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八月二日,從大阪出發。


    上午九點五十分,我們乘坐的jas933次航班到達庵美大島機場。空中的旅途時間雖然隻有短短的一個小時五十分,但接下來的行程卻不輕鬆。從我們在名瀨港坐上租來的摩托遊艇時我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了,果然,船一直在不停地搖晃。這三個小時的乘船旅程真是漫長。


    “嗚,難受死我了。”


    我無力地靠在主客艙裏的座席上,聽著頭頂上傳來的船長的口哨聲。我吃了暈船藥,也不斷地給自己心理暗示,但結果還是暈船。


    “有棲你沒事吧?”


    坐在桌子對麵的長椅上的麻裏亞問我。也不知道是自身體質的原因,還是習慣摩托遊艇這種旅行方式,江神學長卻一點事都沒有,他一直站在甲板上悠閑地眺望大海。


    “像今天這樣萬裏無雲又沒有風浪的日子裏,竟然還暈船。現在的年輕人真沒出息。可要培養點耐力啊。”


    這句讓人窩火的話是個叫做園部祐作的人說的。和我們一樣也是受邀前往望樓莊的客人。他是一名五十開外的禿頭醫生。我們是在名瀨港會合的。


    “園部醫生,請您別責備我沒有耐力。這,這是體質的問題。納,納爾遜司令不也是一輩子都暈船嗎?請您別說這麽不符合您專業的話。”


    我強忍著惡心反駁他,醫生愉快地哼了一聲。


    “嘴巴夠硬的呀,都搬出納爾遜司令了。你說得對,確實有些人因為體質的原因暈交通工具。”


    “嗯,我隻是暈船而已。”


    “知道啦,閉嘴吧。”麻裏亞像要辯解似的阻止了我,“要水嗎?”


    “不要。”


    “哦,那你睡覺,馬上就會好的。我去甲板上了,那兒的風吹著很舒服。”


    麻裏亞朝我擺擺手爬上了狹窄的樓梯。底下就隻剩下我和園部醫生了。


    “我抽煙你介意嗎?”


    他拿著煙鬥問我。這句話隻能是問我的,但這麽禮貌地詢問我這個毛孩子我還是很意外,所以我有點遲鈍地回答了句“不介意”。雖然這個園部醫生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個說話刻薄的老頭兒,但現在看來他似乎並不是愛挑刺的怪癖之人,反而很紳士呢。


    “不好意思了,作為醫生去卻不注意保健,但我就是離不開這玩意兒。”


    他手法熟練地把煙草塞到紋理漂亮的煙鬥裏,貌似是登喜路的煙鬥和登喜路特製的混合煙草,完全沒有煙味。他用即使點著了火柴頭也不會掉落的高級火柴點上火,深深地吸上一口,接著又很享受地向天花板吐出紫煙。我恍惚中有些憧憬這個年過半百的成功人士身上散發出來的自信和風度。


    “醫生您每年都來島上度夏嗎?”


    “不,每三年會受邀前往一次。和你們不同,我是從橫濱過來的,所以很遠,不可能每年都來的。不過隔個兩年的時間剛剛好啊。每逢來島上的那年春天起我就滿心期待了。像我這種人,既不遊泳也不釣魚,隻是無所事事地在島上待上六天左右。但這正是對生命的一種淨化啊。我是一家不大不小的私立醫院的院長,平時總是被工作、瑣事壓得喘不過氣,要是不能像這樣每三年給自己注入新的活力,恐怕我要比我的病人們更早見上帝了。”


    園部醫生的話漸漸多了。隨著我們不斷靠近目的地,他也越來越充滿活力。這是忙中偷閑的六天的閑暇。等他結束休假回到橫濱時,這六天裏肯定積壓了許多工作在等待著他吧。這就是他和我的不同。我現在可以像貴族一樣享受生活並且完全不需要擔心其他事情的。


    “醫生您是有馬家的家庭醫生嗎?”


    “話是這麽說,但其實這家上一輩的鐵之助先生和我父親是同鄉,關係一直很親密。而且在慶應大學的賽艇隊他們還是形影不離的好搭檔。我父親也是名醫生。這家現在的一家之主有馬龍一和我是同一年生的,過去兩家人就經常互相來往,我們可以說是青梅之交。碰巧我又做了醫生,所以……”


    園部醫生晃悠著煙鬥緩緩道來。飄散到空氣中的煙中有種香甜的香氣,即使是不抽煙的我聞起來也沒有什麽不適感。


    “實際上啊,”他的興致似乎越來越高,“這次去那座島上能和闊別許久的老友暢敘,並且輕鬆地待上一個禮拜是不錯,但其實我還有一個期待,那就是島上有你們這些年輕人。雖然我不會說心態年輕這樣幼稚的話,但和年輕人交流真的很快樂。可以聽聽你們那些天真幼稚的想法,沒準我還能從你們身上得到一些啟發。我還真希望和你還有你那個長頭發的學長一起喝酒聊天呢。”


    “應該是我們期待和您喝酒聊天呢。”


    不知道是聊天的原因還是因為胃已經吐空了,我輕鬆了很多。想起麻裏亞說風吹著很舒服,所以我也想去甲板上看看。我和園部醫生說後他笑著露出了發黃的牙齒,說:


    “這樣也好,去吧!”


    我剛爬上鋪了柚木的甲板,迎麵強勁的海風就吹得我的眼睛眯了起來。江神學長和麻裏亞並肩站著,長發和紅發像火焰一樣在空中飛舞。


    “咦,有棲?你沒事啦?”


    可能是聽到身後的腳步聲,麻裏亞雙手扶著操作盤扭過頭問我。我“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但看你走路怎麽還是踉踉蹌蹌的呢。跟大白天的還魂屍一樣。”


    “要你管!”


    我在她麵前彈了下食指。


    “對了,還要多久才能到嘉敷島啊?”


    “兩個半小時前說‘還要三個小時’,那推算一下現在就隻剩半個小時了吧。有棲,已經可以看見島了哦。”


    麻裏亞遠眺著海島,整個身體都扭向海島的方向,她用手指著遙遠的前方。但我隻看見了一幅海天一色的畫麵。不過仔細一看,海平麵上似乎漂浮著一個小黑點。


    我嘟噥道:“是那個嗎?”雖然不確定我指的是哪個,麻裏亞還是說:“對,對,就是那個。”


    “好激動啊。三年沒有來了呢。當然,這也因為我身邊有江神學長和有棲這樣出色的男生的緣故。”


    麻裏亞撥開被風吹到臉上的頭發,抬頭看著天空。


    天空萬裏無雲。


    2


    這是一座亞熱帶植物茂盛、地勢平坦的小島。船向右繞島半周。我們注視著右首邊即將入住的西側海角的望樓莊。船繞到了北側的海灣裏,灣內接近西側海角——也叫做退潮海角的前端的一處似乎是唯一能停船的地方。輪船確定了停泊處後就緩緩靠岸了。


    我們一下船,輪船就立刻返回了奄美大島。匆匆離去的輪船下一次回到這座島上的時間就是我們預訂的返程日期,即五天後。目送輪船消失在海角深處,我隱隱感到了一絲不安。


    “啊,現在就算想家也回不去了哦。”


    “喂,”我朝麻裏亞說,“我們倒是不會想家,但是如果有突發疾病的病人怎麽辦呢?或者有時難免受傷什麽的?”


    “有棲啊,我是說你瞎操心好呢,還是說你沒常識呢?剛上岸就問些無聊的問題。不是邀請了園部醫生嘛,沒關係啦。”


    “不是這個意思,這次我們是和園部醫生碰到了一起,那醫生來之前和回去之後怎麽辦呢?醫生難得有休假,而且園部醫生也不是以家庭醫生的身份受到邀請的吧。”


    麻裏亞深吸一口氣。“這個你大可放心。有無線電呢。伯父和堂哥都有業餘無線電的證書,所以一旦有緊急情況就隨時可以聯絡外界。這樣說你滿意了嗎?”


    “滿意了。”


    園部醫生和江神學長走在我們的前麵。園部醫生一邊抬頭看著比他高的江神學長一邊說著什麽。


    “聽說你們建了個偵探小說研究會?我對偵探小說這類東西沒什麽興趣,不過我倒覺得這類小說很有浪漫氣息。讀書這件事本身不會帶來任何利益,要是再沉迷於偵探小說就可以說是放蕩不羈了啊。我年輕時接觸了些德國文學,還是覺得偵探小說很浪漫,有很大的自由度。”


    我簡直懷疑這位園部醫生是不是得了狂躁症。麵對這位多話的醫生,沉默寡言的後輩隻能小聲地附和著。照這個形勢發展下去沒準一會兒他就要邀請江神學長晚上一起喝酒了。


    我們徒步走在從碼頭到望樓莊的上坡路上。陽光果然很強烈,我的後背都開始出汗了。走過這條大約百米長的小路到達坡頂後道路就變寬了。一棟外牆塗著白色油漆的南美風情的房屋矗立在我們眼前——那就是望樓莊了。這是一棟細高的兩層建築,有個露台和大大的法式窗戶。


    “啊,終於到了。大家辛苦了。”


    麻裏亞最先跑向大門。正準備抓門把手時,大門從裏麵打開了。


    “啊,是禮子姐姐呀。你好!”


