃倒抽一口涼氣。這個房間裏沒有窗戶,乍看之下顯得空蕩蕩的。


    房間正中央擺著一張小小的圓桌,燈光隻照亮了這張桌子,仿佛在強調它是這個舞台上的主角。


    桌上鋪著一塊積了灰塵,花紋精致的紅色桌布……上頭擺著一塊約有成人下臂大小的物體。


    ……看到這個物體,夏妃倒抽一口氣。


    藏臼以沉重的聲調對妻子說明。


    「這是純度極高的金條。要不是有這玩意,根本不會有人相信那黃金傳說。」


    那是一塊相當大的黃金條塊。盡管燈光微弱,仍然反射出高貴而厚實的黃金色光輝……


    「這玩意不是正常的金條。我甚至連這金條是在國內或國外鑄造都查不出來。」


    要鑄造最高純度的純金條塊,需要高度的技術。在將鑄造廠與保證銀行的名稱刻在金條上以證明純度,更是鑄造金條的慣例。


    ……但這金條卻沒有刻上這些信息。


    ……鑄造廠不詳的金條。


    「你看這邊……不用怕,金條就隻是金條而已。」


    在藏臼的引導下,夏妃戰戰兢兢地朝金條走近……


    「就是這裏。」


    藏臼指向金條正麵……夏妃朝他所指的部分細看……


    「………………!」


    上麵淺淺地刻著單翼鷲鳥徽章的圖案!夏妃再度倒抽一口氣。


    「沒錯,傳說中蓓雅特莉琪給了老爸一批,老爸還讓丸惣集團總裁任意抽出一條帶回去鑒定,贏得商界兌換商信任,這就是那條金條。我想盡辦法才找到……好不容易才比那幾個弟弟妹妹搶先找到。」


    「……怎麽會……那……公公的黃金傳說……」


    「是真的……蓓雅特莉琪賜予右代宮金藏的黃金是實際存在的。」


    「怎麽會…………!竟……竟然真的存在……」


    夏妃當場茫然……這些年來藏臼一直說金藏的黃金隻是捏造出來的消息,所以身為妻子的她也就一直相信這個說法。


    但事實並非如此。藏臼有著明確的證據,而且比任何一個弟妹都更早確信黃金傳說並無虛假。


    所以藏臼才會由衷恐懼萬一由自己以外的人找到黃金,導致他失去一切的風險。


    ……但對夏妃來說,這個事實卻足以撕裂她的心而有餘。她自認這些年來身為他的妻子,身為最親近他的知己,一直為他盡心盡力。


    ……但他卻瞞著自己這個事實直到今天……為什麽?


    「……我……我就這麽……不值得你信賴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沒必要跟你說。」


    「對……對你來說……妻子!就這麽無足輕重嗎……!」


    「你冷靜點。你的壞毛病就是動不動感情用事。」


    「還不是你害我變成這樣的!我嫁進右代宮家這些年,直到今天,我都努力當你的好妻子……!為了你,我放棄出生長大的家,身心兩方麵都奉獻給你!我得到的回報……就是這樣嗎……!這…………這種…………!」


    藏臼的表情轉為厭煩……那是一種無異於明白說出他就是討厭夏妃這一點的表情……


    「……我……覺得我再也幫不了你了……」


    「嗚,這樣就好……我們兄弟姐妹之間的爭端,我自己會解決,不需要你費心。」


    「不對!這是右代宮家的爭端!老爺的確不準我佩戴家徽!可是,我是你的妻子!但我卻……我卻連幫助你的資格都沒有嗎!你這個人!」


    「……我是為你著想,才不讓你牽扯進來。再說下去你又會頭痛了,今晚你還是先休息吧。我們兄弟姐妹的問題我們自己會解決,你不用管。就這麽回事。」


    ■走廊


    頭部的悶痛折磨著夏妃……無論吃什麽藥,點什麽香,都得不到舒緩。


    ……她覺得像現在這樣獨自佇立在昏暗的走廊,讓雨聲填滿整個腦袋,反而比較能舒緩頭痛……


    ……我,是夏妃……卻不是右代宮夏妃。他們隻把我當作借腹生產用的女人看待……還罵我說連生孩子都生不出來……但我仍然試圖扮演好妻子的角色……卻連丈夫都拒絕我。


    自己隻剩養育女兒這件事可以做,所以非常努力……但無處宣泄的憤怒與悲傷,卻在無意識中扭曲了養育的方向……


    教育太嚴苛,讓朱誌香徹底討厭了我。她看不起我,覺得我隻關心她在校成績。


    ……我已經……我在右代宮家已經沒有什麽事情可以做了……


    不對……不可以。即使如此,我還是應該努力協助丈夫,不讓他那群貪婪的弟妹得逞。家督老爺已經不久人世了,藏臼很快就會繼承家督,而他的下一任繼承人就是朱誌香……嚴格說來,是由入贅與朱誌香結婚的女婿擔任家督,但大抵上沒有差別。


