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可能要下大雨啊!”


    鈴木冴子靠在窗邊說道。她身穿肥大的黑色運動衫,黑色牛仔褲,巨大的窗子看起來似乎像壓在她的背影上一般。雨水不斷衝刷著窗上的玻璃。透過這層屏障可以看到山毛櫸樹林的影子。


    “你剛才沒覺得冷吧?”


    她隻轉過半張臉來問我道。


    “嗯,沒事。”


    我邊說邊脫下襯衫,換上自己的運動衫。突然,我的目光停在了胸口寫的eitouniversity(注:英都大學,即有棲、麻裏亞他們的大學)標誌上。明明是平時一直穿的衣服,卻像是現在才意識到一樣。


    ——我是這所大學的學生。我依舊這樣以為……


    我身穿黑白相間的方格花布裙。冴子離開窗邊,笑眯眯地緩步朝我走來。


    “馬上就快好了,請再堅持一下吧。”


    “嗯,當然。”我一邊抬頭注視著她水靈靈的眼睛一邊說道。而她那冰晶般的目光移到了我額頭稍上方。


    鈴木冴子,三十六歲,畫家。與在嘉敷島丟了性命的那個男人一樣——畫家。


    關於她我所知不多。她肄業於東京的美術大學,二十幾歲時作為商業設計師而就職於企業,無論與何人講話,就連與小她十六歲的我講話都隻使用鄭重語,隻穿黑色衣服。僅此而已。


    我邊戴上放在房間角落裏的椅子上的手表,邊看了一下時間。


    冴子問我說:“幾點了?”


    那時是六點半。


    “哦。這個時候飯菜應該準備好了吧。我們下去吧。”


    冴子催促著我,自己先往門邊走去了。我也跟在她後麵。冴子在門前停下,回頭看了一眼房間中間的畫架。我追隨著她的視線,看著畫中的自己。


    “就差一點了吧?就剩一點。”


    冴子如叩拜一般將雙手在胸前合十。表情看起來很高興。


    “謝謝你,麻裏亞。雖然還在進行中,但我非常喜歡這幅畫。我一定會把它畫得讓你滿意的。”


    聽到她拋過來的感謝的話語,我隻是含糊地微笑了一下。她能這樣說,我也很高興。我也很喜歡這幅日趨完成的畫。可是要說到我所做的事,其實隻是坐在牆邊的床上,麵無表情地頻頻回顧畫家而已。我不禁感覺感謝的話語實在是過於沉重了。


    “如果吃完飯後您還想畫,我是不介意的……”


    “謝謝。不過今天就這樣吧。從下午開始你一直都在給我做模特,肯定累了吧?況且,我聽說今晚要宣布什麽重大的事。”


    “要宣布重大的事?會是什麽呢?”


    到了走廊後我這樣問道。


    “這個嘛……”


    走廊上排列著一盞盞黃色的燈,雨水不斷拍打在走廊盡頭的窗子上。雨勢似乎越來越猛了。我也總覺得這似乎是在宣告大事即將來臨。我們拐過走廊的一角後,迎麵走來了八木澤。他一如既往地雙手抱臂行走著。


    “雨越下越大了啊。”他邊放慢腳步邊說道。


    “聽說大雨警報已經發到四國的四個縣了,似乎九州已經開始出現災害。”


    “是嗎?”一下午都在對著鋼琴彈敲鍵盤的男人簡短地說。


    八木澤滿,二十九歲,音樂家。


    尖尖的下巴、瘦小的身體讓他看起來比實際上更敏感,但他隻是脾氣有些暴躁,無論對於同性還是異性而言,大概都不是那麽難以相處的人物。關於他的履曆我也介紹不了太多。這裏的所有人我都所知不多,但都能簡單地說上一些。聽說他母親曾經是高中的音樂老師,他從五歲開始從母親那裏接受鋼琴啟蒙教育,小學畢業之前一直是西日本的神童。然而,這位神童迎來青春期後意識到了自己演奏能力的局限,於是不顧母親的反對開始以作曲家而不是演奏家為奮鬥目標。在東京的音樂大學裏學習和聲及對位法,據說他在我這個年齡時完成了由五首舞曲組成的鋼琴組曲。關於畢業後其是如何在東京謀生的,由於本人不想說我也不是很清楚。他隻輕描淡寫地告訴過我一次,說自己曾經有段時期為醉客彈鋼琴。


    “據說飯後夫人有事情要宣布,您知道是什麽事嗎?”


    麵對八木澤的疑問,我們兩個人都搖了搖頭。他說的夫人是指該公館及該村的主人木更菊乃夫人。對於夫人的稱呼方法各人各有不同,但他一直滿懷敬意稱她為夫人。


    盡管如此,讓我總覺得奇怪的是,今晚夫人有重要的話要說是如何傳到我們這裏的。似乎每個人都是從別人那裏聽說的,但不清楚傳言來自何方。雖然聽說是有關菊乃與小野博樹的事,但沒有人跟本人確認過。不知從何處泄露出來的,大概就是他或者她向什麽人委婉透露的吧。


    “我聽說好像是夫人與小野的事情,果然……”


    “嗯,我也是這麽聽說的。不過,關於具體內容……”


    八木澤與冴子邊含糊其辭地說著邊並排走下樓梯,我跟在他們後麵。


    “請問鈴木小姐您是聽誰說的呢?”


    “我聽小菱說的。八木澤君你呢?”


    “我是聽一個笨詩人說的。”


    詩人這類人在村子裏隻有一個,就是八木澤的天敵誌度晶。他演一出兩個男人反目的戲逗我開心,可如果對方令人無奈的是位言語的爆炸恐怖分子,這位笨嘴拙舌的鋼琴家根本不可能贏,在這種單邊遊戲之中,有著——對我而言——極其意味深長的東西。


    從コ字形房子中間的樓梯下來後,旁邊緊挨著就是食堂。樓下有食堂、廚房、食品庫,除此之外還有起居室、木更菊乃的臥房、已故木更勝義的美術藏品陳列室、收納藏書的圖書館、不接待客人等但卻富麗堂皇的會客室以及香西琴繪——馬上就出場了——的調香室等。


    廚房傳來的香氣洋溢在走廊上。我們穿過食堂走進了廚房,看見今天當班做飯的誌度晶和千原由衣正在並肩做飯。正在切甘藍的誌度晶先回過了頭。他細長身材,過長的手腳,視線掃了一下我們三人。


    “都來了啊,一群餓鬼。”


    “你要是詩人,就該說些更委婉的話來迎接我們。”


    八木澤不失時機地反駁道,聽了這些話,誌度晶用手中的菜刀背咚咚地敲了敲自己高高隆起的鼻子。


    “說了讓你不高興的話,真是遺憾。”


    說著,他臉上浮現出了濃濃的笑意,似要發出冷笑聲一樣。盡管可能有很多人討厭,但我並不討厭他這種笑容。那種表情——雖然我也說不好——讓我感覺到了很自由的東西。或許,人也可以這樣笑的。


    但是八木澤好像越來越不自在了。光被歲數小於自己的誌度大聲喊著“你”也是很不愉快的吧。


    誌度晶,二十五歲。幹裙帶菜般的蓬頭亂發間大大地睜著一雙水汪汪的眼睛,那目光從初次見麵起就深深地讓我著迷。他臉色很差,似乎有些不健康,且缺乏風度。然而這所有的負麵因素全被他那熠熠生輝的雙眸一掃而空了。那是與自嘉敷島一別就未謀麵的江神二郎社長的溫和雙目一樣讓我著迷的眼睛。關於他所作詩歌的好壞,我隻能說不是很清楚,盡管不清楚,我還是在筆記本上摘錄了幾節我喜歡的地方。


    這位詩人,現在正站在廚房裏。這裏的所有人員公平地輪流值班做飯。


    “今天晚上吃八木澤先生喜歡的山菜哦!”


