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神學長很享受地啜飲著稍涼些的紅茶。洗過熱水澡、換完衣服,他終於緩過氣來了吧。包括我在內的五個人,觀察著我所敬愛的學長的這副樣子。


    “我們做了很失禮的事,真的非常抱歉。你們不僅讓我進來,還允許我使用浴盆,甚至讓我換衣服。”


    他放下水杯,不斷地致歉和道謝。


    “失禮的人是我。我深信你們一定是那個攝影師的同夥,所以根本沒有去問有馬。”八木澤說。


    我認為這真的很失禮。如果江神學長他們來見我,我明明不可能在門前將他們趕走,他卻擅自傳達什麽我拒絕見他們。首先,如果不明身份的人口中說出我的名字,對其感到不可思議卻未想向我尋求解釋,這真是匪夷所思的。——不過事情已經結束了,況且從結果而言我能如此見到江神學長也很好。


    “衣服是我的,所以可能有些小,請你忍耐一下吧。不過內衣是新的。”


    “謝謝。”


    八木澤標準尺碼的衣服對江神學長而言確實小了點,但那粗斜棉布的工作衫與白色的便褲搭配與江神學長很是相稱。這是平日的江神學長身上不會出現的搭配。我突發奇想,如果此人經過設計師加以裝扮,一定會變得更有型。


    主人菊乃、小野、琴繪也完全解除了警戒,溫和地看著幹淨利落的江神學長。這雖是因為他巧妙的解釋使得事情水落石出,也是因為江神學長本身給了他們好印象吧?


    “盡管如此,我們也對其他幾個人做了不好的事呢。與他們在泥水中摔跤。”


    說此番話的菊乃既像在致歉,又像在克製自己回憶起當時情景的笑。


    摔跤是說emc(英都大學推理小說研究會)對八木澤滿、小菱靜也、前田哲夫。我在浴室裏聽到的應該是他們扭打的聲音。據說我出浴室時之所以沒有人聲,是因為倒在泥水中的八木澤他們在二樓衝涼,其他人則在照顧可能因騷亂激動而引起貧血的冴子。江神學長應該是在此期間覬覦侵入機會而在公館周圍不斷徘徊。


    盡管如此,我很遺憾有棲與望月、織田學長已經到了如此近的地方我卻未能見上。據說我入浴時發生的戰役結果是,村中人漂亮地抓住了他們並把他們遣送回了夏森村。在我哼著歌長時間洗澡、出神地看著鏡中的自己時竟然上演了一出這樣的短劇。——我好想看到。


    “誌度已經開車把他們送回宿處去了。”


    菊乃對我說道。誌度之所以未在此處,是因為直接回家了吧。如果他將車送回公館的車庫,就不得不冒雨步行回家了。


    “若說把他們送回宿處倒是很好聽。”小野苦笑著說,“即使讓他們回去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順從,所以就強行將他們送回了,這才是真相。——當然,也許誌度是出於好心才接受這個差事的,但提議‘把他們送回宿處’是真心的。”


    “我朋友老實上車了嗎?”江神學長問道。


    “嗯啊。好像已經喪失鬥誌了呢。——不,等一下。現在想來,也許他們是竊喜著上車的。他們是想讓我們以為已一網打盡而把希望寄托在了漏網的你身上吧?如果這一切都是你們當初的作戰計劃,那你可真是個足智多謀的將軍。”


    “很遺憾,事情會變成這樣完全是自然發展。”


    “聽你這樣說我就安心了。”


    氣氛變得很融洽。


    “再來一杯紅茶怎麽樣?”琴繪邊說著邊給他倒上了薰衣草茶。


    被強製遣送的有棲他們此刻正在做什麽呢?


    此時是十點半。他們大概也與江神學長一樣洗澡、換衣服,此刻正躺在床上吧?


    “給你朋友打個電話怎麽樣?他們肯定在擔心自己的首領是完成任務了還是仍在雨中瑟瑟發抖呢。”


    菊乃說完後,江神學長便俯首說:“恭敬不如從命。”


    “我們出去吧。”


    江神學長製止了要起身的菊乃。在這裏,電話隱私得到尊重,便於撥打私密電話。如果起居室上鎖,代表有人正在打電話,別人要進行回避,這是這裏的規矩。我知道由衣會偶爾給老家打長途電話,誌度因為第三部詩集出版的事情會偶爾給出版社打長電話,不過我還未行使過這項權利。


    “我很快就打完。”


    江神學長將手伸向聽筒,似乎意識到自己並不知道宿處的電話號碼。


    “在我脫下的衣服裏有個記事本——”他開口說道。


    “電話旁邊有個號碼備忘錄。上麵也有旅館的號碼。”


    菊乃手指著說道。似乎是記錄郵局及診所號碼時順便寫上的。江神學長看過備忘錄後撥往了宿處。對方接起後江神學長自報了姓名,請對方將電話傳給任何一個學弟。不久來接電話的似乎是望月學長。


    “望月嗎?是我。我現在在木更先生府上。……嗯?……嗯,嗯,就是那個地方。麻裏亞現在也在旁邊。她挺好的,雖然人變老了。”


    菊乃與琴繪都忍俊不禁。是啊,最後一次見麵後我又過了一次生日,但有對女士這麽說話的嗎?