    ……一定要好好栽培朱誌香,讓她成為一個夠格繼承右代宮家,足以贏得所有人認同的繼承人。


    右代宮繪羽那麽貪婪,將來一定也會暗中策劃,處處對宗家找碴,企圖將朱誌香從繼承人的位子拉下來,換讓治坐上去。


    ……說來令人懊惱,但讓治是男生,而且為人成熟穩重……跟正處於叛逆期,成績也隻有平均以下水平的朱誌香相比,誰比較有資格當繼承人是一目了然的。


    所以為了穩固朱誌香的繼承人寶座,就一定得讓朱誌香成為傑出的人物。


    等到朱誌香自己成了傑出的女性……就得讓她跟配得上她的傑出男性結婚……得找到一名能夠真誠對待朱誌香,一輩子與她苦樂與共的男性。


    這……是否等於將自己人生中的缺憾,托付給女兒去彌補呢?夏妃不由得回想起那段在逃不過的命運牽引下,逼得她非得嫁進右代宮家不可的日子……


    她本來禁止自己想起這段記憶……她刻意忘記那段記憶,試圖扮演好右代宮夏妃的角色,以積極的態度去麵對這段別人替她決定的人生……累積起一段全新的人生。


    ……然而她覺得……這一切……都在剛剛輕而易舉地遭到否定。


    「……我不明白……我該抱著什麽樣的想法活下去……」


    夏妃無力地讓頭靠在玻璃窗上……


    雨滴打得玻璃窗十分冰冷,卻讓她覺得好舒暢,明明覺得冷徹……卻又覺得如今仿佛隻剩這片玻璃能夠體諒自己……


    無論現在有誰出現,現在的夏妃都不會去注意。


    ……但她就是注意到了。


    ……因為待在那裏的人是她的獨生愛女。


    「……媽……媽媽?你在這種地方幹麽?我還以為鬧鬼了咧……」


    她說話還是跟往常一樣,一點都不像個女生……斥責的言語反射性地衝上喉頭。


    ……但所幸這番話上衝的力道並不強,讓她得以止住不說。


    「……朱誌香,抱歉,媽媽頭好痛,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這樣啊……」


    朱誌香第一次看到母親顯得這麽無力,不由得狼狽起來。


    一直到剛剛,她還滿心覺得看不起包括母親在內的這群親戚。


    ……但這些情緒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看到母親疲憊已極的表情,這些情緒當場消失得無影無蹤,轉而浮現在腦海中的,是讓治所說的那幾句話。想起他說爸媽也都在努力……想到他說家庭的重擔,是一份即使弄髒自己的手也得奮鬥下去的重責。


    ……多半就是因為沒有人試著去體諒這份辛酸,母親才會獨自站在這麽昏暗的走廊上……


    朱誌香本來很討厭母親……所以不打算隻因為看到她有點沮喪就假以顏色……


    所以要說出體貼的話,朱誌香必須握緊雙拳,從內心深處用力把話擠出來。


    「你……你們談得可真深入啊……」


    「這跟你無關,走遠一點。」


    「……你頭痛得厲害嗎?我、我去拿藥來吧……?」


    「……不用管我……算我求你,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夏妃並不是刻意冷淡……她隻是想讓女兒遠離現在的自己,以免將脾氣發在她身上……但這份心意自然傳達不到。


    「……嗯……嗯。」


    朱誌香難過地低下頭……看到她的表情,夏妃感受到了朱誌香努力想對母親好的那份體貼。她輕輕搖搖頭,揮開會讓自己忍不住對她苛刻的心意……


    「那……我走了……我會跟堂哥他們待在一起,免得打擾你們大人……掰掰……」


    「……慢著。」


    正當朱誌香落寞地準備離開,夏妃叫住了她。


    「……什麽事……?」


    「……謝謝你的關心……我不能丟下你一個人自己一睡不醒。」


    「不、不要講得這麽不吉利啦……」


    「……讓你操心了。我已經沒事了,我這就過去。」


    不能再繼續露出這麽無力的表情,讓女兒為自己操心……想到這裏,夏妃留下感謝的言語後就要離開。


    ……這次換朱誌香叫住了母親的背影。夏妃停步轉過身去,問她有什麽事。


    但朱誌香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叫住母親……接下來好一陣子,隻見她麵帶苦笑,苦思該說什麽才好。