    千原由衣親切地說道,像是要轉移悶聲不響的音樂家的注意力。她臉頰上胖嘟嘟的肉堆了起來,眼睛眯成了一條線。


    “那我可真期待啊。因為由衣你給我做的一定是別有滋味的。”


    看到由衣的笑臉,八木澤的心情似乎又好了起來。他對她很溫柔。


    千原由衣,十九歲……原偶像派歌手。在這些人之中,我最了解的就是她了。一年多以前,每天都能在電視上看到她邊唱邊跳的身影,在雜誌封麵和卷首插圖上看到她可愛的笑臉,即使走在大街上也能隨處聽到她的歌聲。現在她在這裏,曾經窈窕纖弱的偶像由衣現在在這裏,體重是我的兩倍。關於其原因,我也大概能夠說明。


    “麻裏亞的畫進展順利嗎?”


    由衣向我和冴子問道。


    “當然順利啦!是吧,有馬?”


    “嗯。”


    我們對視著,輕輕地碰了碰拳頭。


    “畫完之前我就不看了,一定會是一幅完美的畫吧?”


    由衣對我笑了笑。雖然正在接受暴食症的醫療指導,她依然非常可愛。我不了解由衣從前沐浴在輝煌的聚光燈下的真實樣子,可我更喜歡她現在的樣子。


    “那我們從做好的東西開始端吧!”


    聽到冴子拘謹的號令聲,我和八木澤端起了裝有金槍魚沙拉的盤子。


    “由衣。”


    八木澤對身穿荷葉邊圍裙的由衣叫道。


    “嗯?”


    “如果吃完飯你要練習的話,我可以陪你的。”


    “嗯。”她把食指放在下巴上,“如果不耽誤八木澤先生作曲的話,我可以稍微麻煩一下您嗎?”


    “我不都說可以了嘛!”


    聽到身後二人的談話,我看見誌度使勁聳了聳肩膀。


    2


    公館主人木更菊乃最後放下筷子時,她背後的掛鍾剛好指向八點。銀色的鍾擺每擺動一圈都反射出日光燈的光芒,其擺動聲連坐在末席的我都能聽到。


    隨著進餐接近尾聲,大家逐漸不再說話,最終轉為沉默。


    如果要宣布重要的事情那應該要開始了吧,這麽想著,我正了正身體。我偷偷看了一眼坐在遠處對角線席上的冴子,她正低頭用食指拚湊著掉落在桌上的麵包屑。


    “我去給大家端咖啡吧。”香西琴繪輕輕地說了一句,打破了沉默,“好嗎,菊乃夫人?”


    剛迎來花甲之年不久的琴繪,稱呼年長自己五歲的女主人為菊乃夫人。她發明的東西深深吸引著我,關於其詳細介紹稍後再敘。


    “嗯,好啊。”


    “讓我來。”千原由衣邊說著邊要起身,卻被琴繪製止了。


    “沒關係的,我去弄吧。”


    她邊向仍然站在那裏的由衣打了個讓她坐下的手勢邊向廚房走去。


    對啊,還有飯後咖啡呢。是要邊喝咖啡邊聽她宣布重大事情吧。


    “香西一個人拿不了吧。我去幫她忙。”


    由衣這樣說著就進廚房去了。盡管過去在演藝界受到公主般的待遇,她卻比我能幹多了。雖然她經常說這是由於自己最年幼的緣故,但是隻比她大一歲的我卻覺得有些刺耳。


    一個人把很多個人的咖啡一次性端來確實是有些困難。這裏加上我一共十一個人。平時,木更村的現有全體人員是不會在晚飯時聚齊的,果然還是有什麽事情要宣布吧。


    大概是因為由衣去了,八木澤也站起來去幫忙了。不久,三個人便端著托盤排成一排回來了。糖罐和牛奶瓶轉了一圈花了兩分鍾,杯匙交碰聲持續了一分鍾左右。


    接下來——


    “大家可以聽我講一下嗎?”


    菊乃隻是輕輕地說了一句,全場卻立刻鴉雀無聲。


    “有傳言說您有什麽重要的事情要宣布,”坐在我對麵的小菱靜也說道,“是要宣布嗎?”


    這位三十六歲的舞蹈家剔著幹幹淨淨的光頭,皮膚由於經常日曬變得簡直像咖啡色一樣,說這話的時候,他一如既往地麵無表情。他輕柔地彎曲著自己發達的肌肉跳舞的樣子,甚至讓我有了宗教式的感動。宗教式的。這雖是個比喻,但事實上他確實是名僧侶。


    “哦,有這樣的傳言啊?我隻是傳話說希望大家今天晚飯時可以到齊就有人多心了啊,”菊乃稍微頓了頓,“對我而言確實是件很重要的事。”


    身材矮小的菊乃挺直了腰背宣布道:


    “我要和小野先生結婚了。”


    席上開始出現嘈雜聲。然而,坐在菊乃右側那位長著一對福耳的小個子男人一站起來後,全場又一下子鴉雀無聲了。


    小野博樹,五十歲,畫家。


    “我是小她十五歲的新郎。”


    小野難為情地說道。然後像確認大家的反應一般環視了一下圍桌而坐的各位。大家一時似乎都在考慮該如何反應,不久就從各處傳來“這……”“天啊”等毫無意義的話語聲。——不過,這個宣布應該不是完全出乎意料的。方才鈴木冴子與八木澤在走廊裏說話的時候也提到過他們二位的名字,就是我也曾想象過這種可能。


    “夫人,小野先生,恭喜你們!”


    由衣青春朝氣的聲音開啟了第一聲祝福。聽到此聲,冴子似突然想起一般抬起了頭,接著也說了聲“恭喜你們”!第三個人是我。第四個人——始終沒有出現。


    “哎呀,琴繪,你不祝福我嗎?”