    “好久不見了,麻裏亞。從那麽遠的地方來,累了吧。”


    從屋裏走出來的是一位身材高挑,剪著短發的女性。她穿著袖子上印有民族風格花紋的連衣裙,戴著民族風格的首飾,手腕上還套了個很粗的木製手鐲。這個手鐲顯得她白細的胳膊更加嬌豔。


    “禮子,我可又來了喲。看上去氣色不錯嘛。”


    園部笑容滿麵地打著招呼。這個叫禮子的女性微微地點了下頭隻回答了句“嗯”。


    “禮子姐姐,這兩位是我大學的學長江神二郎和同一年級的有棲川有棲。我們都是推理研究會的成員。”


    “你們好!我是麻裏亞的堂姐有馬禮子。麻裏亞多虧你們照顧了。”


    “哪裏哪裏,反倒是我們受麻裏亞的照顧。這幾天要麻煩您了。”江神學長說。


    我也適時地鞠了個躬。


    “啊,真不好意思,讓大家在玄關站著。請換上拖鞋進屋吧。”


    進屋首先看見的就是客廳,右邊靠裏麵的地方擺放著藤製的桌椅,麵向露台的法式窗戶正開著。白色網眼花邊的窗簾微微擺動,透過窗簾可以眺望到碧空和大海。客廳左邊靠裏麵是通向二樓的寬敞的樓梯,樓梯旁邊擺放著一張玻璃桌。正麵是餐廳。餐廳右邊鋪了地板的走廊一直通向裏麵。


    “請坐在窗邊的椅子上。大家進屋前先喝點冷飲吧。行李靠牆邊放就行了。啊,麻裏亞,不用幫忙的,你坐吧。”


    禮子招呼我們坐在窗邊舒服的椅子上,又勸下了要站起來的麻裏亞後就去餐廳了。禮子背部舒展,雙肩微微擺動,邁著優雅的步伐離開。我若無其事地欣賞著她的背影。


    “禮子姐姐漂亮吧。”


    麻裏亞輪流看了看我和江神學長說道。江神學長隻是微微一笑,而我則使勁地點了點頭。


    “你是不是想說不愧是我的堂姐,都有美女的血統呀?”


    雖然麻裏這這麽說了一句,但她很快又搖了搖頭,用很可惜的語氣向我們娓娓道來。


    “其實禮子姐和我沒有一點血緣關係。我提過三年前死在島上的堂哥了吧,我堂哥叫英人,禮子就是英人的未婚妻。英人哥哥當時死得太突然了,所以對禮子姐來說是個巨大的打擊。她得了神經衰弱甚至還住過一段時間醫院。那段時間我們都不忍心看她可憐的樣子。經過一年多的時間,禮子姐姐終於恢複了健康,一直盼望著這天的伯父就認了禮子姐姐做幹女兒。英人哥哥深愛著禮子姐姐,伯父也非常疼愛和他一起承受英人死亡痛苦的禮子姐姐,所以沒有把她當外人。說起禮子姐姐真的很可憐,她很小的時候父母雙亡,是個孤兒。”


    邊聽著邊點頭的園部打斷了麻裏亞的話,簡短地說了句“現在這樣挺好的”。


    “我也喜歡禮子姐姐。”


    麻裏亞剛說完這句,禮子就端著托盤來客廳了。托盤上的四個杯子裏的冰塊碰撞杯子發出了咚咚的清涼的聲音。


    “啊,禮子姐姐,謝謝了。”


    麻裏亞站起來雙手接過杯子放到園部和江神學長的麵前。禮子用她纖細的手給我遞過一杯水。


    “啊,真舒服啊!”


    我眺望著寬大的法式窗戶外開闊的大海,順手拿了根吸管放在杯子裏。回想起來就像做夢一樣,昨天的我們還在喧鬧的大阪,今天就在這個安靜的海島上了。這種環境上的迅速變化讓人猝不及防。一段時間內大家都沒有說話,隻聽著波浪聲洗滌我們的耳朵。


    “有馬在哪兒呢?其他人呢?”


    “爸爸正在午睡。牧原和犬飼夫妻倆去平川老師家玩去了。須磨子夫妻倆與和人應該在下麵的海灘上。”


    “哦,這樣啊。今年犬飼的夫人也來了啊,這下熱鬧了。”


    醫生不慌不忙地掏出他的煙鬥。


    “我還是第一次見須磨子的丈夫呢。除了這位先生和江神、有棲川君以外,三年前的成員都聚齊了啊。”


    園部沒有注意到禮子突然把頭埋下來了。麻裏亞很尷尬地把視線轉向窗外。江神學長也注意到她們兩個人的神態了,隻有園部一個人完全沒有注意到,還在悠然自得地給煙鬥點火。醫生是不是忘了?怎麽說起了三年前,還有什麽大家都聚齊了之類的話。在禮子的麵前還是盡量不要提“三年前”這個禁語的好。我現在覺得逍遙自在地參加尋寶遊戲是不太可能了。


    3


    門口傳來了敲門聲。


    “是我,麻裏亞,可以進來嗎?”


    “請進。”江神學長說。


    門開了,麻裏亞穿了件吊帶背心,走進屋。


    “江神學長和有棲都換了涼快的衣服呀。這間屋子很涼快很舒服吧?”


    “嗯,謝謝了。”


    江神學長雙手撐開坐在床上,把床邊半開的窗戶全部打開了。


    “還能看見海。”


    “這座望樓莊的所有房間都能看見大海喲。其實是隻能看見海。但是我最喜歡的還是這座島的夜晚。一到夜晚,這座小島就成了全世界,就像漂浮在宇宙中一樣。雖然感覺有些冷清有些恐怖,但自己內心的所有想法都湧現出來了,自己的肉體卻像突然消失了。不可思議吧。每到夜晚,我就感覺變得比塵埃還小但卻是真實存在的自我被波濤的聲音吸引著緩緩地流向遠方。”


    眺望遠方的麻裏亞的眼睛裏閃爍著光芒。麻裏亞沒有絲毫難為情,一股腦兒地說出這麽多話真是少見。明白了,今晚就讓我好好體會吧。


    “明天去遊泳怎麽樣,還有尋寶?”


    麻裏亞迅速從愛做夢的少女模樣恢複到她平常的樣子。


    “首先帶你們參觀這個家,接著再看一下這座島的情況。啊,自行車全都騎出去了。”


    “這兒還有自行車嗎?”


    聽我這麽一問,麻裏亞稍稍提了下肩帶向我們介紹這座島的情況。


    “這座島雖然很小,但形狀像一個c字母一樣,所以步行到對麵的海角需要很長的時間呢。因此就有了三輛作為島上交通工具的自行車。對麵的海角是漲潮的海角,這邊是退潮的海角。漲潮海角上的是畫家平川老師的別墅,步行到對麵得花上一個半小時呢。平川老師那兒也有自行車。


    “騎自行車環島旅行可是件愜意的事情呢。本來我打算明天我們尋寶預熱時順便環島一周遊呢,可惜現在三輛自行車都不在。”


    “對了,剛才禮子提起過……”江神學長回憶道,“說是牧原和犬飼夫妻倆去平川老師家了,所以三輛自行車都騎出去了對吧?”


    “哈哈,江神學長你人名記得可夠清楚的。就像與牧原和犬飼夫妻倆見過麵似的。是這樣,剛好現在三輛自行車都到對麵去了。”


    “這不挺好的嗎?既然不能騎車環島遊,那就步行環島遊吧,步行。”


    “好,就這麽定了,步行吧。”


    [圖一]


    我們的房間在二樓的盡頭,右邊就是通往樓下和屋頂閣樓的樓梯,左邊並排有三間房間,在這三間房間的左麵是到客廳的樓梯。樓梯的另一麵是另外兩間屋子。牆壁上鑲嵌著和房間數相同的窗戶,透過所有的窗戶都可以看見大海。


    “快看,那就是漲潮海角。”麻裏亞指給我們看,“和這兒一樣,那座海角的尖角地也有座屋子。那就是平川老師的魚樂莊。別看它小,它可是一棟充滿了山村情調的精致別墅哦。”


    一棟和望樓莊像是雙胞胎的平緩的房屋矗立在對麵的東側海角上。兩棟房子的直線距離大概隻有三百米,如果中間沒有大海阻隔的話步行很快就能到達對麵,但沿著島的邊緣走的話據說得花一個半小時。這個地方唯一的鄰居住得這麽近卻又那麽遠。


    “這位平川老師是哪裏人?”


