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們從剛才開始就很奇怪地沉默不語。


    江神學長似乎在漫不經心地看著窗子對麵的京都禦所,望月則在神經質似的不斷攪動著杯子裏的匙子。我第一次看到織田在讀日本經濟報。我一會兒比較一下學長們的這些樣子,一會兒又隨著收銀台上的鍾表秒針移動下視線,再眺望一下窗下通過今出川的車流,就這樣等待著兩點鍾的到來。


    一點五十五分,磨砂玻璃上映出了一個人影。接著門就伴著牛鈴的響聲打開了,走進來一位中年紳士。聽見牛鈴的響聲而一起望向那裏的我們齊刷刷地站了起來。


    紳士從容地看著我們,平靜地說道:


    “各位都是英都大學推理小說研究會的成員吧?”


    “是的。”社長江神學長答道,“您是有馬先生吧?”


    “我是有馬龍三。”


    我們請他坐在預訂好的第五張椅子上。有馬先生點了一杯咖啡後坐在了那個位置上。


    麻裏亞的父親比我們想象的要年輕。大概隻有四十五歲左右。我們之前隻知道他是中堅文具製造商的專務董事這一身份,他的大背頭上已經開始夾雜出現了白頭發,下麵是同樣開始變得斑白的眉毛。雙眼皮的眼睛裏滿是憂鬱的陰影,嘴邊卻浮現著笑容。下巴那毫無剃須痕跡的光滑曲線與麻裏亞很是相像。


    這位紳士身穿略帶綠色的灰色三件套,身材小巧,他大概是從京都站直接過來的吧。他迅速地瞥了一眼牆上的時鍾,似乎在確認自己有沒有遲到。


    “我叫江神二郎。文學部哲學係在讀,四年級,二十七歲。”


    江神二郎社長首先做了自我介紹,然後又介紹了我們三個成員。經濟係三年級的望月周平與織田光次郎,然後是法律係二年級的我,有棲川有棲。——大概是聽麻裏亞說過吧,有馬龍三先生聽了我這奇異的名字後也沒有露出什麽驚訝的表情。


    “小女跟我講過大家的事情了。一直以來承蒙各位如此照顧她,真是謝謝你們了。”


    有馬先生雙手置於膝上俯首鞠了一躬。我不覺低下了頭。


    “我對女兒打趣說,‘一個女孩子在四個男生的社團裏,不被寵壞才怪呢’時,她糾正了我的錯誤。因此,我知道各位並不是隻把小女當幸運女神或偶像來看的,你們是拿她當朋友的。”


    是的。麻裏亞是我們的夥伴——朋友。


    “正因為如此,我才這樣為這實在自私而無理的請求恬不知恥地從東京過來了。本來應該是同她母親一起過來的,但因為她從昨天開始身體就有點不舒服——不,不要擔心。她隻是感冒了而已。雖然是我一個人過來的,但是代表著我們兩個人的請求。”


    我感覺他的開場白有些過於冗長而鄭重。他帶來的委托真的如此難以啟齒嗎?大前天,有個電話打到了江神學長在西陣的公寓裏,說想要來拜會一下,卻沒有提要辦的事情,學長也沒有強行詢問。


    “我希望各位能把小女帶回來。”


    我們不約而同地挺直了身體。沒能立刻明白有馬先生的意思。


    “麻裏亞現在在哪裏……您知道嗎?”


    “是的。”紳士點了點頭,“我知道。我前幾天去那附近了。”


    “在哪兒呢?”


    雖然在他人的對話中插了一嘴很是丟人,但我還是不自覺地這樣問道。有馬先生朝向我這邊說:


    “在四國。她在四國的深山裏。”


    “四國的深山裏……”我重複道。


    “是的。高知縣北麵,靠近與德島縣交界的地方。險峻的四國山地深處有一個叫夏森的村莊,她在夏森村再靠裏的一個村落裏。”


    “麻裏亞確實在那裏嗎?您是如何知道她在那裏的呢?”


    江神學長問道。一次問兩個問題,這在平時的江神學長身上是不會發生的。


    “請讓我從頭說起吧。”


    有馬先生這樣說著,喝了一口咖啡,像是準備開始一段為時不短的講話。


    “雖有些遲,我向在嘉敷島卷入那場事件的江神先生及有棲川先生表示誠摯的歉意。


    “小女受的打擊似乎也很大。一回到東京的家裏,她就提交了休學申請書,說自己想暫時好好靜一靜。我和她媽媽都告訴她說,你這樣把自己封閉起來也不好,暑假過完後就回學校去吧。可是她好像並不打算那麽做。如果把她硬趕回京都我們也會很擔心,所以就決定暫時讓她隨自己的心情去做。


    “她除了在房間裏聽聽音樂,看看書,幫忙準備一下用餐等,偶爾會去一下澀穀。即使上街她也隻是看看電影,好像連購物都沒有過。一直到九月初她都是那個樣子。


    “‘我可不可以去旅行啊?’她說這話時是九月五日。一直在家裏就沒有什麽好解悶的東西了吧。雖然她媽媽有點擔心她去旅行,我卻是讚成的。問她去哪兒她也隻是回答說‘還沒決定’,我也沒介意這個。她說‘我想去一個誰也不認識我的地方發一個星期呆’,因此我就僅以每天打電話為條件,給她的賬戶裏打了很多錢讓她去旅行了。她是六日早上早早出門的——已經是近兩個月前了吧。”


    禦所的各種樹木鮮亮地染上了各自的顏色。今天是十一月四日。


    “令人意外的是,那一晚電話是從奈良打來的。雖說對她的目的地我沒有特別的想法,但我本以為她不會去西麵的。我本預想著她會避免接近大學所在地京都以及讓她有著痛苦回憶的嘉敷島而向適合感傷旅行的北麵去的,誰知卻聽她說自己住在了奈良的旅店裏。她說自己去看了從以前就一直想去看的新藥師寺的十二神像,非常激動,她好像很高興的樣子,所以說實話我們都鬆了一口氣。因為她說要去遊覽自己寄宿在京都時錯過了遊覽的奈良古刹,這非常容易理解啊。


    “盡管如此,我還是認為,如果她絕對不想回京都的話,也不會去奈良了吧。我還期待過,如果運氣好的話,她會不會恢複精神,跟我說‘我就直接回京都了,把行李給我送到公寓來吧’。雖說處在休學中,但公寓還是原樣並沒有搬遷,因此隻要她願意,也可以從奈良順路去京都恢複她的學生生活。‘那孩子大概還拿著公寓的鑰匙吧?’她媽媽也期待著她能那樣做而說過這樣的話。