    菊乃笑著轉向左邊說道,琴繪的表情刹那間變得不知所措。


    “這……不是的,我恭喜你們。隻是事出突然我有些驚訝,不好意思。”


    看著驚慌失措的琴繪,菊乃撲哧一聲笑了。


    是的,驚慌似乎正在侵襲著在座的每一個人。大家一直知道他與她是親密的朋友,也想過這種節製有度的親密不久也許會發展為真正的夫婦關係。關於今晚菊乃召集全村人員的真實意圖,也有人預想過是不是要宣布婚約。盡管如此,大家顯然還是很不安,隻是程度有別而已。——我想到了一件事,而前田哲夫卻剛好把它說了出來。


    “恭喜你們二位。嗯……我衷心地祝福你們。嗯……問這種事情雖然不太禮貌,那我們……會怎麽樣呢?”


    “會怎麽樣呢?”


    旁邊的哲子也問道。哲夫與哲子,雖聽起來像兄妹,這兩人卻是夫妻。據說名字相似純屬偶然。他們分別四十一歲與三十九歲,都是造型作家。他們兩人正在開創我總覺得無利可圖的先鋒派雕刻。他們是代表這裏的藝術家們而提問的。


    “你們說的會怎麽樣,是什麽意思?”


    菊乃笑著反問道。她似乎真的不明白所問為何。前田夫婦瞬間對視了一眼,哲夫故意咳嗽了一聲後說道:


    “嗯……也就是說,你們二位結婚以後,這個村莊會變成什麽樣?也就是說,會不會變成小野先生以前說的那樣,即我們的創作活動……”


    “我們是問我們還能不能留在這裏繼續創作。”


    妻子中途打斷口齒不清的丈夫說道。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菊乃身上,想看看會有什麽樣的答案。隻有誌度晶一個人用指尖搓著高高隆起的鼻尖,仰望著天花板。


    “你剛才提到的小野先生以前說的,是指開放村莊的提議吧?”


    菊乃又反問道,哲子使勁點了點頭後略加強了語氣重新說道:


    “是的。我們說的是想以後麵的鍾乳洞及藝術作品、這座富麗堂皇的公館及香西的香草園為資源將這裏變為旅遊景點的那個提議。”然後又繼續問道,“您要與小野先生結婚,這代表夫人您也同意那個提議嗎?”


    哐當一聲,八木澤碰倒了裝有礦泉水的玻璃杯,所幸杯子基本是空的。


    “我不會因為與小野先生結婚了,就服從他的一切想法啊。”菊乃仍然笑容滿麵,“關於哲子所說的小野先生的提議,目前我並不打算實行。我隻能說,將來會怎麽樣我還不清楚。”


    “您這是什麽意思?”


    八木澤一邊扶起倒下的玻璃杯,一邊問道,他表情略有些緊張。


    “意思就像我所說的那樣。我並不想立即改變這裏的樣子,但我不能保證將來的事情。雖然小野先生的提議很大膽,但我也認為這與我以及已故先夫的想法並不衝突。”


    “菊乃夫人,我不想那樣。”


    琴繪小心翼翼地插嘴說道。


    “我製造香料的素材竟然成為供人玩賞的香草園,我可不願意那樣。這裏就保持現狀不是最好嗎?”


    “好了好了,香西女士。”


    小野製止住了越說越激昂的琴繪。


    “對不起。”琴繪低聲說,隨後就沉默了。既像是為自己的無禮而道歉,又像是拒絕與小野交談。


    我快速環視了一下在座的藝術家們,觀察他們各自的反應。——鈴木冴子又開始拚湊麵包屑了,八木澤滿則一直看著自己放在桌上的雙手,同樣沉默地低著頭。千原由衣與我一樣,一閃一閃地偷窺著其他諸位的樣子,我們偶爾四目對視。小菱靜也滿臉不悅地撫摸著自己的光頭,前田哲夫、哲子夫婦則幾乎鼻子碰鼻子地竊竊私語。誌度晶手放在脖頸上,仍然在看天花板。我——


    我是個外人。沒有任何發言的權利。不會像其他藝術家一樣會因菊乃的決斷而在今後的生活中被迫發生重大變化。即使這裏變成了旅遊景點,我也可以拿起旅行包,揮揮手說聲“多有打擾”而回家。總有一天我會這樣說著離開這個村子的。隻是這一天或許稍微提前了而已。因此,我也隻能這樣窺探著大家的表情,別無他事可做。


    我一邊聽著雨水打在窗上的聲音,一邊啜飲了一口咖啡。


    “我要先跟大家聲明一下。”


    小野的聲音回蕩著,雨聲似乎退到了遙遠的地方。


    “雖然成為了菊乃的伴侶,但我絲毫沒打算因為這一點就把自己的意誌強加於她,這一點我要在此事先聲明。隻是我個人認為,是不是應該把這裏作為豐富而充滿驚奇的自然與藝術之鄉向世人開放,而不是作為一個惡俗的旅遊景點。這裏也不可能永遠都是隱士村吧?”


    他的腔調並不諷刺,可前田哲夫似乎對其內容本身很反感,他僵硬而斬釘截鐵地說道:


    “小野先生,話不能這麽說吧?那個……不能因為你已經充分享受到在這裏的好處就說‘這裏也不可能永遠都是隱士村吧?’……這話是不是有些不合適?”


    “我覺得您太隨便了。”哲子說道。


    “ok!我都知道了!”


    誌度突然大聲說道,他的臉依舊朝著天花板,隻是把視線轉向了前田夫婦。


    “夠了吧。在這宣布訂婚的可喜可賀的聚會上,反複詢問該如何實現自己的將來,這也太奇怪了吧。”


    這位與小野不同,是赤裸裸的諷刺。麵對小自己一輪多的他,哲夫什麽也辯駁不出來。八木澤也是同樣,他也對誌度束手無策。麵對這樣的丈夫,哲子不滿地撇了撇嘴。


    “請問婚禮什麽時候舉行呢?”


    舞蹈家小菱和尚依次看了菊乃和小野一眼後問道,小菱感情不外露,所以不太清楚他是如何看待這件事的,


    “都這把年紀了,我們也不想舉行什麽盛大的婚禮,所以什麽時候都可以的。”菊乃回答道,“他的生日是下月的一日,我是三日,所以我們商量要不要取中間定為十二月二日。我想在那天入籍,請大家享用美食。”


    “我明白了。”小菱說著站了起來。


    “我們打開小野先生珍藏的拿破侖吧!必須得慶賀一下才行。”


    他通過旁邊時,菊乃對他說了聲:“謝謝你,小菱。”


    我看了看小野博樹,細長的眼睛藏在玳瑁框眼鏡後麵,眼睛裏洋溢著無所顧慮的喜悅。聽說他是初次結婚,到了五十歲才得以邂逅愛人,這自然是件令人高興的事吧。——然而僅是因為如此嗎?或許,他是因為可以得到這個木更村而愉快地眯起了眼睛。這個村莊在木更勝義買下之前是一片為人拋棄的土地,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廢村。然而如今卻不同了。特別是在知道這所公館的緊後方沉睡著出人意料的旅遊資源後的如今——


    在小菱拿著洋酒瓶回來之前,誰都沒有說話。這種沉默對我而言有些窒息,然而菊乃和小野似乎毫不介意。這讓我很安心。


    瓶蓋開啟以後,桌子周圍綻放了一張張強作歡笑的臉,我也效仿了他們。然而,我們發現即使想幹杯也沒有杯子。於是由衣和我去把杯子取了來,我們終於可以幹杯了。


    幹杯!