    “是東京人。每年為了配合我們家別墅聚會的時間,從七月下旬到八月中旬這一段時間他都會待在這兒。因為如果不這樣的話,用船運送食物,隻有他自己的一人份太不劃算了。”


    “是畫風景畫的嗎?怎麽島上這麽多的美女,還裝腔作勢畫什麽風景畫呀?”


    “平川先生好像很擅長風景畫,但他不隻畫風景畫。我還有一個叫牧原須磨子的堂姐,三年前平川先生還以她為模特畫過肖像畫。”


    “是嗎?”


    又是三年前。麻裏亞已經三年沒有來這座島上了,所以這也許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我總覺得這裏麵還牽扯到別的東西。我和江神學長似乎沒有讀到故事前篇。


    “這個樓層的其他房間都有客人住嗎?好像還有屋頂閣樓。”


    江神學長觀察著並排的六扇門和走廊盡頭的小樓梯問道。


    “屋頂的閣樓不是臥室。那兒放著爺爺收集到一半的貝殼等收藏品,還有沒有處理的關於字謎的一些書,差不多就相當於一個儲藏室的功能吧。這兒以後再看,我們先下樓吧。”


    我們跟在麻裏亞的身後開始挪動步子。麻裏亞邊走邊向我們介紹。我們房間的左邊是犬飼夫妻的房間,接著是牧原須磨子夫妻的房間,然後是園部醫生的房間,隔著樓梯的是牧原完吾的房間。完吾的隔壁就是離我們最遠的麻裏亞的房間了。


    “你知道得夠清楚的嘛。”我好奇地問,“來之前你已經問過房間的分配了嗎?到了以後你也沒有時間問呀。”


    “我事先沒問過房間的分配情況。隻是今年的成員和三年前的人差不多一樣,所以我猜房間的分配應該和那個時候一樣。不同的是江神學長和有棲現在住的房間是當時禮子姐姐住的,須磨子現在住的雙人間當時隻有她一個人住。”


    “那禮子今年住在樓下的房間嗎?”


    “嗯。三年前禮子姐姐是英人的未婚妻所以住在客房裏。今年住的應該是樓下裏麵的那間房間吧,那是三年前英人哥住的房間。劄子和有馬伯父住在樓下。和人的房間是獨立的偏房。”


    住在去世的未婚夫的房間裏她會有什麽感受呢?已經漸漸淡忘的悲傷肯定會時常湧上心頭吧。或者住在那兒可以讓這種傷感的記憶時刻環抱在身邊?哎,這種追問未免太多管閑事了。


    牆壁上華美的畫框裏的畫像是複製品,但是等我下到一樓細細看時卻發現這與一般的複製品又有一些區別。這些畫裏有倫勃朗的《夜巡》、莫餘的《睡蓮》、梵·高的《側柏》、雷阿諾的《浴女》、修拉的《大碗島上的星期日》。不過這些都不是複製品,而是已經拚好了的拚圖。這些拚圖大的足足有兩千多塊吧,看上去相當高級而且做工精美。


    “喂,有棲,你是不是以為這些都是真畫呀?這棟屋子裏可是一幅畫都沒有哦。那些掛在牆上的全都是已經完成的拚圖。我不是說了爺爺是拚圖的瘋狂愛好者嘛。有棲你也想挑戰一下嗎?”


    “我就算了吧。大夏天的好不容易來這座島上,還要挑戰這種鬱悶的東西,聽著我就打哆嗦了。哦,對不起,我的話過分了。”


    麻裏亞一副完全沒有介意的樣子說:“話是這麽說,但這也不是那麽糟糕的事情啦。拚圖也是。樓下客廳樓梯旁邊的那張大桌子上擺著一些拚到一半的拚圖呢。喏,你看,是不是很像那些豪華遊輪的娛樂室呀?”


    “很遺憾,我可沒有坐過。”


    “嗯,我也沒有坐過啦。但是你沒在電影裏看過嗎?桌子上擺著很多塊的拚圖,有興趣的乘客有空就可以拚一點。在旅行過程中沒事研究一下拚圖的人應該不是偏執狂吧。這就是讓大家共同努力來完成拚圖。這兒的也一樣。我看了一下,這幅拚圖是還沒有拚完的‘耍蛇的女人’。”


    說話我們就下了樓梯。果然玻璃桌上擺著一幅沒有拚完的拚圖。這幅拚圖的框架已經構建得差不多了,但是從整體上來看最多隻拚了兩成左右。一部分茂盛的熱帶植物和左上角升起的滿月已經拚完了。


    “怎麽了,有棲,似乎你頭又疼了?”


    “沒有,這個看上去還挺有趣的。”


    我的想法改變了。畫框中的拚圖完成品隻給我留下了太費事的印象,但這些沒有完成的散放在桌上的拚圖卻別有魅力。這些拚圖似乎在哀求我:“怎麽樣,來試試嗎?快點讓我恢複秩序吧!”而且這些成千個沒有秩序的拚圖碎片雜亂無章地堆放在一起的樣子挺吸引入的。


    “哎,讓你在這個假期裏完成這幅拚圖是不太可能了。不過有棲你就是能拚一兩塊那也不錯喲。”


    這時,禮子從餐廳裏走出來。這次她的托盤上放的是橙汁。


    “怎麽,你們要出去散步嗎?”


    “不,不去。自行車還沒有騎回來呢。須磨子姐他們還在海灘嗎?”


    “是啊。犬飼他們要在平川老師那待到傍晚。須磨子說是會在準備晚飯之前回來,但是到現在都還沒有回來呢。”


    “我來幫你吧,禮子姐。”


    “不用,麻裏亞。你才剛到,今天就好好當回客人吧。從明天開始從早到晚你可都要幫我嘍。”


    “好吧。”


    麻裏亞爽快地答應了。禮子注意到麻裏亞正盯著橙汁看。


    “啊,這個呀?爸爸午睡醒了,這是給他端的。每天吃完午飯睡兩個小時,醒來後喝杯冰橙汁,這是爸爸每天的必修課。”


    “哦,那過一會兒我再去跟伯父打招呼。禮子姐你趕緊端過去吧,待會兒冰塊就要化了。”


    “嗯,那就先走了。”


    麻裏亞對我和江神學長露出了會心的笑容,目送著禮子的背影。


    “禮子姐姐變得開朗多了呢!”


    走到門外,麻裏亞像是獨白似的說了這麽一句。


    “禮子姐姐的神經衰弱治愈後她還是一直沒有什麽精神,雖然有時也會笑但總感覺很無力,每次看她這個樣子我都會心痛。”


    “你對禮子可夠關心的嘛。”


    “她是麻裏亞憧憬的類型嗎?確實,麻裏亞身上可沒有禮子那種女人味。”


    “我就這麽沒有女人味嗎?感覺挺意外的呢。從小我也沒聽誰說過我是女強人。”


    “我可沒說你是女強人,麻裏亞應該是像內向男孩那樣的女生吧。”


    “江神學長你這都是什麽說法嘛,亂七八糟的。”


    “沒有呀,這可都是很有深意的說法。”


    江神學長多嘴了這句話,結果被麻裏亞狠狠地瞪了一眼。


    除了通往碼頭的小路,望樓莊的後麵也有一條去往海邊的小路。不過這條小路在我們麵前的矮棕竹中若隱若現,一時判斷不出它通向哪兒。


    “啊,過了這條路就到海灘了哦。”


    麻裏亞反應很快地回頭對我們說。


    “這座島上能夠遊泳的海灘很少。就這下麵的沙灘,另外一處就是平川老師的魚樂莊的下麵了。現在我們下去須磨子他們應該在,不過還是稍後再打招呼吧。作為明天的預演,現在我帶你們去看看有莫埃人像的地方。看看它們目中無人的樣子,激發你們的鬥誌吧!”


    “目中無人的……樣子……激發鬥誌……”


    “怎麽啦?”


    “你造句的方式真夠可愛的。”


    “有棲,你真討厭,八卦!”