    我撅起了嘴。


    “……就是這麽回事,所以什麽都不要擔心。嗯?……那可是我幹的。啊,誰讓我們那麽放肆。——知道了。今晚我在這裏留宿,再聯係吧。明天我和麻裏亞去那邊……ok。”


    江神學長將聽筒遞給我說:“他說想聽你的聲音,是望月。”


    我有些緊張地接過聽筒,纖弱地說了聲“喂”。


    “我是你的望月學長。我們千裏迢迢從京都過來,今天可真受了一番罪。”


    聽筒裏傳來了令人懷念的聲音。絲毫未變。雖說理所當然,但真的是絲毫未變。


    “讓你多費心了,真的很抱歉。”


    我僅能說出這一句話。


    “詳細情況明天我再直接問你吧。你很好我就放心了。——唉,煩人的家夥來了,讓我把電話給他。”


    我感到聽筒被從一隻手傳到了另一隻手。“喂,我是織田。你不能長期擅自缺勤的哦!”我邊回答說“是的”,邊自然而然地笑了。我想已經夠了,已經足夠了。他們為我這樣的人而擔心,最終甚至還來到了這裏,對此,我滿心感激。


    “……這樣啊。你明天到我們這邊來?那我等你。”


    “有棲也在嗎?”


    我想聽聽一起度過暑假的同級的他的聲音。


    “那小子真是倒黴啊。恰好在這種時候不在。他現在正在浴室裏從耳孔裏往外掏泥呢。不過這是因為他懂事,讓學長先用浴盆。”


    我雖有些失望,但明日就可見到大家了。今晚就算了。


    我想把電話再遞給江神學長,他卻搖頭,我便說了聲“晚安,請代我也向有棲問好”就掛斷了。


    “那麽——”菊乃說道,“我們將江神君留在這也很過意不去,今晚就到這裏吧。”


    “你也累了吧?”小野笑著問道。


    江神學長將在二樓西棟端頭的一間空房裏休息。


    “小野,”菊乃仍舊如此稱呼她的未婚夫,“你今晚也去畫嗎?”


    “嗯,剛好告一段落。今晚就要完成一處了,我想把它畫完。從明天開始又要尋找其他地方了。”


    他在鍾乳洞內部所繪的壁畫,似乎已延伸至多個地方。


    “雨下得很大,沒有關係嗎?”我問道,“我不知道洞穴中怎麽樣,但萬一雨水泛濫什麽的就麻煩了。”


    “這倒無須擔心。地下河流流過的地方遠在我畫畫的地方之下。沒有危險的。”


    “冒雨前去,辛苦你了。”琴繪愕然地說道。


    “不過啊,香西,雨隻是從家到洞穴的入口這一段不是嗎?進入洞穴後既無晴日亦無陰雨,連晝夜、夏冬都沒有。所以雨沒有關係的。”


    “真的該結束了!”菊乃稍打了個嗬欠,“我困了。”


    “今夜也要聽著雨聲入睡了吧。”


    琴繪哎呀一聲起身,大家也都隨她而起。我想要收拾杯子,八木澤阻止了我,“我來洗吧。今天我要反省的。”


    他說得極其認真,我險些笑出來。“那就拜托了。”


    我們將八木澤留在廚房,包括回身取畫材的小野在內,所有人都返回了自己的房間。我在樓梯中間想起自己還未在圖書室選好書,不過那已經無所謂了。


    “晚安。”


    在房間前聽見江神學長對自己如此說,我一時語塞。


    “怎麽了?”


    “沒……真的謝謝你。”


    我終於說出這句話了。


    “明天給伯父打個電話。好吧?”


    “嗯。”


    “好的。——晚安。”


    “晚安。”


    小野自房中出來了。他手中提有一個釘有大頭釘的舊箱子。裏麵放有零零碎碎的畫材。若是陌生人見了,還以為他要去出洋。


    “請好好休息。”


    他通過我們旁邊時對我和江神學長說道,我們回複了一句祝福他的創作意味的話。


    “啦、啦啪啪、啦啦——”


    可能是心情好吧,他似拉丁的水手般哼著明快的歌走下了樓梯。


    回到房間後,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心中的激動似要重卷而來。我臉頰發熱,於是就貼在了窗玻璃上。我看見小野正朝著黑夜邁步而去。


    2


    我醒後,房中一片漆黑。


    雨。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少小時,但此刻一定仍舊是深夜。


    或許是因為見到了意外來迎接我的人而安心了吧,一到床上我便很快陷入了無夢的睡眠之中。隻有此時我才會不明原因地在深夜忽然醒來,自從前我就時常這樣。


    我看了一眼枕邊的鍾表。使用了熒光塗料而隱約發光的指針顯示為淩晨一點。


    ——父親還沒有睡。


    秒針的聲音,簡直就像要向我訴說什麽一般。


    ——打個電話吧。


    這樣的想法,如同啟示般浮現在我的腦海。無論如何,不,父親絕對還沒有睡。我心中產生了些許糾葛。在這種時候因衝動而行動,也是我從小的習慣。


    我迅速從床上爬起來,走到了鴉雀無聲的走廊上。我躡手躡腳地走下昏暗的樓梯。


    向起居室走去,我聞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那是自正門方向飄過來的、交雜著歡樂與悲傷的、讓人總覺得是地球之外的花所散發的香氣,是一股非常強烈的味道。


    雖感覺奇怪,我也未止步而先進了起居室。打開燈後,我吃驚地感覺粗俗的黑色電話機以及房中的其他物品就像讓我清醒了一般。


    電話很快就接通了。


    不僅是父親,母親也仍然未睡。他們輪流說著聽見你的聲音我們就放心了、我們在等你之類的話。我為之前的種種向他們道歉,並與他們約定自己做模特的畫一完成我就回去。父親與母親都隻是說那就好。母親哭了。父親加了一句讓我感謝江神學長他們,我應聲答應著。


    放下聽筒時,我心中響起了“咚”的一聲。


    走到走廊後,方才的氣味又一次刺激了我的鼻子。可能是因為給父母打完電話心中安然,我忽然燃起了強烈的好奇心。


    我窺探著正門處,摸索著牆上的開關打開了燈。


    等我看時卻無任何異樣。——不對,地上掉落了什麽東西。我屈身撿起在立傘架背陰處看到的東西。


    是瓶子。而且有兩個。


    ——這是香西正在使用的香水瓶。


    雖說是香水瓶,也不是似化妝品店的陳列櫃裏所陳列的可愛而華麗的東西。而是像陳列在學校理科實驗室裏的大而圓筒形的東西。


    上麵貼有標簽。


    ——enigme……fauve……


    e上標有重音符。大概是法語吧。琴繪用法語給作品標注名稱。隻是全是不認識的單詞,意思也不明白。


    氣味從整個正門處升起。似月下香一般甜、香橙一般酸、煙葉一般苦的味道。似蘚苔般、新版印刷品的墨水般、牛奶般、嶄新的皮包般,總之是一股錯綜複雜的臭氣。——是誰把琴繪的寶貴作品傾倒一空了?而且還把不同的香水混合到一起?