    這時——


    在強作歡笑的圈外,視野的邊緣,我感覺自己似乎看到了某個完全陌生的人。似乎有什麽東西悄悄潛入這裏了,我不禁有些戰栗。


    宣布訂婚之夜。


    大雨嘩嘩地下個不停。


    3


    八木澤細長的手指在鍵盤上緩緩地流動著。


    來這之前我並不知道,在夜晚聆聽的鋼琴樂曲是何其美麗,何其哀傷。


    雨勢越來越猛,雨水敲打屋頂的聲音從頭頂傳來,讓人心情沉重。房屋明明安裝了防音裝置,卻可以清清楚楚地聽到屋頂上的聲音。我似乎可以看到雨水如瀑布般從石板瓦屋頂舒緩的斜麵流下來的樣子。深銀色的窗簾搖曳著,似乎連窗外的深夜都掩蓋住了。


    二樓的音樂室。我在這大約二十張榻榻米大的房間裏。斯坦韋大鋼琴麵窗而立,窗邊一隅放置著似乎剛買回不久的音響設備。長沙發旁邊的架子上陳列著八木澤收藏的五百張左右的cd和唱片。這些cd和唱片雖確實是以鋼琴曲為主,卻也有以電子琴為中心的爵士音樂及搖滾樂,此外,還可以看到很多世界音樂的唱片。樂譜、音樂基礎知識等書籍也收納在下層中。木更勝義所愛的一架繪有竹林七賢的中國屏風立於進門右邊一隅,這與恬靜的房間氣氛非常協調。進門左邊一隅則有一張八木澤用來寫東西的小桌子。


    我現在就在這裏“鑒賞”八木澤與由衣的練習。


    是巴赫《平均律》開頭的前奏曲。


    由衣的女中音籠罩在這單純而纖細的旋律上。她的歌聲如母親為入睡的嬰兒蓋好被子一般優美而輕柔。——我的眼睛不知不覺合上了,頭自然地傾向了前方。


    ave maria,gratia,dominus decum


    benedicta tu in mulieribus.et benedictus


    fructus ventris,jesus


    不是舒伯特,而是古諾(注:法國著名作家,創作有《浮士德》、《羅密歐與朱麗葉》等歌劇,以及諸多宗教音樂)的《聖母頌》。


    天籟般的歌聲沁入了我身體的每一個角落,給我帶來安寧的同時讓我備感震撼。清晰悅耳的鋼琴聲籠罩著優美而輕柔的歌聲,這隻有高低、長短、強弱變化的音節相連為何會如此打動人心?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由衣的歌聲原來是如此令人陶醉。


    對此,我驚異萬分,也驚喜萬分。偶像千原由衣的歌曲曾在電視、無線電廣播及茶室的有線廣播中隨意播放,可我從未認真聽過。因為我總覺得那是充斥於街頭巷尾的毫無價值的流行音樂的典型代表。


    五月的風哦請你告訴他,我那想他想得怦怦亂跳的心都要撕裂了。


    ——隻不過是用甜美的聲音把毫無意義的歌曲描出來而已。


    ——她過去隻會唱這樣的歌。


    由衣的歌聲與八木澤的琴聲優美地嬉戲著。歌聲可愛、純真而毅然頌揚著禱告之情。一曲結束時,重現於我耳中的頭頂上遙遠的雨聲,簡直就像響起的雷鳴般的掌聲。


    “太棒了。”


    我抬起頭說道。


    “謝謝。”由衣微笑著說。八木澤將手從鍵盤上輕輕地拿開,也露出了白白的牙齒。他似乎很滿意。


    “我小時候還是學過聲樂的。你的音程也沒有什麽不準的地方,聲音漸漸地全都出來了。”


    “謝謝你,八木澤君。是因為你這個老師好啊。”


    “我隻是給你伴奏罷了。就像是卡拉ok裏的伴奏一樣。”


    “我感覺八木澤君的琴聲似乎把我帶到了我以前從未達到的境界。”


    這兩人的交談,姑且把我排除在外了。


    但是我是知道的,關於這兩人的不合拍之處——八木澤對她是很愛憐的,而千原由衣則不是。千原由衣對於身為自己的練習夥伴及顧問的他所抱的感情僅限於感謝,不多也不少。我也並不是聽什麽人說起過,這點事還是可以覺察得到的。


    “休息一會兒吧!”


    我看練習似乎告一段落了便說道。


    “我們去那兒吧!”八木澤指了指長沙發。我們與音響設備相對坐在了那裏,由衣坐在中間。坐下之前,音樂家隨便挑出一張cd放進了播放器。是德彪西(注:法國作曲家,其作品對後世音樂影響深遠,近代印象主義音樂的開創者。代表作有《前奏曲》、《練習曲》等)的鋼琴曲集。


    “啊!這首曲子是《雨中庭院》。”


    由衣說道,八木澤回答說:“是啊。”


    “您是配合這雨天而選的嗎?”


    “不,隻是偶然而已。不過真好啊。”


    “我很喜歡雨呢——麻裏亞你呢?”


    我正想著我不是又被拋棄了吧,沒想到她這樣輕輕地問我。


    我喜歡雨。煙霧朦朧的秋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的六月雨,迅速掃過夏日的雷陣雨,敲打罪犯般的夜間驟雨。清晨睡醒後於窗邊聽到的雨滴聲,在頭頂上啪啪迸開雨滴的傘,庭院中土壤的喃喃低語聲,雷鳴聲,霧靄朦朧的遠處山脈,漣漪蕩漾的水窪,被洗滌過的花兒,淋濕後閃閃發亮的街道,這些我都喜歡。然而,我最喜歡的是最後一滴雨自空中落下後到來的——雨後。


    是的,我之所以喜歡雨,是因為我知道它總會停。


    “對了。”八木澤在曲目更換時說道,“聽了剛才夫人宣布的重大事情,你們是怎麽想的?”


    “我覺得這是非常可喜可賀的。我早就知道夫人與小野先生很親密,卻依舊對他們要結婚感到很意外。”


    由衣回答道。


    “你為什麽會意外呢?如果是情投意合的單身男女,結婚不是很自然的事嗎?”


    聽了八木澤的話,由衣似乎有些困惑地聳了聳肩。


    “畢竟他們都這把年紀了。特別是夫人。還有小野先生比她小十五歲這一點也……”


    “我也覺得很意外。我非常吃驚。但是這與由衣你所說的不同。我雖然預想過他們會結婚,但讓我吃驚的是,像夫人那樣的人,竟然也開始傾向於小野君的想法。”


    “你所說的小野的想法,是指把這個村子開放、變為像旅遊景點一樣的那個計劃吧?”