    “第二天的電話也是從奈良打來的。她說自己跟修學旅行中的高中生熟悉起來了,一起拍照片逛市內,所以我想她大概是開始想跟人接觸了吧。我跟她說:‘去哪兒都能受歡迎這很好,但不要得意忘形。’她笑著說:‘這些偶爾路過的朋友可是教會高中的女學生呢。’我們夫妻倆還說,如果是這樣的話,讓她一個人去旅行真是太好了。


    “然而——”


    似乎從這裏進入正題了。


    “第三天的九月八日,這一天是她的生日,那一晚的電話是從四國的高鬆打來的。我感覺發生了什麽異常。


    “她說‘我從來沒有去過四國,隻是突然想去看看而已’,這我也能理解,隻是感覺太突然了。


    “我問她‘明天去哪兒啊’,她說‘去保阪明美家住宿’。保阪是她中學時很要好的一個同學。她父母事業失敗後搬到高知去了,不過她們好像一直有互通書信。內人說去保阪那兒的話就沒事了,總算放心了一些,可聽了小女的話後,又因為那裏太靠山裏麵了而吃了一驚。


    “保阪府上是農家,獨生女明美在村上的一家診所做護士。那是一個叫夏森村的地方,據說那個地方要從土讚幹線途中的車站乘一個半小時的巴士,然後再換乘別的巴士,之後再往山裏走一個小時。就連這個巴士也不是通到村裏的,而是要下了嶺道後才能好容易走到,所以那個地方很是偏遠。


    “但是想到這是個她與老朋友見麵的鮮有機會,我便答應了她。我還沒來得及說‘生日快樂’她就掛掉了電話。之後,我跟我太太說應該沒有問題的。


    “但是,小女並未能與保阪見麵。”


    有馬龍三先生啜飲了一口已經完全涼掉的咖啡,然後稍微鬆了一下領帶。


    “小女說,她從高鬆花了近七個小時,到夏森村時是下午四點左右。她很快就找到了保阪家,但是明美並不在家。聽說好像是前一天接到小女的電話後突然來了位急症病人,她跟醫生一起到城鎮上的醫院裏去了。據說患者是她表弟。因為同小女錯過了,聽說明美曾想辦法取得聯係,但是最終也沒有聯係上。當日,也許小女提前打一個電話詢問一下就好了,可是她並沒有那麽做。


    “對方父母說,‘她明天就回來了,就請你住下吧’,但小女去那兒之後發現她母親臥病在床,就拒絕了他們熱心的邀請而住在了旅館裏。那是村裏的一處民宿(注:日本的一種家庭旅店,多在旅館、賓館較少的地區)。晚上她從那兒給我打來了電話,向我說明了事情的經過。


    “九月九日就這樣結束了。雖然同朋友錯過了,有些不走運,但麻裏亞身上並沒有發生什麽異常。”


    “——然後第二天呢?”


    我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探出身子去問道。


    “第二天,她從城鎮——那是一個通電車的城鎮——打來了一個電話,說明美仍然不能回來。明美說表弟的病情不佳,自己想陪著他。小女說明美曾問她如果可以要不要在城鎮見麵,但小女並不想那樣。小女說,朋友在努力地看護病人,自己卻滿臉無憂無慮,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前去,這讓她很膽怯。


    “既然沒能跟老朋友見上麵,如果馬上回東京或京都就好了。不,如果她還不滿足,如果轉一轉四國或去一下九州也好了。總之如果離開那個村子就好了。


    “然而,她並沒有那樣做。她大概是想,好不容易遠道而來,就在這個村裏暫且解下行裝,再停留一天呼吸一下鄉間的空氣吧。那麽,這也行。這也沒問題,但是她卻在住處聽說了位於夏森村更裏麵的一個村落,並對那個村落產生了興趣。”


    有馬先生用拳頭敲了敲額頭。


    2


    “喂,有棲!打開窗子,窗子!”手握方向盤的織田對副駕駛座上的我說。


    “明白!”


    打開窗子後,海風夾雜著聲音吹了進來。——我們正行駛在海上。


    我們四人都是第一次穿行瀨戶大橋。如果天氣晴朗,萬裏無雲,本可以飽覽“日本之愛琴海”,遺憾的是今天天空卻陰雲密布。正麵所見的四國的連綿山脈也如水墨畫般模糊不清。


    “衝繩好像要下大雨了啊。”望月在我們身後說,“身負著濃重水氣的台風低氣壓似乎正在靠近。”


    這種日子真不適合去深山裏。


    “趕緊完成委托趕緊回去吧!這車也是信長跟朋友借的吧?”


    我這樣說完,開著車的織田點了下頭。


    “不過也不用那麽在意的。借我車的家夥把我借給他的摩托車給弄壞了,所以在他給我修好之前這車就是我的啦!那個笨蛋,竟然神奇地撞在平安神宮的牌坊上了,他會遭天譴的!”


    信長即織田光次郎前輩,他憎惡地噌噌地撓他那短發的頭。明明是生於名古屋、長於名古屋,他卻學得一口關西腔。


    “到四國後我來駕駛吧!”


    今年夏天剛在家鄉和歌山拿到駕駛證的望月周平說道。他也許是想借練習的機會順便握一下方向盤。


    “不行。你的駕駛技術太令人恐怖了。這車上可沒貼新手標誌。”


    “沒事的。我都帶來了。”


    聽了這話,織田歎了口氣。望月摘下他那金屬邊框眼鏡邊擦拭邊補充道:“都說了不用擔心了。”


    江神學長是長發,與織田形成鮮明的對比,他邊用一隻手壓住被風吹亂的頭發,邊在望月旁邊閱讀周刊雜誌。他在反複閱讀一本有馬龍三先生給的資料。


    受他影響我也拿起裝在車門裏的另外一本周刊雜誌,翻開瀏覽了多遍的卷首插圖新聞頁。左右兩邊是新進小說家與版畫家的肖像畫,夾在中間的是一幅占了兩頁的合頁版空中照片。


    這是一幅奇異的風景。照片上照有一個深山處帶有鄉土氣息的村莊,可以看到四處分散的田地和七戶人家。其中的六戶好像是小型農家,中間的一戶樣子與其他不同。那是一座擁有廣闊前院的二層公館。院子裏好像還有噴水池。這所公館坐落在深山處廢村般的村落之中,與周圍完全不搭調,總讓人覺得像是合成照片。


    我又找了一下卷首插圖以外頁的新聞,把那些又讀了一下。


    是藝術之鄉,還是收容所?