    4


    道路平緩地轉向右邊,左邊的大海在樹叢的掩映下若隱若現。過了一會兒大海就出現在我們的右邊了。可能有心情的原因吧,彎曲的海岸線所展現出來的那種雄偉讓我不由得停住了腳步。


    “繼續走呀,有棲,風景好的地方還在前麵呢。”


    這種說法豈不是扼殺了初次來到這座島上的人心裏的感動嗎?真是的。不過麻裏亞隻是單純地希望告訴我這座島上還有更多美好的地方吧。所以我絲毫不覺得她有什麽不可愛的地方。


    右邊的大海忽遠忽近。我邊走邊欣賞著熠熠生輝的大海。接著就到達了一個平緩的上坡。


    “那個——應該在這對麵。啊,看見了看見了。”


    麻裏亞停住了,指著稀疏生長的黑鬆樹林的前方對我們說。因為大海的反光,黑鬆樹在懸崖上映出了木樁一樣的影子。


    她小心翼翼地邁進草叢。而我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剛準備跨進草叢——


    “等會兒!”麻裏亞阻止了我,“這附近雖然沒有什麽危險,但還是注意一下的好。走的時候注意腳底下。可能會有響尾蛇喲。”


    我不由得把腳縮回來了。不是我誇張,但蛇真的是我的克星。我對蛇害怕已經到了無意中打開圖鑒,隻要看見有“蛇”這一項我就會起一身雞皮疙瘩的程度。而且響尾蛇可是日本赫赫有名的劇毒蛇。我心中不由得籠罩上了一層陰影——這真是一座靠近天堂的海島。


    “哈哈,有棲你可真是的。沒有那麽恐怖啦,你要鎮靜。這塊兒也不是密密麻麻的都是蛇。說實話我也隻看到過響尾蛇兩次呢。還隻是在非常茂密的草叢深處看到的它窸窸窣窣爬行的樣子。夜晚走這條路可能有點害怕,但白天的話大可放心地走。隻是大家不都說小心使得萬年船嘛!”


    “那個,我可沒有打算為了尋寶把我的命搭上去。”


    我跟在麻裏亞和江神學長的身後走。路邊十米左右的地方就是懸崖了,懸崖的下麵是大海。當然懸崖邊也沒有安裝防護欄,我貓著腰伸頭俯瞰崖底。向下大約十五六米的地方,從海麵湧上來的波浪擊打在崖壁上破碎成了泡沫。


    “危險,有棲!”


    麻裏亞在我身後客套地說了一句。


    “別看那兒了,看這邊!這就是藏著寶藏秘密但一直默默佇立著的莫埃人像。”


    我回頭一看,她正指著人像對我說。江神學長把手叉在腰間饒有興致地看著莫埃人像和圍在外麵的柵欄。


    “建造得真好啊。”


    江神學長輕輕地敲了敲人像的頭。


    果然和麻裏亞介紹的一樣,人像有電線杆粗,一米左右高。建造的材料大概是鬆木吧。中間的部分還有鑿子鑿過的痕跡,人像的頭部確實雕刻得有些粗糙,但人像的五官大體上和我曾在照片上看到的複活節島上那些著名石像一樣。雖然麻裏亞說它們的樣子目中無人,但人像深陷下去的眼睛和高挺的鼻子下突出的嘴唇,在我看來應該用可愛這個詞來形容更加合適,有點像南方的地藏和尚。


    “即使這個不是謎局的關鍵,把它作為海島的守護神不也挺好的嗎?和這座人像完全相同的人像散落在海島的各個角落。明明知道藏寶的地方卻不告訴任何人,真是惹人恨的矮子。但它卻擺出一副好人臉。”


    江神學長摩挲著人像的臉和背。這是他的怪癖。參觀京都的古寺時,他就一臉珍惜的樣子撫摸曆經幾百年歲月的黑色柱子和寺門。我就在一旁看著他有些草率,但卻無比優雅的手指不斷移動著。


    過了一會兒江神學長的手停了下來,走到在莫埃人像的正後方,彎下腰讓眼睛和木像的高度持平。他似乎想在莫埃人像的眼睛裏尋找出什麽秘密。我和麻裏亞轉到江神的身後,視線越過社長的頭頂投向了前方。


    “什麽呀,怎麽隻能看到小路前麵茂密的樹林呀?”


    “那是當然嘍。”


    江神學長目不轉睛地盯著對麵說。


    “喂,麻裏亞。在這對麵,就是那些樹的對麵有什麽特別的東西嗎?”


    “隻有反方向的大海。”


    江神學長低聲了說了聲“哦”,然後就慢慢地直起身子,撣了撣一邊膝蓋上的土。


    “這座島上的莫埃人像每座都是麵向不同方向嗎?”


    “是這樣的,不過我也沒有調查全部人像的朝向。但是,英人哥可能調查過。”


    “在他死之前?”


    “嗯,就在事故發生的前三天,英人哥一直在認真地調查島上的莫埃人像。因為他邀請了禮子姐來島上,所以他可能想領禮子姐看看比較有意思的地方吧。英人哥是個單純專一地喜歡某個東西的人,而且不管怎麽說,爺爺藏起來的東西是鑽石。所以我猜英人哥是想找到這些鑽石後再送給自己的未婚妻吧。”


    “明白了。”我說。


    “而且爺爺是一個很聰明的人,英人哥想挑戰爺爺的智慧並打敗爺爺的心情也很強烈吧。這應該是二十多歲男生共同的心理,對嗎?”


    “明白了。”


    剛好二十歲的我回答道。


    “英人死的時候多大?”


    聽江神學長這麽一問,麻裏亞轉著眼珠想了一會兒。


    “二十四歲,禮子姐今年二十六歲所以當時是二十三歲。他們真是相配的一對啊。”


    “你說英人離最後的答案已經隻剩最後一步了是吧?那就是說他已經完全解開了謎底嗎?”


    麻裏亞歪著頭想了一會兒。我不得不承認她的動作和表情真豐富。


    “那倒不是。我現在也想不起來他具體是怎麽說的。隻記得是說‘莫埃人像臉的朝向是問題的關鍵’、‘現在這個思路好像是對的’。這些話是在晚飯之後我正在洗碗的時候,他湊到我身邊悄悄對我說的,而且看他的樣子很開心。就在那天夜裏,他就溺水身亡了。所以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如果我找到這些鑽石就送給你一個做禮物哦’。我還激他‘等你真的挖出寶藏來了再說吧’。”


    “你可不要消沉哦,少女偵探。”


    江神學長伸出食指,在麻裏亞的麵前晃了晃。


    “我們會哀悼你堂哥的,所以現在不是感傷的時候,知道嗎?”


    “嗯,少女偵探會加油的。”


    麻裏亞仰起臉笑了。


    麻裏亞曾經用很惋惜的口吻問過為什麽少年偵探團裏沒有女生。作為《少年偵探團》和《紅發安妮》的忠實讀者,麻裏亞十分喜歡江神學長稱呼她為“少女偵探”。


    “那英人那時有沒有暗示什麽嗎?比如哪個方位,在什麽地方,怎樣藏的等等。”


    “這個倒沒有。不過,江神學長你們別在這瞎猜了。我們一起去見識一下這個謎局吧。既然是人類設計的謎局,那就肯定能夠破解。這就要借助江神學長的智慧了,還有有棲的。”


    “為了麻裏亞的話那倒可以。”


    我很想幫忙,但實際上我真的沒有什麽信心。雖然我很擅長縱橫字謎遊戲,但像這種沒有任何頭緒的謎局即使是看書我也不能迅速解答出來。還是不要對我抱太大的希望吧。


    “嗯,好,那我們就定下方針了。”


    江神學長回過頭眺望著大海。


    “那我們就相信英人的話,輪流調查莫埃人像的朝向吧。從明天開始一個一個地檢查地圖上的人像。”


    “嗯,就這樣吧。”


    麻裏亞看著社長的側臉說道。


    江神學長一直看著波光粼粼的大海。我和麻裏亞也迎著海風站立著。我們三個人就這樣沉默著站了好久。


    5


    太陽微斜的時候我們回到了望樓莊。那時是六點,離南方夏天日落還有一會兒。


    窗邊的藤椅上坐著一對不到三十歲的男女,園部醫生坐在玻璃桌的前麵,正弓著腰專心致誌地玩著拚圖遊戲。


    “歡迎歡迎,小麻裏亞。”


    坐在床邊的女性看見我們後溫柔地打了聲招呼。坐在她對麵的男性也扭過頭看我們。


    “好久不見了,須磨子姐姐。你也好啊,牧原。”


    “啊,來了呀。”


    麻裏亞向我們介紹這是她的堂姐和堂姐夫。長她八歲的牧原須磨子是她的堂姐。之前也提到過她去海裏遊泳了,所以她長長的燙發還滴著水。她有著立體的五官,剛剛補過妝的眼線和口紅很顯眼。花色豔麗的連衣裙配著胸前戴著的木製項鏈讓她看起來很時尚,膝蓋下筆直的小腿和腳的比例也剛剛好。