    我確認了一下明擺的事實。


    “是的。小野君自從去年發現後麵的鍾乳洞以後,就完全熱衷於這個計劃了,夫人聽了他的話之後也隻是笑,所以我本以為她完全不會予以理睬的。因為模仿箱根與美原的雕刻之森、搭配大鍾乳洞與廢村、將這個隱秘的地方開發成旅遊勝地等計劃,是與她已故先夫的遺誌背道而馳的啊!——但是你們看剛才是什麽情形?即使前田和香西那麽認真地詢問,她也沒有說自己並不認同那樣的計劃。說什麽‘目前我並不打算實行,但將來會怎麽樣我還不清楚’,這種措辭不就是不想做出承諾的政治發言嗎?對這一點我感到很意外。”


    “如果說夫人的想法倒向了開放的一側,那這是為什麽呢?”對於他的見解,我問道。


    “我也不知道,不過首先能想到的就是被小野強行逼迫吧?那個人非常有野心,所以他無論如何也會苦口婆心地勸說夫人的。夫人也許是想滿足他這個野心,以展示自己對他的愛。也就是說,較之已故勝義先生的遺誌,此刻在這裏的伴侶更為重要。再加上夫人可能對這個村子已經厭煩了。”


    “小野先生是那麽有野心的人嗎?”我問道。


    “他不就是個野心家嗎?我覺得人到了那種年紀還那麽有上進心是很了不得的。說什麽自己現在這個樣子隻是一時的,真正的自己還沒有表現出來,這樣的想法連我都在二十歲的時候就舍棄了,他卻到現在還能平靜地說出來。他隻是因為之前沒有想到任何繪畫以外的謀取名聲的手段才拿起畫筆到這裏來的,他大概是覺得,如果可以得到振興事業的機會他改行也無所謂吧。”


    這是八木澤的見解,我不知道這是否是事實。他這麽一說我也有這種感覺。隻是,我以前也聽見過別人將小野評價為野心家。這個人就是傳言中的木更菊乃本人,不過據說她說這是小野的成長經曆使然。


    小野出生並生長於神戶的山手,父親的職業是司機。看到父親順從地服侍極其傲慢的銀行家,少年的他非常痛心。寫給大小姐的情書被發現並被父親扇了一個耳光,是他十四歲時的事。無法走出十四歲的傷害的他,從此一心撲在了自己擅長的繪畫上。高中畢業後去了東京的美術大學,過了兩年模仿米勒的半工半讀生活。自此生活好像就無法繼續了。他必須削減大量繪畫的時間來工作。在建築工地拚命工作一年,以麵包和水為生,之後一年便用來作畫。這樣的生活他持續了二十四年。他的作品在展覽會上多次獲獎,多幅作品都很暢銷,卻仍然看不到榮耀。“這隻是一時的!”他就這樣豪言壯語地到了五十歲。


    “小野先生是在這個村裏資曆最久的吧?”


    “他就是個元老級人物。六年前這裏成立之時,他就被木更勝義先生拉到這裏來了。”


    是的,關於這個我也聽菊乃說過。——勝義受朋友之約信步走進一家酒吧,看到掛在那裏的畫以後,他歎了一口氣。那是小野的作品中一幅有買主的畫。勝義對畫家很感興趣。當時他正計劃在四國深山處的此地建設藝術之鄉,據說勝義的直覺告訴自己小野是適合被邀請到這個藝術之鄉的人。小野得到了勝義的賞識。


    “這位小野元老要摧毀這個村子啊……”


    由衣低沉地說道。八木澤立即又說道:


    “你準備怎麽辦啊,由衣?好像聽你說過什麽如果這個村子不在了自己會很傷心的話吧?這樣的村子對你而言不是什麽大有意義的地方吧?”


    “什麽叫不是大有意義的地方啊,話不能這樣說的。是這個村子拯救了我。如果我沒有逃到這裏來的話,現在不知道怎麽樣了呢。”


    “請不要這樣說。”八木澤說著窺探了一下她的臉,“能暫時離開喧囂的世間確實是很好的。不用被無聊的家夥強行塞過話筒浪費徒勞的精力,可以有時間練習唱歌,這非常好。但是,這些事情不用在這裏也是可以做到的。從這個意義而言,我覺得這裏對你而言並沒有什麽大價值。”


    由衣將視線從八木澤身上移開,聽他繼續講下去。


    “也許這是個好機會。由衣,你也該離開這裏了吧?”


    聽了這話,由衣果斷地搖了搖頭。連肩膀都在搖晃,舉止像個孩子一樣。


    “你不走嗎?”


    八木澤問道,由衣回答他的時候聲音很孱弱。


    “我不能走……”


    “為什麽?”


    “因為到外麵去……讓我很害怕。”


    “沒有什麽好害怕的。你在哪兒都是能挺起胸膛做人的人。總悶在這裏才奇怪呢!”


    我沉默不語。談話正在朝著意外的方向發展。


    “八木澤君你……會走嗎?”


    由衣依舊看著地板問道。


    “會走啊。如果村莊不存在了,我就會說聲‘承蒙關照’而離開的。反正我遲早也會離開這個地方的。多虧在這裏有充足的時間,我就要完成一首讓我自己滿意的曲子了。剩下的部分在外麵做就可以了——是吧,由衣?”


    “嗯?”


    “我們一起走吧!”


    這聽起來像求婚一樣。我心情愈加不快,想著現在離開也可以,我便想站起來。八木澤滿,你有點太不分輕重了。


    “現在還不行。我還沒有自信。總有一天我會離開這裏的,隻是暫時還不行。我不想讓認識我的人看到我現在的樣子。絕對不能!”


    大顆大顆的淚珠從由衣的眼睛裏溢了出來,我和八木澤都嚇了一跳。她把雙手放在膝蓋上,手裏緊緊抓著裙子不放,把裙子抓得皺巴巴的。


    “由衣,不要哭。”


    我替驚惶失措的八木澤說道。


    ——哭也可以,但不要在人前哭。


    我在心裏這樣補充道。她很愛哭。她肯定是覺得在自己可以相信的人麵前怎樣哭都可以吧。隻要她改不掉這個毛病,就永遠都無法離開這裏。


    “麻裏亞也……會走嗎?”


    她瞥了我一眼問道。我毫不猶豫地回答說:


    “嗯。鈴木女士的畫完成以後我就會走的。大概再有一個月就完成了,所以聖誕節的時候我就應該不在了。”——我可真是個騙子,剛剛明明還沒有這麽想。——“我也是,八木澤君也是,大家總有一天都會走的。由衣你也會走的。”


    “嗯,嗯。”她哽咽著說道,“不過還早著呢。要等我能把歌唱好,把歌唱好……瘦下來以後……”


    “你已經唱得很好了。瘦不瘦下來的並不重要。”


    八木澤用力說道。大概是被兩個人斥責受不了吧,由衣隻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地板,什麽也不說了。她把自己封閉起來了。


    “……不是還沒確定這個村莊不會存在的嗎?你再慢慢考慮一下怎麽樣?”