    四國山中木更村的深厚麵紗


    外號“兜町荒馬”、經曆過無數次大宗投機的投機商——木更勝義。六年前,六十五歲的他突然引退,買下四國山地深處的一處廢村退隱,並宣言說“我要把餘生奉獻給本國文化、藝術的振興事業上”,他的這一決定讓舉世震驚。


    喜歡美術與音樂的先生,原本是多個藝術家的資助人,他帶領這些藝術家建立了這個新村莊。他們計劃建立一個可以隻埋頭於藝術創作的藝術之鄉。


    最初村子裏隻有木更夫婦與三個藝術家,後來又加上了一些被先生叫來入村的人以及聞聽傳言而來的人,現在的村民估計有十二個人。涉及從文學到前衛舞蹈等非常廣泛的藝術領域方麵。在這裏,這些未來的畢加索及莫紮特們不僅受到經濟保護,似乎還過著半自給自足的生活而專注於創作活動。


    前年,木更先生去世後,菊乃夫人也秉承其遺願,照常運營著藝術之村。先生去世後,西井悟先生獲得了j文學獎。樋口未智男先生的版畫在美國受到好評,才華橫溢的他,將在紐約舉行個人展等。也許,收獲的季節已經要光顧這當初被揶揄為青澀才能之收容所的村莊。


    卷首插圖的照片就是該木更村的全貌,隻要瀏覽了地圖就能知道這裏是在多麽深的山裏了吧。此處位於四國山地的正中央,周圍全是人口非常稀少的地區。由於在不知不覺間建起了一個奇異的村莊,最近好像連與其隔江相鄰的夏森村也有了些麻煩。一個靠股票積累了一定財產的飽經世故的人物,帶來了一群來曆不明的人,所以惹人非議也無可厚非。而且他們除了偶爾置辦日常生活必需品及寄郵件時出現以外,並不出木更村,過著完全孤立的生活。


    木更村不允許外界人員進入。本刊記者屢次拜訪請求也沒有起到作用。當問其不準入內的理由時,出來接待的畫家小野博樹先生回答說:“這是木更夫人的意思,也是我們全體村民的意思。我們可以拒絕想要赤足踏入創造之園的人。”


    我相信我們的采訪態度並無不真誠之處。所以對於小野先生的回答我們感到非常不滿,但我們無權強行踏入私人土地,這一點我們還是非常清楚的。


    媒體最初介紹木更村時,一部分稱其為“青澀才能之收容所”,也許他們對此仍很反感吧。又或者是,他們存在著自己已落後於社會的意識,這種自卑感使他們拒絕采訪?


    我們想揭開這謎一般的深山藝術之鄉或收容所的麵紗,受好奇心,不,是受窺探癖驅使而試驗了空中攝影,就是那張卷首插圖。圖上隻有中央的那座公館惹人注目,除此之外,能看到的幾個人影也好像正在進行農業作業,與人口稀疏的荒村景致並無兩樣。


    “我們也不知道住了多少人啊。隻是寫著估計十二個人罷了。”


    織田斜視了一下我看的雜誌,這樣說道。


    “不知道啊。”


    望月在後麵打了個哈欠說。


    這個大家稱為“木更村”的村落剛出現的時候,媒體不時報道的是豪放不羈的投機商退隱後的奇行。現在又對其進行大量報道,是因為它接連不斷地向社會輸送了不時出現在新聞中的西井悟、樋口未智男兩位成功人士。特別是銅版畫家樋口在現代藝術之都紐約受到好評,以再輸入(注:指出國之後重新返回日本)的形式進駐畫壇,非同小可。


    雖然二人現已離開木更村,但二人都是出自於此,這一共通點刺激了媒體的好奇心。介紹一下未來的藝術家吧,披露一下生活狀態吧,讓我們看看你們都在做什麽奇特的事情吧,你們在創造什麽?在描繪什麽?在思考什麽?你們想要什麽?總之,讓我們窺探一下裏麵吧!——大概就是這樣的情形。


    木更村固執地緊鎖大門也許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雖然新聞上寫有“我們的采訪態度並無不真誠之處”,但對於這種表達,連我們這些局外人都無法持有好感。——請不要管我們。這個村莊在如此向社會通告自己的願望。


    然而諷刺的是,由於村莊蒙上了一層麵紗,似乎更刺激了媒體的窺探欲望。


    “真是低級趣味啊,竟然從空中偷拍。”


    我把心中所想說了出來。


    “過不了多久就會膩的。”江神學長在後麵應道,“被人拍了很多張空中照片,也知道藝術村大體的樣子了。就像哪家雜誌寫的那樣,那裏景致與普通荒村並無兩樣。既沒有陳列什麽古怪物品,也沒有人跳葛吉夫舞。每天都會不斷地出現有趣的話題,所以過不了多久,就算村子裏的人敲鑼打鼓地邀請,也不會有人要去采訪了。”


    也許是那樣吧。


    “不過,”望月說道,“就連麻裏亞的父親也沒能進去。簡直就像新興宗教的總部一樣。我們還是不要期待他們能輕易跟我們見麵的好。”


    我想起了三天前有馬龍三先生說的話。


    3


    “你們聽說過木更村這個名字嗎?”


    有馬先生環視著我們問道。對於木更村,我們四人所知道的加起來也隻在二十字之內。


    “它也被稱為藝術之村,是個讓人捉摸不透的地方。——麻裏亞,小女就在那裏。”


    “嗯。”不知道是我還是誰低吟了一聲。總之我覺得事情好像變得很棘手。


    “您是如何知道麻裏亞在那裏的,還是通過電話嗎?”


    江神學長問道。


    “是的。——九月十日晚上,她沒有打來電話。自從她出去旅行,從來沒有一天不打電話回來的,所以我們很擔心,但第二天她又一如既往地打來電話了。那天,我記得我因為工作關係回家很晚,是我夫人接的電話,內容好像是這樣的……”


    麻裏亞說她好不容易到了四國,所以就去了高知,並打算從那裏回來。我以為這樣她已經心滿意足了。沒想到九日的晚上,她從住宿的人那裏聽到了自己感興趣的事情。她聽人說在那山的深處有個叫木更村的村落,未來的藝術家們在那裏共同生活。她突然被勾起了興趣,一定要去那裏看看。第二天,收拾好行李出了宿處後,她就去遊覽木更村了。


    “不過,木更村不是一個外人禁止入內的聖域嗎?”