    接著她在口袋裏翻了翻,手碰到了一個物體,於是拿了出來。


    「媽、媽媽!我啊,今天拿到了一個護身符。說什麽來著,是說可以避邪嗎?呃……記得是說掛在門把上就好?啊哈哈哈……我都忘了……我拿著也沒用……就送給媽媽吧。」


    那是白天真裏亞在海邊送給她的護身符。明明聽真裏亞說過各式各樣的功效,但這一瞬間朱誌香卻是腦袋一片空白,好不容易才擠出這麽幾句話。


    朱誌香心想反正母親一定不會收,握著護身符的手剛伸出去,馬上又收了回來。


    ……所以當夏妃走回來,執起她的手,她真的嚇了一跳……


    「……這?是哪裏送的獎品嗎……?」


    「怎、怎麽說,我也覺得大概是……拿這種玩具似的護身符……實在不能期待會靈驗啊……」


    但母親握住她的手,接過了這個蠍子圖案的護身符。


    「謝謝你,我會珍惜它……下次我會拿我從小就很珍惜的護身符送給你。」


    夏妃微微露出微笑這麽說。朱誌香想掩飾難為情,用鬧別扭似的語氣回答:


    「……我、我不是想跟你換什麽東西啦……不過,怎麽說……如果你堅持……」


    「那我要去休息了。我頭很痛……朱誌香也不可以太晚睡喔。」


    「嗯……」


    夏妃將護身符收進口袋,轉過身去……她的身影消失在昏暗的走廊另一端……


    ■客廳


    「……看樣子明天一整天也都會是這種天氣啊。」


    「受不了,今天白天的好天氣簡直不像真的啊。」


    我跟讓治老哥在客廳的電視機前無所事事地消磨時間。


    這時朱誌香回來了。她的表情還是有點茫然,但似乎比剛剛平靜了些。


    「……真裏亞還待在蓓雅特莉琪的肖像畫前麵嗎?」


    「不,我剛剛回來,看到她睡在那邊的沙發上。畢竟這時間對真裏亞來說已經算很晚了。」


    看看時鍾,發現已經過了晚上十點……就算真的要熬夜,到這時間也差不多該先回房間去了。


    「我老媽在大屋裏也準備了客房……你們要在哪邊睡?」


    「我比較想回迎賓館那邊……從爸媽他們的情形看來,我們還是別待在大屋裏比較好。」


    「我也有同感。感覺他們就是希望我們小輩閃遠一點,我們就乖乖聽話吧。」


    聊著聊著,樓座姑姑走進了客廳。看她四處張望的模樣,肯定是在找真裏亞。


    「樓座阿姨,真裏亞在那邊的沙發上。」


    「謝謝你。她睡得真熟……得把她移到床上才行啊。」


    「如果您不介意,就由我背她到床上去睡吧。」


    「謝謝你,這可幫了我大忙……讓治你們要回迎賓館,還是要在夏妃大嫂準備的客房過夜?」


    「我們才剛討論過,決定回迎賓館去比較好。」


    「這樣啊,那讓真裏亞跟你們一起可以嗎……我想有你們幾個表哥表姐陪著,她一定也比較放心。」


    這句話背後似乎有著一種後悔,後悔讓包括自己在內的大人深深傷了真裏亞的心……


    「姑姑,盡管包在我們身上。畢竟我們有哄真裏亞的專家在啊!」


    「這、這是說我嗎?隻靠我一個人不行的啦,是靠大家一起辦到的。」


    「就是啊。戰人你明明跟真裏亞也很合得來,有說有笑的。」


    聽我們這麽講來講去,樓座姑姑露出了真心覺得高興的微笑:


    「謝謝你們……我們多半會討論到很晚,所以雖然很過意不去,不過真裏亞就要麻煩你們照顧了。」


    「喂~真裏亞,你睡得這麽熟啊……?我們要回迎賓館囉~」


    真裏亞含糊地說了幾個字,隨即又翻了個身繼續睡……看來她睡得很沉。


    「她好像完全睡熟了,實在不忍心叫醒她啊。」


    「嗯,我來背她。」


    真裏亞的身體遠比看上去要輕,我抱起她放到讓治老哥背上。


    外麵下著大雨,但老哥要背她,沒辦法自己撐傘。樓座姑姑似乎考慮到了這點,打算陪我們回迎賓館去。


    但這時卻聽到藏臼伯父在叫,讓她不得不回去討論。


    「……傷腦筋,我得回去了。」


    「……各位要回迎賓館嗎?」


    出了大廳正要走向玄關,就看到傭人室的門打開,紗音走了出來。


    「天色已經很暗了,我來帶路。」


    「紗音,你來得正好。讓治要背真裏亞過去,你可以幫他撐傘嗎?」


    「好的,沒問題。」


    紗音為我們每個人拿來一枝雨傘,還拿了帶路用的手電筒。


    一打開玄關的門,就看到外頭大雨下得可精彩了。


    看來是沒有心情一邊欣賞夜裏的玫瑰,一邊慢慢散步回去了……


    「老哥,她會不會重?要不要換我背?」


    「不會啦,真裏亞這點分量我還背得起。」


    「……真的很謝謝你們。真裏亞就麻煩你們照顧了。」


    「嗯,我明白了。那阿姨晚安。」


    「那我送各位過去。」


    「嗯,麻煩你了……」


    樓座姑姑目送我們離開。


    「……真裏亞……媽媽每次都對不起你……」


    樓座低聲說出的這句話,不隻是說的對象,其他幾個小輩也都沒有聽見,平白淹沒在雨聲中……


    ■迎賓館


    我們趕快穿過下著大雨的玫瑰園,抵達了迎賓館。


    「哇啊,早知道我就該自告奮勇背真裏亞啊~!這樣一來,我就可以用手臂好好享受幫我撐傘的紗音那豐滿的胸部了!」


    「我我我、我才沒有這個意思,你誤會了……!」


    「我、我是想說不靠近一點,會害讓治少爺淋濕……」


    「好啦,戰人跟讓治哥哥都別再鬼扯了,趕快進去吧!」


    朱誌香用手肘輕輕頂了頂我們,收起雨傘走進迎賓館。


    「有哪位衣服淋濕了嗎?我可以準備毛巾……」


    「謝啦,紗音。不用那麽周到啦。」


    「對了,我們等一下打算玩個撲克牌,你要不要也來玩?」


    「咦?今天班表上的大夜班是誰啊?」


    「記得家族會議期間排了特別班表,而且還有一些小更動,我去看一下……」


    「啊啊,如果要特地回大屋才能看,就別勉強……」


    「啊,不要緊的,去迎賓館的傭人室就有得看了……失陪一下。」


    紗音朝我們一鞠躬,走進了迎賓館內的傭人室。


    我們則前往我們小輩的房間,決定先把真裏亞放到床上再說。


    真裏亞睡得很熟,一點都沒有醒過來的跡象……我們先從房間裏的冰箱拿出飲料,就這麽邊喝邊玩起撲克牌來……


    ■傭人室


    「……奇怪了,嘉音?連源次總管也在這裏……今天的班表是怎麽排的?」


    「……藏臼一爺下令,班表做了大改。」


    「……嗯。一爺下令鄉田改成在大屋執大夜班。紗音跟嘉音是迎賓館大夜班,我跟熊澤婆要在迎賓館過夜……剛剛還接到電話,吩咐要你也留在這裏過夜。」


    「咦咦……?這、這變動可真大……這下大屋跟迎賓館的人員可不是全都對調了嗎……?」


    本來紗音與嘉音是負責大屋的大夜班,家族賓客住宿的迎賓館大夜班則由接待經驗豐富的鄉田負責。


    而熊澤與源次則分別在迎賓館與大屋過夜。


    但聽說藏臼突然下令要更動班表……將大屋與迎賓館的班表完全對調,讓源次在迎賓館過夜。


    「……大概是蓓雅特莉琪小姐的信造成的吧。」


    聽嘉音這樣自言自語,紗音問說:


    「你說大概……為什麽?」


    「……因為出現了那麽可疑的信,藏臼一爺當然會懷疑到我們頭上……他一定是想盡可能讓直屬老爺的我們遠離家族會議的場合吧。」


    源次、紗音、嘉音這三人,獲準佩戴右代宮家家徽「單翼鷲鳥」,是金藏直屬的傭人。


    當然由於他們是為整個右代宮家服務,對誰的命令都得聽,但真正的主人則隻有金藏一個。人事權也同樣掌握在金藏一個人手中,連藏臼也不能擅自解雇他們。


    因此他們三人常被藏臼等人視為金藏的手下而疏遠。


    而金藏也的確極少讓他們以外的人物進入書齋。這次突如其來的班表更動,可說實實在在體驗出了藏臼對他們的猜疑。


    考慮到金藏再活不了多久,這肯定就是遺產分配之前的最後一次家族會議。


    何況這次還跑出了自稱蓓雅特莉琪的人物送來的可疑信件,更是有如晴天霹靂。這次會議那麽敏感而且重要,他們肯定很希望能把這幾個金藏的忠臣趕出去……


    「……那不好意思,我要過去那邊輕鬆一下……有什麽事隨時叫我,今晚的客人很特別。」


    「「是,我們明白了,源次總管。」」


    紗音與嘉音異口同聲地回答完,源次點點頭,走向簾子另一邊,脫掉了外套,這才總算得以舒緩一整天的緊繃……


    「……姐姐,現在回來的是各位少爺千金……?」


    「嗯。第二代的各位都還在大屋開會,看樣子似乎還要開很久……」


    「……那我們可自在多了。開到夜那麽深,而且天氣這麽差,他們幾位應該都會在大屋的客房過夜。」


    「大概吧……這句話是源次總管不在我才說的……改成去迎賓館,我其實,有點高興……吧……」


    「是喔?怎麽啦?是因為可以遠離壞心眼的夫人跟繪羽小姐?……還是說,有其他理由?」


    「才……才沒有什麽……其他……理由……!」


    「……是嗎?那我們一起好好值大夜班吧,還要多勞煩姐姐了。」


    「啊……呃……剛剛,少爺他們,問我說要不要一起到他們房間玩……」


    紗音過意不去地低下頭,頻頻瞥向嘉音的眼睛。


    嘉音不正眼看她,隻在歎息聲中冷冷地開口。看樣子他並不打算寵壞這個「姐姐」。


    「……不行啦,我們要值大夜班。而且我們家具不需要玩樂……這你應該懂吧?」


    「這……這我知道……嗯。」


    紗音略顯垂頭喪氣。盡管早已料到重紀律的嘉音多半會這麽說,但還是有點失落。


    嘉音翻著日誌,眼睛也不看紗音,說道:


    「……那,少爺他們多半在等你,得去跟他們說一聲你要值大夜班所以不能奉陪才好……去吧。」


    「咦……啊,嗯!那我去跟他們賠罪了……」


    紗音趕緊趁弟弟改變心意之前站起,鞠了個躬就衝出傭人室……


    嘉音目送她的背影離開,深深歎了一口氣……這時簾子另一頭傳來源次說話的聲音:


    「……嘉音……這裏有我在,你也去吧。」


    「源次總管……他們隻邀了紗音,沒有邀我……」


    「隻是你不在場,他們才沒有機會邀你,要是你在他們一樣會邀你……偶爾也該像個小孩子放心玩樂。」


    「…………………………不用了,我不需要這種行為……人也許需要玩樂……但我們……是家具。」


    「………………是嗎?」


    「…………姐姐她也一樣,是家具……再怎麽裝作自己是人,事後也隻會更難受。我隻是很清楚這一點,所以才不想跟人親近。」


    源次不再說話。


    ……過了一會兒,源次站起來,用開水泡了一壺速溶可可,給嘉音也倒了一杯。


    ■迎賓館·小輩的房間


    「你這話是真的嗎?我都不知道!」


    「笨蛋,你太大聲啦!會吵醒真裏亞的!」


    戰人大聲驚叫,手上的牌散得到處都是,顯然嚇了一大跳。


    他的叫聲讓真裏亞翻了個身,但隨即又睡得十分香甜……


    朱誌香用手肘輕輕頂了我一下,怪我聲音太大。


    「啊,不過……聽你這麽一說,似乎還真有些跡象……啊啊,原來如此,原來讓治老哥他……」


    讓治與紗音不在房間裏。


    剛剛紗音來到房間時,他就突然說有東西忘在大屋裏要去拿。紗音則跟我們來時一樣說要幫忙領路,於是就與讓治兩個人一起出去了。


    「……他們從更早以前就有跡象了吧?像是會問說喜歡什麽,有哪些興趣之類的。我一直覺得他們好像不隻是聊得來,沒想到啊……!」


    「說起來讓治老哥從以前就對紗音特別好啊……原~來如此啊……」


    ■雨天的玫瑰園


    讓治與紗音待在玫瑰園角落一處可以避雨的涼亭。


    「照天氣預報的說法,今晚風雨最大,明天也會下一整天,不過多少會好一點。」


    「……這樣啊?那在後天前或許船都來不了……我很擔心會不會影響讓治少爺星期一的工作……」


    「哈哈哈,不用擔心,我早知道台風要來,所以為防萬一,禮拜一沒有排行程……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屬於很會預測行程該怎麽排的類型。」


    讓治擺出抬頭挺胸的姿勢。


    小輩中最年長的讓治平常總是一派穩重,相較之下現在這種樣子就顯得有點幼稚,十分令人莞爾。兩種形象之間的差距讓紗音嘻嘻一笑:


    「不愧是準備創辦公司的人物,做事好牢靠。」


    「……要創辦公司果然不輕鬆啊。在家父的公司學過,就知道不是隻有錢重要,錢以外的東西更是非常重要。創辦公司就是要擁有一座城堡,率領一群部下。我爸爸名字叫秀吉不是白叫的,他非常喜歡戰國武將的故事,經常從裏麵找出經營公司的哲學來講。你知道嗎?武田信玄雖然率領公認戰國時代最強的騎兵,但剛開始他的部下也一點都不團結,讓他根本無從領導起呢。」