    ——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


    這裏沒有淘氣的孩子。是心懷惡意才這麽做的吧?然而,我想不出是誰為什麽一定要憎恨她。我雙手持瓶,佇立了很久。


    雖然是樁事件,但我也不覺得值得將琴繪及其他人叫醒告訴他們。為了明晨向大家匯報,我決定將釋放異臭的正門處維持原狀。想到該如何處置瓶子,我決定將其帶回自己的房間。因為這是我發現的證據物件。


    返回至房間前時,我突然意識到了什麽。我看著其中一個瓶子的標簽:


    ——enigme是不是英語的enigma?


    英語為eniguma。法語則讀作enigumu吧?——日語為“謎”。


    意識到這一點後,我愈加不明所以,於是決定放棄思考。隻是將瓶口處殘留著些許香氣的兩個瓶子放在桌子上,然後在上床睡覺之前似咀嚼口香糖般在嘴中反複嘟噥著eniguma、enigumu。


    夜晚,謎裹繞著香氣,悄悄潛入。


    我如此想是進入次日以後的事情。


    3


    次日清晨,我拿著昨晚的兩個瓶子下樓去吃早餐。我想正門處的事情大概會成為早餐前的話題,便打算作為第一發現者而提供證詞。


    然而,事情往往讓我們看到意料之外的發展。我進入食堂時那裏已經有很多人,他們正在非常擔心地商議著什麽。是菊乃、琴繪、冴子與八木澤四人。而且,他們正在討論的並不是正門處的氣味問題。


    “小野先生沒有回來?”


    我雙手捧瓶問道。


    “是的。”菊乃悶悶不樂地說道,“他跟我今天早上值班,所以我去叫醒他,結果發現床上沒有睡過的痕跡。我很吃驚他是不是一整個晚上都在洞穴裏麵畫畫,又擔心他是不是出什麽事了。我剛才正在與琴繪他們商議是怎麽回事呢。”


    “一整晚都留在洞穴裏作畫,這不正常。我們應該去找找,菊乃夫人。”


    “那樣更好。”


    琴繪與八木澤說道,冴子點了點頭,我也是同感。


    “哎呀!”琴繪發現了我手中拿的瓶子,“你在哪兒拿的這個?”


    “半夜一點左右,我發現它們在正門處放著。”


    二樓也有廁所,卻為何在那時下樓來,我必須從解釋這一點開始。我按序進行了敘說。


    “你們發現正門處有奇怪的味道了嗎?”


    “當然了。”琴繪回答說,“今早下來後,發現我製造的香氣變得亂七八糟,化作了非常可惡的臭氣,我非常吃驚。雖然味道已經變得很淡了,但剛灑時一定很重吧?我正在想是怎麽回事時就看見菊乃夫人在食堂,聽說了小野君的事便把氣味的事情忘了——怎麽回事啊那是……”


    “要是惡作劇就太過分了。”八木澤說道。


    “怎麽會呢!”冴子否定說,“你是說有人這麽無聊?我不認為這是惡作劇。”


    “嗯?那是什麽呢?”


    “我不知道。我想做這件事情的人會為我們解釋的。”


    我們正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這件事情時,江神學長走下樓來了。接著由衣也下來了。又必須把小野的失蹤與香水之謎告訴後來的兩個人,又要把江神學長介紹給冴子和由衣——由衣又畏懼自己的來曆被這個外來人員知曉——我們從清早就陷入了大混亂之中。


    “我們去找吧!夫人您知道小野先生作畫的地方嗎?”


    “不知道。”當八木澤詢問時,菊乃回答說,“我不知道。雖然我和八木澤、誌度以及前田一起去看過他以前作畫的地方……”


    “嗯,嗯。我們一起去瞻仰過一次,小野先生給我們做向導。——那以後呢?”


    “我完全不知道他在什麽地方作什麽畫。連我都不知道,所以其他人應該也都不知道吧?”


    那是當然了。


    “這可麻煩了。即使要找,也不知道找哪兒好啊。”


    八木澤臉色凝重。是啊,這可難辦了。我瞥了一眼菊乃。


    “是啊……怎麽辦啊……”


    “不好意思我插一下嘴。”江神學長有些客氣地說,“你們說的鍾乳洞,有那麽大嗎?”


    大家點了點頭。——我隻是被冴子帶著稍微進去過所以不清楚,但聽說規模大約有小型的秋芳洞(注:日本三大名洞之一。全長十公裏左右,常年恒溫在十六度)那麽大。如果果真如此,小野著眼將其作為觀光資源也不無道理。並且,無一人知道這複雜離奇的自然迷宮的全貌,隻有將其作為創作場所的小野可以在有限的範圍內一個人行走。


    前田夫妻與小菱出現了。首先,我們介紹了一下江神學長,三人做了自我介紹。之後,菊乃又對他們講了小野清早也未回來的事情。


    “哎呀,今天從一大清早開始就有麻煩啊。”哲子吃驚地說。


    “沒有類似地圖的東西嗎?”江神學長詢問說。


    “地圖啊……”菊乃似乎有線索,“他倒是畫了一個簡單的……在他房間裏吧?”