    江神學長插問了一下。


    “是的。所以,結局本應是他們無情地拒絕她、讓她回來的,卻又因為一個偶然的小惡作劇……”


    從夏森村走十分鍾左右,就到了一個山澗,那山澗很深很陡,說溪穀有些誇張,那是龍森河。對岸是山毛櫸樹林,樹林間隱約可以看見傳說中的木更家族的公館屋頂,一座氣派的木橋意外地橫架在洋溢著世外桃源般氛圍的對岸。


    雖然聽說禁止入內,但並沒有人監視。如果被責問了就道歉回來吧,這樣想著麻裏亞就走過了那座橋。


    在木更村一側的橋邊,有像道口的斷路閘一樣阻斷了去路的柵欄,但是非常簡易。她大膽地跨過柵欄,侵入了聖域。——唉,真像麻裏亞的作風。


    “她真是不像話。剛穿過森林沒多久就被人叫住了。被村裏人發現,揪著她的肩膀搖晃說:‘幹什麽呢你,趕緊出去!’她可能也沒抵抗,隻是事出突然嚇了一跳,腳不聽使喚就摔倒了。據說還不是單純的摔倒,而是扭傷了腳脖,站都站不起來了。”


    我好像能聽到麻裏亞悲壯的慘叫聲。——不管怎樣吧,有了這麽一幕,村裏人a氏就把她背起來帶到公館裏去了。於是她就成功進入了木更村。


    “人家是好心才把她帶回公館裏去的吧。想著至少給她做一下冷敷。”——然而不知是不是因為旅途疲憊,她竟然發燒臥床不起了。


    簡直就像麻裏亞是被拉到木更村去的一樣,偶然的鎖鏈嘩啦啦地連了起來。


    “因為生病的原因十日的時候她沒能打電話回來。第二天晚上她在電話裏說明了事情的經過,還說‘燒已經退了,但是腳還是很疼,所以我再在這裏待一天’。這是她打的最後一個電話。”


    他把手伸進西裝的內口袋,拿出了很多封信。上麵寫著收信人有馬龍三先生、惠裏子夫人,筆跡似曾相識。有馬惠裏子大概是她的母親吧。江神學長接了信把它翻了過來,上麵隻寫著有馬麻裏亞。用細細的深藍色鋼筆寫的回轉文(注:順讀或倒讀都相同)名字“有馬麻裏亞”。——這讓人很懷念。


    “我可以看一下嗎?”


    江神學長一問,有馬先生便像說請一樣稍微伸了一下右手。會長刺啦一聲打開白色的信紙,我們便頭對頭地過去窺探。


    前略。


    首先我要告訴你們,我現在很好。


    對不起,沒能遵守約定每天都打電話的約定,讓你們擔心了。


    我現在還在木更先生的家裏。扭傷的腳雖然還有些疼,可已經可以自己走路了。我想,如果我願意說聲“多謝關照”,並在謝過他以後,穿過木橋回到夏森村,換乘巴士與電車回東京的話,總能想辦法到家的吧。


    但是,現在的我還不想那麽做。


    我好像聽到爸爸的厲聲斥責了呢,說“你總待在別人家,說什麽傻話呢!趕緊給我收拾行李回來”!確實如此。我知道自己很是胡鬧。


    我在這裏過了三天了。媽媽也知道木更村,以前一直擔心這是不是個奇怪的地方,但這些擔心都完全沒有必要。就連對我這樣的不法侵入者,大家都很好。


    我還想在這兒多待幾天,村子裏的人也都同意了。就請你們當做我還在長途旅行,再容忍一下我的任性吧。


    我也不能隻是一味地讓大家照顧,所以從今天早上開始,我也開始幫忙準備用餐等事了。請不要笑話我。我並不是在這裏度假的,我想工作。


    我期待著明晨的醒來。我都忘了多久沒有過這樣的心情了。


    這裏的空氣,這裏的大地景象等似乎讓我非常心滿意足。還有村裏的人們也是。


    這是我慣有的一時衝動。就像那時我一時衝動擅自考取了京都大學並真的去讀了一樣,這次也請暫時容忍我一下。拜托了。


    我也想過如果在電話裏可以解釋的話便打電話,但在這裏借電話打到東京去讓我覺得很不安,於是便寫信了。我還會寫信告訴你們我的情況的。


    草草(注:日本書信終了的寒暄語,表不盡欲言之意。)


    下麵還有句附加的話。


    請不要懷疑我是自己想留在這裏的。


    大概是沒太讀懂吧,望月伸手表示要借閱一下,江神學長便把讀完的信遞給了他。自己又取出下一封來,我和織田又來窺探。


    前略。


    我過得非常好。


    好像即使我說你們什麽也不用擔心,你們也不會說“嗯,知道了”吧。


    今天下午,明美來了。她說接到媽媽的電話了。好像不能讓她到這裏來,我便去橋對麵與她見麵了,這是我們六年後的重逢。我們在河邊坐下,聊了足足兩個小時,真是愉快的一天。以後為了購買日用品我也會去夏森村,所以大概也能偶爾與她見麵吧。


    這固然很好,但明美大概是受媽媽所托吧,不停地說讓我無論如何也要回東京去的話,我有些為難。(我失言了。人家煞費苦心地為我著想才這麽說的,我不該把這樣的事寫出來的。)今天她就放棄然後回去了……


    但是請你們繼續讓我待在這裏。


    我並不是一生都要待在這裏。隻要再待一陣子。


    時機到來時,我就會自己決定回去。


    這封信的日期是九月十八日。屈指算一下的話,是麻裏亞進入木更村的第九天。我們繼續讀信的時候,有馬先生一直沉默著。


    接下來的兩封,隻是些寫著“我很好,不要擔心”“希望你們不要想著來看我等事”的信。看著看著,我開始有點焦躁。什麽叫不用擔心啊。獨生女在不明來曆的深山村子裏,被一群不明來曆的人圍著,也不知道在幹什麽,什麽時候回來,怎麽能叫父母放心啊!自己雖然不是什麽孝順的兒子,卻漸漸地生起氣來了。


    江神學長的手裏還剩最後一封信。


    “那封信日期是十月二十日。”有馬先生在這裏開了一下口。“實際上在那前一天,我和夫人兩個人去了一趟木更村。”


    “您見到她了嗎?”


    江神學長麵無表情地問道。有馬先生也盡量冷靜地回答:


    “隻是很短的一段時間。”


    即使很短,隻要見到了就好。


    “父母雙親千裏迢迢,遠道而來,她卻隻在龍森河的橋上與我們站著說了十分鍾左右的話,就迅速轉身離去了。我們在夏森村她住過的那家民宿,如此說是因為那裏也隻有一處民宿而已,住了一晚。然後第二天,我們兩人又去了一次,這次她卻見也不見我們,我們就被趕回去了。”


    “……這真是太過分了。”


    織田在嘴中低聲自語,傳到了我耳中。他好像也突然轉向孝順兒子的立場了。


    “那時出來的人跟我說,‘令嬡好像不想見您’,並把小女交給他的信遞給了我。——就是那封了。請你們讀一下吧。”