    「是這樣啊?總覺得好意外說。」


    「信玄為了讓部下團結起來,用了各式各樣的領導手法。舉例來說,他對於在戰場立下功勞的部下,就會當場立刻給予獎賞。一般這種論功行賞都是等到打完仗了才全部一起進行,但他卻待在戰場上的大本營裏就頻繁進行,對部下立下的功勞給予立即的肯定,帶起他們的衝勁,這個舉動的影響非常重大。還有像是部下臥病在床的時候,他也會比任何人都更早去探望。武田信玄不隻是單純率領這些戰國時代最強的騎兵,自己更是戰國時代最照顧部下的人物。」


    「……相信就是這樣的人物,才能讓部下死心塌地追隨吧。」


    其實紗音在好幾年前就聽他說過這個故事。


    ……但讓治一提到父親,講起話來就顯得神采奕奕,興高采烈,所以紗音也不插嘴,用笑容要他說下去。


    「的確,在資本主義的世界裏,金錢就是實力,就是城牆的高度。可是啊,不管是戰爭還是蓋城堡,都不是自己一個人辦得到的。要有許多部下支持,靠他們的協助才有辦法成立……從懂得這一點以後,每次一看到爸爸的背影,就讓我深切體認到自己有多不成熟,更看出爸爸是經過多少切磋琢磨,才能建立今天的成就。」


    「讓治少爺真的好尊敬令尊……我好羨慕。」


    「啊,啊啊,抱歉……我沒有那個意思。」


    「對、對不起……我也不是這個意思……」


    兩人尷尬地低下頭去。


    紗音沒有父母。她是在金藏名下一家叫做福音之家的孤兒院長大,孤兒院則會將優秀的兒童送往名譽院長金藏手下服務。


    隻要能在這個階段獲得肯定,就可以離開孤兒院,在右代宮家當傭人……這對院內兒童來說是最高的榮譽。


    福音之家出身的傭人,在送去服務時都會換上含有「音」字的名字。所以「紗音」這個名字也不是她的本名,「嘉音」也是一樣。福音之家的兒童全都是孤兒,再不然就是因為特殊情形而被雙親棄養的兒童。


    ……因此孤兒院告訴孤兒說,隻有同在這裏長大的孤兒才是真正的家人。所以嘉音稱紗音為姐姐,對他們來說是非常自然的。


    今天在大屋值班的是紗音與嘉音,但除此之外還有真音與戀音等數名名字中帶有音字的傭人在輪替。


    ……隻是話說回來,能在右代宮家當傭人當得久的人並不會太多,通常最多三年左右就會辭職。


    因此紗音長達十年的服務年資,可說是例外中的例外。


    在右代宮家擔任傭人的負擔非常大,但薪水絕對不算差。隻要能在這裏工作三年,就足以賺夠出社會所需的準備金。


    因此孤兒院的兒童明知在右代宮家工作會非常艱辛,但仍然誌願過去服務。


    至於紗音的情形,也許可以視為她比其他傭人更有毅力,才能一做就是十年。


    也或許該說是她怯懦得不敢說要辭職,才做了十年之久。


    對於已經連血親都無法信賴的金藏來說,這些從福音之家送來的「優秀」傭人已經成了他唯一能夠信賴的對象。


    因此有一次,金藏準許他們佩戴家徽,擔任他直屬的傭人,負責打點他身邊的大小事……


    「……呃……這個,記得你在這裏服務已經將近十年了?我想應該存了不少錢吧?」


    「我也不知道……而且我也沒什麽特別想買的東西……也不是說存了區區幾百萬,下半輩子就可以享清福了……」


    「所以你並不是明確想存到多少金額,才一直在這裏工作了?」


    「這的確不是……而且除了這棟大屋,我也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我跟大小姐……還有其他傭人也都很要好……雖然不時會挨夫人罵……可是像照顧玫瑰、打掃屋子,我都覺得做起來很開心……」


    「可是,這不是紗音……不對,這不是紗代你自己的人生。」


    「……呃……」


    聽讓治提起自己的本名,紗音低下頭去……她知道讓治想說什麽,不由得吞吞吐吐起來。


    「我長大成人,出了社會以後也在繼續學習,我學到了一件事……那就是人生並不像我們小時候所想的那麽單調,那麽短。」


    這是每個人在學生時代都曾有過,而且害怕過的妄想……以為自己剩下的人生都會像下午那些無聊、單調又令人想睡的課一樣,永遠過得悠哉又怠惰,什麽事情都沒發生就會結束……但這終究隻有在未成年的學生階段才會發生的。


    在人的一生之中,學生時代就像小雞打破蛋殼之前的那段日子一樣不夠成熟,一樣短暫。蛋殼內側也許是個溫暖卻又無聊得幾乎令人窒息的小世界,然而蛋殼外卻有著充滿無限可能性的大世界。