    “不過,即使看了那幅地圖也不知道小野君在哪兒作畫吧?”


    琴繪說完後,大家又都點了點頭。難以決定到底該怎麽辦才好。


    “我們姑且先去鍾乳洞看看怎麽樣?如果我們呼喊的話也許也能聽到他的回應。”


    我小心翼翼地建議,以使別人不認為我是個多嘴的家夥。


    “我讚成。我們去吧!”


    因為別無他策,小菱催促著大家。


    “是啊。——今天的早飯是麵包,我們好好吃一頓之後再去吧。也許在那期間他就回來了。”


    菊乃說完把我們趕進了食堂,我們便決定先吃早餐。然而,大家的咖啡杯已空空如也時小野依舊未回來。


    我們準備了手電筒以及冴子建議的急救箱。雨依舊猛烈地下著,到外麵去讓人憂慮不安。


    我們穿過田地的田埂,走向鍾乳洞,我感到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我不禁感到,在那昏暗的洞穴中,有什麽不好的東西正在等候著我們。——因此,江神學長跟在我身邊讓我覺得很受鼓舞,心裏踏實。


    從公館開始走了不到五分鍾——在後山的山麓處敞開著洞穴的入口,雖然那岩石的裂縫狹窄得讓人覺得像天之岩戶,但這裏確確實實就是大鍾乳洞的入口。我們跨過貌似貫眾的蕨類草叢。葉片上冰冷的雨粒飛濺開來,濡濕了大家的鞋。——我們鑽過洞口後,我鬆了一口氣,收起傘並將其依牆而立。


    “傘呢?”


    我不知道江神學長在說什麽。


    “傘怎麽了?”


    “這裏沒有小野先生的傘。他已經不在洞裏了吧?”


    “啊,這個啊。”菊乃解釋說,“他稍走些路身體就會疲憊,所以要進入洞裏時一直都是把傘當拐杖用的。所以,他不一定已經出去了。”


    大家點了點頭,江神學長似乎明白了。


    ——搜索即將開始。


    4


    “小野君!你在嗎?”


    八木澤將手電筒的光線射向裏麵大聲喊叫著。卻隻能聽到遠遠的回聲而沒有響應。


    “看來隻能去裏麵看看了。”他說道。


    “如果在這裏麵失散就麻煩了,大家緊跟著走不要掉隊。”菊乃說道,“八木澤君,麻煩你做先鋒吧。”


    “好的。”


    他緩緩地開始前行。


    我緊緊地挨在手拿手電筒的江神學長身邊,心想絕不離開他半步。雖然我們的隊伍人數寥寥無幾,隻要沒有十分心不在焉大概就不會成為離群之鳥,但僅是想到萬一如此,我的肩身便瞬間感到了絲絲涼意。水在右手邊潺潺流淌。水流流向入口方向而不是裏側,這讓我很安心。外麵的雨應該不會湧入洞穴內。


    “麻裏亞,給我拿著這個。”


    江神學長用空著的左手從口袋中取出什麽交給了我,原來是因浸過一次水而變得硬邦邦的記事本和一隻圓珠筆。


    “雖然不清楚裏麵分支多麽複雜,你能不能在每次道路分支時給我記下我們走了哪條路?”


    “嗯,記下左或者右什麽的,對吧?”


    “如果隻是這麽簡單的話就好了。”


    “中間,或者從右邊開始第二條路什麽的?”


    “對,從左邊開始第十二條路之類的。”


    “不會吧?!”


    江神學長與我跟在八木澤後麵。菊乃、小菱、冴子、由衣、前田夫婦在後麵依次成一列縱隊。我們在伸開雙臂即可觸到兩側冷颼颼的牆壁一樣寬的道路上前進了一會兒。不久,道路拐向右首方向,我們進入了完全無光的世界。與此同時,雨聲忽然變得很遙遠。


    “真恐怖啊……”由衣在後麵說道。


    “要是不想去,就回去吧。我們陪你一起回去。”冴子溫和地說道。


    “……不,不用了。”由衣回答道,也許她隻是想說些撒嬌的話。


    上下左右移動的手電筒光線,讓我們看到洞頂不斷升高、道路越來越寬闊。——到這裏還沒有關係。我來過這裏麵,行走在我見過的地方時我很平靜。


    我得以與江神學長並肩——雖有很大的落差——行走。


    “小野先生在這種地方繪畫嗎?真是一片漆黑……”


    江神學長壓低聲音自言自語地說道。


    “聽他說是點火照明來作畫的。再往裏去就會變得更寬闊,也有空氣流通了。”


    “他是這個洞穴的主人吧?”


    “嗯,發現這裏的是小野。他說這裏是一塊絕好的畫布就把它獨占了。還說什麽要在這裏與原始藝術交鋒。”


    “主意不錯——事實是否果真如此,讓我們看過作品之後再作決定吧。不要隻是以塗鴉玷汙自然的造型物就好了。”


    “嗯,我也這樣祈禱。”


    八木澤不時呼喊著小野的名字,卻沒有回應。我的不安愈加洶湧。


    我們嘰嘰咕咕的說話回聲聽起來開始變得奇怪。江神學長將手電筒的光線移向頭頂,發現洞頂位於上方七八米處,到處低垂著泛黃的鍾乳石。這裏我也記得。在我所知的範圍內,從此地往前一段,洞穴的洞頂一直保持這個高度。得以從來自頭頂的壓迫感中解放,我如釋重負。我開始不再感覺我每走一步都在遠離人類世界。


    “這裏有一條岔路。”


    先鋒八木澤停住腳步,將光線向左晃了晃。潮濕的岩壁上突然裂開一個橢圓形的口。我來過這裏。當時我與冴子兩個人,隻走到岔路的盡頭便膽怯起來,匆匆忙忙地回去了。可是,今天不能如此。


    “我去看一下吧!”八木澤簡單地說,“我知道這條路很快就到盡頭了,所以以防萬一去那裏看一下。大家請先休息一下。”


    “我也去吧。”江神學長說。


    “那就有勞了。”


    包括我在內的眾人,都按其所說留在了原地。目送二人的腳步聲與小燈漸行漸遠,心中實在不安。然而,果真前方很快就到了盡頭,兩三分鍾後他們就回來了。


    八木澤搖頭說:“沒有。”


    “我們往前走吧!”