    確實,信封上隻寫了兩個收信人的姓名。信紙上仍然排滿了細細的深藍色文字。


    前略。


    您肯定很生氣吧,想著我把百忙之中特意來看我的雙親拒之門外算什麽!父親勃然大怒的臉龐在我麵前若隱若現,令我渾身縮作一團。


    但是,我想即使今天再次見到你們,也是重複同樣的事情。我隻會重複昨天的請求,跟你們說“請再等一段時間。我會自己走過這座橋回去的”。


    所以今天就不見你們了。對不起。


    隻有一件事情我想說一下。昨天父親好像有些誤解,所以請讓我在這裏稟明。——我是自己要留在這裏的。請你們不要認為,我是被村裏的人強逼、被他們洗腦或被迫勞動服務等。因為絕對沒有那樣的事。


    我過得非常開心。


    雖如此說,我也並不是在龍宮裏狂歡。來到這兒以後,我也想了很多以前沒有思考過的事情。請不要問我是什麽事情。同形形色色的人說各種各樣的話,我感覺自己這個空空蕩蕩的書架上正擺上一本本的書。


    真的很抱歉。


    就請你們當做我這個不聽話的女兒去一個有些奇怪的地方留學了吧。畢業了我就回去。


    多保重。


    草草


    “小女生性好強,但她好像還沒有從夏天的事件中恢複過來。”


    有馬先生邊接過望月讀完的信邊說道。


    “小女離開家後我們等了兩個月。我們也想過再看看情況吧,但這封信的最後一句‘多保重’,讓人無論如何也很擔心啊。好像是讓人預感到永別的什麽東西一樣……”


    我也有同感。甚至有種不祥之感。


    “也許我隻要相信她等著她就好了。但……但一想到萬一因此而耽誤了救她的時機,作為一個父親,我的心情還是無法平靜。因為她是我無可替代的唯一的女兒啊。”


    對麵的江神學長點了一下頭。


    “我和夫人都曾想過再去一次那個村子,但也總覺得好像已經看到結果了。我們會惹她生氣的吧。


    “於是,我就來請求大家了。——我也知道其他一些她在大學裏比較要好的朋友的名字,但我想請求誰都不如請求大家,特別是請求親臨過夏天那場事件的江神先生與有棲先生。況且,要讓她的女性朋友去的話,那個村子也過於遙遠而偏僻了。”


    先生像緩解自己的緊張一般笑了笑。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你們肯定生氣了吧,看我自己都說些什麽呢!”


    “我們不會那麽想的。”江神學長平靜地回答道,“隻是,即使我們能夠見到麻裏亞,也不能保證能說服她,把她帶回來……我總覺得狀況不是那麽簡單。”


    “那是當然。我自己也很難弄清狀況。我們不可能向任何人尋求什麽保證。即使我握住大家的手請求說‘請一定把小女帶回來’也是無濟於事的。——隻是,麵對大家,她也許會稍微敞開心扉,說些不一樣的話,又或者,傷口也許會開始痊愈。”


    “或許——”江神學長微微地笑了笑,“或許我們能把她帶回來。”


    麻裏亞的父親將右手從桌下伸出來,想要跟江神學長握手。紳士意外地長著一雙大而堅實的手。


    “打擾你們學習真是抱歉。”


    對我們四個人無須那樣地擔心,我默默地想。


    4


    我們到達四國時,還是上午。我們在國道旁邊的路旁餐廳菜單中發現了地道的手擀麵,於是我們竊喜地不斷呼喊麵條快餐的名字。吃好飯之後織田也沒有把方向盤讓給望月。簡直就像公園裏爭奪秋千的孩子。織田左手擺弄著磁帶,酌情選了一盤打開了立體聲裝置。


    “明菜的《北翼》是我的主題曲哦。我最喜歡這首歌了。”望月伴著老歌邊吟誦邊說道。


    “你想談那樣激情澎湃的戀愛嗎?”


    聽我這麽一問他便說道:“沒有。隻是因為歌詞有‘神秘’(注:日語中“神秘”和“推理”都是ミステリ(mystery)。望月喜歡的是推理之意)這個詞。”


    “原來如此。”


    在車裏,我們並沒有演練“麻裏亞奪回戰役”,也沒有想象和談論她現在的生活及精神狀態。不去就不知道。大家似乎隻是這麽想的。


    “跟我同組的一個女孩子啊——”望月在《北翼》結束後如此說道,“正在河原町的一家婦女裝飾用品商店裏打工呢!”


    “然後呢?”


    好哥們兒織田眼望著前方插了一句。


    “她已經是老手了,所以一有新人來她就捉弄人家。——最近新來了一個女孩子。那又是一個工作起來幹勁十足的人,看見前輩在包裝禮品,就會喊著‘我來幫忙’然後跑過去。某天,朋友跟店長正在包裝這——麽大的一個熊狀玩偶罩衣,那個新人就像往常一樣跑過來了,還一邊喊著:‘我來幫忙!’沒想到店長警告她說:‘不行,禁止三人一起包裝!’‘我看你們兩個人包裝很費勁才跑來的,怎麽這樣啊!’那個新人後來不滿地向前輩——跟我同組的女生——說道。‘為什麽不能三個人一起包裝呢?’實際上隻是因為三個人的話,反而難以包裝,所以才禁止的,但奸邪的前輩卻這樣告訴她:‘那是因為啊,事實上在這個商店的分店裏進行過三人包裝的人都一個接一個地因病或事故而去世了呢。’‘啊!’‘你肯定覺得奇怪吧,但同樣的事情也在其他分店發生過哦!’‘啊啊!’‘所以就禁止了。’她胡說八道了一通,那個女孩竟然相信了。”


    “一點都不好玩兒,雖然是在這長途旅行的途中。”織田像故意似的咂了一下嘴。


    “等一下。還有下文呢。——數日後,那個女孩看過店長會議的議事記錄複件後,恐慌地來對前輩說:‘前輩,店長會議上,有“禁止三人包裝的確認”這個議題吧?’‘哦,是嗎?’‘前輩……這個問題就那麽嚴重嗎?’”


    織田和我還沒說“不好玩兒”,江神學長就突然大笑起來,嚇了我們一跳。


    總之就是這樣的情形,我們四人身上確實沒有肩負了重大使命的緊張感。就像去郊遊一樣的心情。我覺得這樣很好。也許是我們認為事情會順利解決而盲目樂觀,也可能是因為我們期待著不久以後能見到久別的麻裏亞。


    ——愛是mystery。


    麻裏亞曾經也低吟過。


    車輛在陰晦的天空下,順利駛過田園中的三十二號線,不久就進入了山裏。四國山地險峻得如同巨人猛抓住大地而形成的一般,我們現在就要一心披荊斬棘地進入這山地的深處。播放著中森明菜、鐵娘子和凱特布什的音樂,我們繼續開車沿吉野河兜風。織田累了以後,駕駛員換成了江神學長。因為我沒有駕駛證,而望月隻有在平原上駕駛的自信。


    “我早就說了快點換我的嘛!”望月很遺憾地說道。


    織田說:“哎呀,好好欣賞車窗外的風景吧!——你看,和你多有緣的地方!”