    須磨子的丈夫牧原純二就沒有須磨子時尚了。他一頭看上去很硬的短發,膚色較黑,嘴唇上留著胡子,但可能是留到一半的原因,給人感覺不是很整潔,下巴上的胡楂兒很顯眼。雖說如此裝扮但也很難說他是一個充滿野性的男人。他穿著一件鮮豔的黃色夏威夷衫,細長的脖子上掛著一根帶有波浪形狀硬幣的項鏈。下身穿著一條百慕長褲,小腿很細,腿毛不多。喂,等一下,僅僅幾秒鍾之內我寫的內容似乎表明我已經對他抱有偏見了。男人在最放鬆時的衣著當然不應多加考究,隻是不得不承認他和他的妻子比起來反差也太大了些。


    “這兩位就是小麻裏亞的男朋友了呀,真是左擁右抱啊。”


    “男朋友兼私家偵探哦。”


    她把我和江神學長介紹給須磨子。須磨子聽說我們是來挑戰莫埃人像的,並且是推理小說迷時笑了。


    “小麻裏亞你還在看推理小說呢?小時候你就特別喜歡看這些書。我還記得你爸媽經常抱怨呢,說:‘看書是件好事,但為什麽總買一些以殺人、慘案這些以血腥的字眼為題目的書呢?’啊,不好意思,你朋友和你興趣相投的,我說錯了。”


    須磨子裝模作樣地聳聳肩,叼起了一根薄荷的女式香煙並點上了火。


    “不過我還是很期待啊。小麻裏亞你們三個人的智慧合起來沒準就能解開這個謎局呢。很有趣,不是嗎?”


    不知道為什麽她問這個“不是嗎”的時候是向著我的。我想著如果她說的是“是不是呀,小麻裏亞”,我就可以閉嘴了,因此就隻能“嗯”了一聲。


    “看來我們被委以重任了哦。”


    麻裏亞雙手交叉在身後,挺了挺胸。


    “須磨子姐你是不知道我們江神社長有多聰明,得讓他露一手。之前有一次我熱傷風裝了一兩下假咳嗽,江神學長一眼就看穿了,說我‘第二聲咳嗽是假的’,真是嚇了我一跳。”


    須磨子接著就問了句這和尋寶有什麽關係呢?


    “那我可要領教一下你的本事嘍。”純二說,“雖然我們十分渴望得到這座島上的鑽石,但是我們對謎局這種麻煩得不得了的東西還真是束手無策,所以隻好放棄了。如果你真的找出鑽石的話讓我看看這些鑽石是什麽樣就行了。”


    “肯定能找到的,對不對,江神學長?”


    “你可別說得這麽肯定。”


    麻裏亞對江神學長這種謙虛的回答似乎不太滿意。


    “哈哈,今天拚得很順利啊。”


    客廳的另一邊傳來了聲音。正在玩拚圖遊戲的醫生很開心地大笑著。


    “嗯,應該不是這個吧。咦?如果拚錯了的話,倒映著月光的河麵的那張拚圖應該在別的地方。”


    也許他就是想說給我們聽的吧。他一個勁兒地翻著那堆還沒有拚上去的拚圖,嘴裏還在念叨著什麽。


    “那個醫生,拚得還挺不錯的嘛。”


    純二的語氣透著幾分無聊。


    “我真不能理解玩拚圖遊戲的人的心理。好不容易拚成功了,又特地把拚圖打亂再費勁地重新拚,這大概是那些閑人想出來的玩法吧,真是的。你們看樓梯那兒也掛著完成的拚圖。和這些拚湊起來的玩意兒相比,貼上完整的畫或者海報什麽的不是更好看嗎?”


    他說話的口氣不太友好。但即使這樣他也沒有因擔心被園部醫生聽到而放低自己的聲音。


    我感覺這好像是在說推理小說。推理作家們絞盡腦汁地剛想出一些前所未聞的騙術、奇異案件,又將它們打亂再裝模作樣地一個一個地排列組合。讀者卻樂意挑戰這些沒有什麽意義的事情並從中獲得快樂。這到底是怎樣的閑人才會想出的玩法啊——純二應該會這樣想。


    “園部醫生看來您已經漸入佳境了嘛!”


    麻裏亞無視剛才純二說的話用快活的聲音對醫生說。


    “哈哈,我可是技術高超哦。有馬在屋裏看書。去和他見個麵吧。”


    “好的,我也打算見見他呢。”


    麻裏亞和我們說了聲就朝走廊走去。我目送著她晃晃悠悠的背影,雖然她想正常地走路,但她卻似乎怎麽也走不直。


    “到那兒坐會兒吧。客廳這麽大,你們兩個大男人別站著呀。”


    被園部這麽一說,我們就坐在他對麵的位置上了。果然是兩千塊拚圖啊,簡直難以判斷現在看到的這一堆拚圖和我剛才看到的有什麽不同。


    “喂,幫個忙。”


    被他這麽一說雖然我知道應該去幫忙的,但從我們的位置看到的拚圖是反的,所以本來就很難的拚圖變得更難了。我拿起一塊看上去像是夜空的拚圖,但卻不知道應該放在哪兒比較合適。


    “這個是蛇頭!”


    江神學長拿起一片放到跟前,說:


    “醫生,有水的這一部分由您來吧。我來拚蛇。”


    園部默不作聲,隻是點了點頭。江神學長把堆成小山的拚圖撥開,並開始分工。他用靈活的手指熟練地挑出有蛇陰影部分的拚圖,並把它們全都堆到一起。看他樣子也不像要拚,隻是一個勁兒地收集蛇的部分。


    “嗯,看來你是基本理解了。”


    園部瞥了眼江神學長說。


    “除了這樣做不就沒有其他方法了嗎?”


    園部昕江神學長這麽一說微微笑了,他倆一對視,江神學長的臉上也浮現出了笑容。


    我斜著眼偷偷觀察牧原夫婦。丈夫似乎在苦笑著說真是的真是的,妻子則麵對敞開的窗戶吐著帶有薄荷香氣的煙。


    6


    我們和園部在客廳一直玩拚圖玩到了七點吃飯。問候完伯父的麻裏亞進到廚房去幫禮子的忙,看上去很累的須磨子也起身去了廚房。純二在窗邊坐了一會兒,但估計他一個人挺無聊的所以就晃晃悠悠地出去了。


    快到七點的時候,門口傳來了好幾輛自行車的聲音,是去魚樂莊拜訪平川老師的三個人回來了吧。


    “麻裏亞帶朋友過來了嗎?好久不見的園部醫生也來啦?”


    一個男聲穿了進來,玄關的大門被打開了。


    “啊。醫生,歡迎歡迎啊。”


    最先進屋的男子用略帶沙啞的聲音對醫生打招呼。看上去他應該是年過六旬的老人了,但他卻有著這個年紀罕見的近一米八的挺拔身材,頭發雖然基本上都白了,臉上的皺紋也很多,但氣色卻很好。他邁著大步慢慢地走了過來,身形魁梧。


    “看上去不錯嘛,阿完。你還是那麽年輕,我是徹底的老了哦。”


    “瞧你在那瞎說什麽?我可是經常聽到有人說你現在還在環伊勢佐木町的海裏遊泳呢,越來越精神了。”


    “哈哈,要套話也不需要這樣吧。我早就不環海遊泳了。現在我就是一個不懂生活樂趣孤獨寂寞的老頭了。”


    園部說完就將我和江神學長介紹給對方,


    “你們好。我叫牧原完吾。是這棟房子的主人有馬龍一的表哥,也是麻裏亞的伯父。你們在這要好好玩哦。”


    他朝我們伸出手,他手上的關節很大,上麵血管隱隱可見。我和江神學長說了句“請多關照”和他握了手。


    後麵的兩個人是一對夫妻。大約三十五歲左右,個頭都很小。這兩個人非常客氣地和我們打了招呼。


    犬飼敏之一對濃眉,長著一張娃娃臉,穿著一件沒有花紋的白色t恤。聽說他雖然隻有三十六歲,但已經在福岡和佐賀兩縣擁有九家連鎖飯店了。這還不夠令人吃驚,當我得知他是六十二歲的有馬龍一的弟弟時大吃一驚。


    “我們當然不是同父同母的兄弟了。”


    他搶先解開了我們的疑惑。


    “我和龍一不是一個母親。我是父親五十歲後才有的孩子,是他的情人所生。但多虧父親和有馬家的人對我很好,我才沒受過什麽苦。特別是有馬夫人去世後我就可以公開出入有馬家了。母親去世後我在母親的家鄉博多創業時也得到了父親很多經濟上的幫助,而且我也被邀請參加幾年一次在望樓莊的聚會。”