    隊伍再次開始前進。道路寬廣得可以讓大家成一橫排行走,感覺好像每當有人將光線移向那裏,洞頂的高度便會增加。“照這樣都可以在洞中建房子了。”哲夫在後麵感慨說。他想在這種地方住住看嗎?


    “我說,這不是很可愛嗎?”


    哲子說完我們向那望去,發現牆邊生有及膝高的石筍。含石灰成分的水滴凝固後下垂為冰柱形狀者即為鍾乳石,水滴在滴落處凝固並向上延伸,如筍般在地麵突起者即為石筍。生長成這個高度大概需要百年的歲月吧。哲子所指石筍,矮胖的形狀酷似地藏菩薩,仔細一看甚至還有類似五官的凹凸。哲子與我詼諧地雙手合十。


    “又有岔路了啊。”


    菊乃隔著八木澤的肩看著前方說道。左手邊又呈直角分出了一條小路。她對著黑暗進行了呼喊,可這裏也沒有回音。


    “我們分成兩隊吧!”八木澤說道。


    協商之後,我們將八木澤、菊乃、琴繪、前田夫婦五人分為一組,其他人為另外一組。八木澤一組選擇了岔路。——然而,聽說那裏也是立刻就走到了盡頭,他們很快便折返回來,我們又匯合到了一起。之後也出現了分向左右兩側的路,但都是重複同樣的情況。每當此時,我就照江神學長所說做記錄。在如此行進的過程中,這個連名字都沒有的鍾乳洞逐漸將其威容清晰地展現出來。——洞頂的高度大約為十米,即使用光線照射也無法看清岩石表麵的顏色。鍾乳石長達兩米。左右兩側的岩壁寬度,馬上就要超過三十米了吧。而且,在我們兩側,出現了我想稱之為“百枚皿”或“千疊敷”的奇怪風景。右手邊,幾百個岩石容器成平緩的階梯狀儲存著地下水。左手邊,泛有光澤的金黃色石板水潤中閃閃發光。為這怪誕的景致所懾,我險些歎出氣來。


    “這裏似乎有看點啊。”


    哲子滿是諷刺地說道,掩飾不住自己的驚歎之色。其他人話也不說,隻是出神地看著這神秘的自然造型。


    “看那裏!”


    由衣高聲喊道。大家的視線循她所指的方向望去,想知道是什麽。


    “是畫……”


    哲夫似喘息般說道。


    ——“百枚皿”上方有塊岩台。小野先生就是以此為立腳點進行繪畫的吧?盤曲成旋渦狀的大蛇如同這黑暗王國的守護神般睥睨著我們。鮮亮的綠色皮膚在滴水的潤澤中閃閃發光。看了這幅筆致樸素的相當偏離現實主義的畫,我難以判斷自己是厭惡是喜歡,還是隻要畏懼便好。


    “這畫真討厭。在這種鬼地方畫什麽自己的畫,真是不知好歹。”


    隻有哲子幹脆地拋出了一句大實話。


    “如果小野君現在還在這裏,應該還在更裏的地方吧。我們走吧!”八木澤發號施令後,一行人又開始緩緩前進。


    我本以為道路會拐向右方,不久卻突然分成了y形。兩條道路的寬度都窄得不及之前的一半。


    “這裏我也知道。”菊乃充滿自信地說道,“以前他所畫的畫,應該就在從這裏往右邊去、然後再從那裏分出的一條岔路的盡頭。”


    “那麽,他現在應該在左邊道路的裏麵吧?”八木澤詢問說。


    “不一定。也可能在右邊道路更裏更裏的地方。——我們隻能分成兩隊了吧?”


    我們決定小菱、冴子、由衣、前田夫妻往左,剩下的人往右行走。我也做了往右的記錄。


    “我們大家都不要逞強。如果道路不斷地繼續分叉,我們最好返回到這裏,沒有任何準備就一直往裏走太危險了。”


    琴繪在分別之際對小菱他們組告誡說,任何人對此都沒有異議。——我們不斷呼喊著小野的名字,進入了各自的道路。這是一條前所未有的彎曲之路。


    行走了約二十米後又出現了一條岔路,我們將光線移向那裏,發現路盡頭的岩石表麵上貼著什麽東西。


    “小野君!”


    琴繪如此喊道,可能是因為看起來像小野站在岩壁前方吧。然而定睛一看卻發現那也是一幅畫。是一幅人畫。而且不是一個人。我們把燈左右搖擺著去看,發現那是一幅身上裹有毛皮的六個男女弓身行走的圖。可能是克羅馬農人吧。每人手中都持有石斧與長矛。我想靠近進行觀賞,此刻卻不是繞路的時候。


    我總覺得我們已經進入洞中好幾個小時了,看了一下手表卻發現了隻過了四十分鍾而已。被黑暗包圍以後,仿佛連時間感也失去了呢!


    前方的路又分作了兩條。


    “我們在這兒再分成兩組吧。”


    八木澤尋求他們的意見。好不容易到了這裏,若現在折反回去就太冤枉了。我沒有恐怖感,隻想往前走。或許我有些情緒高漲。


    “如果大家沒有意見的話——”江神學長說,“我和麻裏亞一組,你們三個一組,我們這樣分吧!如果前方依舊有岔路就在那裏放棄,然後回到這裏待命,如何?”