    車輛逼近大步危(注:位於日本德島縣西部的峽穀,與吉野川下遊的小步危同為有名的紅葉溪流奇景勝地)了。霧靄般的雲層低垂籠罩在峽穀中,形成了幽深的景致。這是一種水蒸氣之美。


    “如果我們能把麻裏亞帶回來……”我說道,“這輛車能坐的下嗎?五個人坐會很擠的啊!”


    我試探了一下大家有沒有考慮這件事。


    “不要擔心,有棲。車站我們還是會把你送到的。”


    江神學長答複了我。


    ——那就好。


    過了山澗之後,道路也仍然沿著吉野川向南、繼而向西延伸。土讚美幹線也依河而平行地駛過對岸,但不久道路及幹線便與河流分開了。想要向西流淌的吉野河,與似乎想要返回德島縣北的支流分道揚鑣,沿支流而建的縣道則與國道分離而向北延伸。


    “在那兒要往右拐。”


    織田確認過道路地圖之後,越過江神學長的肩膀指了指前方。標誌上寫著“杉菜·裏森”。怎麽看都是個往深山去的道路名稱。對岸還可以看見一個以jr車站為中心的山間小鎮,這邊卻隻有一家寒酸的路旁餐廳。麻裏亞就是在那個車站下車的。我一邊看著她換乘巴士的那個小車站,一邊在心裏描繪著她彼時的樣子。


    江神學長迅速地將方向盤打向右邊,河流和車站都從車窗裏消失了。我感覺旅行的第二幕似乎開始了。


    “西井悟的j文學獎獲獎作品怎麽樣啊?”


    我向後麵的望月問道。接受了有馬龍三先生的委托後,我們都匆匆忙忙地做旅行的準備,卻隻有他通讀了來自木更村的作家的著作。


    “還不壞。”他像安德烈·紀德一樣評價道,“作品名稱是《某次失速記錄》。飛機飛翔在萬裏晴空中,因配置不良或什麽原因而失速了。飛機不斷地向下落去。小說追尋該機機長的意識發展,據說如果一口氣將該著作讀完,作品中的人物所體驗的時間與現實中的讀者所體驗的時間是一樣的。小說並不是很長,一個小時便可以通讀。——我把它帶來了,今晚要不要讀讀看?”


    “嗯。”我答道。


    “雖然飛機墜落了,敘述者的靈魂卻逃脫了。就是這樣的結構安排。”望月邊重新坐了坐邊說道,“我感覺這個地方稍微有點靠不住啊。它似乎隻是在肯定這種單純地從現實的脫離。將自己的意識危機模仿成不斷墜落的飛機,這也太簡單了吧?”


    我們推理小說研究會首屆一指的評論家似乎也喜歡所謂文學作品的評論。


    “無論如何,讀讀還是很有趣的。文筆很有力,感覺像濃縮的文章般醇厚。”


    “西井悟是在木更村寫的這篇著作吧?”


    “咦?你不知道嗎,有棲?西井是離開村子以後寫的。他今年年初離開村子——那兒好像是這麽說的——是在東京寫的吧。”


    我不知道。是我準備不充分。


    “如果是這樣,從墜落的飛機中逃脫,是指從木更村返回到現實社會的意思嗎?我還以為恰恰相反……”


    “這就是讀者解釋有分歧的地方。作者一直拒絕解說自己的作品。即使被問及‘你為什麽離開村子回到東京?你為什麽不公開在村裏時的創作’,他也是三緘其口。”


    “這種無可奉告的態度,似乎被暗暗理解為他對村莊存在的一種否定態度啊。”


    “也不是那樣的。”望月不厭其煩地回答我說,“據說西井在獲獎作品的獻詞上列舉了木更菊乃的名字,並把為數不多的版稅的大部分捐給了木更村。雖然不清楚他這是在肯定還是在否定,但他有個發言說道‘那個村子就像一個安靜的書房。僅此而已。既沒有奧秘也沒有秘術’。”


    我也不知道這對於即將要去訪問村子的我們能不能成為參考。


    “另外—個出自木更村的藝術家,樋口未智男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是個銅版畫家。”這次是江神學長告訴我的。


    “他描繪很精致的銅版畫,超現實主義的。——作品刊登在這裏。你沒看嗎?”


    望月從後麵的座位上給我遞過一本美術雜誌。作為受人矚目的新秀作品,他的作品被使用了六張中等凹版圖片進行介紹。題目為《從紐約凱旋——樋口之村的幻想》——我一時看這奇妙的作品看得入了神。


    那裏描繪的隻不過是日式的鄉間風景。似乎剛插完秧的水田,田埂上的一塊塊小石子就不用說了,就連農家的柱子木紋都被用纖細而美麗的線條勾勒出來,令人神魂顛倒。我感覺甚至可以看到各種樹木的一條條葉脈。厚厚的積雨雲下麵,有個幾乎失去原形的夏日午後的村莊。有個似乎變為停辦學校的小學校園。有個黃昏時分的村莊的十字路口。在這樣的田園風景中,一定會站著同一個點綴性人物。描繪的人類總是隻有那一個人。身穿黑色西裝、頭戴紙袋的男人。眼睛的地方雖有兩個大洞,其中卻隻是被塗得漆黑,看起來簡直就像虛無實體化了一樣。探頭看這兩個空洞時,我感到了些許的恐怖。——我知道一幅相似的畫。反複出現在蒙克畫中的人的背影以及德爾沃的畫中的常客山高帽男人。其苦惱,其哀痛。然而樋口未智男的作品是銅版畫,由其細致而來的扣人心弦的力量又是別有洞天。


    “這畫真是不錯啊!”


    我隻能說這些而已。——整個人似乎著魔了一般。


    “痙攣了啊。”


    江神學長說道。我問他是何意思,他說是引用了超現實主義之鼻祖——安德烈·布勒東之語。據說美是痙攣的。雖然意義讓人似懂非懂,姑且將其解釋為“美的東西會喚起肉體上的緊張感”吧!