    果然是年輕有為的企業家,說話滴水不漏。他和有馬龍一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和牧原完吾的關係就更遠了,但好歹也算是兄弟的關係。一旁的完吾聽了敏之的話頻頻點頭。


    “受有馬家的照顧,我也隻在創業初吃過苦頭,一切步入正軌後就再也沒有為擔心資金的問題半夜驚醒了。這是我第二次和內人來望樓莊避暑了,真的很開心。”


    他的妻子叫裏美。據說是他在不顧周圍人反對開了第三家店後不久,經客戶介紹相親所認識的。兩個人互有好感,是在最艱難的時候結婚的。敏之稱讚自己的妻子,說多虧了她的幫助和鼓勵才有了今天的成功。他的話裏出現了很多次“多虧了”。


    裏美穿了一件泛白的無袖線衫和針織裙。長臉寬額,典型的日本人模樣。不同於麻裏亞天生的紅發,她的一頭栗色頭發應該是染過的。在敏之連他們戀愛的事情都滔滔不絕地告訴我們的時候,裏美邊漫不經心地轉著無名指上寬鬆的戒指邊聽敏之說話。


    對了,到這兒,我已經介紹好幾個人了。有馬禮子、牧原純二、牧原須磨子、牧原完吾、犬飼敏之、犬飼裏美,總共六個人。這個家裏還有兩個人的麵沒有見。主人有馬龍一和他的兒子和人。這兩個人會在晚餐時見到。


    係著圍裙的禮子從廚房裏走出來。


    “你們回來啦。晚飯馬上就好,請稍等一會兒。我這就去端茶。”


    “我來沏吧。”裏美邊搖頭邊說,“不好意思,禮子,多虧了你我們玩得很開心。晚飯之後就由我來收拾吧。”


    “不用了。夫人您就好好地做客吧。平時多謝您照顧了。”


    兩個女人說著“哪裏哪裏,客氣了”,朝廚房走去了。


    “雖然對不起這些女士們了,但是我們這些男人什麽忙也幫不上,就好好坐著等吧。”


    完吾邊說邊走向窗邊,他像要把身子全部蜷在一起似的窩在藤椅上。犬飼敏之在他的對麵坐了下來。裏美端了茶過來遞給我們。


    “的確是我們一直在受女士們的照顧啊,沒準待會兒就到我們男人出場了。”


    園部又打開了拚圖說:


    “馬上就是需要這兩個年輕人幫忙的時候了。”


    “有什麽事情嗎?”


    “台風要來了。今天早上的新聞說第十二號台風馬上就要到達石垣島的南部。據說這次的台風以很快的速度靠近東北部,所以估計明天晚上我們就要迎來台風了。”


    這麽說來我也聽過這條新聞。但是我們又不是在島上撐帳篷,而且在南海孤島上體驗真正的台風不是挺有趣的嗎。但是我還是有些憂慮地問園部:


    “醫生,這座島上以前遭受過台風嗎?”


    “過去隻遭受過一次台風。已經是十多年前了啊。”


    “當時是什麽情況呢?”


    “嗯……當時雨很大,風更大,種在屋後的刺葵基本都被吹倒了。無線電也沒信號,台風過境後的一段時間內海浪非常高,船也推遲了兩天之後才來。”


    “那次台風很大嘛!”


    客廳的另一邊傳來了完吾沙啞的聲音。


    “那次台風真的很大。而且我記得好像也是半夜。我們這裏是自己發電所以倒不用擔心停電的問題,但是整棟房子都發出了嘎吱嘎吱的聲音,感覺很恐怖。”


    “而且這棟屋子在小島的頂端,又建在地勢比較高的地方,所以完全是正麵迎風。當時我腦子裏就盡想著如果房子被吹散架了我該抓著什麽。”


    “那時父親似乎……”


    坐在客廳兩邊的園部和完吾完全沉浸在十年前的談話中了。我時不時的“啊”“這樣啊”的插著話,而江神學長則繼續專心致誌地給拚圖分類。這個人平時對拚圖也不是多感興趣,但一旦拚起來了他就肯定要竭盡全力拚好。這也是我佩服他的一點。


    “讓大家久等了。晚飯已經準備好了,請大家來餐廳吧。”


    禮子來到客廳對大家說。係著相同圍裙的麻裏亞也跑出來說:“我去叫伯父來吃飯。”她對我們揮揮手匆忙朝走廊走去。


    “今天和犬飼他們騎自行車到了漲潮海角,現在肚子都餓癟了。”


    說完完吾帶頭和其他男士慢慢起身向餐廳走去。


    7


    櫟木做成的大餐桌的周圍,十二個人終於聚齊了。包括我們在內今天剛到的客人被請到主賓席就坐。坐在社會地位很高的長輩中間,年紀最小的我有些不自在。


    菜單是蘆筍奶油湯、煎羊排、燜鰨目魚、金黃色生菜和海鮮沙拉等。啤酒喝的是喜力。


    “今天我們迎來了四位遠道而來的客人,各位的光臨讓我們深感榮幸。請各位在寒舍好好享受這個假期。”


    有馬龍一聲音沉穩。花白的頭發向後麵梳著,目光柔和,甚至偶爾會給人有些木訥的感覺。


    “我侄女平時承蒙二位照顧。今天就當我感謝二位,請別客氣。”


    他邊說邊朝我和江神學長微微點點頭。要在這兒蹭吃蹭喝一周的我們倆平時也沒怎麽照顧麻裏亞,所以我們誠惶誠恐地點點頭示意。


    “我沒想到麻裏亞說的兩位朋友竟然都是男生。不對,我聽麻裏亞說給我帶了兩位私家偵探做我尋寶的助手,現在看見兩位看上去都很聰明,果然名不虛傳呢。”


    有馬和人在我的對麵冷笑著說道。和人的劉海長至眉毛,但毫無特征,肩也很窄。和人是年長麻裏亞五歲的堂哥,也是死去的英人的弟弟。他用纖細的指尖夾起一根煙,吸了一口又用他的男高音說:


    “我之前可是深信不疑呢,心想著肯定是兩位活潑的女大學生,所以今天早上起我就激動得坐立難安了。直到下樓前都沒有人告訴我麻裏亞的朋友是男生,所以剛才我真是嚇一跳。其實剛才在二樓走廊的窗戶裏我剛好無意中看到麻裏亞你們三個人散步回來要進大門。當時我就看到了你——江神同學的頭。因為你是長發所以我也隻是覺得這女生的個子真高啊。不過,話說回來,江神,雖然這長發挺適合你的,但大夏天的不剪短點你不熱嗎?”


    好一個能說會道的男人。雖然能說會道是件好事,但我不喜歡這種對別人頭發說三道四的人。雖然他並不是在說我,但我還是想說不管我剪個莫西幹人的發型或者紮起來都跟你沒有關係。


    “我一年都不會剪一次頭發的。因為我的頭發裏有靈力。”


    江神學長一本正經地回答道。和人被這個意想不到的回答弄得一愣,我嘴角一歪強忍住笑,再一看麻裏亞她也笑得花枝亂顫的。


    “確實有這種說法,特別是在歐洲。”園部一臉嚴肅地說,“說頭發是力量之源。知道《霸王妖姬》這部電影嗎?不過那也隻是歐洲的說法呀,是吧?”


    和人見大家開始聊他不知道的東西,所以一言不發了。他雖然已經二十四歲了,但聽說還隻是學生,複讀了兩年,又留學了一年所以現在是大學三年級。不過這也沒什麽好說的。我們的社長——江神二郎都已經二十七歲了卻也還是個大學生。什麽都不說,也什麽都不必說。


    “對了,聽說犬飼你今年秋天要在小倉開新店了?”