    「你現在過的人生,都還沒有跳出這個叫做紗音的蛋殼。我想你大概會誤以為自己的人生就是一直繼續過著這樣的生活吧。」


    「這………………這個………………」


    紗音無法反駁這句話。她既無法對自己的人生抱持明確的疑問,也沒有什麽願望或目標,不曾想過希望如何去改變,所以才會怠惰地選擇繼續過現在的生活。


    而且如果有人問她是否覺得自己的人生已經很完美……她也沒辦法點頭……


    對她來說,或許這是她一直特意不去正視的事實。


    要不是讓治點醒,她多半會繼續裝作並未察覺,漸漸輕忽自己真正的人生……


    「……讓治少爺……我……我就不能……維持現狀過下去嗎?」


    「不可以。啊,還有你剛剛犯規囉?」


    讓治剛用嚴峻的語氣回答完,立刻又以惡作劇的表情笑了笑。


    紗音立刻意會到他在說自己犯了什麽錯……但似乎就是知道才覺得難為情,再度低下頭去。


    「我們不是約定好了,隻有我們兩個在的時候不準叫我『少爺』嗎?」


    「……約……約定我不能當真……但如果是命令,我就非聽不可……因為……我是家具。」


    「那你就當是命令。」


    「呃…………好的……遵命,讓治哥。」


    紗音紅著臉低下頭去,換了個稱呼重叫了一聲讓治的名字……


    「嗯,這樣就好,紗代。」


    讓治露出笑容,稱讚紗音——不,是稱讚紗代這小小的勇氣。


    接下來好一陣子,兩人暢談他們瞞著大家交往的過程中所建立起來的點點滴滴,絲毫不把狂風暴雨放在心上。盡管不時有電光想潑他們冷水,卻仍然未能玷汙這段幾乎連玫瑰都會羞紅臉頰的時光……


    「…………對、對了。我有東西……想給你看。」


    「……是……是什麽東西?」


    健談的讓治突然吞吞吐吐起來,讓紗音猜到是怎麽回事。


    讓治畏畏縮縮地翻著自己的口袋,要找的東西卻卡在口袋邊,好不容易才拿出來,就跟讓治說話吞吞吐吐的模樣一樣不利落。


    那是一個小小的盒子,外層是深藍色天鵝絨材質……隻看這種極具特色的外形,就夠她想象出裏麵裝了什麽東西。


    紗音心想錯不了,有了一點心理準備。然而一旦正視這個物體,仍然無法遏止臉頰飛紅……


    讓治打開盒子,拿出了一個物體……遞向紗音要她收下。


    「我希望你收下。」


    「這……這麽貴重的東西,我、我、我不能收……!」


    「……你不能收……?」


    「不……不是,這個……這樣的東西……我……配、配不上……」


    「紗代,這可不是請求……是命令。收下這個戒指……好不好?」


    「啊……嗚……既、既然是命令……那我就得接受……」


    「嗯,也對……你很乖。」


    紗音不想讓他看到自己通紅的臉,頭也不抬,戰戰兢兢地從讓治手中接下戒指……


    這個戒指不隻是首飾。


    ……自古以來,戒指就是高潔的象征,有著特殊的意義,隻送給對自己最特別的女性。


    ……也正因為這樣,讓治盡管命令她收下,卻無法做出更進一步的命令。


    接下來的部分不能靠命令,必須由紗音,不,必須由紗代自己做出決定。


    「所以,接下來的部分就不是命令了……紗代,在明天以前,我希望你用言語以外的方式給我答複……你懂我的意思吧?」


    「……呃……我……我該怎麽做……」


    「接下來的部分不是命令,所以我不會命令你……可是,戒指是用來戴在手指上的……如果你喜歡,隻要戴到想戴的手指上就好。」


    紗音隻是裝作無知,其實她心裏很明白該怎麽做。


    ……但這將是她人生中極為重要的一個岔路口……


    「……已經這麽晚啦?今晚就到此為止吧。」


    讓治特意略帶冷淡,轉身背對紗音。


    「也許我可以命令你戴上左手,而你或許也有這份膽小的依賴心,聽了我的命令就會照辦……但隻有最後這個關頭,我希望你用你自己……用紗代的意誌做出決定…………你懂我的意思吧?」