    我們在杉菜這一山間小鎮停了一次車。如果要乘巴士去夏森隻能在這裏換乘。我倚在巴士候車室的牆上,喝掉了在自動售貨機買的罐裝咖啡。卡車滿載砍伐的木材轟鳴著通過前方。“這裏的主要產業怎麽看都是林業啊!”這麽想著我就抬頭望去,感覺山脈似乎壓上了頭頂。全都是栽種的杉樹。


    “走吧!”江神學長發號施令說,旅行再次開始了。


    從那兒開始又走了一個小時。越過山嶺後,到了可以俯視夏森村的地方。我們都下了車,瞭望其全景。


    三百戶左右的人家似龜一般蹲踞在幾乎四麵被包圍的山裏。有兩條鋪設的道路,蜿蜒地貫穿村莊的東西和南北方向,多數人家是沿該十字形道路而建的。看到收割完的梯田一直連綿到了半山腰,我感覺這深山處似乎不隻經營林業,還經營農業。西邊的山麓處可以看見一處貌似古老的小學校舍的地方。


    “這確實是樋口未智男銅版畫上所描繪的那個村子啊!”


    我邊俯視夏森村邊說道。與其說陰晦的天空下的這般景色是恬靜,莫若說是寂寥。我看了一眼手表,現在是黃昏時分,已經過了四點了。


    “從這兒看不到木更村啊。”


    江神學長銜著煙說道。穿過村莊向北延伸的道路繞進正麵的山麓後消失了。藝術之鄉大概就在那前方吧。而且,那裏有麻裏亞。


    “趕緊找個地方落腳吧!”織田疲憊地說道,“然後決定方針,要明天才能行動吧?”


    “等我再抽一根煙。”


    江神學長說著又點著了一根卡賓。


    5


    村裏人沒太見過車輛,在他們投來的好奇目光中,我們到達了宿處。這是一處叫做日下屋的民宿,就是麻裏亞和麻裏亞的父母住過的村裏唯一的一家宿處。


    江神學長拉開磨砂玻璃的推拉門,對著裏麵招呼了一聲,就聽見一個和藹的女聲遠遠地回答道:“哎,請稍等!”腳步聲從走廊對麵不斷靠近,而我一直看著孤零零地放置在對麵裝飾架上的財神大人。這財神大人和柱子及地板一樣,鋥亮地閃著黑油油的光。


    一臉和藹的老板娘出現了,她那圓圓胖胖的臉絲毫不遜色於這財神大人,她彎腰鞠了一躬。


    “你們是打過電話的從京都來的客人吧?遠道而來,辛苦了。”


    老板娘迅速給我們拿來了拖鞋,我們異口同聲地對她說道:“給您添麻煩了。”


    “麻煩填寫一下這個。”


    她把好像是自製的登記簿及記號筆遞給了江神學長。日本紙上帶著褐紅色的線條。社長並沒有在上麵胡寫亂畫上“金田一耕助”等毫無意義的名字,而是寫上了“江神二郎,同行三人”。


    江神學長寫完西陣公寓的地址及電話號碼後,老板娘微笑著說:“好的,謝謝了。”她接過登記簿,然後問道:


    “請問你們要住到什麽時候?”


    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我們還沒有決定。”江神學長回應道。


    “哎呀!是這樣啊。你們到這麽偏遠的深山處做什麽來了啊?來拍鄉村照片什麽的?”


    我們被追問了。她大概是在擔心為什麽四個年輕人會來這裏吧。


    “我們是對木更村感興趣而來的。我們想盡可能進到村裏去看看。”


    江神學長隻說出了我們真實目的的一半。他大概是在輕微地試探初次見麵的當地人吧。想看看潛入木更村是否像傳說中一樣困難。


    “啊?你說你們想去那個村子嗎?去那兒啊。”


    老板娘像個十幾歲的小女孩一樣瞪圓了眼睛表達了她的驚愕。


    “我覺得這有點困難。他們連當地的人都不讓進去呢!”


    “不行嗎?”


    “那兒聚集了一群奇怪的人。你們大概知道藝術家們聚集在那兒吧?那裏很奇怪的。”說到這裏,老板娘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麽,“啊,不好意思啊。我先帶你們去房間。請往這邊走,房間在二樓。”


    我們踩著嘎吱嘎吱作響的樓梯被引到了一處拐角處的房間,房間的西麵和北麵都有窗子。無論從哪邊的窗子看去山都似乎離我們很近。北麵還可以遙望到山的皺壁,西邊的天空卻因為陰天的關係而漆黑一片,連綿的群山則失去了色彩化為了灰色的牆壁。


    江神學長坐在窗邊陳舊的沙發上,把玻璃窗稍打開了些,令人愜意的風輕柔地吹了進來。


    “哎呀呀!”織田把行李放在窗邊,邊扭動肩膀邊說道,“我們竟然到了這麽遠的一個地方啊,遠到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了。”


    “不要說得那麽誇張。”望月笑道,“又不是到了南美內陸。頂多不就是四國嘛!”


    “好吧。”


    受他影響織田也笑了,他盤腿坐好後立刻倒上了茶。這位硬漢派的粉絲非常喜歡日本茶。他一個人嘟囔著:“啊呀,是雁音茶啊!她給我們拿了好茶啊!”


    “大嬸說晚飯是七點開始吧?在那之前我們先去轉轉,看看村子的情況吧?”


    我說完後江神學長望著窗外說道:“我們先去麻裏亞的朋友保阪家吧。反正我們也帶了小禮物。”


    我一晃瞥見了我們帶來的生八橋煎餅盒。那是使用有馬先生預付的必須經費——我們也曾婉拒過但是沒能拒絕得了——購買的。


    關於我們今天進入夏森村的事,有馬先生也已經與保阪明美通過電話了。


    “是啊。那我們就開門見山地去訪問吧!我們到這裏的事,大概也已經傳遍整個村子了。”


    “那也太誇張了吧。”對織田的話,望月這樣反駁道。


    我把生八橋煎餅盒拿到手上後,學長們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我們四個人排成一列,嘎吱嘎吱地走下樓梯來,發現老板娘正和一個男子站著說話。兩人同時轉向了這邊。


    “你們要出去嗎?”


    老板娘如此問道,我們分別點了點頭,她便給我們介紹她旁邊的男人。


    “這位是五天前開始在這裏留宿的客人相原先生。”


    “啊呀,你們好!我叫相原直樹。請多多關照。”


    他很隨便地跟我們打了個招呼。


    雖然有點吊眼梢,他的笑臉卻和藹可親。年齡大概三十多歲吧。身材適中。頭發微卷,略微有些長。黑色襯衫外麵穿著斜紋棉布夾克,背著掛肩式皮包。


    我們做了自我介紹後,他露出了些許驚訝的神色。


    “哎呀!你們是特意從京都來的啊。那麽是來做什麽呢?啊,不對,既然要詢問你們,我就得先說明自己的目的,不然就太失禮了。我是一個沒人氣的攝影師。平時拍些人們用來做廣告的商業照片,不過這次我是想拍些能拿去參賽的藝術照片才從東京來這裏的。”


    “東京?”