    牧原須磨子問犬飼敏之。敏之停下正準備送到嘴邊的叉子。


    “是的,因為別人介紹了個比較好的地段,所以又要折騰一陣了。我這樣不斷追逐,也是性格使然啊。”


    “對了,還有一件高興的事呢。”


    裏美打斷丈夫的話。


    “今天下午我們去拜訪平川老師的時候告訴他我們要開新店,他說要給我們畫一幅掛在新店裏的畫。還問我們以有明海的神秘火光為題材怎麽樣呢。”


    他們夫妻倆相視一笑,敏之將叉子停在半空中繼續說:


    “確實是這樣。雖然趕不上預訂在十一月的開業時間,但我真沒想到平川老師會說要替我們畫一幅裝飾新店的畫作。我現在滿心期待。這次新開的店我們投入了最大的人力物力,內部裝潢也考慮稍微豪華些,所以我堅信這家新店一定能取得成功。”


    敏之正說在興頭上,但話說到一半須磨子顯出了不耐煩的樣子,她開始裝作聽不見敏之說話了。


    牧原純二一言不發地將食物送到嘴裏,像喝水一樣咕嘟咕嘟地喝著啤酒,他稍黑的臉開始泛紅了。和人似乎看出來我們不是他中意的說話對象,所以就轉過身子和旁邊的禮子一個勁兒地說著這個夏天的電影。龍一剛開始還問問麻裏亞和我們最近大學生的一些情況,但從他敬了從小的夥伴園部一杯啤酒之後,就打開了話匣子和園部互相談論起自己的近況,


    這還算是一頓氣氛比較和諧的晚餐。飯後還有冰激淩和咖啡。


    晚飯後,牧原完吾和純二挪到隻能收到nhk(日本廣播協會)的節目的電視機前,兩個人都一言不發地抱著胳膊看著海外旅行紀錄片。須磨子說遊泳遊累了所以就和犬飼敏之一起回二樓各自的房間,和人坐在窗邊的藤椅上翻起了雜誌。喝酒的時候就想要說什麽的園部似乎積了一肚子的話要對龍一說,兩人一起去了龍一的房間。禮子和裏美在收拾碗碟,麻裏亞也想幫忙,但被禮子拒絕了。


    “今天真的不用了,麻裏亞。你去和江神還有有棲好好地討論下明天的安排吧。”


    麻裏亞終於領了禮子的一番好意。她讓我們上樓。說是堆滿了雜物的屋頂閣樓很有趣所以要領我們過去。我們並排上了樓梯。


    “這可是望樓莊的玩具箱哦。”


    麻裏亞說著就打開了門。這間屋子裏鋪著地板,隻有兩側的牆壁旁放了一排帶門的書架和貝殼陳列台,連一把椅子都沒有,真是間毫無風趣可言的屋子。進屋之前我以為這兒肯定有點髒並且空氣混濁,但現在看這間屋子好像被仔細地打掃過,沒有落下一粒灰塵也沒有落灰的痕跡。


    我看了看玻璃的陳列台,裏麵擺放著成百種放在藥棉裏的貝殼。螺和雙殼貝的比例大約為三比二,所有的貝殼都被一個個仔細地分成了耳貝科、玉螺科、船貝科。每個貝殼前麵都有一張泛黃的卡片,上麵寫著貝殼的名字、采集地、采集日期。這些收藏品似乎在訴說著失去了主人的哀怨。


    我邁開腳想看看書架上都放著什麽書,發現房門旁邊的牆壁上掛著一把來複槍,我停住了腳步。


    “這玩意兒,隻是個裝飾,還是真的來複槍?”


    “這可是真的哦。”麻裏亞若無其事地說,“你聞聞看槍口的氣味,和人這個夏天應該打了好幾發子彈,槍口會留有硝煙的氣味吧?”


    這輩子第一次摸槍的我提心吊膽的把槍口朝向臉,湊近鼻子聞了聞。


    “哇,有棲你膽子夠大的啊。槍膛裏有子彈很危險的哦。”


    聽麻裏亞這麽一說我慌忙撇過臉。估計我這副樣子挺可笑的,連在一旁看著的江神學長都笑出了聲。


    “你可真夠可愛的,有棲。”她盛氣淩人地說,“但是真的可能會發生意外——不過就算是這樣,有棲你明明很害怕,幹嗎還湊過鼻子去聞呢,真是好笑啊。”


    “閉嘴!”


    我換了隻手拿槍,槍口指向麻裏亞的胸口。她臉色都變了,邊說著“放下啦”邊躲到了江神學長的身後,又說了一遍“放下去啦”。現在我總算可以確定這是貨真價實的真槍了。確認了這一點後我意識到玩笑有點開過頭了就立馬把槍指向了天花板。就這麽簡單的一個動作,卻讓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像模像樣的士兵,槍械這種東西真酷。


    “你這家夥豈有此理,怎麽能拿社長做盾牌呢?”


    “有棲你才是豈有此理呢。拿槍口指著別人真是太過分了。”


    麻裏亞生氣了。她還躲在江神學長的身後不出來。可能她想出來但看見我手上還拿著槍所以還很警惕吧。雖然我還想再多感受一下這把沉甸甸的槍的感覺,但還是把槍重新掛回牆壁上了。


    “對不起,是我不好。”


    她從江神學長的背後走出來,長長噓了口氣。


    “還好你不是和人。算了。”她還在生氣,“他確實挺厲害的。”


    “那把槍是和人的嗎?”


    江神學長問,麻裏亞點點頭回答說:


    “是的。說是朋友轉給他的。但是和人也沒有持槍執照,也算是違反了《槍刀法》。不過他說從來沒有把槍帶出過這座孤島,隻是在為了緩解壓力時打上幾槍,所以也不算犯罪吧。這是來這座島上的人的秘密。而且大家都覺得這很有趣,有的還要求打幾槍呢。”


    “麻裏亞也打過?”


    “打過兩三回。我是違法者。大家都是違法者哦——啊,犬飼除外,他學生時代就玩過多項飛碟射擊,雖然沒有摸過手槍但聽說有持槍執照。”


    “這個犬飼是那個開飯店的犬飼嗎?咦,這兩個形象不一樣呢。”


    “你別看他個小,他可是個運動員哦。特別是遊泳很棒。和某人不一樣。”


    “你說我嗎?我可是經常遊泳的,但可能是性格的原因,怎麽也提不了速度。”


    “不是說有棲,是和人。他是個旱鴨子。”


    看來麻裏亞似乎和他堂哥和人的感情不太好。現在她的表情和她回憶去世的堂哥英人時的表情簡直是截然相反。不過即使是我,也對那個誇誇其談的人沒有什麽好感,但感覺他也不是什麽壞人。


    “果然,都是關於字謎的書。”


    江神學長站在書架前瀏覽了下書的封麵。


    “有很多有意思的書吧。你們可以帶回房間挑戰一晚上呀。”


    聽麻裏亞這麽一說,江神學長說了個“不”,“啪”地把書合了起來。


    “我可不挑戰。我得為明天養精蓄銳。這一整座島就是一個巨大的拚圖謎題,還有必要為這些拚圖謎題動腦子嗎?”


    “你要這麽說的話可不就是這樣嗎?人生本來就是一個拚圖謎題,那我們為什麽還要為拚圖謎題勞神呢?”


    要這麽說的話也確實是這樣。


    博魯赫斯曾經寫過這樣一句話——


    “這個世界本身就是一座迷宮,還有必要再建新的迷宮嗎?”


    8


    麻裏亞說這間屋子是“望樓莊的玩具箱”有點言過其實了。因為除此之外也沒有什麽好玩的東西了,所以我們就決定去麻裏亞的房間安排一下我們明天的行程。她的房間裏隻有一張床,壁紙和窗簾和我們是一樣的。


    麻裏亞一屁股坐到床上,彈簧床發出了輕微的悲鳴聲。江神學長坐在床頭櫃前的凳子上,我見也沒有其他椅子了就坐在了麻裏亞的旁邊。


    “這兒的早飯是七點半到八點,所以我們就在這之後安排行程吧。”麻裏亞說,“那早飯之後我們怎麽安排?早上我們去遊會兒泳還是騎自行車環島一周呢?”


    “我想先環島看看。”我說,“我們不要漫無目的地環島,一邊騎一邊調查莫埃人像的朝向怎麽樣?”


    “但是,這很累哦。莫埃人像不止在路邊。哎,算了,那我們就騎自行車環島遊吧。先稍微調查下莫埃人像的朝向,再遊覽下島上的景點。島上有很多可以讓你們一飽眼福的山丘和奇石。中途我們再順道去一趟平川老師家,下午去海水浴。”


    什麽嘛!明天的行程全由麻裏亞一個人決定了。江神學長和我都不是一進餐廳點餐就附和別人說“我也是”的那種缺乏主動性的人,但隻要嘴快的麻裏亞在場就不一樣了,不過這倒也方便我們了。比如今天。


    “我今天想早點兒睡啊。但我帶了露絲·倫德爾的新書來呢。”


    “倫德爾啊,是挺有趣的。但現在已經沒有剛開始看時的那種震撼了。”


    “喂,麻裏亞,你可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就那樣的作品別的作家都寫不出呢。我準備在秋天的社團報紙上寫篇《露絲·倫德爾論》呢。倫德爾已經是巨匠了。江神學長你也這樣認為吧?”


    關於現代英國推理小說的臨時座談會開始了。總之最後就是回歸到個人喜好上的爭論,所以討論的內容在這就省略了。我們的話題越聊越廣,後來就聊到了如何看待作為推理小說作家的科林·德克斯特的能力這個問題上了。


    “不行!”