    也許是從我的話語裏發現了一線生機,她微微點了一下頭。


    我站了起來。


    “如果你們還要練習的話就請吧。我先失陪了。”


    ——騙子。


    背後響起了《亞麻色頭發的少女》,我一邊聽著曲子走向門邊,一邊思考著我剛才所撒的謊。說什麽聖誕節之前離開這裏,我也真能若無其事地說出來。盡管如此——


    我也該走了吧。


    鈴木冴子完成那幅畫,也不是那麽遙遠的事。


    4


    我的房間在音樂室的正對麵,我卻自房前走了過去。晚上十點半。明天早餐輪到我來做,所以我本打算衝個澡就去休息的,卻又突然想在睡前讀點書。於是我就想去樓下的圖書室。接著,我在舞場前麵驟然停下了。有什麽奇形怪狀的東西正在搖搖晃晃地往上爬。那個東西爬上了昏暗的樓梯,看起來就像一隻小小的小小的並且有兩個頭的長頸鹿。那兩個頭輕輕地上下搖晃著。


    “小菱君……”


    “嗯。”


    那個影子回答道。同時,那兩個頭輕輕彎向後方,影子變圓了,且變得更小。樓梯哐當響了一聲。影子霍地站了起來,小菱仰視著我。


    “嚇著你了吧?真是不好意思。”


    什麽也沒有。隻是他倒立著爬上樓梯來了。


    “我以前也經常看到小菱君倒立,不過還是第一次見你倒立著爬上樓梯來。我還以為是個怪物呢!”


    “要是香西女士的話就該慘叫了吧。還好是你。”


    他認真地對我說道。


    “這不是很危險嗎?竟然在樓梯上倒立。”


    話雖這麽說,但我明白這點小事對他而言肯定是很輕鬆的。如果看過他如烈焰般激情舞動的樣子,大概所有人都會這麽想吧。


    “沒事。倒立會讓人心情舒暢的!這樣我感覺自己也能很好地看到事物的模樣。”


    “小菱君,您知道加百利·蓋爾(注:《the crime of gabroiel gale》中的主角人物,故事收錄於g.k.切斯特頓的《詩人與狂人》中)嗎?”


    “你說什麽?”


    我無意中說了奇怪的話。


    “不,沒什麽。”


    小菱仍然麵無表情,沒有繼續追問下去。我們姑且互相道過“晚安!”,便在舞場分開了。


    同二樓的走廊一樣,樓下也是萬籟俱寂。隻有下個不停的雨聲異常猛烈。猛烈得讓人聽得入神。


    “您真打算這麽做是吧?”


    在猛烈的雨聲中,我聽到了這樣的聲音。這是前田哲夫的聲音。他正在追問某人。


    “這裏不是你一個人的村子。這一點您明白嗎?”


    這是哲子的聲音。聽起來聲音是從與圖書室呈相反方向的食堂傳來的。我不覺停住腳步,凝神傾聽起來。在我駐足的前方牆壁上掛著一幅銅版畫,我的目光停留在了那裏。那幅畫是已經離開這個村子的樋口未智男的作品。一個身穿襯衫、頭上嚴嚴實實地捂著紙袋的男人站在稻浪的正中央。雖然紙袋上空出的兩個洞被塗得漆黑,畫中男人的視線卻躍出了畫麵,刺向了我的眉間。這幅畫不適合我在這種時候、這種場所鑒賞。


    “這個村莊會變成什麽樣,最終是由菊乃夫人決定的。況且,那也不是今天或明天就能改變的。你們再冷靜一點好不好?”


    回答者是小野博樹。似乎是關於開放村莊的爭辯。我忽然被提起了興致。


    “您的目標是財產吧?”


    哲子的話讓人驚訝不已。這倒是像任性的她可以說出來的話,但直接這樣問本人實在是太過分了。小野不會大發雷霆吧?我不禁縮了縮脖子。


    “夫人,這話可過分了啊。你這個人真是沒禮貌啊。”


    畫家表示了他的不快,但語氣依舊很平靜。這或許是因為他手中從容地握有對方生殺予奪的權利吧?這似乎讓前田夫婦很焦躁。


    “要論不懂禮貌,咱們彼此彼此吧!”哲子提高了語調,“我們不是在說禮貌的問題。——小野先生,我們是在問,您是因為想要夫人的財產才跟她結婚的吧?如果不是如此,是沒有理由與長自己十五歲的大嬸結婚的。”


    “你是因為想要財產才與現在的丈夫結婚的嗎?不是的吧?你是因為愛他才跟他結婚的吧。我也是。我也是同你們一樣,因為相愛才要與菊乃夫人結婚的。”


    這是在諷刺吧?哲子的丈夫哪裏有什麽財產。


    “無論他有沒有財產,我都跟他結婚了。但是小野先生你不一樣。如果夫人隻是個身無分文的大嬸,你根本不會有什麽跟她結婚的想法。”


    “你怎麽知道我是怎麽想的!你給我適可而止吧!還有,你也別一直大嬸大嬸地叫她了。你說話還真是刻薄。你這個樣子或許對你那個沒有生活能力的丈夫好使,但是對別人不管用!”


    “你竟然說我沒有生活能力,真是過分啊!”


    這次是哲夫怒不可遏了,他大概是被觸到了最痛處。盡管如此,他們仍在繼續著毫無大人樣子的爭吵。


    “那我就把實話全部告訴你們吧!”


    裏麵響起了敲擊桌子的聲音,可以聽見小野的故意咳嗽聲。我希望他大聲地說,毫不遜色於雨聲得大聲地說。


    “我打算讓這裏脫胎換骨。我要把這整個村莊全部都直接變成我的作品,材料非常豐富。這所公館本身就值得觀賞,其中的木更收藏品也非常珍貴。香西女士的香草園也不錯。你們的雕塑作品、鈴木女士的油畫、樋口君的銅版畫再加上香西女士的香料,重點是後麵的大鍾乳洞。——我相信,將這一切作為一件藝術作品開放是一件意義極其深遠的事。”


    “也就是說重點是鍾乳洞裏麵的大壁畫吧?寫有小野博樹作的那幅。”


    哲子滿是諷刺地說道。小野大概是用表情回應的吧,我沒有聽到聲音。


    “你是想賣出那幅畫,才想把這裏作為藝術之國開放的嗎?”


    哲夫問道。


    “雖不是為此,但現狀是那幅畫確實沒有機會為眾多人欣賞啊。”


    這個回答讓人也能感到他肯定哲夫疑問的語氣。


    小野的畫——叫什麽鍾乳洞的大壁畫的,我還沒有看過。前田夫妻、木更菊乃、鈴木冴子、誌度晶似乎看過其中一部分,其他人與我一樣隻是聽說過。畫位於尚不知邊際的迷宮般的鍾乳洞深處。聽說他在岩石壁麵上畫的是一幅令人回想起上古遺跡的牛與狩獵圖。雖然這幅大作還在進行之中,但除了誌度沒有評論外,其他人的評價——包括前田夫婦自身在內——全都是正麵的。


    “我想實現這個夢想。我也會堅決向菊乃夫人進言的。雖然我說過最終是由菊乃夫人決定的,但我的意思就是這樣的。”


    “我們——會被趕走是吧?”