    “我覺得可以。”八木澤說完補充道,“隻是,我們最好決定好無論前方如何,三十分鍾後一定要回這裏一次怎麽樣?即使說待命,如果不知道該等到何時便會覺得不安。”


    我覺得這是個明智的建議。沒有人反對。也就是說,無論選擇了一條多麽平坦筆直的道路,前進十五分鍾後要暫且返回。


    “你們多加小心。”


    菊乃似長久告別一般嚴肅地對我們說完後選擇了左邊的道路。琴繪與八木澤同樣說著“多加小心”跟在了菊乃後麵。


    我們所選的右側道路,不久便直角拐向左側,接著又拐向了右側。進來時我們應該是朝北側前進,但如果此時有人問我現在正朝著東西南北那個方向前進,我完全無法回答。我也不認為會有人知道。道路又逐漸變得寬闊,左右兩側不過出現些突兀的奇岩。


    “麻裏亞。”


    江神學長突然停住了腳步。我不禁緊張起來。


    “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你有沒有聞到什麽?”


    “嗯?”


    裏側吹來一陣微風。我在空氣流動中嗅到了一股香氣。——不知是否是因為江神學長說了的緣故,我也感覺飄來了一股酸甜的香氣。我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拚命地嗅著這來自黑暗的微香。


    “嗯,我聞到了一股淡淡的味道。不是石頭和水,而是像花瓣和點心之類的味道,是種非常不應該在這種地方聞到的味道。”


    “是什麽呢?”


    江神學長稍微加快了步伐。——我跟在他後麵,記起了已忘卻的不安。我無法解釋為何在這種地方會飄蕩著一股酸甜的香氣,這件事情有些恐怖。一想到是不是有什麽無法想象而未知奇怪的東西正在去路等候著我們,我便抓住了江神學長的襯衫後背,甚至想阻止他。


    “我聞到了,我聞到了!”


    江神學長沒有注意到我的反應,興奮地喃喃自語說,同時又加快了步伐。


    ——這股味道,我聞過。


    意識到這一點我不禁大吃一驚。然而,我卻回憶不起這是我何時何地聞到的何種味道。同時我還發覺了其他事情。那其中也夾雜著似某物正在燃燒般的焦糊味。


    這時——


    洞穴中回蕩起了尖叫聲——是女人的聲音。


    由於過度驚恐,我想掩住耳朵蹲在現場。不是尖叫聲本身很恐怖。——是這聲音自我們前方傳來讓人無法理解。


    “誰在這裏麵?明明不應該有人的!”


    我緊緊抓住江神學長的肩叫喊道。這時,就像嘲笑我一般,又傳來了另一個女人重重回蕩開來的尖叫聲。我真的掩住了耳朵。


    江神學長將自己的手放在我手上輕輕握了一下,以示讓我安心。然後,他加快腳步向前走去。


    “江神學長,裏麵有東西……你不害怕嗎?”


    我戰栗地問,學長迅速地說了什麽,我卻沒有聽到。我沒勇氣自己獨自返回,便以一種想哭的心情與他並肩前進。我們匆忙的腳步聲雜亂地回蕩開來,影子也在岩壁上跳躍著。奇怪的香氣越來越強烈。我害怕是不是拐過下個角落後,就會有一隻令人毛骨悚然的奇醜怪物正站在那裏……而且,它還可能抱有花束與糖果。


    飄來香味的方向傳來了不規則的錯亂腳步聲。——我在心裏安慰自己說,明明不可能發生那樣的事情,無論出現什麽絕不驚慌。


    道路又拐向了左側。拐過這個角落後有什麽東西在等待著。我做好心理準備,拐向了左側。


    我看到了光亮,難道地底怪物也有手電筒嗎?不對。前方所見光亮並沒有那麽微弱……難道有天國?


    視野突然開闊了。——我們似乎到了一個“廣場”。在這個廣場一隅,篝火正在燃燒,火苗搖曳得讓人頭暈目眩。


    我們這是誤闖到了何處?——火影照亮了這裏。


    相對於廣場這個稱謂來說,這裏也太大了。它具有足以將木更公館完全收納進來的廣闊空間,我們突然闖入了岩石大殿之中。仰頭望去,半球形的穹頂高得令人咋舌,無數的鍾乳石尖端對著我們。雖然看不到樣子,卻可以遠遠聽到蝙蝠振翅的聲音。四方牆壁是一種我想將其表達為帶綠金黃色的玄妙色彩,或使光滑的岩石表麵熠熠生輝,或炫耀著陰影密布的奇怪凹凸。——並且,到處繪有原始之畫。是克羅馬農人男男女女因大地的豐收及狩獵成果而歡呼雀躍的情景。


    終於找到了。這裏就是小野的畫室。他為了在無光的世界裏進行創作而燃起了火。


    “有馬!你們是從哪兒到這裏來的?”


    琴繪看到我們叫喊道。菊乃在她旁邊。我也看到了八木澤的背影。他們是怎麽到這裏的呢?


    “這樣啊,還有其他道路通往這個岩室啊。啊,你們是從那兒來的?分岔的道路又匯合了呢……”


    琴繪獨自一人喋喋不休地說道。那似要忘記什麽事情一般的慌亂聲音很是奇怪。她似乎非常混亂。


    “麻裏亞。”


    聽到喊聲,我看著江神學長。


    “你冷靜點看那邊。”


    “哪邊?”