    突然傳來這句話。我們不約而同地閉上了嘴。


    “不行。我不想在爸爸期待已久的假期中說這樣的話惹他生氣。幹嗎非要在這兒提錢的事呢?而且時機也不對。”


    “父親現在心情不錯,不正是說的好時候嗎?現在他心情不錯所以稍稍那麽一說不就行了嗎?父親雖然很討厭我,但你是他疼愛的女兒呀,你跟他撒撒嬌,說幾句好話,他不就乖乖地掏錢給我們了嗎?”


    “我說不出口。你自己去說吧。”


    “就因為你說不出口所以就放棄不是太可惜了嗎?你讓我去說?開玩笑!隻要我一說完,他肯定就跟機關槍似的用他那男高音開始對我說教。然後就手舞足蹈、得意揚揚地全麵否定我的人格。讓我去說是下下策。你明白嗎?”


    “又是這樣……但是我不會應付爸爸啊。”


    聲音是從窗子下麵傳來的,是牧原純二夫妻倆。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好像在談什麽。不知不覺中聲音提高了,所以就沒有注意到他們頭頂的房間裏還有人。


    “啊,不會應付!那個人一年到頭都用那大嗓門說教。這真是全天下我最不願意見到的嶽父了。”


    “我求求你,別說了。那可是我爸爸!我受不了了。我身邊就你和爸爸兩個親人了,但你們卻互相看不順眼,我很難做的。之前你要不用那麽難聽的話說爸爸就好了。”


    “我的話還不是最難聽的吧。我們來這之前的晚上,他和你在廚房說了很多對吧。我可是在洗澡的時候聽得一清二楚。一年好不容易來一趟女兒的家你看他說什麽。什麽‘你明白了吧。不要虛度光陰,趕緊回去’之類的。那個人怎麽這麽多廢話呢?他不光不正眼看我,他也沒有正眼看你呀!”


    “哎,他確實說得太過分了。你聽見我們說的話了,就該知道我聽他這麽說後並沒有沉默呀。我當時可是敲著桌子說‘爸,純二身上那麽多優點,你好歹也要看到一個吧’。”


    “是嗎?我拜托你想想一個男人洗澡時聽到這樣的對話有多麽可憐!”


    “老公……”


    “明明有一大筆財產卻連區區的五百萬日元都舍不得借給自己的女兒和女婿!他就這麽想看我的店倒閉嗎?是,我這個店和犬飼的連鎖店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但那也是我開了五年卡車好不容易開起來的店呀。”


    “嗯,這個我知道。所以……”


    “就這麽想讓這個店倒閉嗎?連五百萬都不借給我們就是想這個店被別人搶走!”


    “別說了,老公。說著說著你就激動起來了。我明白了。我會去跟爸爸說的,就在島上的這段日子裏去說。


    談話中頓了一會兒。


    “越早越好。”


    “嗯,我明後天就去說。在這個世界上我最在乎的人就是你了。”


    “嗯,我也在乎你呀。”


    響起了衣服摩擦的聲音。兩個人好像在擁抱。接著就是兩個人離開的腳步聲。


    之後就剩下我們幾個人沉默不語。


    “走了。”我故意咳嗽了幾聲,“這樣偷聽別人說話,真不厚道啊。”


    “那誰讓他們一直站在那兒啊,我們可是坐著沒動。說什麽偷聽真是太難聽了。”


    麻裏亞馬上更正了我的說法。


    “但真是奇妙啊,一聽到別人在說悄悄話我們三個人都不約而同地閉嘴了。這到底是人的共性,還是我們幾個人的人品問題呢?”


    不是這樣的。如果讓他們兩個人聊天聊到一半時意識到頭頂上的房間裏還有人的話,肯定會不好意思的。我們是出於這種體諒別人才沒有出聲的。結果反而是我們不好意思了。


    “剛才聽他一個勁兒地說什麽我的店我的店的,這個牧原也有自己的店嗎?不會是和犬飼一樣的飯店吧?”


    江神學長眺望著窗外的星空,問麻裏亞。一條銀河橫跨在宛如天鵝絨的夜空中。


    “說起牧原的店其實就是一家很小的小吃店。他自己也說了,他的小吃店和犬飼的連鎖店差的太遠了。但好像他那個店經營的挺辛苦的,如果伯父不借錢給他的話那這個店真的就危險了。”


    “那就算是這樣須磨子也太可憐了。丈夫和父親的關係那麽惡劣,她肯定頭疼死了。麻裏亞你以後找老公的時候一定要先調查調查這個人和你爸爸是不是性情相投。”


    “說是這樣說,須磨子姐姐這個例子也是極端了,光聽我就覺得累死了。須磨子姐姐之前可是一個自由奔放的人,結果一不小心陷入泥潭了。”


    麻裏亞簡要地向我們介紹了須磨予以前是怎樣“自由奔放”的。據說她在初中、高中就是他們班的班花,和眾多的男朋友交往。後來在周圍人疑惑的眼光中她選擇了令人尊敬的南丁格爾的職業,也就是護士,當了一年護士後說是身體不好就辭職了。二十三歲的時候進了大學學法律。之後接觸了美術,不僅在島上做過平川老師的模特,有一段時間甚至對這位中年畫家很癡迷。等她這股熱情冷卻之後就碰到了牧原純二。


    “純二是須磨子姐姐大學同學的哥哥。好像是須磨子姐姐和朋友去音樂會遲到,純二開車送她們而且送了須磨子姐姐回家,兩個人就這麽認識了,算是一見鍾情吧。純二被須磨子姐姐迷住了,在交往的第三個月就求婚了。不過不幸的是伯父看不上這個女婿。伯父當初為了給自己的寶貝女兒找個好老公可是四處撒網挑選候選者,好像伯父隻看得上城市銀行或綜合商社的精英、公司接班人這樣的人。”


    “那你的完吾伯父是幹什麽的呢?”


    “完吾伯父學生時代就和朋友合開了家會計事務所。雖說現在做的也不是什麽大生意,但在市裏擁有麵積很大的土地,也算是個企業家了。哎,就因為這樣,純二第一次登門拜訪的時候,伯父就很看不起他,所以要說受傷害也是家常便飯了。”


    這麽說來純二性格執拗也不無道理。


    “不過這些也都是純二自己選的。當然他肯定愛著須磨子姐姐。不過他沒有對入贅有馬家和同居表示異議,也一直都在經濟上依靠伯父。我聽說一方麵他是想挽救小吃店的危機,一方麵是他不知道在什麽地方賭博輸了很多錢所以才來央求伯父的。所以他可沒有看上去的那麽偉大。”


    “入贅還同居?剛才他不是一直在嘟囔說一年沒有來這個家了嗎?你們說的不一致啊。”


    “啊,你是說那件洗澡的事呀。住在一起的話就是很難相處好啊。漸漸無法忍受下去的純二就帶著須磨子姐離開家了。雖然純二嘴上說是伯父在國立市的家和在川崎的店太遠了所以才搬走的,但其實他們之間好像發生過一些矛盾。真是的,須磨子姐姐太不容易了。自那以後她的人生也就變得不如意了。估計這次他們三個人都來到島上就是想緩和一下關係,但照這樣下去又會和以前一樣。”


    麻裏亞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倒不是她看不起須磨子夫妻間的私房話,隻是無能為力吧。


    “好累啊。”


    夜色降臨到島上了。這是夜晚第二次來臨了,第一次是太陽下山的時候,另一次是房間裏的燈滅了的時候。


    江神學長說自己睡眠不足要早睡,才十一點他就關燈鑽進被窩了。看樣子是為了湊這次的旅費他幹了好久的建築工。我也關了床頭燈,把被拉到胸口,麵向天花板。


    月亮和星星的亮光灑到屋子裏,夜色也變得柔和很多。窗簾沒有拉起來,枕邊發出模糊的光亮。窗邊傳來了一陣陣的海濤聲,我側耳傾聽著大海的呼吸。


    麻裏亞也在同一個屋簷下傾聽著大海的聲音吧,這真是一種奇妙的感覺。“這座小島就是整個世界,就像是漂浮在宇宙中一樣。”她可真是個聒噪的浪漫主義者。


    我知道的有三個人喜歡麻裏亞。這三個人中有人以為我是她男朋友還羨慕我呢,其實不是這樣的。


    不知道留在像平底鍋底似的京都的兩位學長怎麽樣了。也許正在把莫埃人拚圖當朋友,在難以入眠的夜裏琢磨著其中的奧秘呢。


    對不起了,學長們。


    我的腦海裏一直浮現著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但隨即又全被潮水衝走了。


    我大概是在十二點之前睡著的。


    這就是我們在島上的第一個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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