    宛如哲子親手把這句話交給小野一樣,她緩緩地問道。


    “這所公館以及周圍富有風趣的民宅全都會變成住宿設施。”


    “你是打算把我們趕走吧。果然是這樣啊。”


    “就算是那樣又怎麽樣呢?你們一臉土地被強行開發的表情,如果你們真那麽想就大錯特錯了。你們又沒有付什麽房租。”


    “說什麽房租,這句話本身就很奇怪。”哲夫駁斥道,“規定的義務我們已經盡到了。維持生活的勞動分擔與創作。居住在這裏的人隻有這些義務不是嗎?那些義務我們都已經盡到了。”


    “值班製的家務勞動以及僅用於補助日常飲食的種菜,除此之外隻要做自己喜歡的事就可以了。你們持續了幾年這樣的生活?兩年,不,你們這樣過了三年了吧?這三年過得非常舒服吧?得以從怎樣才能勉強度日這一最大的問題中解脫出來,所以就可以盡情專注於創作了是吧?——可你們創作出了什麽?這個你們應該問問自己。”


    “你是說我們隻是無所事事、消磨時間,什麽也沒創作出來嗎?”


    哲夫的聲音聽起來似乎因激動而顫抖著。


    小野仍然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子回答道:


    “那不是我該說的問題。你們自問就可以了。還有,如果你們覺得成果還不夠的話,就該盡量抓緊了吧。你們剩下的時間是有限的。”


    “將這裏變為藝術聖地是木更勝義先生的寶貴遺誌。為了自己那卑鄙的野心,你是不踐踏這個遺誌不罷休啊!”


    “你真的以為聖地什麽的詞匯適合這裏嗎?聽到這麽誇張的話我真是替你害臊。直到不久之前,這裏一直都被稱為自詡藝術家、欠缺生活能力者的收容所,這一點你明明是知道的。”


    “身為這收容所的元老和囚犯頭的不就是你自己嗎?你是已經占盡這裏的便宜了是嗎?”


    “不是的!”小野的回答聲壓過了哲子歇斯底裏的發問聲,接著又被哲子“不,就是那樣”的聲音所掩蓋。


    交談正處於決裂的邊緣。我感覺馬上就要有一方氣勢洶洶地踢倒椅子站起來了,我決定離開這裏。我像隻瞄準獵物的小貓一樣,彎腰躡足走向與食堂相反的方向。拐過走廊就到圖書室了。


    5


    然而,我並沒有立刻進入圖書室。因為我看見從隔壁房間的門下,透出了黃色的光線。


    那是香西琴繪的研究室。


    ——都這個時候了香西還在創作嗎?


    她的創作物是“芳香”。雖然香西這個姓氏在其出生地香川縣有很多,但如果她創作的是“芳香”,就變成三香並立了。在這個擁有畫家、詩人、音樂家、舞蹈家,並曾經擁有小說家的藝術之村裏,其創作的獨特性非常顯著。


    今夜何種芳香正在誕生於世呢?想到這裏,我不禁想窺探一下這個研究室。


    我用兩個手指輕輕敲了敲門。


    “哪位啊?”


    應答聲毫無感情。我大概打擾她了吧,我邊後悔著邊小聲回答說:“我是有馬。”


    “請進。”


    “打擾了。”我邊說邊打開了門。在打開門的那一刹那,她的作品就包圍了我。


    “有什麽事嗎?還是隻是想找個人聊天?”


    “嗯,嗯嗯……”


    我沒能正經回答。對於自己踏入的這個世外桃源,我似乎要頭暈目眩了。


    ——為香氣環繞而頭暈目眩,這或許很奇怪,但這些香氣刺激到的不僅僅是鼻腔。


    我感覺自己似乎誤闖到了幽邃的森林深處。樹齡超過幾千年的巨樹樹皮及樹脂、彌漫的沁涼香氣、灌木叢冒出的葉芽、枯葉滿地的潮濕大地、滿載露珠的蕨類、鮮豔而閃閃發亮的苔蘚。我似乎連自頭頂一瀉而下的光線的味道都能感覺到。


    “就像一個充滿魅力的……森林深處。”


    我眼睛滴溜溜地環視了一下房間。然而,那裏隻有鬆材牆壁及窗簾大開的窗子、不鏽鋼酒精溶液貯藏器以及架子,架子上排列著各種顏色及形狀的瓶子及香爐。香西琴繪身穿白色衣服,臉上意外地露出了和藹的笑容,她看著我站了起來,在她前方的桌子上散亂著調配瓶及吸量管、試驗管及長頸玻璃瓶、漏鬥及過濾器,簡直像化學實驗室一樣。一個幻境森林似乎從其中的一個玻璃杯裏溢到了房間裏。


    “這是您調出的新香水嗎?”


    我略微做了一下深呼吸,邊感受著森林的氣息邊問道。


    “不是,是很久以前的東西了,我隻是一時高興拿出來晾晾罷了。——就像沐浴露一樣,根本不能要啊!”


    她撇撇嘴向我展示著。


    “哪有哪有。”我回答。我本想告訴她說那是一種更為深奧的味道,她卻在我未找到合適的表達方式之前便轉變了話題。


    “今夜的雨讓我聞到了鐵一般的味道……對你而言是什麽味道呢?”


    “我雖不覺得像鐵一樣……嗯,是什麽味道呢?——所謂鐵一般的味道是什麽樣的味道呢?”


    “所謂鐵也有多種多樣吧?我所感覺到的是那種隱約彌漫著鐵鏽氣息的鐵塊。是那種分明已被某物侵蝕,卻固執地拒絕妥協的頑固者所散發出的氣息。或許,這正是今夜這個村莊的氣息呢!”


    這位塗著淡色口紅的老婦笑不絕聲地說道。為數不多卻如鐫刻般刻在臉上的深深皺紋,似乎是她意誌堅強的表現。雅致的銀色大背頭發型如同外國老電影中的女演員般,非常適合她——日本女性很少有人適合——露出的寬大額頭怎麽看都像很聰明。


    她是五年前來到這個村子的。那是村莊建成的第二年。聽說這位芳香美學的求道者,曾立誌成為西洋畫家,自二十五歲以後有二十年左右的時間是在法國度過的。她通過花而與香水邂逅。寫生旅行時去了格拉斯和東南部的群山,在那裏畫香水原料茉莉——在格拉斯,言花即指茉莉——及長壽花的花田時開始產生興趣,並去蒸餾工廠參觀學習。窺探過芳香王國的她失去了對繪畫的執著,立誌成為調香家而留在了格拉斯。她在格拉斯和巴黎各度過了五年,邊就職於香水製造公司邊掌握技術,後因事回國。回國後,她在一家大型化妝品公司的研究室工作了數年,並開始立誌作為襯托某物的工具而製造芳香,並以此追求作為抽象藝術的調香的可能性。據說此時她得知了木更村的事,便將自己的一些作品——表現無機物芳香的前衛而又基本不能投向市場的作品——交給了木更勝義,哀求他成為自己的資助人。為了舉行芳香個人展,她在這裏研發出的芳香已逾百種。


    “請關上門吧。”


    她一說我才意識到,於是我邊惋惜著溢向走廊的芳香邊關上了門。


    “或許,今日的村莊確實散發著與往日不同的氣息。”我說道,“剛剛小野先生與前田夫婦也在食堂裏發生了爭論。前田夫妻正在逼問小野先生是不是要把村莊開放為旅遊景點,我竊聽了一會兒。”


    “真讓人鬱悶啊!坦白說,從方才開始這件事也一直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我本以為我至死都可以一直在這裏平靜地製造芳香呢!”