    「……懂……懂的。」


    「所以……這是命令……我要你今晚考慮清楚,明天給我答複。」


    「……」


    紗音點頭回應。


    過去的交往累積起來,才會有今天這一天。


    ……對紗音來說,今天這一瞬間的來臨,絕非突如其來。


    「……差不多該回迎賓館了吧。再不回去會害大家擔心的。」


    「……啊,呃……對不起,我!這個,我想起有事要回大屋一趟……這個……我得到大屋去……」


    「這麽晚了還有事?……真的嗎?」


    讓治露出惡作劇的笑容打量紗音的表情。


    他早已看出肯定是紗音在說謊。


    ……但設身處地為她想想,也就不難體會她一定是難為情,所以才想一個人靜一靜。


    因此讓治明知紗音為何說謊,但仍然允許她這樣。


    ■大屋的傭人室


    紗音踩著虛浮的腳步走進大屋玄關。


    時針已經指著十一點。


    滿心洋溢著一種由昂揚與不安交雜,無法用一句話形容的複雜心情,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她在傭人室門前深呼吸一口氣,先讓心情平靜下來,這才打開了門。


    室內隻有負責今晚在大屋值大夜班的鄉田在,隻見他正埋頭填著一本已經發皺的縱橫字謎雜誌。


    鄉田以為來的人是右代宮家的親戚,一瞬間轉過頭來,但知道來人跟他一樣是傭人,又恢複若無其事的表情。


    「……打擾了……源次總管要我來幫忙鄉田先生。」


    「啊啊,這樣啊……那可幫了我大忙。我本來正想說差不多該去檢查門窗關好沒有,可是又不知道空著這裏沒人要不要緊,傷腦筋得很啊。畢竟一爺他們的會談看樣子還要很久,也不知道何時會要我奉茶。」


    「說得也是……那該怎麽辦呢……我該留在這裏……」


    「那紗音不好意思,就麻煩你去巡視屋內。我留在這裏待命,他們有什麽吩咐的時候才不會沒人。」


    「好……好的……」


    ……紗音不由得有點傻了眼。


    自己明明是好意來這裏幫忙,鄉田卻理所當然地把值班人員本分的工作硬推給她。而且鄉田單方麵推卸完工作之後,又再度埋頭填起雜誌上的字謎。


    紗音鞠了個躬,算是盡一份對年長者的禮儀,之後就退出房間去巡視。


    多虧鄉田讓她有些惱火,讓剛剛那種腳步虛浮的感覺得以微微平息下來。而且她也不敢讓源次或嘉音看到自己這種表情。


    要讓心情找回平靜,她確實需要時間,所以出來巡視或許也不錯……


    餐廳傳來親戚們大聲議論的聲音。


    每次一有誰講了一大段冗長的話,就有人否定這個說法,一樣說得沒完沒了,接著又有另一個人加以否定。整個會談就是一直反複同樣的過程。


    不高興的心情已經慢慢顯露在說話的聲調中。紗音想到藏臼要她去迎賓館,萬一被他看到就不太妙,於是快步從餐廳前走過。


    接著她在受到黑暗支配的大屋按照既定的路線行走,沿途確認門窗是否關緊。她走在走廊上,察看每一扇窗戶是否關緊。


    六軒島上並沒有右代宮家以外的人居住,關緊門窗原本並不具備重要的意義。


    在夏妃斥責這種做法太疏於防範之前,右代宮宗家根本沒有關緊門窗的習慣。


    窗上的鎖極為冰冷,每次動手檢查窗戶是否鎖好,都覺得滾燙的心稍稍得到冷卻。


    「………………?」


    就在這時,她覺得自己看到走廊遠程有東西閃動。


    簡直像是金色的蝴蝶在飛舞。


    ……閃動?


    走廊這麽黑,不可能隔了這麽遠還看得到……


    紗音心想應該是自己弄錯了,但仍然好一陣子屏氣凝神,抱著窗簾戰戰兢兢地凝視走廊另一頭。


    但她隻看見不時發出轟隆聲的電光照亮走廊,再也沒能看到先前那種有東西閃動的模樣。


    ……果然是我多心了。也許是心情不平靜,才會看到根本不存在的東西。


    紗音繼續檢查門窗,然而腦海中卻已經浮現出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想象。


    ——也就是右代宮宗家傭人之間流傳的鬼故事。


    內容是說這棟大屋在白天與夜晚有不同的主人……夜晚的主人蓓雅特莉琪不時會化為發光的蝴蝶,在屋子裏飛來飛去。


    ……對了,嘉音之前是不是就說他看過……?


    當時我還不肯相信,說是他弄錯,讓他鬧起別扭……


    ……該不會,真的是…………?


    轟隆作響的雷聲並不回答這個問題……


    屋外還是一樣風雨交加。


    庭園裏的玫瑰在劇烈的風雨中擺動。


    但大廳裏掛起的蓓雅特莉琪肖像畫卻一成不變。


    過了一會兒,宣告淩晨零點的鍾聲響起,六軒島上的一九八六年十月四日就此結束……


    (海貓悲鳴之時


    ~episode1~下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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