    我不禁出聲反問道。那豈不是比我們從京都來還要遠?這個村子裏真的存在值得人千裏迢迢從東京跑來拍攝的東西嗎?我本以為他沒有感覺到我這樣的疑問,他卻補充道:


    “今年夏天,我因工作去了一次高知的中村,歸途中偶然到了這裏。因為剛剛結束無聊的工作,我當時情緒很低落。我本想在深山裏進行生命的洗滌而漫無目的地來到了這裏,卻完全被這裏吸引了。我的直覺告訴我,這裏似乎能拍攝到好照片。那時我在這裏逗留了五天,但我感覺時間不充足,況且我也想換個季節拍攝,於是我就又來了。這次不是借工作之便,隻是為了我的照片而來的。”


    真是個能言善辯之人。我正想著他具體在拍些什麽呢,這位攝影師便哈哈地笑著撓了撓頭。


    “站著說話像什麽話啊!我們今晚一起聚聚怎麽樣?”


    相原在嘴邊做了個飲酒的動作。我們沒有異議。


    “那我等著你們。我先走了!”


    他機靈地這樣說道,然後背了背包上二樓去了。


    看著他的背影,老板娘笑得眯起了眼睛。


    “他是個善談而愉快的人。我不知道這裏的什麽東西讓他這麽著迷,可他好像一整天都在四處拍照呢!”


    “是什麽樣的照片呢?”


    “是些天空的風景。”聽見我問,老板娘簡單地回答說。也無所謂了。具體情況我今晚去問他本人吧。我還是第一次跟職業攝影師這種人說話,似乎會很有趣。


    “那我們走吧。”我們互相對視了一眼,並以此為信號走出了宿處。


    雨滴啪嗒一聲打在了我的額頭上。


    6


    我們要去的地方步行要五分鍾,就在保阪做護士就職的那家診所後麵。庭院中的淡紫色菊花正在接受蒙蒙細雨的洗禮。


    “遠道而來,又不巧碰上下雨,真是辛苦你們了。”


    出來迎接我們的保阪明美是位膚色白皙的美人,清秀脫俗。在客室裏她給我們端來咖啡時我看到了她的手,那雙手也是如此美麗,那種潤澤的顏色尤為漂亮,雖讓人感到那是一雙有別於我們的勞動的手,卻依然充滿魅力。


    “麻裏亞的父親給我打過電話了,所以今天下午我一直在家裏等著你們。”


    我們各自做完自我介紹後,明美拽了拽自己白黃相間的毛紗毛衣的下擺,邊整理邊說道。我與她正麵對視了一眼,於是就把視線稍向上移了一點。風伯與雷神相對而立於她背後的楣窗上。


    “聽說你和麻裏亞是老朋友?”


    江神學長略飲了一口咖啡後說道。


    “是的。”明美回答說,“初中時,我們曾在東京共處過兩年。父親事業敗落,我們一家人如同夜逃般躲到了這偏遠的深山處,但我跟她一直保持著書信聯係。家父所謂的事業是綠色食品方麵的食品批發,因此能夠回到自然之中,對家父而言這裏也許反而更合適。——啊,不好意思。我總是一說話就跑題。”


    明美基本上是用標準的普通話講述的。她說父親正在生產無農藥大米,此時到鄰村的農協去了並不在家。而母親則在裏間躺著。


    以她與麻裏亞的長久交往——對我們二十歲的人而言,七八年的交往毋庸置疑是很長久的——為題閑談了一會兒後,江神學長進入了正題。


    “不知道麻裏亞現在怎麽樣了。”


    “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明美很是抱歉地說,“這半個多月來我們都沒有見麵。不過那個時候她看起來還是挺好的。”


    “她沒有跟你提過夏天發生在嘉敷島的事嗎?”


    “是有很多人去世的那件事吧?關於那件事,她沒有跟我提過,不過我倒是聽麻裏亞的父親說過。——她大概猜到我已經知道了吧。所以才絲毫沒跟我提起什麽。”


    江神學長繼續問道:


    “那個叫木更村的地方到底有什麽東西讓她如此著迷呢?我們擔心是不是出了什麽讓她想回來卻有心無力的狀況……”


    “我想應該不是。因為絲毫沒有這樣的跡象——我也說不好,隻是她……”


    明美稍微頓了頓,鼓了鼓勇氣說出了自己擔心的事。


    “麻裏亞變得非常漂亮了。自從九月份久別重逢後,我們還見過五次,但是她好像一次比一次變得漂亮。——所以我並沒有特別擔心,因為我覺得女孩子變漂亮並不是什麽壞事。”


    “啊!”織田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麽,“我明白了。原來是麻裏亞在那個村子裏喜歡上了什麽男生啊。聽到女生變漂亮,我隻能想到這樣的理由了,她不會是因為這個不想回家吧?”


    如果是這樣就簡單了。隻要再向著大團圓結局邁進一步,或生氣或高興地跟她說聲“害我們白擔心了一場”,然後回京都就好了。我胸口有些不舒服,如同被小刺刺到後,疼痛來臨前的刺激一般,這也許是心理作用吧。然而,真相果真如織田所推測的一般嗎?


    “我想不是的。”明美邊挽起毛衣袖子邊說道,“如果是那樣,麻裏亞會告訴我的。我們過去通信的時候,也會很熱烈地相互講述自己喜歡的男生。”


    我突然想到,麻裏亞在信中描繪的會是個怎樣的男生呢?不過事到如今這已經無所謂了。


    “不過,也有可能是對你難以啟齒呢。”織田說道,“這是我一時的想法也許不太合適,比如說她喜歡的人是個已婚人士什麽的。”


    “可我並不認為這種小事她會對我難以啟齒。”


    “哦,是嗎。”被明美一反駁,織田嘟囔了一句便默不做聲了。


    “不能給木更先生府上打電話嗎?”望月問道。


    “麻裏亞不願意如此。她說:‘一個在別人家吃閑飯的人是很忌諱外麵打來電話的。’因此,我也不給她打電話,她也隻是在剛去的時候給我打過一次電話。”


    “麻裏亞的父母來造訪時,她曾經來過村口吧?”江神學長問道。


    “隻來過一次。”明美邊點頭邊回答道。


    “如果電話不行,那我們隻能明天突然襲擊了吧?”我下意識地說道。大家似乎都認同我的提議。


    “我想隻有大家能夠確認,”明美滿目認真地說道,“麻裏亞是變漂亮了還是隻是回歸成了原來的麻裏亞。請你們確認一下。我這麽說是因為我覺得如果是後者還好……”


    說話聲在此中斷了,耳邊隻剩下外麵的雨聲。剛才還濕潤著地麵、為大地所汲取的小雨,現在似乎正猛烈地拍打著地麵。大家的目光似乎同時集中到了窗子上。


    “天氣預報說可能要下大雨。”


    明美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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