    琴繪把杯中的液體轉移到了瓶子裏,將森林封在了裏麵。我感覺自己像在觀看魔術師的表演一般,完全入了迷。室內的森林幻影一點一點消退而去。


    “不過,小野先生並不是打算把所有人都趕走吧?雖然他說過要請前田夫婦離開,但如果他不請您留下一定會很麻煩的。如果沒有了香草園和芳香王國,這裏的魅力大概也會減半的。”


    “哎喲!年輕小姑娘的奉承話還真讓我難為情。雖然我已聽膩了男士們的奉承話了。”她戲謔地說道。


    “這不是什麽奉……”我還沒說完,琴繪便打斷了我。


    “謝謝你。不過那並不是什麽問題。如果現在這種安靜的環境遭到破壞,如果這裏將不再是這裏,那麽與被趕走是同樣的。再這樣下去,我們將喪失樂園。”


    對她而言,這裏果然是樂園啊。剛剛誤闖到這裏時,我也是如此感覺的。我時而窺探一下這些富有特別才能的人的創作,時而在角落聆聽他們互相爭鬥的令人費解的藝術論,感覺到了一種鮮活的興奮。美麗而新奇的東西在這裏誕生,非日常性對話在這裏進行,這是一個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即使聽到有人將之稱為樂園也不會奇怪吧?然而,如今稍有不同了。——倘若依然留在這裏,這裏仍然將會是樂園嗎?


    “如果小野先生斷然實行計劃,您怎麽辦呢?”


    你是電視台的記者嗎?我邊在心裏責罵著自己邊詢問道。


    “是啊,要怎麽辦呢?”


    這樣回答我的時候,她的表情並沒有那麽困惑。或許她是不想讓我這種人看穿本意吧。她驟然回顧了一眼,然後從架子上取下兩個瓶子放在了桌子上。


    “您還要在這裏嗎?”


    “嗯。今晚我想在這裏待到很晚,嗅著各色芳香思考一些事情。關於過去和將來。也許在這期間我就會想到關於將來的好辦法和新型芳香的好創意呢。”


    我一邊想著“這就是魔法的材料啊”,一邊將視線集中在了琴繪手中所拿的瓶子上。記錄在標簽上的纖細文字似乎是法語。


    “這是香草醛——香子蘭。這是沒藥。”


    意識到我的視線後她這樣告訴我。


    “沒藥?聽起來像木乃伊(注:日語中沒藥與木乃伊發音相似)啊。”


    我下意識地說道,琴繪點了點頭說:“是的。”


    “它也曾經作為木乃伊防腐劑而使用過。從公元前數千年的遠古時代就開始了。江戶時代傳入日本時,沒藥這一詞語就被訛傳成為木乃伊呢。”


    “這種香料是木乃伊的代名詞嗎?”


    我感觸頗深地凝視著琴繪掌中所托的小瓶,標簽後麵可以隱約看見類似暗紅棕色木片的東西。


    “不過好像隻有日本才把經過防腐處理的幹屍稱為木乃伊。傳到這遠東島嶼時語言似乎也遭到了歪曲。”


    “這是江戶時代時傳入的嗎?”


    我看著瓶子問道,琴繪搖了搖頭。


    “不是不是,江戶時代傳入的不是沒藥,而是木乃伊。”


    “木乃伊?嗯?”


    “輸入木乃伊時,語言傳錯了。商人們不會直接說阿拉伯語的‘mumiai’而是委婉地說香料沒藥,對吧?——英語中稱木乃伊為‘mummy’吧?那就是由‘mumiai’訛傳而來的。”


    “請等一下。”我想揮舞寫有“stop”的旗幟,“為什麽一定要輸入木乃伊什麽的呢?是為了陳列在淺草雜耍場裏嗎?”


    琴繪文雅地掩了掩嘴角笑了。


    “不是那樣的,是作為藥品而輸入的。作為百病皆醫的珍貴藥品。”


    “藥品?”


    “大洋東西兩岸的人們都曾將木乃伊作為藥品而服用哦!雖然我不認為會有效,但寬心作用還是有的吧。”


    “服用人的屍體嗎……”


    “據說日本人最初不明真相時曾服用過呢。——人啊,有時會在無意之中吃人的。”


    有時會在無意之中吃人。——她最後一句話堵在了我心裏,讓我耿耿於懷。


    我終止了對話告辭了。此後,我突然想到,洋溢在研究室中的到底是何種神秘之香呢?


    走廊裏靜默無聲。食堂裏的爭論似乎也已經結束了,人聲全無。隻有猶如遠處瀑布般的雨聲低聲回蕩著。


    我走進了圖書室。三麵牆壁為固定安裝的書架,上麵百分之九十的地方堆滿了書。空出的地方放有前田夫妻的小作品。是大象、獅子、鷲、鴨子等木雕品及鍍錫鐵皮做成的動物。這是他們脫離前衛風格而製作的房間裝飾品。我在這些動物視線的注視下迅速掃視了一圈半房間,挑選了一本書。這裏匯集了從哲學書到文學全集、畫集、寫真集、圖畫書等八千冊藏書,我從中挑選的是我從前未能閱讀的高橋源一郎的《再見了,強盜們》。這或許是曾經居住於此的小說家帶來的書。這部小說猶如推翻了玩具箱一樣,所以應該可以衝洗一下今夜我這開始變得亂七八糟的大腦吧。這叫以混亂製混亂。


    我想要拉開窗簾靠在窗邊時,看見了二樓點起的燈。是正麵大門正上方的房間。兩開門的窗子打開著,窗簾優雅地隨風搖動。窗子上有個雙手叉腰而站的逆光人影——是誌度晶。


    我將書抱在胸前,注視了一會兒浮現在斜上方窗子上的那個人影。看了一會兒後,誌度那輪廓清晰的臉龐開始變得明了。


    他緊閉雙唇,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筆直的前方。在雨與黑暗交織的夜幕中那邊可以看到什麽呢?


    不知道。


    這位詩人凝視著我所看不見的遠方,完全沒有意識到有人在仰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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