    江神學長手所指的是斜右方向凹凸不平的壁麵。我隔著佇立在那裏的菊乃與八木澤的背影看著那麵牆壁。火影搖曳著照亮了某個東西。


    “小野先生……”


    我一時未能理解眼前的情景。小野博樹仰身在階梯狀的岩台最上級。頭部朝下,雙腳呈v字形打開朝向洞頂。他倒立著。自岩台邊緣露出的頭部逆向朝著這邊,俯視著我們。


    ——而且,在那張臉上絲毫不見任何生氣。


    5


    我那揮之不去的不祥預感,終於應驗了。


    “小野先生,死了……”


    我的喃喃細語聲在洞內回蕩開來,聲音大得令人吃驚。


    他死了。之所以沒有任何人衝上岩台去救助一動不動的小野,一定是因為他們看清了他早已斃命。


    “發生了什麽事啊……耳朵,你們看,右邊的耳朵!”


    我們循著八木澤所指望去,發現屍體上確實沒有右耳。雖然這讓人聯想到了一些事故,但我不禁奇怪,人在什麽情況下會失去右耳呢?


    我們久久無言,隻是茫然地佇立在那裏。


    滴答、滴答、滴答答、滴答。


    不知從何處傳來水滴落的聲音,在已經永久睡眠的小野身邊重複著這樣的節奏。若是宮澤賢治就能為我們想出美妙的擬聲了吧。我抬頭望去,地下水自湮沒在黑暗中的高處落下,在岩台上的水窪處猛烈地迸散開來,形成地底下奇妙的音樂。


    “……救救他。”


    菊乃從喉中擠出懇求的聲音。


    “至少……把他從那裏……放下來。”


    “嗯。”八木澤回過神來回答了一聲,然而他似乎不知該如何行動,僵在了原地。


    “我來幫忙。”


    江神學長大模大樣地向前走去,開始攀登巨大的岩石階梯。八木澤看後也終於踏上了岩台。兩人到達約四米高的最上層之後,在小野的遺體側雙手合十。仰望上方的我們也都合起了雙手,為死者祈禱著冥福,我依舊未能理解這狀況。——小野為什麽死了?而且還是在那麽高的岩台上,以倒立的姿勢……


    “八木澤君!”


    江神學長大聲喊道,我吃驚地抬起了頭。


    “您知道這是什麽嗎?”


    八木澤窺了窺死者的咽喉。這時,他發出了“唔”地一聲令人驚訝的聲音。


    他們發現了什麽?我們在下方無法看到。大家都很擔心,而他們二人卻緘口不語,什麽都不為我們解釋。


    江神學長突然抬起頭,越過我們的頭看著虛無的遠方。雖說是遠方,那裏也還是隻有岩壁而已。隻是,那不是普通的岩壁。江神學長凝神觀看的是一幅似乎剛剛完成的描繪上古祝祭的壁畫。死者自身正以倒轉的雙眸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這遺世之作。


    “我們先把他放下來吧!”江神學長說。


    “是啊,這個樣子的話……”八木澤邊回答,邊拭了拭額頭。他臉上似乎滲出了汗水。


    “輕點兒啊,你們輕點兒把他放下來。”


    菊乃懇求說。岩台上的二人默默地點點頭,緩緩地抱起屍體。屍體已經僵硬,姿勢沒有發生變化。屍體易於搬運倒是很方便,我黑暗地這樣想到。我的正常感覺一定已經麻痹了。


    不久,屍體被輕輕地平放在地上。我慌忙將視線移開右耳原在的位置。菊乃屈身蹲下,合上他仍舊睜著的雙目,她似記起了悲傷一樣,嗚咽了起來。雖然我也感慨她好可憐,卻湧不出真實感。人一旦茫然若失,便會很冷靜。


    冷靜的我,也能屈指數清小野之死的不可理解之處。


    為何他在那樣高的地方倒立而死呢?


    為何會從他的屍體上升起如此甘甜的香氣?


    為何他的屍體缺少右耳?


    為何他的咽喉周圍纏繞著黑色細繩?


    細繩?這細繩是什麽?似乎被牢牢地纏繞在了他的下巴上。


    如此說來——他是死於什麽原因呢?


    “小野君是被勒死的。脖子被勒住,他是被殺的。”


    八木澤顫抖著宣告說,把雙手在褲腿上擦拭著。他的臉色也如死人般蒼白。


    “你說什麽被殺,怎麽會……怎麽會呢!”


    菊乃傻傻地說道,左右各趔趄了一步,凝視著橫亙在腳下的現實。她一邊的臉頰微微地抽動了下。


    “為什麽……為什麽?”琴繪雙手捂住了臉龐下方,然後說了一句意想不到的話,“為什麽有這個香味?”


    “那個香味,是什麽意思?”


    江神學長慎重地詢問。琴繪雙手優雅地扇動了一下自屍體上升起的香氣,送到江神學長身邊。香氣如同花瓣般散開的情景似乎浮現在了我眼前。


    “是這種香味,這是我創造的……”


    我記起來了。在調香室她讓我聞過。是的,是啊。這種香氣是她的作品。


    “為什麽這裏會有這種香氣?我明明把它收在調香室的瓶子裏,擺在架子上的,為什麽會在這個洞穴的裏麵……”


    “好像灑在小野先生的遺體上了。是奪去小野先生性命的人幹的勾當吧。雖然我也猜不透那個人為什麽要這樣做,”江神學長看著另一個方向,“那邊也有同樣的味道吧?”


    小野的畫材及搬運其用的手提箱。因代替拐杖使用而尖端磨損的傘。似乎曾裝在手提箱中的小魔法瓶及底部沾有咖啡殘渣的紙杯。地上扔著這些東西。——並且,從那裏也飄來與屍體同樣的酸甜香氣。


    “小野先生的所有物上似乎也被灑上了同樣的香水。凶手為什麽會施行這樣的儀式呢?”


    “少問這個!”八木澤刹那間發出了尖刻的聲音,“不好意思,我失禮了。因為你若無其事地問了個無法回答的問題……”


    “失禮的人是我。”江神學長道歉說,“誠如您所說。”


    不知道江神學長背對抱著遺體痛哭的菊乃、仍處於驚慌中的我們想到了什麽,他再次登上了岩台。我望著如猴子般迅速攀登的他的背影,他在喪命的小野倒立的附近撿起了什麽東西。——是瓶子。


    “香西女士,香水是放在這個瓶子裏的嗎?”


    被喊的琴繪抬頭仰望著岩台上方。她重新戴了戴眼鏡凝神望著它。


    “好像是,標簽上寫著什麽?”


    江神學長重新拿了拿瓶子,將眼睛靠近。


    “是外文,上麵寫著——h、i、r、o、q、u、i。”


    “ヒロキ’。寫著‘ヒロキ’吧?沒錯。這種香味名字就叫‘ヒロキ’。是放在那個瓶子裏的。”


    “‘ヒロキ’?哦,這種拚寫方法是法語習慣吧?”江神學長仔細地看著瓶子,“已經空了。”


    “江神學長,所謂‘ヒロキ’是已故小野先生的名字。”


    聽我說完,他將手中的空瓶與地上的死者進行了對比。然後默默地將瓶子落倒一隻手中。那是一個粗得無法用手掌抓住、斷麵呈橢圓形、呈現極淡的綠色的半透明瓶子。無蓋。


    “是我為小野先生創造的香味。我把他所缺少的東西送給了他。這個味道表達的是酸甜的青春期的回憶。”


    她看著江神學長的臉龐說道,仿佛在期望他能理解這種含義。學長依舊沉默不語地點了點頭。


    琴繪並不是隻為小野博樹調香。菊乃、冴子、八木澤、誌度、小菱、由衣、前田夫婦都有,她創作出了以全村人員的名字為名的香水。也有被命名為“麻裏亞”的。——我的香味似向陽處的稻草一般柔和。我沒有問過其由來。


    “這大概是想為死者餞行吧。”


    琴繪似要說服自己一樣逐字清楚地說道。


    那也很奇怪。為了給自己所要殺的人餞行,竟然專程將一瓶香水帶入洞裏……我腦海中浮現出一手拿著香水瓶,另一手拿著黑色細繩,連燈火都不曾攜帶的影子,那個影子為了尋找小野而向洞穴深處前進著……我不禁不寒而栗。


    緊緊被束縛茫然自失感的蔓延開來,恐怖感從足底襲遍了我的全身。小野被殺了。在這個僅有有限的幾個人的村子裏有人被殺了。我所熟知的人中的某個人是殺人犯。


    ——這種事情之前也發生過……


    是什麽時候來著?不就是今年夏天嗎?在南邊的島上死了好幾個人。我的噩夢似乎還沒有醒。或者是,它追到這裏來了?——就因為我出逃了……


    “小菱與鈴木他們怎麽了?由衣和前田他們呢?”


    被八木澤一問我突然大吃一驚。我把他們完全忘記了。我看了一下手表,發現與他們分開已經快一個小時了。他們此時大概正在裹著拘留服般緊張地繼續進行無謂的搜索吧。必須去叫他們。——而且,必須向他們傳達這駭人聽聞的事件。


    “我去叫吧!”


    江神學長從我手中拿過記事本,返回了來時的道路。他沒有說讓我一起去,我沒說話,隻是默默地目送著他。他的腳步聲遠離之後,沉寂中隻剩下岩台上回蕩著的水滴音樂。


    盡管如此——


    若在此處行凶,這是個多麽不可思議的殺人現場啊!恐怖的同時,我也發覺自己為眼前的風景深深吸引。這裏有小野的遺作之壁畫。有琴繪創作的夢一般的甘甜香氣。水滴奏響的,恐怕是在此無聽眾的狀態中持續了幾百年的波蘭舞曲。被搖曳的火影所照亮的倒立死者,或許正處在孤獨之舞的最高潮。殺人犯在岩石大聖堂所成就的,與其說是小野博樹的被殘殺,莫若說是獻給黑暗之供物的創造吧——


    “香西剛才說是為死者餞行……”八木澤望著壁畫,“或許就是那樣的。到剛才我一直都覺得不可思議。為什麽小野君被抬到岩台上了呢?是凶手背著他的遺體登到那裏的吧。我在想,凶手為什麽要做那麽麻煩的事?應該是有理由的,於是我便想到了——一定是對小野君的餞行。你們看,小野君是在那兒倒立的吧。臉看著這邊。看著這幅壁畫。”


    我憶起倒立的小野的樣子,看了看那失去光澤的眼睛所凝視的方向。那裏確實有他遺留下的大作。


    “凶手為了讓小野君能看到自己完成的畫才把他搬運到那種地方去的。這也是一種餞行吧?”


    “什麽叫餞行?!”


    菊乃突然站起來。她已經不哭了。在她的雙目中,有與悲傷同樣深厚的憤怒之色。


    “把人殺了就不可能有餞行什麽的不是嗎?勒緊脖子把人殺了還不夠,竟然還要灑滿香水,切掉耳朵,讓他倒立在岩石上。玩弄屍體,這是禽獸的行為。我不能原諒,我絕對不會原諒這個人!”


    大概是從她的憤怒中生出了恐懼吧,八木澤深深地垂下了頭。


    江神學長帶著五個人回來是一個小時以後的事。大概是因為已經解釋過情況了吧,五人都滿臉緊張的神色,由衣則為使自己不看周圍,隻看著腳下走過來。


    “這就是小野君的畫吧?”


    來到我身邊的冴子,將手放在腰上仰麵望著壁畫說道。隻有她雪白的側臉,在黑暗的背景中浮現可見。那是一張白得可怕的側臉。


    “真是一幅不錯……的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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